筱田佳男抓起電話，撥了東京地區的區號03以後，後面的號碼，他怎麼也想不起來了。他使勁用手背敲打自己的額頭，在記憶中搜尋著女兒筱田美香留的電話號碼。

「再忍耐一會兒吧……」筱田佳男面向兒子的照片，喃喃自語地說道。他慢慢地站起身來，順著走廊，向裡邊的房間走去。

抓到了！真正應該痛恨的兇手抓到了！……

筱田佳男划著火柴，點燃一支嶄新的蠟燭，然後輕輕地吐了一口氣，凝視著兒子的照片，很久沒有發出聲響。

筱田佳男挨近了母親，在她耳邊小聲說道：「報告母親大人，殺害佳彥的兇手，已經被警方抓到了。」

美津江沒有立刻回答丈夫筱田佳男的問話，而是哆哆嗦嗦地，指著大門那個方向：「我剛才趕到家，門口來了……好幾個警察……」

「美津江！……」筱田佳男想大聲呼喊自己老婆的名字，可是，他發現自己發不出聲音。嘴巴和喉嚨乾渴得要命。

「也許，只是因為什麼都不知道吧……」筱田佳男對自己喃喃地說。

這一天，筱田佳男等待得實在太久了。十年來一直揪著心的事情，望眼欲穿地等待著的，就是這一刻。但是……

終於，筱田佳男對兒子筱田佳彥說話了：「佳彥，兇手抓到了啊！……」筱田佳男聽見自己的聲音，在頭蓋骨里嗡嗡嗡地回蕩著。他呆然地坐著。

筱田佳男母親的表情rｅaｄ.９９ｃｓw.ｃｏm，看上去沒有任何變化。走廊里傳來腳步聲，筱田佳男一把轉過頭去。

筱田佳男把推拉門輕輕地拉開一條縫。細微的鼾聲……母親睡著了。低低的枕頭上，有一張很小的、消瘦的蒼老臉龐，她的眼睛閉著，嘴巴傻乎乎地張著。

當筱田佳男走進家門，往客廳里走進去的時候，他的兩條腿還在不住地發著抖。

接通電話的聲音響了很久，也沒有人來接電話。筱田佳男都快氣瘋了：「賤貨，快來接電話！……殺死你哥哥的兇手，已經被抓到了！……渾蛋！……為什麼不接電話？這個死丫頭，跑到哪兒去了？……破鞋！……」

「渾蛋，怎麼也找不到文化館的電話號碼！……」

筱田佳男用手壓迫著喉部，直到壓得發痛才鬆開手，最後，總算把聲音擠了出來。

筱田佳男在心裏對自己說：「畜生，冷靜一點兒！……美津江馬上就要回來了，在家裡等著就行了。」

「兇手抓到了！殺害佳彥的兇手抓到了！……鈴木信行！……」

「應該先到佛堂，去向兒子報告啊！……」筱田佳男想明白了，轉身拔腿就往佛堂那邊跑去。

「母親大人！……」筱田佳男激動地叫道。

第二天早晨，在兩座大樓之間狹窄的縫隙里，發現了筱田佳彥已經變得冰涼的屍體。他的腹部被匕首刺了兩刀，死因是失血過多。在附近的停reaｄ•99cｓｗ.ｃｏm車場里，找到了死者的血跡，可惜沒有目擊者。

鈴木信行，三十歲，電工，從警察署長那裡知道的信息，只有這些。不知道這個鈴木信行，是怎樣的一副嘴臉，也不知道他為什麼要殺死自己那無辜的兒子——筱田佳彥。

鈴木信行——筱田佳男在心裏反覆念叨著這個名字，慢慢地，他走出了事務所，在菜店旁邊，拐進一個陰暗的小衚衕，抄近路往家裡走去。

有時候，筱田佳男的心裏，充滿了一種簡直可以摧毀自己的虛無之感，只能憎恨殺死筱田佳彥的「行為」，對於筱田佳男來說，那是一種折磨。他需要看到一種具體的形象。

筱田佳男的心裏空落落的，還是覺得沒有任何東西，可以填補心裏的空洞。安心感也好，達成感也好，或者類似喜悅的感情也好，他一丁點兒都沒有。

筱田佳彥是被誰殺死的呢？為什麼他會被殺死？……這些至今仍然是個謎。歹徒偶然性起殺人——當時的報紙上，大多是這樣猜測的。

以前，除了把仇恨像烏雲一樣，布滿四面八方以外，筱田佳男別無他法；而現在，他終於可以把仇恨集中到一點了。那個殺害了筱田隹彥的姓鈴木的男人，就關在警察署那用厚厚的水泥牆，築造起來的看守所里，此時此刻正戴著手銬，看著鐵窗發獃呢。

那天，筱田佳彥說去書店買參考書，離開家裡以後，就再read.99csw.com也沒有回來過……

他忽然想到：今天是「《源氏物語》日」，美津江應該去文化館了。每周一次的讀書會，是筱田佳男勸自己老婆美津江去的。老婆照顧卧病在床的婆婆，時間太久了，心情太鬱悶了，參加讀書會的目的，就是要叫她出去轉換轉換心情。

「兇手抓到以後，一定要馬上向筱田佳彥報告啊！……」

「你知道了嗎？」

筱田佳男的心裏空落落的，還是覺得沒有任何東西，可以填補自己心裏的空洞。安心感也好，達成感也好，或者類似喜悅的感情也好，他一丁點兒都沒有。

但是，不管他對自己說多少遍，一種類似焦急的情感波濤，還是一浪接著一浪地，在筱田佳男的心底翻湧不息。

筱田佳男看見臉色鐵青的美津江，慌慌張張地躥了進來：「他……他爸！……」

現在需要做的事情太多了，可是到底應該做什麼，筱田佳男一件也想不起來了。

筱田佳彥小的時候，整天陪伴在奶奶身邊；即使上了高中，也經常到奶奶的房間里來。在筱田佳男的心目中，兒子佳彥是一個十分懂得孝道的，非常可愛的好孩子。

筱田佳男摔掉電話聽筒，忽然瞪大了眼睛，意識到自己情緒太激動了，忘了一件最重要的事情。

「對了，應該給女兒美香留打個電話！……」筱田佳男突然想到。

筱田佳男在佛壇前跪下。

筱田佳男在心裏，不https://read.99csw.com斷地重複著這個名字。

十年哪，漫長得讓人眩暈。翻滾在筱田佳男心中的憤怒，一直無處發泄，憎恨那個不知來自何處、也不知是什麼人的兇手，只是一種無休止的戰爭。

筱田佳男憎恨那些前來採訪的，來自報社和電視台的多事的記者，恨那些抓不到兇手的警察，恨那些帶著一臉憂慮，安慰他的友人，甚至恨那些跟他毫無關係的、平平安安、順順利利地養育著兒子的父親……

筱田佳男曾經想象：那個兇手，應該是一位黑社會裡的人……

筱田佳男在母親的病床前面坐了下來。母親特別喜歡筱田佳彥，兒子筱田佳彥也很喜歡奶奶。筱田佳男的父親去世以後，母親一直住在這個房間里。

母親的眼皮下面的眼球，微微地移動了一下，過了一會兒，才慢慢把眼睛睜開一條細縫，痴痴獃呆地看著筱田佳男。母親的眼睛永遠都是這個樣子，衰弱的，悲哀的……以前那個威風凜凜、辦事果斷的母親，已經不復存在了。

筱田佳男跺腳大罵著，索性把電話號碼簿扔了。他的手指頭不停地發抖，連帶著手腕、胳膊、肩膀也抖動了起來。

筱田佳男抄起電話，就要給美津江打電話，可是，他不知道文化館的電話號碼。他把旁邊書架上的電話號碼簿，一把拽下來就翻，可是，他的手指頭似乎不聽話了，翻來翻去，就是找不到文化館那一頁。

不，還不能說是人類。在筱田read.99csw.com佳男的腦子裡浮現出的，是一個長著鯊魚一樣的眼睛，體長兩米以上的黑毛怪物。但是，不管筱田佳男怎麼想象，都想象不出堪與兒子筱田佳彥的生命，相適應的憎惡的對象。

佛堂里的空氣似乎在搖蕩。黑漆的佛壇中央，十五歲的筱田佳彥正在微笑著。

筱田美香留已經在半年前結婚了，她的丈夫是筱田佳彥的同班同學——森崎勇太郎。

那是母親住的房間，筱田佳彥死後的第二年，母親就因為腦梗塞癱瘓在床。母親是一個非常嚴厲的婆婆，沒少讓美津江哭鼻子。母親病倒以後，全靠美津江照顧，後來她患上了老年性痴呆症，最近嚴重得連家裡人的話都聽不懂了。

在想起筱田美香留的電話號碼的同時，筱田佳男看到了釘在牆上的一張明信片，那張明信片上寫著：「森崎勇太郎、森崎美香留新居地址如下……」的字樣。

筱田佳男不由得攥緊了拳頭。

「賤人，美津江！……」筱田佳男的聲音里飽含著憤怒。

他再也跑不了了！……哭也沒用，叫也沒用！面相恐怖的刑警們圍著他，揍他，踢他，畜生！……他們讓他交代殺人罪行。快說！……老實交代！……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等著吧，用不了多久，就都能調查清楚了，一切的一切，就都能弄清楚！……

「美津江！……美津江！……美津江！……賤人！……」筱田佳男一邊大聲地叫喊著，一邊走進客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