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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小說 憂傷的年代

中篇小說

憂傷的年代

我們在姐姐說的座位上坐下,每一個人看我們的目光好像都存著懷疑。人漸漸坐滿了觀眾席,焦慮等待的事情卻一直沒有發生,那就是,有人拿了票過來,說,這是我們的位子,你們的呢?沒有,沒有人來。燈卻暗了,銀幕亮了起來,電影放映了。這一場電影從頭至尾,如坐針氈,令人不解的是,這部電影每個細節竟都記憶猶新。沒有一場電影是看得這樣滴水不漏的了。我們克制著恐懼不安的心情,強使自己將注意力集中到電影上,這實在很艱巨。電影的名字叫《自有後來人》,就是後來大名鼎鼎的革命樣板戲《紅燈記》的原型。電影里的場景多是在夜晚、火車站、工棚,還有監獄和刑場,氣氛陰沉。這氣氛被我們此時此刻的心情擴張得更加濃郁。故事到了悲情之處,我們都哭得分外傷心。這場電影真實地引起我們的悲慟之情,談不上是享受,而是經歷浩劫。直到走齣電影院,還不能自已。正午的陽光照得睜不開眼,眼睛是紅腫的,臉上布著淚痕。雖然結果不錯,安然無恙,我們顯然是坐對了座位,姐姐的判斷和記憶力都屬上乘,可是事實上,這次過失對我們造成了傷痛。這傷痛是以對這部電影記憶清晰來體現的。
一切又都處在無意識中,不知道什麼是憂傷,不知道這就是憂傷。直到我卷在紫紅絲絨門帘里,聽見了放映廳里,女領票員的哭泣聲,所有的鬱悶才有了命名,我才睜眼看見自己的處境。就像先前說過的,我的憂傷拔開了瓶塞,噴涌而出。我已經憂傷了多麼久了,可我一無所知。
事情的起因極其簡單,沒有引起一點注意。刺毛蟲的毛刺落在了我的晾曬在院子里的內褲上,內褲是翻過來曬的。它刺傷了小孩子難以啟齒的部位,我無法同人訴說,我甚至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驚恐和痛楚又一次襲來,卻和以前的全不一樣。它是貼近而且具體的。每時每刻,無法迴避。開始時還能忍受,心想一覺醒來,就能過去。可是事態卻在發展,一天比一天嚴重。紅包被擦破了,並且感染了。我不知道該怎麼辦,沒人能幫得了忙,我還得強顏歡笑,裝作沒事一樣,和大家一起玩啊,鬧啊!痛處和恐懼與日俱增。我自己一個人,趁人們午睡的時候,悄悄地去到藥房買消炎藥片。藥房就在那家平民化電影院的隔壁,中午時分,街上少有行人,蟬在響亮地鳴叫,陽光從梧桐樹葉里灑下,閃閃爍爍的,叫人睜不開眼。柏油馬路在汽車輪胎下軟軟地起伏。我赤腳穿一雙涼鞋,齊膝的花格子裙里的折磨,只有我自己知道。我走進藥房說要買消炎片。心下緊張地盤算著,假如別人問我是什麼地方發炎,我將怎麼回答。不過那店員什麼都沒問,賣給我的是「強的松」。這樣小小的、白色的藥片,不敢指望它能解決我的痛苦。我的痛苦是那麼巨大,任何措施都無濟於事。可不指望它又指望誰呢?
在這陰鬱的背景上,凸現而起的是我們所居住其中的后弄。那后弄的拐彎一角,是我們的驚怵之地。那空地,空地上方的木窗,木窗里的樓梯聲響,在我們心頭布滿了無盡的荒涼。天黑以後,從那裡經過,是一件極其困難,甚至是不幸的事情。然而,怕什麼就來什麼,無論怎樣躲避,厄運還是降臨。
我們家的院子就只巴掌大,卻是我的廣袤的田野。就像我去紹興魯迅先生故居,看見那著名的百草園,我極其驚異百草園竟是這麼逼仄,而且乏味,與魯迅先生筆下的描寫相去甚遠。成年以後,我們再不會像兒童時那樣,善於播種和收穫快樂。就這樣,我們家的小院子,成了我的大自然。院子里有兩棵樹,一棵是石榴,是保姆和姐姐有一天從菜場買回來的。另一棵是園林局統一來栽種的法國梧桐。隔壁院子顯然要比我們院子繁榮得多,單是依著我們這邊院牆,就種了紅白兩棵夾竹桃和一棵枇杷樹。到了春天,沉甸甸的花枝便垂到我們院子里來,還有,青枇杷也撒了我們院子一地。同時,夾竹桃的有毒的香氣也在院子上方瀰漫開來。我們這邊就蕭條多了。我們的石榴樹總也長不高,而且瘦弱,花朵稀稀拉拉,然而,卻很醒目,是發亮的金紅色。有一陣子,它甚至生了奇怪的蟲病。蟲是褐色的,長條形,表面有著細細的節,顏色與形狀都與枝條一模一樣。它緊緊地貼附在枝條上,很難發現。我耐心地用筷子一條一條地剝離,忍著噁心。我竟然一條不剩地將它們全部剝離了。但這還不是轉機,事情的轉機出自我的一次農科實驗。我從《十萬個為什麼》上面讀到,在果樹的根部截去一周樹皮,可使養料更有效地供到枝葉部分,促進開花結果。於是,我便在石榴樹的根部截去一圈圈的樹皮。不想,來年春天,石榴開了滿滿一樹花,好像掛了一樹的金紅小燈籠。可它還是長不高,也長不大,並且不結果。那一棵梧桐樹,卻飛快地長著。幾乎沒有人注意地,它長到了院子的上空。我甚至不記得它的樹榦是什麼樣子的了。我從來沒有照管過它,它在我們院子里,就像一個侵入者。大約七八年以後,已是「文化大革命」的中期,一場颱風,將它颳倒,帶起了一半的根。母親叫上我,合力把它拔起,從牆上推了出去。母親悄聲對我說,自從來了這棵樹,我們家就過得不好,這是一棵不吉祥的樹。我雖然沒這麼總結過,可我從來和這樹不親近,視它于無睹。可能它對於一個小院子來說,太高了,它的樹冠超出了視線,但它的樹榦我也沒有注意過。
星期天的早上,姐姐和鄰家男孩歡天喜地地出了門,我的生氣已不是一般意義上的生氣,它使我非常的壓抑。我又開始不和任何人說話,同時則感到深深的孤獨。誰都不知道在我頑強的沉默底下,身心遭受著怎樣的折磨。有時真是受不了,就問自己,是怎麼會到這一步的?於是,事情的來龍去脈就又在腦海里走一遍。事情重新上演一遍,心中的氣惱就再添一成。這又是母親早出晚歸的日子,我的抑鬱沒有人注意到,誰能在意一個小孩子的心情呢?我抑鬱地上學下學,在弄口看車水馬龍的街道,直看到暮色沉暗,華燈初上。倒並不是說,絕對沒有快樂的時候,同學們之間發生有趣的好玩的事情。和姐姐或者鄰家男孩一同玩耍,我就努力地笑,以使自己從抑鬱中脫身。可是笑過了,鬧過了,抑鬱還是如故。沒有辦法,我救不了自己。前面所說的,和鄰家男孩一同去「國泰」看電影,就是在此背景下發生的。姐姐很大度地將這張單獨的電影票讓給了我,倒不是她還記得對我的不公平,以此作補償,而是她對紀錄片沒有興趣。誰對紀錄片有興趣呢?可是沒有它就什麼也沒有了。即便是獲得了補償,我也高興不起來。就像前邊說的,我努力振作自己,收效甚微不說,還遺失了電影票,結果是竹籃打水一場空。
我的外傷其實很簡單,經過簡單的敷藥與消炎,便立即好了起來。疼痛和羞恥都是在入院第一天消除的。那清洗創口的驚心動魄的一幕,最終有力地解決了我的折磨,一些新的類似於快樂的東西在不知不覺中滋長著。我的身心進入安寧。這是真正的、和平的安寧。出院那一天,我和媽媽下了公共汽車,走過弄堂口的街心花園。我發現,我的肩膀已經和媽媽的一般高了,而我卻還扎著那樣可笑的牛犄角似的小辮,在地面上投下奇怪的影子。
獨立是極其孤獨的。我們好像一下子與人群失去了聯繫,所有交流此時都中斷了,這有些像幽閉症的處境。我們用閉關自守來抗拒危險,恐懼一觸即發,猶如驚弓之鳥。弄口有一個街心花園,沿著馬路。每天放了學后,我總是一個人來到這裏,坐在鐵欄杆上,看著街景。直到暮色降臨,華燈初上。在暮色里,我感到很安全,它掩蔽了我,並且隔離了我與周圍行人。路燈亮起的一剎那也很溫暖,天光未滅,它們就顯得有些微弱,黃黃的,一點不刺|激人。街上行人都模糊了身影,我也模糊了身影。此時,我好像獲得了自由,身心都很解放。我放鬆了身體,任它在鐵欄杆上扭曲成古怪的姿勢。這姿勢令我舒適。我的情緒也緩和下來。由於沒了壓迫,它反而變得很柔軟,有一點點傷感,但溫溫和和的,一點不傷心。這一刻真的很享受,所有的焦慮都平息了。
這一次,事情有著足夠的準備時間,不像上一次,要看誰下手快,而我凡事總是比年長我三歲又生性機敏的姐姐,要慢上一拍。這一次,一星期前就收到了電影票。然而,無濟於事,時間帶來的是不安和焦慮。由於這是一場招待會性質的電影,在放映電影之前,還要演出幾齣小歌舞。其中有一出是舞蹈《洗衣歌》,由少年宮舞蹈隊演出。姐姐班上有兩個女生是少年宮舞蹈隊的隊員,平時腰裡系著黑色的寬腰帶,夏天人家穿裙子,她們則穿人造棉的練功褲般的長褲。所有的少女都特別崇尚舞蹈,可能是出於一種表現欲,表現她們剛剛覺醒的女性意識。這兩個女生是姐姐崇拜的人,她們練功,排練,演出的細節,都使姐姐羡慕不已。所以,早在這張票決定給誰之前,姐姐已經和她的同學說好,這天一定要去看她們的《洗衣歌》。雖然,一切都是背著我進行,可姐姐向媽媽下的工夫,是可以想見的。票子依然是她的,還是她和鄰家男孩去。由於時間充分,母親回絕我的理由也很充足。她說我還小,她不能放心我與鄰家男孩,兩個同齡的孩子出去,因為這一回的電影院是遠在南京路上的「大光明」。事情悲慘的就在,儘管有時間作改變,卻一點也改變不了。我眼睜睜地看著,看電影這一天來到,不公平的事情再一次發生。
我住進了醫院,換上肥大的病員服。由於我受傷的部位,我是在婦產科就醫。在我這樣的年齡,出現於婦產科病房,是十分招眼,並且惹人非議的。時常有人好奇地到我們病房門口來看我,然後竊竊私語。而我其時就像兒歌里唱的那樣:我們都是木頭人。我已經成了個木頭人,不會說話不會動。我躺在床上,不理睬任何人。我不梳頭,不洗澡,一切都等下午媽媽來探視的時候,替我完成。我的頭髮長了,母親把它們紮成兩個結結實實的牛角。先用玻璃絲在根上扎牢,再編幾股辮子,最後扎住辮梢。因為扎得過緊,我的眼梢都吊了起來,瘦尖的下巴更成了個錐子。心裏覺得這樣的牛角辮不是我的年齡合適梳的,可這時什麼也不在乎了,隨媽媽怎麼處置。我吃飯,只吃一兩,人們就向媽媽告狀,媽媽便囑我一定要吃二兩。於是第二天早晨,我就要了二兩稀飯,滿滿的一大盆,又一次招來非議,再向媽媽告狀,說我竟然吃二兩稀飯。媽媽不得不詳細囑我,二兩是指乾飯,稀飯則只要一兩。我這才調整了飯量。
當我站在黑洞洞的電影放映廳入口,裹在紫紅色的絲絨簾幕里,聽見了那女人的壓抑著的抽泣聲。有一點光從我捲起的絲絨簾幕後面透過來,我正好能看見那哭泣的女人的側影,她坐在最後一排靠門口的座位上,手裡握著一個手電筒,這女人是領票員。這情景沒有使我害怕,也沒有驚訝,我甚至沒有想,她為什麼哭泣,我只是不自禁地,也啜泣起來。我的憂傷就在這一剎那,好像拔開了一個瓶塞,噴然而出,湧上心間。
第二天傍晚,我早早來到陽台上,等著那女孩出現。果然她來了,拖著椅子,挎著手風琴,朝我一笑。我還來不及回她一笑,她已經轉過頭,坐下,拉開了手風琴。她隨著手風琴放聲唱了起來,歌聲和著琴聲,在天空下散得很開。晚霞漸漸在頭頂鋪開,一直到極遠的天邊。晚霞下的綠樹和紅瓦頂,看上去很美。街心裏有小小的玩具般的汽車爬行著,也是美麗的。在漸漸暗下去的天光里,她拉手風琴的輪廓是美麗的。她的髮辮因剛洗了頭散開著,披在肩上。唱歌的嘴一開一合著,手風琴的風箱也一開一合著。手在鍵盤上移動。歌聲和琴聲都消融了,消融在這一片黃昏美景之中。
幸而,肌體是健康的,而且,還是純潔的。這些都給予了承受和抵抗的力量,平衡的機制最終將發生作用。尖銳的衝突達至瀕臨極限的時分,劇烈的疼痛便要求著和解。這不止是妥協和軟九九藏書弱,還是服從生長的需要。越是尖銳的衝突,和解的要求就越是強烈,和解的過程也越是艱巨。衝突之後達到和解,身心都將煥發和平的光輝。這是一種深刻的安寧,經歷了殘酷的鬥爭之後,終於獲得。這一個過程其實極其正常,而且向上。它是在我們生命的初期,兒童的年代,身心還沒有受到疾病與遭際的侵害,健康和純潔都無損傷,一切處在自然之中。因此才能克服一次又一次的困難,去走向和解。
這天傍晚,吃過晚飯,我走到了陽台上。我們的病房在七層樓,可看到城市很遠的地方,無遮無擋的天空顯得很遼闊而且貼近。那時候,這城市還沒有現在這樣多的高樓,空氣也比較清澈。太陽下去了,天空鋪滿了晚霞。樓下街道上已經有了黃黃的燈光,在樹叢里隱現。我又看見了早上喊我的女孩子,她也在陽台上,但與我隔著圍欄。她在陽台上拉手風琴。我方才想起,每天傍晚時分的手風琴聲,原來是她在拉呀!她眼睛看著遠處,一點沒有注意我。我就趴水泥圍欄上,靜靜地聽著,直到夜幕降臨,籠罩了我和她的身影。這時,病房裡開了燈,所有窗戶都亮著,最後的探視者也都走了。病房裡很安靜,整個城市都很安靜。風是涼爽的,一陣陣吹來,將白晝的暑氣一掃而光。那女孩已經回了病房,琴聲止了,而我卻還在陽台上,心裏有一絲喜悅生起,是安寧的喜悅。我在陽台上一直呆到同病房的大人來叫我進去睡覺。由於媽媽的囑託,這裏人人都覺得有責任管我。
姐姐去開我的家長會了。她只不過是個初中二年級生,自以為是個大人,在家長會上,不甘心只做個聽眾,而要與我的班主任談談我的情況。她以為她很有責任與我的老師合作,共同來教育我。她向老師反映情況,但事實只是為了揭我的底,同時引起老師的注意。她說我每天在家就很得意地說,如何與老師大吵大鬧,不以為錯,反以為榮。班主任對這個情況果然重視起來,她認真地說,倒沒有聽說過這事,她必須去調查一下。姐姐從家長會上回到家,劈臉就說,你們班主任說你在學校並沒有與老師吵架的事情。她這一下可說是擊中了我的要害,我頓時啞口無言,滿臉通紅。姐姐臉上便露出得意的神色。我猜想,她從來就沒相信過我那些逞英雄的故事,只是沒機會戳穿我罷了。以後的事情都很難堪。第二天去學校,班主任就找我談話了,問我事情的究竟。我說不出一句話,班主任困惑又奇怪的眼光使我無地自容。她說,她已經去調查過了,並沒有這樣的事情發生,到底是怎麼回事?我回答不了,我也不知道這是怎麼回事,沒有人能解釋。那遭我編派的老師這次倒沒有找我談話,只是有一次,輪到我值日,去他那裡領取全班的算術作業本,他淡淡地對我說了一句,以後不要瞎講了噢。
許多事情都是在這之前發生的。發生的時候,它們似乎並不是不幸的,它們只是叫我們著急、驚慌、掃興,可卻不是不幸。當時我們只顧著應付眼前的處境,無暇考慮是幸還是不幸。不幸的感覺被壓抑著,在不自覺中一點一點地積蓄起來,然後遇到觸發的契機,便一涌而出。這時候回想起來,不說別處,單是在這電影院里,就發生過不少不幸的事件。
這時候,我們的有限的戶外活動都在後弄里進行。和所有的后弄一樣,它很陰沉。陽光要到下午三四點鐘,才照到這裏,多半已是相當微弱了。所以它還很潮濕。就像前面說過的,我們弄堂與隔壁弄堂之間的牆拆除了,這樣,后弄就正對著隔壁弄堂的一面山牆。山牆已有了年頭,牆壁剝落了,裸|露出暗紅的磚,有一些背陰的爬牆植物。和所有的山牆一樣,它的頂部呈三角形,在那尖頂下面,有一扇永遠關著的木窗。木頭框子都朽了,是黑色的。窗玻璃積著成年的灰垢,也是黑的。山牆下是一塊空地,沒有鋪水泥,是裸|露的泥土,既不長東西,也沒有人來。這小小的一塊空地,卻將荒涼之氣擴散開來,蔓延進我們的后弄。那扇木窗里有一些動靜,是一種沉悶的空洞的聲響,寂靜中,突然地嗵嗵嗵一陣。倘若這時我們正走過空地,要拐進我們的后弄,就會驚得魂飛魄散,拔腳就跑。其實,那是一扇樓梯口的窗戶,是腐朽鬆動的樓梯上的腳步聲。
這時候,這城市還有許多柔軟的泥土,它們零散在各處,倘若聚集起來,對一個城市來說,還是可觀的。這些泥土還有著足夠的養分,它們滋養了一些樹木和花草,與此相依並存的,是一些昆蟲。它們形貌不同,益害也不同,可這就是生態平衡。在各種昆蟲中,有一種名叫「洋辣子」的,我們叫它做刺毛蟲。它一般歇棲在柳樹和梧桐樹上,夏季時繁殖最盛。到了那時,它們身上的茸毛便隨風而去,滿天地飛揚。這茸毛細小得肉眼幾乎看不見,可事實上它不是茸毛,而是極尖銳的刺。它一旦落到皮膚上,立即就鼓起了紅包。先是癢,一抓撓,卻劇烈地灼痛起來。夏天,人們裸著的腿腳手臂上,誰沒有刺毛蟲造成的紅包?又疼又癢,弄得人手忙腳亂,無所適從。惟一的辦法是用肥皂水洗,以期肥皂水能將毛刺從皮膚里滑出去,可結果也很難說。被刺毛蟲刺上,可真是夏天裡不幸的事情。現在,這城市裡再也沒有刺毛蟲了,沒有刺毛蟲的危險威脅我們,刺毛蟲成為歷史的遺恨了。
這是一段亂七八糟的時間,千頭萬緒的,什麼都說不清。就是說不清。在亂七八糟的情形之下,其實藏著簡單的原因。它藏得非常深而隱蔽,要等待許多時日,才可說清。但在這時,它就像河底湍急的暗流,製造出危險的翻船事故。我們看不見它的流向,做不到順流而下,相反,我們常常頂著上,或者橫著來,結果就是失敗。生命的欲求此時特別蓬勃,理性卻未覺醒,於是,便在黑暗中摸索生長的方向。情形是雜蕪的。我們身處混亂之中,是相當傷痛的。而我們竟盲目到連自己的傷痛都不知道,也顧不上,照樣地跌摸滾爬,然後,創口自己漸漸愈合,結痂,留下了疤痕。等我們長大之後,才看見它。痛感間雜在種種莫名的感覺里,使我們不能突出地辨別出它來。這也好,免去了痛苦,這陣子,我們已經夠難的了。
我敢說,母親一定是忘記了這個允諾。因為有一些時間過去了,實現允諾的機會卻沒有來臨。倒不是說母親單位再沒有發票看電影和演出,而是發兩張票是無法體現這允諾的。兩張票,正好我與姐姐同去,她還是比我多看一場。甚至有一次真的發了一張票,可是鄰家男孩正好生病,他的妹妹很幼小,不可能離開大人去電影院,所以把票給了我們。姐姐依然比我多看一場。我們依然扯不平。可是這些票來票往卻使人們忘了還欠著我一場,只有我記著。事情已經不止是看一場電影或者演出,而是要消除我的不平。我的身心都急需要這次實現允諾來擺平,否則,這將形成嚴重的創傷。沒有人明白這些,人們以為事情都過去了,已經解決了,一切都將從頭來過。時機,就是在這種背景下來臨的。
不知道這是在成長的一個什麼節骨眼上,我們變得如此脆弱,膽戰心驚。有一陣子,我們特別懼怕對窗的燈光。那一排窗距離我們很遠,是在我們房子的前面,隔著另一所中學的大操場。我們用一條紗巾矇著頭,透過紗巾,那燈光就變得很詭秘。它的光渙散開來,光的纖維飄蕩遊動。奇怪的事情在於,那一排窗不知為什麼,只是這一扇亮著燈,其餘都暗著,這使我們更有理由驚懼了。一到晚上,我們將這條紗巾傳來傳去,去接受那燈光給予的驚嚇,然後在惴惴不安中入睡,讓噩夢來侵擾睡眠。我們在這神秘燈光的驚悚之中,沉溺了一段時間,它給了我們足夠的刺|激。對,問題就在這裏,驚悚給我們刺|激,它似乎是我們生長的需要。這是一種不甚健康的需要,體內某一種腺素在活躍著、亢奮著、要求著這種不正常的養料。夜幕中那一排黑洞洞的窗戶里,按時亮起的一扇,向我們傳送著一些晦暗不明的氣息。樓房的暗影,還有樓房與樓房間的空地,都懷著沉鬱的晦澀的表情。它浸淫了我們。這時,我們懷著尋密探幽的心情,我們放學不從大馬路上回家,而是在窄巷長弄里穿行。似乎,所有的弄堂都有著蹊徑別路,它們四通八達,將弄堂和弄堂結成一張網。真是有想不到的發現,忽然就走到一條背靜的夾弄,有時候則是相反,一條背弄神秘地消失了,怎麼也找不到了。這就好像一團亂麻的一個線頭,來無影,去無蹤。即便是這樣錯綜複雜的情形,它們依然保持有各自清晰的、不容混淆的面目,這面目來自它們各不相同的生活。那全都是離群索居的。我們也是離群索居。
這時候,即便是對於大人,也是個較晚的時刻了。街上的人不多了,街心花園裡黑而寂靜。我們這些看電視的小孩子,分散在花園裡,一下子不見了蹤影。我走進了大弄堂,街燈離我越來越遠,我很快就不再看見自己的身影,眼前是一團黑。由於眼睛近視,這黑夜就更深了。我腳步越來越快,有一項決定也迅速地成熟,那就是走前弄回家。我轉進了前弄。一進前弄,我便控制不住了,奔跑起來。此時,后弄的陰森黑暗如同洪水般從身後洶湧而來,前面則是前弄里的空曠的黑暗。我驚恐地失聲大叫,叫媽媽開門。我凄厲的叫聲震驚了整條弄堂,所有的窗戶,都在這一瞬間亮了。
一稿:1997年12月9日二稿:1997年12月25日
陽光明媚,過去的那一段時間,忽然沉陷進了陰晦的暗影里。
那時候,我們十歲出頭,父母們在忙著「四清」運動,有的下工廠,有的下農村。下農村的一周甚至兩周才能回來一次,工廠呢,大都是離我們這市中心遙遠的城市邊緣,大楊浦什麼的,路上須換幾部汽車。所以天不亮就走,天黑了才進家門。而我們也都到了能夠自個兒去看電影的年齡。我們將零用錢用來買電影票,父母為了彌補無法經常陪伴我們的缺憾,給了我們較為豐厚的零用錢。我們都有一個錢包,是用玻璃絲編結的,裏面珍貴地收藏著幾張角票和一些分幣。沒事時,我們便整理和清點這些角票和分幣。對於我們的經濟狀況來說,到「國泰」看電影是有些奢侈了,比較合適的是「淮海」早早場的學生場電影,可是我們不願意和那些小毛孩子同流合污,那和著音樂節拍的整齊掌聲特別叫我們害羞和討厭,它有礙我們的矜持。而去「國泰」看電影,則使我們感覺良好。我們寧可多花些代價,去國泰電影院。
當我開始注意我周圍的情形時,東牆下那另兩張床上,各有一個做剖腹產的孕婦。在我看來,她們的年齡都過於大了,似乎不該只是嬰兒的母親。她們從手術室出來,就一直閉眼睡著,床前有人日夜守候,主要是她們的丈夫。在我看來,也是大得可怕的年齡。其中有一個是白白胖胖,戴眼鏡的。有一天午睡時,我看見他悄悄地、狼吞虎咽著產婦的西瓜。他大約是想把舊的西瓜消滅掉,好讓產婦吃新鮮的西瓜,可情景看起來總有點滑稽。我不由偷偷地笑了。這是入院以來我第一次笑。這兩個產婦生的都是女兒。護士長說,兩個女兒都長得特別像媽媽。護士長還對其中一個說,她的子宮非常難看,這我就不懂了,子宮還有什麼好看和難看?好看和難看又意味著什麼?而這兩個產婦無論護士長說什麼,都無動於衷,卻是一副如釋重負的表情。似乎是,反正已經過來了,別的什麼都不要緊了。她們和她們的丈夫看上去都很疲倦,可是輕鬆。這境遇可能與我有些相似,所以我便領會至深。
我總是敏銳地感覺到不公平。這是由於所處的被動位置。我沒有能力決定某些事情,權力在大人手裡,他們僅只是隨心所欲,便決定了我的快樂和不快樂。而且,在這個成長的時期里,使人滿意的機會似乎非常少,被我們嚴格地挑剔著,它往往是相對存在的,在比較之下才能體現出快樂的意義。這裏含有著一種競爭的內容,而我總是https://read.99csw.com敏感到自己處於競爭的弱勢,預先就為失敗的結果而憤怒起來,事後又為這喪失要傷心許久。於是,這不公平的感覺便布滿在這一時期里,成了陰影,遮住了少年時代的光明。
最壞的是我的表情,總是動個不停,卻顯得十分獃滯。這就是緊張。事實上,我無意識中,一直在模仿著別人的表情。不是所有的孩子,都有著這樣尖銳不調和的生長時期。許多孩子順利地度過。他們協調系統特別完善,這使他們鎮定自若。他們目光穩定,談吐自如,而且表情生動。他們往往是我羡慕和學習的榜樣,我不由自主地模仿他們的一招一式。其實那都是皮毛,實質是自我調節的功能,學是學不來的。這是一種類似遺傳基因的素質,潛移默化在他們的行為中。這種孩子的各方面發展都呈平均水平,這是協調的保證。他們的智能一般是中等,可這決不妨礙他們在成年之後獲得良好的社會成績。而那一類有著折磨的生長過程的孩子,面臨的危險則要大得多。他們的不平衡生長往往是因為暗藏著某一種特質,這種特質的活躍,打破了均衡的態勢。它就像人體中某一種特別有生機的細胞,迅速地分裂繁殖,變質為異常細胞,前途不知是凶是吉。我模仿著那些幸運孩子的可愛的神情。在我眼中,他們都是天之驕子,無論動靜都是美的。這種美來自鬆弛和心底安寧。他們還特別善於表現自己的個性,有一種天然的駕輕就熟。因此,他們就變得形象鮮明。而我卻是模糊的。就像我不能確信自己的長相一樣,我也不能確信我的個性。我不知道自己是哪一種人,具有什麼樣的性格,這使我對自己很不滿意。我覺得我是「我」,是一件不幸的事情。
鄰病房的音樂學院附中的女孩,這時候已經徹底不理睬我了。她生性活潑,喜歡串病房。可是即便串到我們病房來,她也並不搭理我。甚至看都不看我,好像沒我這個人。她手風琴不離身,在各病房裡拉琴唱歌,也在我們病房拉琴唱歌。可她就是不理睬我。我一點不在乎,一如既往地喜歡看見她,聽見她的聲音。我,崇拜她。
去的時候,天已經暗了。后弄里還有一兩個人進出,後門碰響著。面對后弄的廚房也都亮著燈。我匆匆走過後弄,說不上有什麼高興,相反還有些凄然。人家都回家,而我,卻走出家門。家人對我的夜晚出門都不以為意,沒有人挽留我,叫我不要去,我只得去了。學校也暗著燈。白天喧嘩的學校,這時變成了一座空房子,腳踏在樓板上,會激起了回聲。只有電視室亮著燈,傳出些聲響,卻顯得更冷清了。不過,明亮的電視室畢竟叫人安心。老師們彼此打趣著,不像平日里那樣嚴肅,而是有些隨便。同學們則都拘謹著,互相不說一句話。情形似很反常,這時的學校,和平時的,竟判若兩樣。倘若是在白天,我們就會感到新鮮了,可是夜晚似乎對所有的孩子都有著壓迫。此時,我們的興緻都有些低沉,還有些不安。小孩子天黑是不能出門的,出門的經歷大多不那麼愉快。後來,電視打開了,電影《小足球隊》開映了。電視室里關了燈,街上的燈卻映到了窗戶上。霓虹燈變幻著,有些光怪陸離。人們都被《小足球隊》吸引著,只有我,心不在焉。電影一開場,我就開始為回家擔心。
我的小動作很拙劣,帶有人身攻擊的意思。我對班上同學說,他的髮型是「包頭」。所謂「包頭」,也叫「火箭式」,是將頭髮留長,塗有髮蠟,用電吹風從額前高高翻卷上去,梳往腦後,直至頸下,要說「包」,就是「包」在這裏,帶著庸俗的資產階級氣味。我還將他名字中的一個字略改了筆畫,再讀起來,就是一個可笑的綽號。這兩樁事一無遺漏地被好事者報告了老師。就是有那麼多討他歡心的人。於是,有一天,我又被叫到了辦公室。這一回,可不比那一回。要說,這是面對面的時刻,要反擊就看這時候了,可我卻畏怯地哭著,無法說出一句囫圇話來,時機就這樣貽誤了。老師是真的生氣了,他非常惱火,他甚至站起來,轉過身,要我看他的頭髮,說:「哪裡包?哪裡包?」他又用手指敲著備課本上的他的名字說:「這是家中老人起的名字,老人是舊社會過來的人,有封建思想也是正常的!」現在回想起來,其實,老師那時還很年輕,也很天真。再有,那「文化大革命」的前夕,政治空氣已經充斥著火藥味,我的出於個人恩怨的中傷,弄不好會斷送他的前途。而我一點沒有窺破他的虛弱,反被他的發急樣子嚇得要死。
我將自己嚴嚴地封閉起來,與外界隔絕了往來。婦產科病房是個嘈雜的病房,人來人往很多,新鮮事也很多,可這一切都與我無關,引不起我一點興趣。我終日躺在床上,臉朝著天花板,看著太陽光如何從天花板上走過去。心中無喜也無悲,空蕩蕩的,什麼也沒有。只在每天上午,大約九點鐘左右,有一個小護士來叫我去坐盆半個小時。那護士個子小小的,端著一大盆消毒液,腳步很利索地走過我的病房,並不停腳,只是側過頭脆脆地叫我一聲,再繼續向洗手間走去。她總是把我的名字叫錯一個字,我也能聽懂。等我從床上爬起,走到洗手間時,她已不見了身影,坐盆架上擱著那盆熱騰騰的紫紅色的消毒液,邊上搭著一方乾淨的紗布。我就坐在消毒盆上繼續發愣,時間一點不留痕迹地過去,我一點不操心計算時間,只等著那小護士脆脆地再喊我一聲,便起身走回病房。有一天,我已經走到我的病房門口,忽聽身後有人喊「喂」。走廊里沒有別人,這一聲「喂」又分明是衝著我背後。我驚奇地回過身去,想是誰老熟人一樣地叫我。與我相鄰的病房門口,站了一個女孩,梳著兩條垂肩的短辮,她指著我說,本來是我最小,現在是你最小,是最小的病人。我愣著,不知該怎麼回答她,她已經閃身進去,不見了。
我們前一日買好了票,這一日早早地就來到「國泰」,檢了票,在空蕩蕩的內廳里遊逛,將打蠟地板當作溜冰場,溜來溜去。有時是單個兒溜,有時則一人蹲在地上,另一人拉著他的手,滑過地面。我們做這些時,總是小心翼翼地躡著手腳,壓抑著笑聲,以免引起電影院職員的呵斥和驅逐,我們認為他們是有這個權力的,雖然他們看上去完全不關心我們在幹什麼。就這樣,當我滑行到放映廳入口處,撞到那厚實柔軟的紫紅色絲絨簾幕上,絲絨的毛茸茸的光滑使我忍不住地將它裹在身上,然後將自己捲起來,捲起來,黑洞洞的觀眾席便展開一個角,於是,我聽見了那個女人的抽泣聲。
他也是鄰家男孩的算術老師。有一回,男孩對我說,這個老師在課堂上進行戒驕戒躁的教育,以我們班上一位女生的活生生的例子作教訓,男孩聽下來,覺得他所說的這個女生特別像我。真的,就是你,他肯定地說。在這個老師的描述中,這個女生雖然學習不錯,可是卻很驕傲,所以她永遠得不到一百分,當然,她也不會是八十分,因她學習還是不錯的,她就總是九十七、九十八甚至九十九,可就是不到一百分,永遠功虧一簣。我聽了頓時氣得滿臉通紅,我被他形容得如此糟糕,而且倒霉,不幸的是我又無從反擊。他並沒有當面說過我什麼,於是,我也只能在背後做小動作。
這個女孩打動了我們的心,她身體矯健敏捷,姿態活潑美麗,而且很會說話。她極善表達,她的聲音沙啞卻不失潤澤,口齒清晰。當她向你敘述一件事情的時候,真是有聲有色,引人入勝。我們都對她著了迷。當然,最初時,這著迷是以仇視來表達的。後來,我們不打不成交,她成了我們的座上客。她對我們挺巴結的,這多少平衡了我們的心理。就這樣,我們不再掩飾對她的著迷。而她也竭盡才能,做出最好的表現,回報我們。她跳舞給我們看,講各種趣聞給我們聽。她的學校生活顯然比我們的豐富多了,她的閱歷也比我們豐富多了,相比之下,我們真是白上學了。她的閱歷大部分是和老師頂嘴,很有戲劇性。在她的講述中,活脫出一個生動的形象:直爽,大胆,潑辣,且又嫵媚。她實在是了不起,竟能和老師這樣針鋒相對,並且,結局都不錯,不僅獲得和解,也沒使老師對她反感。聽起來,她的老師相當民主。這種經歷十分令我們羡慕,她的個性也令我們羡慕。不知怎麼,好事都落到她身上了。其時,我們學她走路,學她說話,學她表情。我們的學習都是一是一、二是二的,不會舉一反三。她怎麼樣,我們就怎麼樣。由於使勁太過,難免有些誇張和造作,可也顧不了許多了,我們多麼急於變成和她一樣的人。
這就是我們的后弄。它陰沉,寂寞。可就是它,成了我們小孩子的樂園。我們跳繩,踢毽子,造房子。形形色|色的遊戲磨損了它的地面,使它布滿裂痕,並且高低不平。我們吃下的瓜皮果殼還會堵塞陰溝,害得污水外溢。所以,它就變得破爛和骯髒。我們就是喜歡在這裏玩,前弄其實寬敞明亮,陽光普照,可是它靠近馬路,生人較多,不如后弄來得隱蔽和安全。看,我們就是這樣令人不可思議。我們龜縮在弄底,高牆的投影籠罩著我們。我們一律面色蒼白,四肢細弱,並且神經過敏。我們像驚弓之鳥一樣,老是自己嚇自己。幾乎不需要什麼理由的,我們就嚇得個半死。我們的驚恐不是造作、裝腔、人來瘋,全是實打實的。我們常常在後弄的轉彎口,突然飛奔起來,壓抑著尖叫,直奔進家門,心像擂鼓一樣在跳。后弄的沉鬱已經濡染了我們的心,它對我們的迫害是很深刻的。可它就像我們的軀殼,收藏著我們的靈魂,像寶寶一樣揣在懷裡,搖啊搖的。
這一年的夏天,所有的不順遂似乎都發生過了,人已經處在消極的狀態,有一種心灰意懶,對什麼都提不起勁。生氣、驚怵、抑鬱都消融在夏季的慵懶之中,還有經歷磨折的疲憊之中。事情該告一段落了,可是,就是結束不了。不知身心內的哪一部分起著抗拒,不讓事情就這麼了了,似乎還期待著一個有力的結尾。結尾部分空白著。這騷動不安的時期,需要一個特別有力的結尾,否則,就結不了。還有一些燃料沒有消耗,一些衝突沒有平衡。在慵懶與疲憊之下,有一些懼怕和等待壓抑著,不知所以的、盲目的。其實那將來未來的,是一個打擊,帶有徹底的消滅的性質,它將把一切都推入過去,一無遺漏,永不返回。後來的歲月將重新砌起一個年代,完全不同的內容。
來到了這裏,心頭的陰霾稍稍驅散了一點,略感輕鬆。電影院里的嘈雜,有一種暖意。由於時間不早了,內廳已亮了燈,有些燈火通明的意思。放映廳也開始放人,從簾幕後透出觀眾席里的燈光。人們或進場,或在內廳流連。可是我卻丟了電影票。我的電影票,不知什麼時候,又丟了。鄰家的男孩是個處事老練的孩子,他帶我去和檢票員商量。為證明我確實有票,他拿出他的票,還有單位寄票來的油印信函。並且這一回我清楚地記得我的座位號碼,就和男孩的挨著。因為有了前次丟票的經歷,我認定記住自己的座位很有用處。男孩說,假如我的座位又來了新人,我就退出。檢票員是個挺面善的婦女,她耐心聽完我們的陳述和建議,說,我可以在這裏等著,等到電影開場時,那座位還沒有人來,我便可以進場。這樣,鄰家男孩就進場到他的座位上,而我,則站在檢票口等著。男孩不時從場內出來報告,那位子還沒人來。我站在檢票口,紫紅色的絲絨緞穿過金屬立架頂上黃燦燦的銅球,連起來,在每兩個立架之間,它優雅地垂成一個弧度,看上去華麗極了,也冷漠極了。我從來沒有在這個角度看過內廳。棕色的地板蠟,在燈光下柔和地反光,有淡淡的人影,交錯移動。人們不斷擁入放映廳,川流不息。原來這裏的氣氛也是很熙攘的,幾乎是甚囂塵上。然後,高潮過去了,人都進了場,只有幾個遲來者,零零落落地來到,進場。內廳漸漸冷清,燈光照在空蕩蕩的打蠟地板上,顯得有些寥落。看電影的心思已經很淡,站在檢票口,我九*九*藏*書感到極其窘迫,看不看電影我都無所謂,只是等待事情的結局,否則這一天就完不了似的。事情怎麼結束,我也無所謂,該發生的已經發生,什麼也扭轉不了局面了。男孩終於帶來了最後的消息,那座位上來了人,一個流氣的中年人。男孩甚至上前問他,哪裡來的票,中年人竟也回答了他,說是買的退票。事到如今,向來沉著的鄰家男孩,也不禁驚慌失措起來。檢票員同情地對我說,這就沒辦法了。她的同情也叫我窘迫。我和鄰家男孩在檢票口分了手,彼此都有些可憐。我一個人走下檢票口的台階,走出門廳,走到夜幕降臨的街上,感到自己非常的狼狽。這狼狽的感覺壓在心頭,沉甸甸的,它遮蓋了這一天下來所有的不順遂,又將這一天的不順遂推上了一個高潮,最終完成了這倒霉的一天。
這種渴望由於程度熱烈,漸漸成為了一種幻覺。我們在想象中真的成了那樣出風頭的角色。比較起來,姐姐由於年長几歲,還保持著清醒。當我忘乎所以,特別引人注意地,以那女孩的方式說出一個詞或者一句話的時候,姐姐便頗有含義地看我一眼。這一眼是心照不宣的,令我感到難堪,頓時面紅耳赤。可我已經陷進去了,這樣的提醒無濟於事,更大的難堪還在後頭等著我呢!
我開始向人講述我在學校里的故事。我甚至不懂得舊瓶裝新酒,我的故事也是同老師頂撞。受頂撞的老師是一位教算術的男老師,他的教學在區里也排得上號,是學校的尖子。他衣著頗為講究,頭髮梳得光滑,皮鞋擦得鋥亮,呢料西褲的褲縫筆直的。他挺有風度的,態度矜持。他說話的聲音是那種嘹亮的男高音,在腦門那裡發出共鳴,美中不足的是,講課講到忘形,聲音提到高處,猝不及防地,會破,發出尖銳的嘯音。這種小小的失常放在別的老師身上算不上什麼事,可他的行止是那麼一絲不苟,無可挑剔,稱得上完美,這點瑕疵就不容忽視了,它甚至成了個大洋相。小孩子是很喜歡看洋相的,越是他們以為不可觸犯的人,越是熱衷看他的洋相,這很刺|激。所以,每逢此時,課堂里便一陣騷動,四處是壓抑著的笑聲。儘管他不動聲色,一點沒有停頓地把課講到底,可依然透露出一點狼狽相。就是這個老師,成為我故事里的人物。他總是被我頂撞得無言以對,所有的口舌之戰都是以他敗下陣為結局。在這種虛構的勝利中,隱藏的是我對他特別的在意。像這樣拔尖的老師,往往會對學生形成嚴重的挑戰,他們以對抗的表現掩蓋著內心的佩服、崇拜,還有羡嫉。其實他並不是一個心胸狹隘的老師,在教學中相當能廣采博納。有一回,他同我們講解某種類型的題目,我舉手提出又一種解題的方式,是他沒有想到的,備課大綱上也沒有。他沉思了一會,說你可以這樣解。於是,我便以我的方式完成了作業。第二天,他把我叫到辦公室里,讓我解釋這種方式的思路。我磕磕巴巴地講著,他則不時從旁提示我,幫助我完善思路。終於等我講完,他當著我面在我的作業本上畫上一個五角星,說,很好。照理說,我與他可以有相當好的師生關係,可是不,我們關係緊張。至少在我這方面是這樣,這就是我方才說的原因,我面臨挑戰。
我們這排房子的後門對著一座高牆,高牆和房子之間的那條窄道,就是后弄。牆那邊是一個遼闊的大院子,是黨校的校園。那裡原來是著名的震旦女子大學,一九四九年以後,震旦女子大學沒有了,就由一所重點中學和這所黨校分割了校舍與園地。后弄的高牆那邊,正是屬於黨校的那部分地面。即使一分為二了,那園子依然很大。震旦女子大學是一所天主教教會學校,所以,從樓上的後窗,可看見那建築頂上,有一個小小的方形的拱廊,拱廊里有一座石雕的立像,一母攜著一子,就是聖母瑪利亞和聖子耶穌。也許是因為雕刻粗糙,它在我們遠遠的視線里,顯得模模糊糊。但是,在那種空氣澄澈的夜晚,它們的立在空廓夜幕前的靜靜身影,則變得邊緣清晰。它們有一種寂寞的安詳,令人感動。我們有時在後弄里打羽毛球,羽毛球很容易就飛過牆,從牆的那邊落了下去,無影無蹤。我們曾經壯膽去尋找我們的羽毛球,那就需要走出弄堂,走過一段馬路,再走進另一條弄堂,那另一條弄堂的底處,才是黨校的大門。我至今也弄不明白這地理位置,我們的后弄與黨校的園子究竟是怎樣的關係。好容易說通了黨校的門衛,踏進黨校的園子,卻茫然起來,簡直不知道該往哪裡舉步。我們在黨校的園子里兜著圈子,尋找著那座高牆,高牆下的羽毛球。牆下長著雜樹和雜草,相當茂盛,就像一個小樹林子。夕陽低低地斜照過來,樹葉和草叢毛茸茸的,我們的羽毛球就停在那裡。我們撒開腳步向它奔去,雜草在腳底柔軟地倒伏了。這時,我們看見了高牆外的我們的房子。它變得面目陌生,高牆也面目陌生。它們看上去陳舊而且灰暗。隔壁中學的下課鈴聲響起了,在這隔成兩半的大園子里遊盪,餘音拖得很長。
就在我吃得克薩斯州牛排的當口,廳的中央悄悄地擺起了一張長桌,然後聚攏了一些人,有瓜子糖果傾倒在桌面上的沙拉聲,還有茶杯擱在桌面上的磕碰聲,椅子從地面上拖拉過去的響聲,人們說笑的聲音。人們正常的音量的說話,反倒是有些虛飄,好像在空寂中揮發了,傳進耳朵的所剩無幾。所以內廳並不因為這群人的加入而熱鬧起來,他們甚至是使這裏顯得寂寥了。切切磋磋的聲響過去了,有一個聲音獨自響起,在做一段鄭重的發言。原來,這是在歡送兩位老職工退休。發言說,這兩位老職工在這裏工作了一輩子,現在到了光榮退休的年紀了。我望過去,看不見那兩個今日的主角,但猜測是在桌子邊上最沉默的一角,那裡機械地傳來嗑瓜子的噼啪聲,而相比之下,別的方向,聲音是活躍輕鬆的。他們應當是在我獨自去看電影時候的放映員、檢票員,或者領票員。在我那個憂傷年代里,他們正是壯年,是電影院的主人,沉著、鎮靜,充滿力量,對一個處在憂傷的成長階段的小孩子視若無睹。就在這一刻,舞台上的追光亮起了,我好像看見了那孩子,初出家門,在這裏茫茫然地滑行。這裡是她在喧嘩世界中找到的蔽身之處,這裏的暗和光都是用來保護她的。成長是憂傷的,稚嫩的身體一點點地失去保護,所有的接觸都是粗暴的。要通過多少日子,她才能觸摸到粗暴的深處的那一點暖意。這暖意也並不是來自什麼愛之類的情感,而是從你我他的生活的艱辛里,迸發出來的人之常情。可是,在最初的時候,什麼都還談不上,只有粗暴的感覺,尖銳地損傷著心靈。
除了石榴樹,我還在院子里栽種過玉米、向日葵、蓖麻和蔥。我種的全是油糧作物以及蔬菜,比如蔥。因為那都是比較容易得來的種子。我特別細心地照料它們,大大超過它們需要的程度。可是,一切都違反一分耕耘一分收穫的原則,我幾乎顆粒無收。而從來沒有養育過的車前子,卻長得非常茂盛。在種植以外,我還熱衷於架設藩籬。我用竹片編成籬笆,圍住我的不得收穫的莊稼,又用磚塊砌成花圍邊。我甚至於企圖在院子里挖一口井。這項工程持續了好多天,最終被大人阻止,重新填平。這院子里埋藏著我的秘密。比如我蓄意砸碎的一個玻璃鎮紙。玻璃鎮紙里的小鳥始終困惑著我,我問所有的人,所有人都回答我,那是一整塊彩色玻璃。而我堅信那裡有一隻完整的玻璃鳥,我必須把它取出來,不這樣就不得安寧。結果自然是失望,除了一攤彩色的碎玻璃,還有就是闖了禍的恐懼。我將碎玻璃埋在院子牆腳下,以為這就沒事了。我在院子里掘了一眼行軍灶,像電影里的那樣,然後燒火點炊,結果當然也是不成。即便是在這憂傷的年代,我的抑鬱也沒有濡染過這個小院子,它總是溫暖我。腳下是柔軟的泥土,還有茂盛的車前子,頭頂是人家院子的夾竹桃和青枇杷。這是個美妙的小世界。是我的庇身所。
我們的病房,有五張床位。三張是並排抵東牆而放,另兩張是沿西牆頭尾相接地一順放。我就在西牆頂頭靠窗的一張,陽台的門就在我的床頭櫃旁邊。在門那邊正對著我的病床上,是一個川沙鄉下的農婦,有許多農人模樣的男女,川流不息地來探望她,說著難懂的川沙話。她的病不重,眼看就要出院,卻總是愁眉不展,時常嘆息。忽有一天,她綻開了笑容。下午她的女兒來看她,也是笑容滿面,前來探視的親友則都向她道賀。她不善言語,只是笑著,幾乎合不攏嘴。原來她的病因檢查出來,是血吸蟲引起,而凡屬血吸蟲病範圍,都可由當地政府擔負醫療費用。這才明白,這多日來,她愁的是這個。現在好了,問題解決了,病也治好了,她歡歡喜喜地出了院。出院那一天,親朋好友來了一大幫,用各種手法溜了進來,前呼後擁地將她接走了。她的病床空了不到半天,就來了新病人。這是個年輕婦女,長得很文靜,梳兩條長辮,戴一副白邊眼鏡。她是一個人住進病房的,卻顯得熟門熟路。安置好自己的東西,在床沿鋪一塊白布,然後坐下來吃荔枝。她鋪一張紙在膝上,放荔枝的殼與核子。她一顆接一顆地吃,吃了一會兒,就起身檢查身下的白布。只這一會兒工夫,白布上已染上了血跡。她一直在流血。可是她很鎮定,毫不慌亂地再又換上一塊白布,坐下來,繼續吃荔枝。
下一次夜場的電影,我和鄰家的同齡男孩一起去看電影。我們的父母在同一個單位工作,是單位里發的電影票,他一張,我一張。這一天我過得很不順心,和姐姐吵架,和保姆吵架,沒有母親來打圓場,事情就沒有公平的了斷。這時候,我總是感到不公平,由於不公平而生的委屈使我悶悶不樂。沒有人安慰,只有靠自己給自己打氣。晚上這一場電影無疑是一個契機,可扭轉這一日的局面。電影是個紀錄片,名字就沒什麼吸引力,我便自己給它增添一些令人鼓舞的內容。我和鄰家的男孩早早就出了門,我還帶了一整隻豆沙月餅,是母親早晨出門前分配給我的下午的點心,我一直留到了晚上。我一邊吃月餅一邊走去電影院,加強著這趟出行的快樂。街上匆匆行路的人,大都是在往家趕,是吃晚飯的時候。想到人家都將圍坐在晚飯桌邊,而自己則走在街上,不覺心生凄涼。天光還很明亮,卻是暮色的光明,晚上單獨出門,總有一些大胆的反常的色彩。我不知不覺吃完了一整隻月餅,心情卻沒有明顯的改善。鄰家的男孩對單獨出門要比我有經驗,他熟悉這段路上的每一個商店和每個弄口,時常佇步,進去逛一圈,看看商品,或者進弄內小便池小便。他甚至還提議走過電影院,到更遠的街上走一走。出了門,我舉目無親,就只有聽他的。我們沒有目的,卻步履急促,遠兜遠繞再回到電影院前時,路燈亮了,使得本來還亮著的暮色沉暗下來。街上多了一些人,是吃過晚飯的人們,出來度他們的夜晚。人們的生活是多麼正常而對頭啊,而我們的,卻總有那麼一點不對頭。路旁的商店也亮了櫥窗,呈現出繁華的夜市景象。有些市聲浮起,不夜城拉開了帷幕。我們走進電影院的門廳,廳里站了些人,或在票房等退票,或在欣賞電影海報和明星照片。街上的繁鬧漫進了電影院,使這裏變得有些嘈雜。
我們看不清自己的處境。這處境有時候要藉助別人的幫助,來進行認識。別人的某時某地的情形,如鏡子一般照出了我們的。就像我在電影院放映廳門口,裹在紫紅絲絨門帘里,看見了那婦女在哭泣的時刻。這很偶然,但總會有那樣的時刻。還有一次,是母親被分配到一個新單位參加「四清」工作,臨去前夕,她做了一個夢,夢裡她來到一個從來沒去過的地方,周圍都是陌生人,心中很是害怕。母親將這個夢講給我聽,我不由黯然神傷了許久,感到非常悲哀。這個夢在某個方面觸動了我,鎖在朦朧中的抑鬱世界似乎初露端倪,是不幸的端倪。原來是這樣一無所助的,我們處在冷漠之中。其實早就是這樣https://read.99csw.com,而我們一無所知。沉睡的理性好像突然向我們眨了眨眼,再重又入睡,可就著這點倏忽即逝的微光,我們也看見了身體周圍的一圈,我們孤零零的。其實這就是獨立的最初狀態,我們赤|裸裸的,沒有一點披掛和掩飾,任何時刻都會遭到襲擊。
這時候,我的外貌變得很厲害。我的臉拉長了。原先那種兒童可愛的圓臉形不知不覺中消失了,兒童的嬌嫩肌膚也消失了。臉色很黃而且粗糙。再要等上許多日子,少女的光潤的瓷白膚色才會降臨,隨之而來的,還有少女的勻稱結實的體格。而現在,卻形銷骨立,顏色暗淡。我的眼睛開始近視,看遠處便習慣地眯縫起眼睛,鼻樑上堆起皺紋,額上也全是抬頭紋,看上去就有些歪鼻斜眼的。我的牙齒參差不齊。氣管炎使得我長時期張口呼吸,導致口腔狹小變形,新長的牙又明顯大於乳牙,便前凸后凹。有一個時期,我不得不整天戴著牙齒矯形器,引來人們好奇的詢問。於是我便與母親討價還價,今天戴,明天不戴,最終不了了之。我的髮型也很糟糕。從小就是姐姐梳長辮,而我剪短髮,這曾經使我像個日本娃娃。而這時頭髮變硬變多,七支八楞,很難修理伏帖。像我們這樣年齡的孩子,處在可愛兒童和美麗少女之間,似乎也很難引起理髮師的興趣。有幾次,我的頭髮剪得完全像人們俗話說的「馬桶蓋」。而我卻不能自作主張留辮子,因為梳什麼樣的頭髮都是母親決定的,雖然頭髮長在我們的頭上。母親的權威是不用懷疑的。我的胳膊和腿又細又長,每一件衣服的袖子都遠遠地縮在手腕以上,胳膊肘以下。褲腿則吊在腳踝上一二寸的地方。那時還沒發明化纖織物,棉布的縮水簡直是雪上加霜。而且我的橫和豎大大不成比例,夠長的衣褲在我身上就成了大布袋。我的身高已經不能穿童裝,成年的女裝於我要多不合適就有多不合適。最好的辦法是量體裁衣,去裁縫鋪做。可沒等衣服做好,我又變了尺寸,不是這裏長,就是那裡長。好像我總是處在不安的變化之中,身體內的生長激素分外活躍和興奮,不停地改變它們的作品。我時常對著鏡子里的自己發愣,在我的眼裡,自己的形象是不確切,不肯定的。我甚至懷疑人家眼睛里的我和事實上的我,是否同一種形象。我對自己充滿了猶疑。
這一條夾弄得自姐姐的發現,她吊了我們幾天胃口,然後在我們強烈的嚮往之下,帶我們前往。這條夾弄其實算不上夾弄,它只是兩座相連的樓房之間的一道狹縫,縫中是一條幹涸的陽溝。我們只能分開腳,跨過陽溝,踩住溝的邊緣,一步一步挪過去。牆就蹭著我們的肩,從這頭走到那頭,已經不成人樣。身上是牆上的灰,臉上頭上矇著蛛網和小飛蟲。陽溝散發出昏晦的氣味,決不是臭,甚至連難聞都算不上,但卻令人黯然。它給了我們一種晦澀的樂趣。我們來來回回地從狹縫中擠身而過,頭頂上是一線天,我們就好像身居黑暗的蝙蝠。
我的抑鬱終於引起了母親的注意。在這麼長久的抑鬱之後,我的再一次陳述事實使她無法置若罔聞。可是,事情已經發生了,還有什麼辦法來補救呢?她問我。母親的懇切之中,或多或少地帶有著成年人的狡黠,實際上是推卸了他們對事情應負的責任。她就這樣問我,事情已經發生了,還有什麼辦法來補救呢?我回答不出,流著眼淚。這個問題還碰著了我的痛處,事情的不可挽回使我痛心疾首。這是個悲慘的痛處,事情就是這樣,就是這樣無可挽回地失去。失去了就再不會有了,沒有補救的辦法。母親的問題真是問到節骨眼上了,她把事情最痛心的要害提綱挈領地拎了出來,但這也確是我此時此刻迫切需要解決的問題。我只能和母親合作,幾乎沒有思考的,我提出要看一部電影。這個要求沒有遭到反對,母親一口答應,給了我超過一張電影票的錢,甚至沒有規定我去哪一家電影院。本是帶有挑戰的意味,不料卻立即被接受,事情解決得太過容易,反使我不滿足,情緒並沒得到緩解。我沒有興緻走到更遠的電影院,而是去了最近的淮海電影院。那裡正放映故事片《生命的火花》,是由小說《軍隊的女兒》改編,而我剛剛買了一本《軍隊的女兒》,十分入迷。應該說運氣不錯,並且一切順利。我及時地買到了票,臨進場也沒丟失電影票,電影且相當令人感動,整場電影,我都抽噎不止。走齣電影院,是下午三點半光景,太陽正好。因是星期天,這條全市著名的商業街分外熱鬧,人頭熙攘。我終於平靜下來,不公平的感覺不再咬噬著我的心,抑鬱也不再那麼沉重壓迫我。我只是感到十分孤獨,經過的一切就好像砌起了一座高牆,將我和人群隔離開來。街上摩肩接踵的人群,與我相隔在兩個不同的世界,太陽也是兩個太陽。我們互相從彼此的影子上踩過,僅此而已。由於我沒有認識與表達的能力,許多感受都處在無法交流的封閉狀態,這就是我孤獨的原因。
我還是不說話,可內心卻活躍了許多。我躺在床上除了看太陽光外,我還悄悄地照鏡子。這是一面小小的、可以藏在手心裏的鏡子,背面是歌片,邊緣包了一條紅色的塑料膠皮。是姐姐留給我的。她到醫院里來看我,就給我留下了它。其餘,就是大吃我的水果和零食。我看著她吃,心裏很少有地一點不生氣,還為自己的慷慨生出喜悅。白天我就用這面小鏡子審視自己。它只能照見我的局部,一隻眼睛,一個鼻子,幾綹散發,臉上的某一部分皮膚。這些局部都顯得那麼陌生,好像不是我,而是另一個人,是誰呢?在此同時,我開始注意房間里的動靜。
遺失電影票到此還沒有完,後來又發生過一次,也是在同一個電影院,事情的結局卻要悲慘得多。要說,我們也實在缺乏吸取教訓的經驗,居然會在同一個地點犯下同一個錯誤。這個電影院的幽暗內廳就好像是一個上演悲劇的舞台,布景華麗。
這個電影院的名字叫「國泰」,在我們所居住的街道的西邊。在東邊也有一個電影院,叫做「淮海電影院」。這兩個電影院雖然只相距兩條橫馬路,情形卻大不相同,它們各自代表了兩種不同階層的市民生活。國泰電影院在一九四九年以前,是一家專放外國原版片的電影院。在那時,它就有冷氣設施。它有著華麗的門廳,大理石鋪地,懸挂著電影明星的裝了鏡框的大照片。走過門廳,上兩級台階,便是用紅絲絨穿在金屬立架頂的銅球里攔起的檢票口。檢票口內還有一個廳,是栗色的打蠟地板,四周有皮沙發。日光照不太進來,就有些幽暗,但就是這種幽暗的情調,使它顯得高貴。來早的人們坐在沙發上,等待著放映廳內亮起燈光,然後拉開紫紅絲絨的簾幕,可以進場了。在這裏,人們總是靜靜的,斂著聲息。而淮海電影院就要嘈雜多了,它的門廳很淺,檢票口離馬路一步之遙,看電影時可聽見馬路上的汽車聲和人聲。門廳里也懸挂了明星的照片,可那照片似有些過時的。沒有冷氣,盛暑時就在檢票處放一筐紙扇,檢了票拾一把進去,出來時再扔回筐里。紙扇是用顏色俗艷的電影廣告裱糊在竹片上,大都已殘破不全。一場電影從頭至尾,都伴隨著紙扇划動空氣的沙沙聲,就像蠶吃桑葉的聲音。每個星期天,這裏都放映早早場的兒童場電影,大都是戰鬥的故事,到了電影結尾時,我軍向敵人發動總攻,全場便響起了和著音樂節拍的鼓掌聲,整齊劃一,好像有人在指揮。國泰電影院的票價要比淮海電影院高一倍左右,像兒童場這樣的廉價場次,「國泰」是沒有的,它顯然是比較豪華,而「淮海」則是平民化的。
事情總是圍繞著電影發生。開頭卻是一場舞劇,是母親單位里發的票,僅只一張。當然,隔壁男孩的父親也得到了一張。這票子是在舞劇開場前不到一小時的時間發下來的。是夏天的傍晚,姐姐和母親帶著弟弟在弄堂散步,我一個人在家,什麼都不知道。只看見姐姐忽然衝進門來,拉開抽屜換好衣服,又衝出門去。我聽見她招呼鄰家男孩的聲音,還有男孩蹦跳著響應的聲音。事情的發生猝不及防,等我追出門去,只看見他們快樂的背影,在弄堂轉彎處,倏忽消失了。我轉而追問媽媽,他們去了哪裡。媽媽支吾了半天,實在被逼不過,道出了真相,他們是去看舞劇《椰林怒火》。我頓時大怒,深感不平。這一回,我氣得非常厲害,很多天不能平靜,不和任何人說話,生著悶氣。有時氣得過不去了,忍不住自己找著理由解脫。有一個很好的解脫的理由,那就是母親的允諾。她說下一次有票,一定讓我去。當我被生氣折磨不過的時候,我就想著這個允諾。起初,連這個允諾也安慰不了我,因為我總是頑固地抓住已經喪失的不放,而喪失的是無法挽回的。這有些不講理,還有些自己和自己過不去,可我就是不能不這樣。我的思路非常狹隘,我過於尖銳地感覺到喪失的不可挽回,然後陷入悲憤不可自拔。然而,生氣是那麼可怕,生活變得很難熬,四周一切都愁雲慘慘,暗淡無光,天性又是渴望快樂,不得已的,只能妥協。我最終接受了這個允諾,使自己漸漸平息下來。
這時候,我認識了隔壁弄堂里的一個女孩。這個結交也得益於其時的「四清」運動,父母早出晚歸,或者一周一回,根本顧不了我們的社交。我們才有可能去搭識鄰弄的孩子。這是一條嘈雜的弄堂,居住的大抵是低薪水、多人口的小職員家庭。房子是進深而闊大的舊式樓房,有著大大小小難以計數的房間,住戶甚多,於是就成了典型的「七十二家房客」。他們與我們的弄堂之間,本來隔著一堵牆,但是在大鍊鋼鐵的時候拆除了,為了取那牆裡的鋼筋煉鐵。從此,這兩條弄堂就打通了。那條弄堂的孩子,就像放羊般地放養著,而我們弄堂,孩子少,管得嚴,因此膽小如鼠,我們總是龜縮在背靜的后弄里,悄悄地玩耍。這樣,我們的寬闊的前弄堂,便拱手出讓,被他們佔領了。他們分為男孩和女孩兩撥,男孩的遊戲是踢球和打架,女孩的遊戲卻很新穎,是體操和舞蹈。她們吸引了我們的好奇和妒忌。有一個階段,每到下午放學以後,她們便來了,而我們則站在陽台上,看著她們在底下的弄堂里蹦跳。她們的頭是個面容秀麗的女孩,就是她帶領了遊戲。她是區少年體育學校體操隊的成員,同時還是學校舞蹈隊隊員。這是與我們不同的另一所小學,一座民辦小學。我們弄堂的孩子,都有辦法不去那家小學,而去現在的重點小學。我們的小學沒有舞蹈隊,卻有著全市著名的合唱隊,用假聲唱四部合唱。可就像前面說過的,這個時期,我們都嚮往舞蹈。
人們香甜地午睡著,我吞下了「強的松」,這不敢指望的指望。我還是指望睡眠來拯救我,我不能放棄幻想:事情也許會在睡眠之中緩解好轉。可這時候,睡眠已經變得不那麼容易了。一半是刺癢和灼痛,一半是恐懼和憂慮。我在涼席上輾轉反側,默默地吞著眼淚,等著睡眠和「強的松」發生效應。而所有的磨折,在夜深人靜時則變得分外尖銳,生病已經夠苦了,又是生這樣糟糕的見不得人的病。我一心以為這是見不得人的病。炎症和焦慮使我開始發起低燒,並且迅速消瘦,可是誰也沒有注意,我依然要應付人們,應付得滴水不漏。
這是一個發展不平衡的階段,身心裏某一部分因得了特殊的養料,在瘋長。而另一部分則因養料不足,幾乎處於停滯。這種養料不均衡的狀態即便是在短時間內結束,但造成的不均衡的長勢,卻還在繼續發揮作用。茁壯的部分以強大的吸收力掠奪著養分,瘦弱的部分則不因為養料匱乏而衰退生長的慾望,甚至由於受到壓抑,它們具有著更大的動力。就這樣,你爭我奪,爭先恐後,形成了尖銳的衝突。什麼都是不協調的,難看而且痛苦,由於盲目而深感絕望。有一種特彆強烈的感覺,就是覺得自己的多餘。這多餘的感覺是由里及外延伸的。自己的手腳首先是多餘的,不知往哪裡安置才妥帖,這已經足夠使人變得笨拙了。然後是自己的嘴是多餘的,特別想表達得https://read.99csw.com出色些,叫人注意,發生好感,結果出來的不是廢話就是蠢話,或是招來不屑,或是招來嘲笑。挺好的話,一出口就變了,就失了分寸,有的重了,有的輕了。最終是,成了一個多餘的人,在哪裡都找不到自己的位置。有時一群人站在那裡,滿心渴望參加進去,於是便向那裡靠攏。可剛剛接近卻發現人們都停了說話,看著自己,似乎是受到了侵擾和妨礙。無論是多麼躡著手腳,臉上笑開一朵花,甚至於有些諂媚的,結果還是一個,人們停了說話,並不轉身,卻用眼睛乜斜著你。自尊心和自信心便在這一刻,被擊得個落花流水。為避免這樣的窘境,便去找那些更小的孩子玩。和他們在一起是可以稱王稱霸。懾于年長和強力,他們一律唯唯諾諾,還很討好,可就因為此,卻再一次發現自己的多餘。他們是好好的一夥,眼光里全是默契。他們以示弱的姿態排斥了外來的侵入者。在這個時期里,年齡的分界是極其細微的,大一歲小一歲都隔著鴻溝,有著本質的不同。所以,就特別難找到同伴。內部生長的不平衡給我們帶來的是外部關係的不和諧,這使我們的處境相當困難。尤其是我們並不知道這隻是階段性的,這個困難的處境就變成了我們生活的全部。一切都放大了。
這時候,少先隊的組織很健全,工作很積極。尤其我們學校,少先隊的大隊輔導員是一位優秀輔導員。她年紀輕輕,梳兩條垂腰的辮子,眼睛黑黑的,令人敬畏。逢有少先隊的節日,她便在頸上系一條紅領巾,看上去很莊嚴。她富有想象力,且充滿活力。她能夠想出許多點子,活躍我們的學校生活,以及課餘生活。我們的學校就在方才我說的街心花園前的那一排民居之中,街心花園也是我們的校院。我們的富有生氣的活動吸引了居民和路人。誰能想到,在這燦爛的花園背後,有著那樣陰沉的夾弄。我們學校有一個電視室,倘若有好節目,便會給各中隊發電視票。電視票不多,每個中隊只四張,各小隊一張。中隊以班級為單位。和所有的學校一樣,我們學校已經少先隊建制了。這一張電視票發到小隊,要進行討論和推舉。討論是嚴肅認真的,花時很長,難免會有不快發生,但最終還是意見一致,口服心服。這帶有一定的獎勵優秀的用意,是一種榮譽。這種榮譽終於輪到我了。這晚的電視是電影《小足球隊》,我早已看過,並且還看過電影的前身,話劇《小足球隊》。可是事情就是這樣,不止是電視,而是榮譽。我興奮了一陣,緊接著便愁上心頭。看完電視,我如何走進后弄,最終回家呢?學校和家只有一條弄堂的路程,可是卻隔著后弄。這問題梗在心裏,使我心事重重。然而,我不能不去,也不能讓給別的同學,事情太不一般了,我只能硬著頭皮,去看電視。
這些晦暗不明的嫌惡的快|感不知道暗示著什麼,和我們的身體和精神的哪一部分有著關聯,我們的好奇心變得十分怪誕,這是一個心理陰暗的時期。就好像白晝和黑夜交替,我們進入了黑暗。在日頭高照的街道上,我們這幾個小人兒就好像陽光里的陰影,勤勉地挪著腳步,走到哪裡,陰影就到哪裡,所有背弄里的、牆角壁縫裡的陰沉,都貫注進我們的身心,積蓄起來,驅散了光明。當這種陰沉達到某種程度,而我們的身心又處在一種極度薄弱的狀態,它就會以某種形式爆發出來,那情形幾乎是慘烈的。我們經受著怎樣的折磨啊!生長的尖銳的激素咬噬著我們,痛楚是無可名狀的、不確定的、不明所以的。尋找突破口,也是盲目的。
小孩子是相當能受罪的。他們的承受力和柔韌度簡直無法限量。倘若沒有這樣的能耐,他們如何接納他們的敏銳的感受?他們嬌嫩的身心能感覺到疼痛的最深刻、最細微。倘若沒有力量承受後果,他們怎麼行?所以,他們既是嬌嫩的,又是堅強的。孩子的堅強,意義要更重大一些。成人的堅強有一半是麻木,是身心打上了堅硬的繭子,隔離了體驗。
事情似乎不能再拖下去了,可我依然頑強地捱了下來,一天又一天。直到了有一天晚上,母親很晚回來,看我還醒著,問我怎麼了。就在這一瞬間,我軟弱了下來。我的意志崩潰了。多日來,以極大的毅力維繫著的自尊自強,全崩潰下來。我淚流成河,從家裡哭到醫院里。在治療台上清洗創口時,我大哭大叫,不讓醫生護士近身。這樣暴露在眾目睽睽之下,我覺得天都塌了下來。這正是最羞於自己身體變化的時候,連自己都不敢正視自己的身體。而就在這一刻,帷幕拉開了。七八個醫生圍著我,按住我的手腳。門口還擠著看熱鬧的病人,住院的日子是無聊的,難得來這麼一場好戲。人們都在笑著,對我的痛苦抱著輕鬆好玩的態度。在我的哭叫掙扎中,有一位頭髮花白的醫生擠進來,對我說,你這個孩子怎麼這樣,我告訴你,我的女兒在新疆……我一時上理解不了她的女兒在新疆和我有什麼關係,可她嚴肅譴責的神情卻震住了我,我不由止住了哭聲。接下來,事情就變得簡單了。那就是,清創,消毒,敷藥,然後住進醫院。事情就是這樣簡單,只是一次受傷和感染,需要的是治療。
我先把在場的同學掃視一遍,看看有哪個可與我哪怕同一段路。就是說,倘若是住在隔壁那條弄堂里的也好,我也許可以厚著臉皮要求他送我一段。至少有那一段同行,趁著一股子勁,我也可以衝進后弄,推開後門。可是,沒有隔壁弄堂的同學。沒有人與我同路。然後,我便展開了激烈的思想鬥爭。我是走後弄,還是走前弄?前弄雖然略微可怕得好一些,可是,前門卻不像後門,總是開著。它從裏面拴上,與房間又隔了一個小院子。通小院子的門到了晚上,就鎖上了。所以,走前弄就必須叫門,然後等著開門。最後才能進入安全的家。後門呢,就比較簡單。走過後弄,直接就可奔進家門。可是后弄是多麼陰森啊!我禁不住地打著寒戰。走過後弄回家,幾乎是不可能的。然而,前弄呢?要是家人聽不見我的叫門聲?即便聽見了,我又需要在那裡呆多久?一個人呆在黑暗的弄堂里,也是不可能的。在我反反覆復的權衡比較之下,這兩條弄堂被一遍遍尋根究底的掂量,不斷地增添著陰森的程度。恐怖攫住了我的心,我漸漸失去判斷力。一直到電視結束,走齣電視室,我都還不知道走哪條弄堂回家。
就是在這光線幽暗的內廳,從里朝外看去,陽光爍爍下的馬路,就像是另一個世界。國泰電影院正是在一個街角上,一面是繁華的大馬路,一面是高尚的林蔭道,兩條馬路相交而成城市的時尚的畫面。它使我們嚮往,但也膽怯,意識到那裡是有著一些危險的,而電影院內廳卻要安全多了,它的華麗的幽暗有一種蔽身的效果。我們手裡捏著電影票,腳步匆匆走過馬路,到了這裏,就放鬆下來。檢票員撕去半截票,等於發放了通行證。放映廳還暗著燈,電影開場早著呢,我們就在這裏盡情地玩耍吧!由於空曠無人,我們輕輕的說話聲都激起了回聲,我們耳語般地交談著,交換著對照片上的明星的看法。我們在打蠟地板上滑行著追逐,以暗影作掩蔽捉迷藏。然後,人就漸漸多了起來,玩起來雖然不那麼自由了,可卻熱鬧了,有些回到人間的意思。因為臨近開映,內廳里亮起了燈光,這也叫人溫暖。擠在人堆里,我們很安心。方才自個兒玩耍的情形,顯得有些寂寞了。然而,這一次,就在臨進場的時候,我們的電影票找不著了。那撕去半截的電影票是捏在手心裏的,可不知什麼時候卻鬆了手,玩起來總難免忘形。我和姐姐臉色都變得煞白,我們先是不相信似的上上下下使勁掏口袋,期望它是躲在哪個口袋角里,然後則滿地地找尋。我們在樹林般的腿之間摸摸索索,手摸得漆黑。還是一無所得。人們都漸漸進場了,我們就留在內廳里悄聲商量著。我主張去向領票員坦陳實情,看他們怎麼說。姐姐不同意,說這樣一定不會讓我們進場看電影。我以為不進場回家也是一個辦法,否則還能怎樣?姐姐比我年長几歲,更有膽略,看電影的要求也更強烈。她說反正我們已經進了檢票口,進放映廳不會再次檢票,誰也不知道我們沒有票,問題在於我們是否還能記得我們的座位號碼。這實在是一個冒險的計劃,萬一半途查票,萬一有人撿了我們的票前來看電影?這場電影我真的不要看了,這時候回家真是個解脫。可姐姐不由分說,她說她想起了我們的座位,拉著我就進了場。
我開始渴望與她搭話。我生出了一些虛榮心,心想,倘若我能與她做朋友,該是多麼驕傲的事情。每天傍晚,我總是早早地在陽台上等她,尋與她說話的機會。而她在與我招呼的最初的熱情過去之後,就對我熟視無睹了。我一點不覺得有什麼不對,她美,她成熟,她會拉手風琴,還會唱歌。我呢?難看,醜陋,沒長熟,頭髮梳得那麼怪,而且乏味無趣,她憑什麼要對我有興趣?由於我巴結得很緊,她後來還與我說了幾句話。她告訴我她是音樂學院附中的鋼琴系學生,也是受外傷來住院治療。她的外傷是這樣發生的。有一天她正騎著一輛男式的有前梁的自行車,忽然身後有同學喊她,猛地一下車,撞到了前梁。她受傷的情形光明磊落,來龍去脈清楚分明,立即便被人們接受認可。而當人們來詢問我時,我卻無法這樣明朗地敘說,所以就總是沉默。人們就再進一步問,是騎自行車的緣故嗎?自行車的婦科外傷已為大家確認無疑,除此以外,似乎再想不出有其他受傷的原委。我搖搖頭,人們便用懷疑的目光看著我,走了開去。我知道我在人們眼中,已成了個不光彩的角色,可我不在乎。在經歷了那麼些之後,還有什麼可在乎的呢?
然後,難堪來臨了。學校開家長會,父親在農村,母親早出晚歸,這事就交給了我姐姐。讓大孩子管理小孩子其實是一件可怕的事情,他們過於熱衷權力,免不了會濫施濫用。我們這些小孩子便在他們的權力欲之下,被任意地擺布著命運。這實在是相當危險的。
很多年以後,我們早已經搬家,離開了這個地區,有一次我又來到這個電影院。電影院的內廳一角開闢了一個餐廳,供應得克薩斯州牛排。和所有的電影院一樣,由於電影市場的不景氣,它必須擴大經營範圍。我在餐座上坐下,要了一份得克薩斯州牛排。已經過了午餐時間,餐座上只我一個顧客,只這一角亮著燈,其他地方都暗著。兩個小姐站在吧台里,輕輕私語,但在這寂靜的空蕩蕩的廳里,聲音卻非常清晰,連說話的聲氣都一絲不漏地傳進耳朵。餐座是在內廳的最深處,望出去,門廳外陽光下的馬路顯得十分幽遠,那裡的聲息到了門廳里便偃止了,漫不進來了。因此,看起來就像是一幅無聲的銀幕。而內廳的中央則黑著,就像一個演出結束后的舞台,演員都退場了,布景在黑暗裡沉默著,可是只需要一束追光,它便活了過來,戲劇又將開頭,繼續。可是追光沒有亮起。倒是在黑暗和沉寂中,窸窸窣窣地上演著一些情節。
這是一次非常屈辱的對峙,我完全沒有還擊的能力,儘是挨訓。事後我有一百句一千句有力的回答,可已經無濟於事,等於馬後炮。比起我的失敗,那隔壁弄堂里的女孩更顯得戰績輝煌。她怎麼能如此節節勝利,毫無損傷?而我再羡慕她,也只能在想象中扮演她的角色,經歷她的經歷,我沒有她的魄力。這就是我向人講述的學校故事的來由。應當說,開始時,只不過略略誇張了一點,還沒有大出格。可是我不由自主地被自己的講述激動起來,我漸入佳境,我越說越多。別看我說的那麼多,究其底全是鸚鵡學舌,將那女孩的一套直接搬了過來。我被自己的想象迷了心竅,我甚至不以為那只是想象,而是真實。起先人們還有些懷疑,可到底是經不起我這樣洶湧澎湃地說,便也認了,只是流露出缺乏興趣的樣子。因為在那女孩的講述之後,再有什麼樣的與老師頂撞的故事,都有重複之感,沒有新意。他們都企圖轉移話題,可我不讓,堅持說我的。我的態度是那麼兇狠,他們不得不老老實實地聽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