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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石橋山

第二十九章 石橋山

年輕的賴朝一聲獅吼,游龍般地衝下了山頭。
「眼下敵我兩軍一片混戰,天色又太過昏暗。」
「不必擔心,戰事才剛剛開始。大人不必掛心。」
「高綱嗎……」
從源氏一方所在的位置來看,平家的士卒也有如豆粒一般,星星點點。
時政鄭重接過令旨,扭頭喚來了中平四郎惟重,吩咐道:「此乃已故親王所下令旨,其中寫明了親王的心志。同時,此物也是我等的心魂所在。務必小心保管。」
「探子還未歸來嗎?」
狂風暴雨與黑暗一同消逝,萬里無雲,晴空滿天。放眼望去,從伊豆的大海到房總的海面上,只剩下狂瀾的水波與陣陣海鳴。
「十四歲那年,我沒死。後來的二十年裡,我也沒死。若我死於此地乃是天命,那麼即便藏身於此,也同樣是在劫難逃——聽啊,這肅殺的回聲。我軍的將士以一當十,正在與敵軍奮力拚殺——走吧。南無八幡大菩薩,究竟是要助我賴朝事成,還是要讓我賴朝命絕於此?便請明示上天之意吧。」
賴隆的戰甲背部背負著偌大的御幣,挺身上前。
白日之中,彼此對峙的兩軍都不知這一戰將會因由何等契機,由哪一方率先發起挑戰。
賴朝的雙眼,正遠眺著波濤洶湧的大海。水波映著晨曦,礁石周圍泛起一陣金色的水霧。
「哦——」
他們似乎一直在等待著從先前起,便與賴朝結有宿怨的伊東佑親入道的到來。伊東二郎佑親所率的三百士卒趕到之後,並未登上平家軍布下陣勢的星山,卻故意登上了賴朝、時政等源氏眾人布陣之地前方的另一座山頭。
「我的命很硬。我是一個在這片大自然中,與山野一同呼吸之人——平家的性命,是依靠門閥與人智來支撐的,而如今,它已經變得腐朽,迎來了末期——這是矗立於暴風雨中的閣樓,和大自然之中的洞窟之間的區別——能贏!一定能贏。區區平家,又能算得什麼。」
「給馬上料。」
「萬事俱備。」
唯有北條時政,讓平家眾人不敢小覷。從門第、年齡與平日的為人上來看,平家眾人也不得不承認此人的分量。同時也正是因為如此,平家眾人也無法理解他為何會參与到這幫心懷不平的年輕人當中,就只能滿懷著訝異和奇怪,從陣中遠遠地向著時政望去。
而且,今日的對峙之中,雙方都惜箭如金,甚至都未浪費過一支箭。
「叛軍正向著山頂而去。」
「此事理所當然。若如敵方的北條時政之流,先祖出自平家,代承平家厚恩,如今卻為老不尊,受人挑唆,參与協助了此等年輕無知之九_九_藏_書徒的玩火兒戲。不過聽說如今負責叛軍陣頭指揮之人正是時政,卻也不知是否是他主動挑唆的呢。真是個莫名其妙的老糊塗。」
就在眾人亂作一團之時,只聽探子來報,說是儘管先前已經派遣了兒子義澄協助賴朝一方,但被三浦一族奉為「大祖父」的三浦大介義明卻依舊不顧自己已屆八十高齡,召集了留守家中的家僕和親屬,組成了一支一百七八十人的部隊,火速沿瀕海道路而來,于丸子河原布下了陣勢。這支一百七八十人的部隊首先焚燒了大庭景親的御館,其勢頭銳不可當。
有人從洞中深處呼喚道。
不覺之間,黎明已至。
「我還沒死。」
「嘁。」
「看起來,我的運氣似乎還算不錯。不,或許是上天的神明在守護著我的這條命吧。如此看來,今年三十三歲的我,或許還能活到五十歲,甚至七十歲、八十歲。」
儘管心中一直堅信——「自己很冷靜。應該沒有任何的不對。」
那就是——
年邁的茂光和身旁的北條時政對望一眼,相視一笑。
「如今叛軍已經接連胡鬧了七日,想必他們心中的鬱憤也已散去。今明數日之間,此谷必將成為敵軍葬身之地。時政也好,賴朝也罷,以及其他為此二人所驅使的眾人,都必將立刻化作土中的白骨——膽敢興兵作亂者,當遭此報。」
「羽箭。快拿箭來。」
「雨水已經積起。您所坐的盾已經如小舟般浸在水中。請您再往深處挪一挪吧。」
當地的土民,將賴朝當時佇立的那座山稱作「石橋山」。
命令一下,眾將士全都解開了隨身攜帶的糧食,各自找地方坐下了身。
「大人……大人……」
同日清晨。
「勿要誤傷了自己人。敵我難辨。危險啊。」
而曾我太郎佑信、瀧口三郎經俊、長尾新五郎為宗、新六定景等眾多武士之中,如俁野五郎景久、熊谷二郎直實等豪勇之人,便如同欲圖振翅高飛前的鷲鷹一般,則靜靜地佇立著,凝視著山谷對面的敵人。
他的心裏,絲毫沒有把瀕臨伊豆的那三五千人的平家軍放在眼裡——賴朝在腦海中描繪著年幼時依稀留在心中的京城景象。那裡的文化,那裡的舊勢力,賴朝把他能想起來的那裡的宿怨,全都看作敵人。
「單憑犬子一人,實在難以擔當如此大任。老夫也願與犬子一道,父子二人協力護旗。」
或許這也是因為兩軍之間隔著山谷,羽箭無法射至的緣故吧——雙方之人似乎都頗為謹慎,並無任何人貿然出頭,膽敢向對方軍中射箭。而若是貿然上前,羽箭未read•99csw•com能射到地方所在的山頭,空落谷間的話,說不定便會成為眾人的笑柄。
洞口瀉下了一片白茫茫的水簾,一瞬間,洞窟之中化作了一片真空。面頰之上,能夠感受到一種令人窒息的風。
士卒們有的抬手遮擋著晨光,有人則伸手指指點點。
隔著通往古濱村的小路,平家一方在星山連峰一帶布下了陣勢,旌旗招展,隨風飄揚。遠處看去,那閃耀著白光的,或許便是平家戰陣中的長刀太刀。朝陽之下,戰盔和戰鎧上,也籠罩著一層星雲般的朦朧光芒。
聽到賴朝詢問,時政回答道:「昨夜大雨傾盆,探子也難以前行,或許已經躲到山中暫避去了吧——不過,今早應當也會現身。」
可是——洞外的大雨如瀑布般傾瀉而下,水聲如雷,狂風呼嘯。賴朝並未聽到洞外之人的呼喚。
「來了。」
時政上前問道:「令旨並未弄濕吧?」
當天夜裡,絲毫沒有遭遇敵人襲擊的危險。
澀谷庄司、熊谷直實等雖身在平家陣營之中,卻並未將對方的那股精神,看成是「年輕人玩火自焚」,反而覺得他們的舉動,是受到了天啟。
將近一半的平家軍依舊還留在山上。袖手旁觀的,就只是一部分的老將和其帳下士卒。武士們齊舉長弓,頃刻之間,背上的箭壺便已變得空空如也。
武士們從岩縫和樹蔭之後匍匐爬出,伸著懶腰,彼此互相呼喚著。也不知昨夜究竟藏身何處,眼看著數百名的士卒和數十頭的馬匹,全都聚集到了賴朝的身旁。
高綱和景廉放下長弓,趕忙攔住了賴朝。
「在下是被水淹醒的。」
而在這三千的平家軍中,卻不知到底有多少人心懷此念——究其因,就在於:平家只會誇耀平家的既成勢力,而賴朝一方,卻無人依仗賴朝或者時政這區區一人。
「那不是敵軍嗎?」
「區區蟊賊作亂,又能算得了什麼。」
「您可要自重啊。」
傍晚時分,合戰爆發。
立刻,源氏一方的眾人衝下了山,而平家軍也沖了下去——若要說起這場合戰的契機,或許便在於此。
自十七日的夜裡起,最近七天里發生的事,都令賴朝有此感覺。
就在星山之巔開始顯露出陣陣殺氣之時,只見遠處丸子河下游瀕海的樹林之中升起了股股黑煙。
身處自然的暴虐之中,他看起來似乎正寂寥地活著,然而賴朝的心中,卻體會到了一種難以言喻的爽快|感覺——今夜的狂風暴雨,似乎已將盤踞蝸居於平日那纖細的神經和軀體之中的膽小徹底吹到了相模灘的彼端。
所謂上天,自然就是時勢。審時度https://read•99csw•com勢,力行正道,佇立於大地之上的眾人頭頂上,是一片光芒四溢的天空。
大山的中腹,有人提醒道。山谷間越發變得昏暗。兩軍眾人亂作一團,彼此都要湊到眼前才能分清敵我。
人的存在,竟會變得如此的渺小無力。天地之間一片黑暗,只剩在伊豆山中四處肆虐和呼嘯的狂風暴雨。
「敵軍衝過來了。」
「解開糧草。」
「快上。」
首當其衝的,便是相模的大庭三郎景親、河村三郎義秀、澀谷庄司重國、糟谷權守盛等人。
眾人都未曾想到,近日來的這番山林野戰,竟會成為一陣將整個日本捲入戰亂之中的疾風。眼下的戰事,甚至還不及先前已於宇治川剿滅的源三位賴政掀起的兵戈,眾人就只把這看作一場地方騷亂罷了。
「正是。是大庭大人的御館起火了。」
儘管這一點同樣也是兩軍彼此對峙的原因,但另一個原因卻還在於:若要向對方發起挑戰,自己就必須先衝下山谷去。一旦下了山,敵方的滾木礌石必會如傾盆大雨般兜頭而至。因此,率先挑戰的一方,必定會陷入不利的境地——這等兵法,可謂顯而易見。
「——我還活著。」
「啊,請您再稍等一會兒吧。」
此刻,這群人中的絕大部分,都在谷底浴血奮戰著。賴朝的身邊,就只剩下加藤次景廉、大見平太、佐佐木高綱、堀藤次等五六人的身影。
「如此境況,卻教我怎生袖手旁觀。」
「趁著探子未歸,不如我等便先填飽肚子吧。」
「哦——」
「眾人都沉沉睡卧于深處。」
然而,每個人卻都默默地吃著。不知為何,賴朝只覺得眼角一熱,心中暗想——事成之日,自己又當用什麼來犒勞今日的眾將士呢?
因此,即便興兵作亂的主謀是賴朝,平家軍也從未將敵軍稱為源氏軍。他們覺得,若將眼下這幫與己方為敵的敵人稱作源氏軍,便會將敵人抬高到與己方對等的地位上。
平四郎惟重跪下身去,雙手捧過。眼見自己的兒子擔負起如此光榮重任,其父中賴隆不由得熱淚盈眶。
「麻煩。跟我來。」
如今,即便聽聞義明率軍來襲的消息,平家軍三千余騎依舊毫無動靜。
眾將士紛紛放下手中的長弓,為了增援己方,向著漆黑的山谷前進。
「——既然如此,我便留在此處吧。若是我過去的話,或許便會將眾人驚醒。眾人如今已經疲憊不堪。昨夜之中,我睡得很香。今夜已無心睡眠。我在此便罷。在此便罷。」
「嗯。」
山峰迴應著。
在自己心中那口靜謐的泉水中,他發現了倒映在水面上九九藏書的自己的生命。他總會忍不住想要去湊過頭窺視一番。
「其餘的眾人呢?」
賴朝剛一放下長弓,立刻便從堀藤次的手中接過了長刀。
賴朝暗自閉目冥想。
「——十四歲那邊,我沒死,又苟活過了其後的二十年。如今,我奮起反擊,于血雨腥風之中斬殺了山木兼隆。而七日之後,我也依舊沒死。」
「嗯?何處起火了?」
黎明的空氣剛剛散去,戰意還並不濃厚。眾武士們彼此閑聊著。
同時,我軍之中也不見半分主動向敵人出擊的意願。
賴朝搖搖頭,小心翼翼地從懷中掏出了以仁王的令旨,拜了一拜。之後,他將令旨交到時政手中,吩咐道:「將此令旨拴于旗杆尖頭,高舉于眾將士的頭頂。」
「嗯?是那老頭?」
他們都將上天視作了靠山。
「射中敵軍了。」
平家的陣地分作幾處。居住于東國的平家眾人之中,只要是稍有名氣的大將,全都率領著各自的手下家臣,會聚於此。
其中的幾支,正是佇立於對面山上的賴朝所射。
源氏陣營所在的山頭,和己方佔領的高地之間,恰巧形成了夾攻的態勢。
「那不是大庭大人的御館附近嗎?」
「一口氣出擊,徹底擊潰敵軍。」
「伊東入道來了。」
眾人之中,甚至還有些人還暗中表現出了理解。
明知如此,卻還是與這群堅信時代精神的敵人為敵,其實也皆因世間的複雜與武士的立場所致。
「承蒙吩咐如此重任,屬下實在榮耀至極。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平家軍顯得頗為鎮定,雖然尚未開戰,他們似乎便已經覺得自己勝券在握了。到了午時,平家軍如此認定的原因終於水落石出。
隔著山谷,兩軍的對峙由清晨持續到了午時。
「大庭景親之兄景義此人與賴朝素來交厚,據聞此番他也身處叛軍之中。骨肉兄弟二人,相隔一谷之遙,彼此身處敵我陣中,卻不知他們兄弟二人此時究竟作何感想——此事實在令人心中不忍哪。」
義明這等年屆老齡的一族之長,時政那樣的成熟穩重之人,為何會如此竭盡全力,甚至不惜賭上族人的性命,支持這場「年輕人玩火自焚」的暴舉呢?
「不,不光只是大庭大人。澀谷庄司重國大人心中,想必也抱有如此苦衷的吧。敵軍陣中的佐佐木四兄弟之父佐佐木秀義與重國大人素來交往深厚,又是親戚。但重國大人平日深受平家厚恩,如今他不辭年邁,捨棄私情,毅然奔赴戰場而來了。」
平家一方絲毫未將戰事的勝敗看作問題。面對三百余騎的敵軍,己方的兵力遠超三千騎,處於絕對優勢之中。
「天九_九_藏_書色轉晴了!」
天色泛白之後,山谷之間便立刻響起了呼號之聲。
「醒醒。」
「高綱,高綱。」
因此,即便山谷間的最後一抹夕陽泛起了淡紫,暮色漸沉,兩軍也依舊耐心地彼此對峙著。突然,源氏一方盤踞的曾被暴風雨衝去泥土、岩石外露的山崖上,傳來了一陣泥土岩石滾落而下的隆隆響聲。
「是。」
旭日東升。與賴朝等人一樣因為昨夜的狂風驟雨而偃旗息鼓的平家一方的士卒們,也紛紛出現在了山巔之上。
「時政,別來無恙吧。工藤介茂光年事已高,身體也無大礙吧?」
二十三日的夜裡,賴朝一直坐在漆黑的洞窟之中,等待著二十四日的黎明的到來。
攻打山木家的首夜裡,雖然只有區區的八十余騎,但離開伊豆,越過三浦鄉,抵達相模的土肥前,三浦次郎義澄的兄弟與和田小太郎義盛的族人等便紛紛率著十騎或十五騎的自家子弟來投,不知不覺間,賴朝一方的總人數已然超過了三百余騎。而且,在這三百餘人之中,並無一人是被逼而來的。
眾人之中,有一名名為飯田五郎之人。儘管此人乃是大庭景親的家臣,但他的心中,卻一直恨不得「飛奔而去」。平日里,此人便感覺自己與賴朝志同道合,雖然此刻與源氏眾人隔山對峙,但這卻也是因自己必須聽從主家景親的號令所致。
不可思議的是,對賴朝而言,今夜卻是自山之木鄉亮起火光那夜之後的又一個愉快之夜。再輔以冥想的快樂,賴朝甚至對洞外的風雨之聲也充耳不聞。
除了炒米和塗過味噌的干麥餅之外,炎熱的天氣和雨水,已經令大部分糧食都腐壞掉了。
賴朝走出洞窟。
聽到賴朝如此詢問——
呼喚聲再次響起。
——確實如此。
平家軍眾將面面相覷。樹林上空的濃煙也還罷了,更讓他們心中驚疑不定的,還在於那位年逾八十的白髮武者,對賴朝此番的起兵竟會如此支持。
但即便是回顧一番今日之事,也會感覺到有太多的事想不起來。
一整天里,石橋山上的眾人全都緊繃著臉。眾人心中沒有半點的雜念,也沒有半分的疑慮。三百餘人團結一心,只是偶爾會默默地抬頭看看竿頭的白旗,和上邊高懸的以仁王的令旨。
有人失足摔落。
說罷,時政看了看賴朝的雙眸。
啪唧,啪唧——佐佐木高綱趴在水中,從洞中深處爬近。
「你還沒睡?」
山谷之間,暮色漸濃。敵我雙方的兵將齊聲吶喊,回聲響徹山谷。一隊隊的兵卒們,手中揮舞著太刀長刀,爭先恐後地衝下了薄暮之中的山谷。
也有人為流矢所中,從半山崖上跌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