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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說 小飯店

短篇小說

小飯店

這些客人們有著同主人一樣的臉色,額上,眼瞼下,鼻凹處,下頜上,染著些陰影。這些陰影將他們的輪廓都模糊了,臉形是不確切的。雖然你並沒有走近他們,但你卻感覺到他們嘴裏有著隔宿的口臭。他們握牌的手也是黏膩的,有著摸過油炸花生米的油哈氣。他們熟練地洗牌、發牌、出牌,很快地打完一局,再開始下一局。打牌本來是一件悠閑的事情,可在他們,卻並不。促使他們飛快地,一局跟一局打牌的,似乎也不是勝負和得分的事情。而是別的一種什麼驅動力,比如說慣性。他們就是慢不下來,而且越來越快。這時,就有一股亢奮的空氣,漸漸積納起來,散播開去。事情就變得焦慮不安起來。
所以這條小街上,看起來各做各的生意,實際上,也是結了幫道的,內里靠得很緊。倘若是做同一種買賣的,可不敢擅自壓價,而是一併頂著,只能在質和量上做文章,要欺瞞也是說好一起欺瞞。這小街可真是一條心呀!你從頭到尾走一遭,便可感覺到有一股壁壘似的空氣,慢慢地升起,簡直稱得上森嚴的。你感到有一些眼睛在看你,審視地、漸漸地記住了你的面孔,並且了解了你的生活、出行,以及和他人的關係。居住在這小街上的工房,尤其是那些新建公寓里的人,無一能逃出他們的視線網路。新建公寓里的住戶,由於深居簡出,更成為他們視線捕捉的對象。當這些公寓的住戶與他們搭話時,他們往往有些措手不及,好像來不及從這種深入的審視中抽身出來似的。他們趕緊地換上一副笑容,由於倉促而有些諂媚了。他們拿東又拿西,饒舌得很。這樣的短兵相接一下子叫他們失了方寸,露出了窘相。可等來人一走開,他們立即鎮定下來,眼睛里再又浮起了那種尖銳的洞察力。
你們從這裏走過,推開這座簡易房屋的小飯店的門,朝里望去,會想:人怎麼能夠這樣生活?你們倒不是覺得這有什麼不好,當然,也絕對不是覺得好,你們只是失去了判斷力,有些看不懂。於是,就發出這樣的質問:人,怎麼能夠這樣生活。
在他們漠然、渙散的目光里,你會陡然注意到有一束焦點。或是來自那個戴眼鏡的,皮膚白皙的青年;或是半禿的,兩隻綠豆眼分得很開地長在平坦的鼻樑兩邊的那個,看多了,你也漸漸地能夠辨別他們的長相。在那些一致的陰影底下,他們還是有著各自的特徵。他們的目光焦點投向店堂里的某一處,是哪一處呢?順著他們的目光看過去,越過牌桌,停在了窗前。那是靠弄堂的一面的窗。窗柵欄下有一架藤靠椅,藤靠椅上倚著一個少婦,懷裡抱著一隻貓。這就是老闆娘,老闆的妻子。
可現在,全亂了。棚戶動遷,蓋起了新工房。然後,房產商買下破產的工廠的地皮,蓋起了商品房。學校也遷址了。這些樓房相繼在一二十年期間蓋起,並且還將繼續蓋下去,蓋的時候,都不作前後左右的考慮,眼睛只看著自己,所以放在一起就顯得格外的零亂。前進后出,高低不齊,新舊不一。再間著幾塊正在施工的工地,竟是一片狼藉。同時,街道為了創收,也為了解決無業人員的飯碗,便在原先上街沿的地方搭起了兩排臨時房屋,間成店鋪,租給下崗的或待業的居民做買賣。而租賃者大都是轉手租給外來人口,從中賺個差價,脫身再到別處掙省力的錢。這些外來人口,一來就是一家,小孩子起碼在兩個以上。兩三個平方的簡易房,白天是店面,晚上作床鋪,燒飯,洗滌,用餐,便都到了街沿下。還是鄉下人的習慣,污水往街心一潑,垃圾也往街心一潑。小孩子放羊般地放在弄堂里,車縫人堆里擠著,也不怕危險,是不知道厲害。晚報社會新聞版上,小孩子掉進窨井裡,被人販子拐跑,等等的,大都是發生在這一類的弄堂里,也多是外地人的孩子。
除了這些店鋪以外,這裏還有一些走販。早晨時擺地攤,賣些自家縫製的襯衣睡衣,從倒閉的工廠低價批來的鞋襪、針頭線腦,到八九點就收攤了。再有一些推銷商,或是向小飯鋪推銷鮮辣粉、味精、五香調料,或是向髮廊推銷洗髮水、化妝品。他們,尤其後者一般總是穿著體面,手裡提著拷克箱,箱內是樣品。這些推銷商一來二去的,有的在這裏交上了朋友,來了就不走了,聊著山海經。他們都是些喜歡結交朋友的人,相信有朋友就有飯吃,是有些把朋友當飯吃的意思,所以不怕在朋友身上花時間。還有一個賣碗的廣東人,也是這裏的常客。他很古樸地用一根扁擔挑著兩竹匾的碗碟。碗碟背面寫著景德鎮制的字樣,想來是景德鎮瓷器窯里的下腳貨,因為連碗口都不圓。但價錢也極低,好歹還還價,還能再還下來一些。他幾乎每天都要來一遭,在這裏的飯鋪吃面,擔子就擱在街邊上,有人來買碗,一喊兩喊,就將他喊了出來。總之,這裏的氣象挺火爆的。
飯鋪的情形就雜了些,有蘭州拉麵,可店主並不是蘭州人,卻是山東人。或者從蘭州人那裡學來的手藝,或者根本是另一路的拉麵,只不過掛「蘭州」的牌子,借個名聲。除了山東人,還有安徽淮南人,江蘇蘇北人,浙江人。他們早上一律供應豆漿、油條、糍飯,中午晚上則是炒菜、麵條,還有盒飯。這種生意倒是辛苦生意,憑的全是勤快。就看他們手不停、腳不停的,早飯鋪還沒收攤,已經開https://read•99csw.com始揀菜、剁肉、淘米煮飯,搶先把盒飯的幾葷幾素擺上桌案。通常的葷菜總是滷蛋、大排、紅燒肉、肉丸、油炸板魚、青魚塊。素菜則是海帶結、麻婆豆腐、豆芽,再加上些時令蔬菜。菜盛在大號搪瓷缸和鋁盆里。先這麼放在鋪子里,緊跟著就為炒菜備料。洗肉洗菜,還有洗魚的血水,就沿了陰溝流去,來不及下去,就漫出來,漫了半條街。菜葉、魚鱗什麼的,也粘得滿地。所以,蒼蠅是成群搭夥的。有隔壁店鋪養的貓來找食,在桌凳底下鑽來鑽去,把些魚肚腸拖來拖去,身上的虱蚤就跳來跳去。等到中午,擺盒飯的桌案就推到了街沿上,小炒的菜也碼好了,排開了。這一陣要忙碌到下午兩點才能結束。兩點以後有一段消停的時光,店主、打工的就在店鋪前坐坐、站站,看看野眼,或者互相串串鋪子。這些打工妹都穿得十分鮮艷,大紅大綠的化纖面料,領口和袖口處做著寬寬的繁複的荷葉邊,腳上趿著塑料拖鞋。她們有的是店主的鄉人,有的卻也不是。從四川來的、湖北來的都有。她們臉上還留著紫外線強烈照射印下的特別深的腮紅,這兩片又大又深的腮紅把眼睛都映得小而暗淡了。所以她們就顯得有些遲鈍。和這街上的幾乎差不多數量的髮廊里的女孩相比,她們不知要老實多少。髮廊里的女孩眼波都是靈動的,看著人時有著含義。她們一般都是洗頭外加按摩,她們站在客人身後,手插在頭頂上一堆雪白的泡沫里,揉搓著,抓撓著,聽見門口有人走過,便微側過臉,用眼角的光冷冷地覷人,這冷里,卻又挾裹著一股子熱,向人招手似的。她們耳垂上的金墜子,隨著她們抓撓頭髮的動作打著晃,金燦燦的,特別耀眼。她們戴的金首飾一律是特別黃,成色特別足的樣子,顯示著她們不凡的收入和身份。入夜的時分,這條街上別的店鋪都黑了燈,下了捲簾門,惟獨這些髮廊還亮著。又都是高支光的日光燈,就更是雪亮雪亮。裡面包著些歡聲笑語,還有些動作。這時,這條街靜得很,就顯得髮廊里的動靜分外活躍。要不是有它們在夜間的活躍,這條街就完全像一個鄉村了。而它們帶來了都市的氣息。它們給這條街帶來了夜生活。有一些計程車或者私家車,在此時悄然駛過。是居住在這條街上新建的公寓里的居民回家,他們也是有夜生活的。車輛有時候甚至很繁忙,相對而駛的車輛明暗著車燈交車,卻並不鳴笛。此時此刻,一切動靜都是默契的。有一日,一間髮廊里忽響起一個男人的罵聲。他操著這城市的骯髒的切口,激憤地罵著,聲音響徹了整條街,可是卻一點沒有驚動這條街的寂靜,車輛照舊行駛著。
這裡是民工的天堂。他們到了這裏,就像到了家。這裏的店家,無論是做什麼的,都是他們熟悉的。當然有一些是老鄉,可有一些並不是老鄉。這也不要緊,他們就像是遠親似的,總是能搭上關係。他們大都是附近工地上的建築工人,以及剛造好的新房裡的裝修工人。晚上收工了,他們便三五成群來到這裏,和髮廊里的女郎調笑兩句,站在人家的櫃檯前說說話,還在小飯鋪上喝酒炒菜。這也是小飯鋪最興隆的時分,二百支光的電燈開亮了,油鍋嗶里剝落亂響,放炮仗似的。菜在鍋里翻炒著,紅的綠的,顛來顛去,油汪汪地裝了盆。啤酒冒著白沫,加上划酒行令的吆喝聲,真有些喜氣洋洋。他們啤酒喝多了,就在街沿上找個角落撒尿,一點不避人,還轉著頭找人說話。這條街是個樂園,也是個爛地方,誰也不把它當回事,誰也就沒了羞恥心,想做什麼做什麼。照這城市的口頭語說,就是「橫倒」了。平日里好好的,規規矩矩的小夥子,到了這裏,也都撕開了臉皮。這又不是那種思想解放式的開放,而是有些破罐子破摔似的。從隨地撒尿這事上,最能看出這一點。啤酒再喝多些,他們就要鬧事了。先是用家鄉話相罵,罵到後來就動手。一到這時,店主就硬把他們轟出店,趕緊地下了捲簾門。這裏工地多,到處都是磚頭和黃沙,他們就拿這些作武器,擲來擲去。髮廊里的小姐則站在玻璃門後面觀戰。從頭至尾都不會有人去撥打110。倘若有過路的巡警來到,只聽見摩托車聲,便作了鳥獸散。小街上一下子靜了。
她看上去相當年輕,絲綢睡裙領口上的精緻蕾絲底下,是渾圓而小巧的肩膀。袖口也鑲著蕾絲,寬寬地滑到肘部,露出一雙白皙豐腴的小臂。下擺的蕾絲下呢,是結實卻苗條的腿肚。腳上趿一雙紅帶子的夾趾木屐,腳指頭圓圓的,趾甲上塗著指甲油。手指上也塗著指甲油,鮮艷欲滴的。她的手也和腳一樣,潤澤而乾淨,這時正半埋在那隻肥白的大貓柔軟的長毛里。她耳朵上掛著金墜子,手上有金戒指,金鐲子,頸上是金項鏈,掛了這麼多的金,倒也並不顯得俗氣,因為飾件的樣式新穎,還因為她嬌嫩。她的臉頰的線條相當好看,儘管化著濃妝,也依然可看出天然的好氣色和好皮膚。這樣的裝束終有些奇怪,穿著睡衣,卻化著晚宴上的濃妝,且是在午後的時分。可這條弄堂的作風就是這樣,前前後後都走著這樣的睡美人。當然,小飯店的老闆娘又不同些,她更美,更嬌嫩,更養尊處優。從不見她動過一次掃帚和抹布,也沒見過她的小孩子,只是看她躺在藤九_九_藏_書靠椅里,抱著這隻大白貓。大白貓是求人閹過的,完全不思進取,懶洋洋的,這樣熱的暑天,人和貓窩在一處,看著都叫人流汗,可她和它都不覺得。
可它還是生意好呢,你有什麼話講?
小飯店的打工妹,可就不同了。她們金口難開的樣子,懶得說話。見你實在問得緊了,才不耐煩地、語速極快地回答你,說的亦是鄉音很重的普通話和上海話,卻說得十分滑溜,有些像老北京人那種腔,其實就是「油」。所以你很難聽清她在說什麼,可也不敢再多問,怕碰釘子。在你猶疑地打量這些菜盆子的時候,她們則歪著頭,眼睛看著上方,手裡握著的勺子,一下一下敲著洋瓷盆的盆邊。然後,你點了一葷一素,委實決定不了再要什麼,她便迅速地合上盒蓋,加上一次性筷子,送出那個玻璃櫥窗上的小窗洞。忘記說一句,小飯店的盒飯是通過一道玻璃窗口賣的,飯菜擱在窗戶裡邊的檯子上,一層玻璃將你和賣盒飯的小姐隔開。對了,這些打工妹是應該稱之為小姐的。這道玻璃櫥窗使得盒飯和小姐都有了身價。雖然,蒼蠅照舊在裏面飛舞。話再說回去,你猶豫不決地要了一葷一素,就再說不出要什麼了,那小姐便啪地關了盒子,收了你的錢,打發你走路。你剛要乖乖地離去,等在你身後的一名顧客卻提醒你道:你還可以要一樣素菜呢,因為至少是一葷兩素。於是你便向那小姐交涉。這時候,這小姐突然間變得滔滔不絕,她呱呱呱一連氣地說著,意思是,你自己沒要,我明明告訴過你,五塊錢一葷兩素,六塊錢兩葷一素,七塊錢兩葷兩素,你自己放棄了,我也不能硬塞給你,你少要了也不退錢的。你幾乎要被她的話淹起來,只見她的嘴唇飛快地翻動,眼睛也飛快地翻動。要不是她的鄉音梗著她的舌頭,使她吐字有了些障礙,那麼她就完全接近這城市鳥語一樣的語音了。但她的作派已經很像了,像那些百貨公司里勢利的、吃不得虧的售貨小姐。只是缺乏她們的含蓄,顯得誇張和粗魯了。還有的時候,只因你少說一句「是帶走的」,而她又懶得張口問你是堂吃還是帶走,她就多少有些存心地,用那種無蓋的快餐盒與你打飯打菜。你說這怎麼好拿啊!她也不與你調換,只是用另一隻無蓋的快餐盒,合上去,交到你手上。你要再與她理論,她的話就又來了。她們替你打菜也打得很少,有時少到沒有道理的程度。比如你要海帶結,她只給你兩個,油豆腐,是三個。這卻不是出於吝嗇,而是捉弄人,有些玩弄權術的心理,是告訴你,我想給你多少,就給你多少,你能怎麼樣?
小飯店是不經營早點的,這就使得它有了一種正規飯店的身份。它要到上午十點半光景才開門、開窗,拉開玻璃櫥窗里的窗帘,但櫥窗里擺的是前一天的剩菜。要等十一點,新炒的萊才端上來。可新菜是與舊菜攪和在一起,還是怎麼的,就不知道了。誰也沒有目睹過這個新舊菜交割的時候。老闆坐在當門的方桌邊,守著他的錢箱。小姐們在掃地、抹桌。這陣子,還有些清新的氣象。雖然,日頭已經老高了,照進店堂里,滿滿半間屋了,亮堂堂的。不是說過了嗎?這店堂是不經照的,一照就照出了倦容。所以,那一點清新也轉瞬即逝了。老闆的臉青得更重了,熬夜沒有睡過來的樣子。小姐們呢,到底是年輕,臉色是鮮活的,噴發著熱氣,剛從酣睡中醒來的樣子,還帶著被窩的暖和乾燥的氣息。所以說,雖然也是熬夜了,但卻睡過來了。這店堂也是熬夜的,從它零亂的桌凳,滿地的煙頭、果皮、瓜子殼,還有桌上的殘羹剩菜,就可看出,不曉得它熬到多少點,反正早不了。否則,為什麼不當晚收拾乾淨,而要等到第二天上午?顯然是熬到熬不下去,不得已才散了的。小姐們將搓抹布的髒水潑在門前路上,也不讓著路人的腳,誰潑上誰活該。你剛要發難,她一個轉身,翩然而入。
小飯店所在的位置是一條雜沓的弄堂。弄堂兩頭通馬路,都是這城市的交通干衢,車輛非常繁忙,常常會從這弄堂里取道而行。行人呢,更是將這裏當作馬路。其實呢,它也更像是馬路。它是條頗為寬闊的弄堂,從中又分出一些支弄,就像它的橫街。它甚至是有著上街沿和下街沿。它所以沒有成為一條馬路,大約只是出於市政上的某一個疏漏,於是就一直和一側大馬路的弄堂和房屋順序而排,佔據一個號碼,稱為幾百幾十幾弄。而它又不是一條著名的里弄。著名的里弄是以房屋的建築而著稱的,它則是雜沓的。原先,弄內有一些中小型工廠,一所學校,間雜著住宅,大多是些棚戶,也有幾幢磚木的,勉強可稱為洋房的樓房。由於這樣莫衷一是的組成,就更像是一條馬路了。相信它曾經是冷清的,從它至今還殘留著的一段高牆,便可推想出那種人跡罕至的情景。牆面上刷著石灰粉,牆外立著水泥電線杆,牆角伸出一盞鐵皮燈罩的路燈。棚戶的住宅雖然是擁擠的,可卻伸向弄堂的腹地,那裡有著錯綜複雜的支弄。而主弄倒是靜寂的。水泥的上街沿下的鵝卵石路,十分清潔。
這就是這條弄堂里的幾種比較主要的營生。此外,還有安徽黃山人的茶葉店,浙江寧波人的裁縫店,海門人的修鞋鋪。花圈紙紮鋪,電器修理鋪,糧食鋪,百貨鋪。做鐵門的,配玻璃的,磨大理石的,修https://read.99csw.com自行車的。等等,等等。一開張,就聽裁縫店裡開著收音機趕活計,電器修理調著電視頻道,做鐵門的焊割,大理石的電磨,真是很蒸騰的。這些來自五湖四海的人們,到了這條共同的小街,彼此相識,就作了朋友。尤其是比鄰的兩家,更是互相照應。他們兩家或者三家,合夥接了水管,拉了電線,你爭我搶地清掃店前的地面,好應付工商局、環衛局的檢查。他們還互相照應鋪面,一家的東家走開時,來了主顧,另一家便出面接應,談判。他們的小孩子也結了夥伴,大的牽了小的,在這街上玩耍著。總之,他們大老遠的,來到這又大又陌生的城市,沒有互相幫忙,是不行的。他們免不了會受到這城市的渣滓的欺負。這些渣滓在這城市裡其實是不入流的,卻打著這城市的牌子,欺欺外來戶,占點小便宜,逞逞威風,也算是他們的生計了。他們或是吃東西,拿東西不給錢,或是沒事找事,說你這也不合標準,那也違法,敲點竹杠。鄉里人大多是沒見過世面的,事先已自覺有三分錯,自然被唬得不輕。假如有性子直的,不服,那麼就吃虧吃定。總歸是人家的地盤,喊人喊得應,來上了一大幫,簡直是明火執仗。所以,他們也要結幫結夥,抱成一團。一有個什麼事,就呼啦啦一陣子圍上。不是為了打架,而是打圓場,唱唱幫腔,拉拉偏架,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畢竟不敢結仇,不說別的,生意道上還講和氣生財呢!說到底,是憋屈的,可也沒辦法,謀生存啊。
小飯店,就在這條弄堂,接近一端的地方。它佔據有三四間臨時房屋的鋪面,打通了,做成一個。所以,雖然是叫「小飯店」,其實是這條弄堂里最大的店鋪了。它是油毛氈頂,再鋪一層玻璃鋼,一層磚的牆壁,牆上刷了石灰水。門和窗,都是從某座廢棄的房子上拆下來裝上的,門是那種老式的對開的板門,因為裝得馬虎,一點不合縫。窗也是這樣的,歪歪斜斜。它的外觀,特別像公路沿邊,那種汽車飯店。每看到有過路的汽車,就會從門裡走出一個花紅柳綠的小姐,招手停車用餐的那種路邊飯館。並且還不是江南地區的,而是有些荒涼的北方。它的大白牆,破板門,窗上生了銹的鐵柵欄,灰濛濛的窗玻璃,門前的污水的痕迹,還有門裡傳出的濃烈的蔥姜油醬的氣味,無一不似北方的粗糙,腌臢,疏闊,荒落。可它又沒有北方的豪放和壯碩。它的牆那麼薄削,屋頂也是薄削的,根基顯然是淺的。由於南方潮濕的天氣,牆根已經霉爛,黑漆漆的。它也沒有北方的那種轟轟然的煙火味,而是有些膩歪的甜腥氣,不知哪裡藏著個死貓死老鼠的氣味。總之,它的外形看上去就是落拓,沒有趣味,沒有勁道,沒什麼指望的樣子。它沒有一點吸引人走進去的意思。
那目光的焦點就落在她的耳朵後邊,因為她面朝著窗外的弄堂。她耳後的那一塊分外動人,有一些散發落下來,西斜的陽光又正好低到她的頸項。從那裡晃晃地照過去,將碎頭髮染成了金絲絨。那目光變得尖銳並且暴露,暴露出一些隱藏的含義。你感到老闆娘對這注視其實不是不知情的,雖然她始終不回頭。你再看老闆,他端坐在迎門的地方,眼睛看著門外的空地,面帶微笑。你發現連他都是知情的。還有店堂里閑著無事,看牌的小姐們,也是肚裏有數。這些小姐們,離家沒有多少日子,可已經見多識廣,曾經滄海的樣子了。她們滿臉都是不在意,無所謂的表情,表示她們各自都有各自的經歷。她們的皮膚也已經養白得差不多了,指甲修尖了。不過要比她們的老闆娘,還要加幾把勁。
中午的繁忙是從十一點半開始的,直要到午後兩點左右,才漸漸消停下來。這時刻,不僅是小飯店,整條弄堂都是靜的、倦怠的。髮廊里難得有一個客人,小姐洗頭的手也像要在泡沫里打瞌睡似的。弄堂里玩耍的小孩子,也都回到爸爸媽媽懷裡去打午覺。計程車在弄堂里放著空車穿過,悄無聲息,日頭明晃晃地照著弄堂,這一刻弄堂甚至顯得有些安寧,還有清潔。連蒼蠅都偃止了飛行。有人經過,就在水泥地上,拍出清脆的腳步。小飯店的老闆是坐在店堂迎門的方桌邊,他的老位子上打盹。將那隻殘手揣在懷裡,一條腿搭在另一條腿上,弓著腰,睡著。雖然他只是手有殘疾,可他卻給人一種腿也有殘疾的印象。他幾乎不離開這張方桌,似乎也不單是為了守住錢箱的緣故。他總是坐在這裏,看著門前的空地,以及過路的人。吃飯的時候,小姐們就在方桌上開一桌,冷盆、熱炒,還有酒。他獨斟獨飲,可吃很長時間。當然,其間還須收錢、找錢,或者去給散客打盒飯。話說回去,等他一個盹醒來,太陽就下去了些,店堂里的光線也柔和了一些,他打著呵欠,振作了點。那隻殘手也伸展開來,手肘擱在桌沿上,看上去很正常。現在,不知是光線的緣故,還是午覺的緣故,他的臉色清朗了一些,眼睛里也有了一點精神。他的眼睛本來是暗晦的,你簡直說不上來它屬於哪一類的眼睛:大,還是小,雙眼皮,還是單眼皮。就是這會兒,形狀也還是模糊的。那就可能是蒙古人的那種眼睛,不是十分有形的。可現在,亮了一點,你可看見它的轉移,也明快了一些。
老闆洗過手腳,小飯店就又來人了。這時來的不是顧客,而九-九-藏-書是朋友。小姐們將兩張長桌拼成一張方桌,便成了牌桌。來的人圍了桌坐下,就開始打撲克。老闆還坐在原處,遠遠地與他們招呼說話,聲音很高。他已經完全活躍起來,囑小姐們端茶送水。來的人都是這城市的本地人,和老闆稱兄道弟的。他們就是那類「好女嫁老闆,好男不上班」的好男。他們操的是買空賣空的營生,還有三天打魚兩天晒網的營生。他們顯得很有活路的,一點不為生計奔忙,否則他們怎麼能在下午的時間來小飯店打牌呢?他們大約打的是兩副撲克,因為一副撲克是不夠他們這些人打的,他們至少也有五個人,或者六個人,甚至七個人。他們喝著茶水,抽著煙,很認真地出牌。這樣多的人在一起玩牌,氣氛卻不是喧囂的,而是很奇怪地有著一些沉悶。這是叫人說不出道理的。他們謹慎地出著牌,再又仔細地計分,除了有關牌局的話,別的並不說什麼。可你卻又覺得,他們都有些心不在焉,心思不是全在牌上。那是從他們的眼神里看出來的。他們看在牌上的眼睛後面,似乎還有一雙眼睛。
這時候,連那灶間里掌勺的大師傅,也到店堂里來玩了,湊在牌桌邊觀戰。那是個清秀的小夥子,臉色白凈,笑起來很恬美。他看上去頂多十八歲,可事實上,他肯定不止十八。你想從職業高中出來,就起碼是十八,再加上社會上做事。不過,他出道一定還不久,否則,灶房裡的油煙氣怎麼還沒把他熏黃了?他穿著清潔的白大褂,頭頂白帽子,很講究地將帽頂掐出一道線,很挺括地立在頭上。大家都喊他「弟弟」。他很靦腆地看牌,並不出聲,卻看得很仔細。這裏的人,只有他一個,是真正關心牌局的。你想不到這樣柔弱的一個人,會做出那麼幾大盆炒菜,還有隨叫隨到的小炒。不過,他是不熬夜的,做完晚上的生意就走。留他,就要付加班費。到了時間,大約是九點鐘光景,他便脫了廚師的白大褂,換上自己的衣服。裹著腿的黑牛仔褲,黑T恤,再戴一副黑墨鏡。雖然天已經黑了,可他還是要戴的。摘去廚師帽,露出了頭髮,是刺蝟式的男女通行的新款式,噴了摩絲。因為帽子的保護,一點沒走形,也沒油煙氣。腳下是黑皮鞋,尖頭方跟。他手裡提著大紅的頭盔,走出小飯店,從對面木料鋪里推出他的摩托車,這是他寄存在人家店堂里的。騎上去,坐直腰,發動起來了。發動機震耳欲聾,有著一股理直氣壯的聲勢。然後,刷地開走了。像他這樣的手藝人,走遍天下都不怕的。留下這小飯店,亮著些晦暗的燈火,和晦暗的聲氣,匍匐在弄堂的夜晚里。
它的生意好,就是叫你不明白。可能是因為現在人都不講究了,能忍得腌臢。你看對面弄口證券交易所的炒股人,雖然是散戶,可有些也是西裝革履,手持大哥大。可他就是不忌諱到這小飯店來買盒飯,不忌諱老闆的蜷手夾一隻飯盒,上方是顫巍巍的香煙灰。他走出去是個人樣,進了這小飯店也就放下款了,隨地吐痰,亂彈煙灰,大聲咂巴嘴吃東西,呼嚕嚕地吸麵條。西裝敞了懷,倒是抬著胳膊,避免桌上的湯水沾了袖口。他也有這個本事,在這四面油來醬往的地方,一點不臟著身上的衣服,也不亂了頭髮。進來什麼樣,出去還是什麼樣。別看他中午在小飯店吃盒飯或者大肉面,晚上說不定就在哪個海鮮樓吃生龍蝦。但他肯定還保持著懸空胳膊用箸的習慣,這是在小飯店養成的。這就是能上能下。
這就是這條弄堂里的景觀。
小飯店的老闆就是這城市的居民,從「小飯店」這名字看,他似乎有些文學的修養。因這名字起得很好,大雅若俗的意思。看他的年紀,實在看不出來。看上去有四十多歲,大約是老三屆的那一輩,但實際上,他很可能三十齣頭。因為在這樣的邋遢的生活里,人是容易見老的。但誰說得准呢?這種生活有著停滯的感覺,它也可能把時間都固定住,人的年紀也固定住了。所以老闆的年紀就真的不好說了。他很瘦,皮膚將顴骨、面頰,包得緊緊的,以至眼睛有些突了出來。倒是沒有皺紋,就是這點叫人吃不准他的年紀。他沒有皺紋,可也並沒因此而變得年輕一些。他的臉猛一看,有些不幹凈,眼瞼下,鼻凹里,腮上,額上,好像有一塊塊的污漬。但仔細看,卻並沒有。他的眉毛很疏淡,頭髮也不密,一綹綹的,可能是叫菜的油氣熏的,總是受著潮,貼在頭皮上。他的手卻很白,大而扁平,並不粗糙,但有一種苦相,不是勞苦的苦,而是帶些受糟蹋的性質。他大多的時間是坐在門口一張方桌旁,桌上放一個木頭盒子,蓋子可揭起一半,中間安著合頁,裏面裝的是錢。他親自管錢。前邊說的那些破舊的、潮膩的找頭,就是從這錢箱里拿出來的。老闆一邊收錢、找錢,一邊呵斥著盛盒飯、端盤子的打工妹。他聲氣很大,卻並不嚴厲,那些外來妹們顯然也不聽他,兀自拖著手腳。
小飯店裡的打工妹,最大大不過二十歲,和弄堂里別處的小飯鋪的打工妹一樣的年紀,一樣的打工掙錢,可看上去卻要老到得多。她們不像通常小飯鋪的女孩子那樣殷切、勤勞,見你去買盒飯,便來不及地告訴你,一葷兩素是幾塊錢,兩葷一素是幾塊錢,兩葷兩素又是幾塊錢。當你猶疑不定選哪樣菜時,還會特地向你推薦、建議。她們說著鄉音很重的普通話或者上海話,臉頰上九九藏書的紅暈還很新鮮。她們的手因在鹼水和油水中浸泡,大多皸了口子,卻是健康、有勁、麻利。她們給你打好盒飯,然後蓋嚴,扣上,套上塑料袋,最後再壓上一副一次性的木筷,帶了一種鄭重的表情交到你手上。這是一種珍惜天物的表情,只有經歷過耕作的勞動的人才會具備,這裏包含著對自然賜予的尊敬。她們可能會很吝嗇地少給你一些米飯,可也足夠你吃的了。給你菜的時候呢,她們則露出慷慨的樣子,表示不甚在乎,其實,也是有分寸的。這些葷素菜肴,盛在快餐盒裡,也是鄭重的表情。她們實在是很天真的。這城市,還有這弄堂,還沒有把她們帶壞。
桌子都是白木的,也像是路邊餐館,鋪了一次性的塑料薄膜,長方的,像課桌一樣擺了兩排。凳子是塑面鐵腳的圓凳。不知是桌凳的腿的問題,還是地面的問題,桌凳都放不平,蹺蹺板似的蹺著。地是塑料的地板,畫著黑白的方格。顯然是直接鋪在水泥地坪上,穿著鞋都能感到腳下的涼氣。這種塑料地板易臟還洗不幹凈,所以白的已成了灰,黑的也成了灰。油漬斑斑,煙頭燙的洞也是斑斑。店堂的牆壁貼的是塑料低泡牆布,同樣是易臟不易洗的。變黃了,有幾處還耷下來,牆布接縫的地方則嵌進了泥灰,成了一條條的黑線。這樣的環境,光線暗倒還好,看不真切。要是好太陽天,陽光明晃晃地照進門窗,只見光里的塵埃千翻萬卷。地下,壁上,被照得透亮,可真是百孔千瘡啊!可光線也不能全暗,全暗了,一拉開燈,燈且是日光燈,一時上,又是雪亮,污跡和瘡疤就都勾勒出來,絲絲入扣。連人臉上的油膩和斑駁,都盡入眼瞼,還加了一層青色。那老闆臉色本來就不咋的,這下更是青面獠牙似的,太陽穴里的青筋都暴突起來了。
假如你正是這時候經過小飯店,你就可看見那輕佻怪異的一幕:小姐們在替他洗臉洗腳。這是老闆他最為活躍的時刻,他笑著,笑得十分天真。任那些小姐們擺弄他的臉、手和腳。小姐們,至少是兩個,在幫他張羅。他和她們嘻罵著,一張嘴對付她們兩張嘴,還有兩雙手。他的臉色越來越和悅,眉眼展得很開,你這才發現,他長了一張方臉。這倒是有些像早晨的神情,小飯店的一天,似乎是從這時候開始的。你切莫因為這老闆總是一人獨坐,再看小姐們與他洗臉洗腳,就以為他是單身。其實才不是呢!還是順著這時候往下說吧。
在小飯店所在的弄堂里,外地人經營的店大致有這麼幾種。一種是建築裝潢材料店,以福建人為主,不知與拐彎出去的馬路上那一排福建南平人開的木材鋪有無關係。這裏賣的都是些水泥、黃沙、磚、油漆、膠水,還有門鎖、合頁、拉手、窗帘桿。這些小五金裝潢材料,看上去同大商場的一無二致,可價格卻奇怪地便宜十數倍不止。比如一副鉸鏈,在裝潢總匯可賣到一百多元的那種,在此只十二元便有了。倘若多買些,還可再便宜。他們很坦然地說這些是假貨。但是,他們又說,那一百二百的難道又是真的嗎?用起來還不是一樣的,何苦去花那個冤枉錢呢?他們這樣規勸顧客。他們還有一種本事,就是迅速地與弄內新樓里裝修的民工搭識起來。他們之間顯然有著些互惠互利的關係。一些民工固定地在某個店鋪購買材料,然後向東家報賬,其中的虛實只有他們知道。要遇到那些比較把細的東家,樣樣東西都要自己過手,他們便將預算定得很高,等東西買進來以後,他們再去退。這種交易是在半公開之下進行著,要捉卻也捉不到。這些福建人都是矮小精幹,皮膚黧黑,高眉凹眼,看人的眼神很機警,既能出力,又能出謀的樣子。他們互相間說著艱深難懂的閩南話,語音很激烈。與外人須說普通話,頑固的鄉音使他們變得有些口拙,但並不妨礙他們的表達。他們甚至比別人表達得更好一些,因這鄉音里有著一股肯定的、不容置疑的語氣,很起作用。這是一種。還有較多的一種營生是飯鋪。
可是,事實上,卻滿不是這麼回事。它的生意還是可以的。它也做盒飯生意,但氣派就和弄堂里的那些飯鋪不同了。在它斜對過不遠處的弄口,是一家外地在此開業的證券公司,那些散股的股民們,中午就過來買盒飯。臨近一條弄內的膠水廠,中午也過來買盒飯。還有一個什麼辦事處,一個房產中介所,都在這裏定盒飯。這樣,它的盒飯生意就非常興旺了。一到中午,店堂里幾乎忙不過來。雇傭的幾個打工妹分頭去送盒飯,盒飯一摞摞地裝在大塑料袋裡,一袋袋地拎出去。有買盒飯的散客,老闆自己就上陣接待了。老闆是個有手疾的男人,一隻手蜷在胸前,托著塑料的快餐盒,另一隻好手掌勺舀菜,裝盒。每一勺他都必得送到下巴底下,才能放進盒內。而他的嘴角,又往往銜著一支煙,煙灰長長的,隨時都要掉下來的樣子。盆里的菜呢,又是不怎麼清爽,肉丸子摻了過多的生粉,又加了過多的醬油,黑亮亮的。大排骨也是的,裹了一層漿似的。捲心菜的老葉子都炒進去了,腐竹又沒泡開,硬硬的一段一段。黃瓜是涼拌的,青菜是清炒的,板魚是干煎的,可是醬汁從勺子下滴了一路,把它們都染了顏色。連他們給出的找頭也是染了油醬的、黏的、爛的票子。可他就是生意好呢!除了盒飯外,店堂里的十來張桌子,也坐了有六成。吃面,還有炒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