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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說 開會

短篇小說

開會

閘下洗衣裳的女人都回家去了,只有那些洗出的衣裳和花床單曬在台階上,已經半干,被風吹起,呼呼地飄著。她順了坡道走進了那片院落,七拐八繞地又進了大隊會計他表舅家的小院。老奶奶坐在當門,在案板上糊鞋靠,身旁一張網床上,睡了她的孫子。孫俠子將買來的東西歸置歸置,看天還早,不急著做飯,就坐到老奶奶跟前,幫她打糨子,順布條。老奶奶見有人陪她,很高興,將家裡的事一樁樁告訴孫俠子。於是孫俠子就知道了,她兒子在窯廠做臨時工,媳婦有時在船碼頭打雜,有時在城關飯鋪打雜,還有時就在家閑著,街上工作很不好找,年前,有人給兒子在蚌埠找了個拉板車的活,可媳婦卻病了,老奶奶也病了,兒子便去不了蚌埠,這事就黃了,要是去了,一天能掙一塊錢呢!老奶奶非常遺憾地嘖著嘴。她人老了眼睛不頂事,靠子糊得一片厚一片薄,糨子也抹得稠一片稀一片,疙疙瘩瘩的。最後還是孫俠子一個人打糨子,順布條,再往上糊,老奶奶只是說話和遞東西。很快就糊成了一張勻實的靠子。這時,日頭已經偏西,該做飯了。
大家幫了孫俠子上菜、上酒,開喝了。孫俠子這邊就開始貼餅子。她將那剩下的一瓶底油全下了鍋里,剛夠光了光鍋,再將糊了面的小曹魚放下鍋煎,煎幹了,起了些焦皮,便放下綠蔥、白菜、紅辣子、大椒、醬油、鹽,又添了半瓢水,熬著。她娘總說的一句話,就是:千滾豆腐萬滾魚。貼餅子的面她和得比較稀軟,用手掌抹在鍋邊一圈。這是要些技術的,須抹得勻不說,還要手底下有算計。抹得不牢餅子就掉鍋底了,抹得太牢呢,餅子就死了,不好吃。這就關係到和面的技術了。這一次,孫俠子和得正好,不稀不硬,勻勻地抹一圈,然後就在鍋下仔細地添火。她把秫秸燒得透透的,想能餘下一些來,留給老奶奶家。
這一夥里,只有兩個女的。婦女主任有吃奶孩子,不去。這兩個又都是姊妹,不由就走在了一起。小李不在孫俠子隊里,又剛來不久,所以她倆不熟。這會兒一起去縣城,走在一起,孫俠子發現這小李的秉性太不活潑。不說話倒沒什麼,就是有人話稠,有人話稀,可她還不笑。不笑也沒什麼,就有笑臉人和繃臉人之分。可她卻是個木頭人,連眼珠子都不會轉似的。同她走了半路,孫俠子就感到憋悶了。她找了些話說,小李也回答,可回答和不回答一個樣,談不上有什麼交流。孫俠子這就想起老人們常說的一句話:「人心隔肚皮。」這會兒,孫俠子倒羡慕起走在前面的一夥男的,有說有笑,要是同他們走在一起多好。可她又不能撇下小李。不過,不久她的苦惱就解決了。小李自己走開了,去找大隊副書記,還有大隊會計說話了。這倒是出乎孫俠子意料,所以她想,興許小李也覺得和她在一起憋悶。可她並沒在這個問題上多想,孫俠子是個生性快樂的姊妹,特別愛說笑,這一大會兒已經把她拘壞了,她得放開來了。於是她一扯繩系,駕車的隊長沒提防,車把歪了,叫道:做啥?做啥?孫俠子笑著,不回答,一個勁兒扯了系子往前走,直扎進前頭那人堆子,才穩住,回頭看看隊長趕不及也得趕的踉蹌樣子,不禁笑出了聲。隊長罵道:倒頭孫俠子!
孫俠子也開始籌劃了。籌劃那一日穿什麼衣裳什麼鞋。這是一趟公差,她大,她娘,都覺得挺有臉面的。孫俠子沒讀過書,除了種地,就是做針線。這兩樣都做得不錯,有力氣,又不惜力,心也靈,一點就通。但因為沒讀書,就不能像小崗上的小英子那樣出頭,宣傳隊,批判隊,不時地去公社和縣集合、演出。還有孫俠子她姑,在小學校做了民辦老師,也不時地要去公社、縣裡九-九-藏-書開教學方面的會、領教材,或者送學生去考場考試。張家的趙玲子就更能了,到縣裡去參加一個學習樣板戲的班,一下子被劇團挑走了。她長了一張刀條臉,又有些撅嘴,可一雙眼睛卻非常靈活。碰巧縣劇團那個演李鐵梅的也叫個「趙玲」,不過,人家是大名,趙玲子這是小名。可說不準其中就有著什麼緣分呢!尤其是後來,她被派演那個假裝鐵梅,引走敵人,「隔了牆是兩家,拆了牆還不就是一家」的桂蘭,就更讓人覺得這趙玲和那趙玲有著什麼聯繫呢!這些人都是姊妹里的人尖,孫俠子這樣的,是望塵莫及。她想都沒想過要做她們那樣的人,但她也渴望生活中發生一點不尋常的事情。明年她就要過門子了,在家做姊妹的日子里要有些不尋常的事情,就有了紀念似的,比較值。上一年三干會,是四隊的大志子跟去做飯的。大志子這姊妹也不錯,厚道,從不多言多語的,從來不和人鬧氣,有人緣。開春時,她過門子了。再上一年的三干會,還沒興出帶做飯的去,是開會的幹部們自己燒的鍋,是看別的大隊有帶做飯的,才學來的。
閘底下,不少人在洗衣裳,洗凈的衣裳就鋪在水泥台階上,熱辣辣的太陽曬著。孫俠子按了大隊會計的指示,沿了坡道,坡道又成了平道,就進了一片院落。這一片院落大都是土坯起的院牆,擠擠挨挨地擁在一堆,少有幾間磚房,窩在裏面也顯不出來。院子和院子間的道又細又窄,還不直,曲里拐彎,還不如大劉庄的房屋巷道齊整。孫俠子在裏面轉得頭暈,進了兩處院子都錯了。一處是院子里沒老奶奶,只一個老頭兒,那就不是;再一處有老奶奶。可聽說大劉庄來的,卻說她家在大劉庄沒親戚。到第三處,才算對上。這家院子比別家更要逼仄,鍋屋佔去少半邊,剩下的多半邊,雞窩又佔去少半邊,從院子往屋裡望去,黑洞洞的。孫俠子心想,縣城人過得也忒不容易了。她停下板車,歸置在鍋屋外一個角落,儘可能地不礙事。然後,和那老人招呼了聲,提著那一軍包空瓶就上街去了。
快走到分洪閘的時候,她忽然聽清高音喇叭里在說什麼,原來就是三干會的開會實況,縣裡的幹部在作報告呢!這是從有線廣播傳送到鄉里去的,她家的話匣子里,說的也是這個。這時候,她大已經歇過晌下地了,她娘就在屋裡做針線,聽著話匣子。這麼一想,好像她和她大、她娘隔了有多麼遠,而她又離家了多麼久似的。
這天太陽很好,好到晃眼。風雖然還有寒意,可走了這麼一陣路,也不覺得冷了。孫俠子想她這一身穿對了,要是再穿棉的,這會兒非得汗流水爬。一同去開三干會的知識青年,姓李,街上人,插隊不少年了,也轉過不少地方了。轉來轉去,是為了找一個好的大隊,工分值高一些,生活好一些,知識青年又少一些,招工時就容易上一些。但事實上呢?她這樣打一槍換一個地方,給誰都留不下印象,幹什麼也都想不起她。這麼頻繁地遷徙,生活也好不到哪裡去,分東西的時候,人們說:小李才來,干不多久,少給一些;或者:小李要走,到新的隊上分去吧!所以,她是犯了策略上的錯誤。從這點來看,這人也是不夠機靈,而且有些背時,還是因為插隊插久了,心裏急,便亂了方寸。這回大隊讓她作為知識青年的頭,去開三干會,就像前邊說的,是出於同情的心理。
孫俠子合計了一下,決定這樣幾個下酒菜:燙菠菜、拌辣皮、煮小魚、臘肉炒雞蛋。稀的喝麵條,乾的貼餅子。真是一頓很豐盛的宴席。她合計完了,就動起手來。先要洗魚、洗菠菜,一看缸里水淺了,便要了扁擔、水桶去擔水。老奶奶告訴她,機井水就在那邊九_九_藏_書巷口,但不能吃,只能刷碗洗菜,吃的水要到閘下的淮河去擔。她一想,乾脆把要洗要淘的帶到閘下去洗了淘了,再捎一擔水來,不兩下全了?於是就又拾掇了一個盆,端著,擔了一副空桶,去了閘下。一去,果然見有一些女人在那裡洗菜淘米。到底是水泥砌的沿,沒有泥,水就特別清。孫俠子也學著她們,將水舀在盆里洗,洗過的水,就潑到身後水泥地坪上,地坪上濕了一大片,但都滲了進去。孫俠子這才發現縣城裡的生活到底有些不同,這些女人手裡都拿著菜來洗,可見縣城裡人是時常吃現炒的菜,而鄉里卻是腌一大缸鹹菜,一年到頭吃鹹菜。怪不得她大說人家上海城裡,每天早上都要炒個小菜。她大一說,她娘就跟上一句:「再喝二兩」,刺他一下。
收到通知后,大隊里就開始籌劃去縣城開會的事情。先是定人頭。大隊一級的,自然是大隊書記、副書記、婦女主任、大隊會計、民兵營長、團支部書記。生產隊一級是生產隊長、會計。此外還有兩個和生產隊同級的部門,一是小學校,二是知識青年。小學校就兩個老師,讓那負責的一個去。知識青年呢,因為在這個城郊大隊,地少人多,知識青年分來的不多,又都是散在各隊,並沒有組成一個集體戶,所以也沒有戶長。有人說讓那個表現好會幹活的去,也有的說讓那個有來頭的,父母與縣裡的什麼人有關係的去,最後決定是叫那個年齡最大,性子又最木訥的跟去,讓她見見世面,露露臉,好早點抽上去有著落。再要定的是必須帶個做飯的去,叫誰去呢?就叫孫俠子去。孫俠子這姊妹很好,聰明肯干,而且沒小心眼兒,年前說好了婆家,沫河口的,來年就要出門子了。她大也是個做莊稼的能人,她娘呢?特別神,和誰都拉得來,她兄弟在金華部隊當兵,妹妹才12歲,已經在隊里掙工分了,只有個小兄弟吃閑飯。這一家人會過日子,到了開春,還有兩頓稀一頓稠,從來不欠賬,是個正經人家。孫俠子就這麼定下了。第二條要籌劃在哪做飯。還是像往年那樣,在大隊會計的表舅家。他表舅家在縣城住,每年三干會或是什麼會,都是在他家做飯的。人也特別好,有時突然的,正燒鍋呢,見這庄的有誰去了,或也是開會,或是進城表演的宣傳隊,趕緊地收拾了鍋,騰出灶來讓他們使,就好像是大家的親戚。這事也好定,現成的。再就是什麼時候走。意見是吃了早午飯走。因是離縣城只12里路,不用趕早。在家出了早工,收拾收拾,將早飯與午飯並作一頓吃了,再走。這樣,到縣城還是上午,報了到,也不用張羅中午飯吃,就等著開會。開完會,就到會計的舅家吃飯。既沒有太誤工,也不必叨擾人家舅家兩頓飯,還不用城南城北地來回折騰。因會場是在北邊人民劇場,會計舅家則在城南。
她拿了這些東西,慢慢在街上走。有線廣播很響亮地播著歌曲,一條街都能聽見,可依然靜得很。她一個人走在這縣城街上,覺得挺孤單的,又並沒看見有趣的事,就想著那些開會的人在幹什麼?是不是開始開會了?她拐進一條小街,街邊有些菜攤,她買了辣皮,買了捆菠菜,又見有賣小曹魚的,賣魚的是個貓子,急著回船上去,就賣得便宜,花了四角錢,全要下了,足有二斤的光景。還剩一些錢,留著買醬油醋。這下就齊全了。她這才看見這條小街正通河沿,白亮亮的淮河橫在前面。怪不得嗅著有股氣味,原來是淮河的水腥氣。
等孫俠子回到老奶奶那裡,老奶奶正在燒鍋,是早燒了好讓給她灶用。屋裡又多了個小女孩,剛放學回家,門口放了一小捆樹枝,是她一路拾回來的。孫俠子將水倒進缸里,便切臘肉,切辣皮,裝九九藏書上盤子。老奶奶燒了一鍋疙瘩湯,點上香油,滿鍋屋都飄香。趁老奶奶不防,孫俠子摸出一個雞蛋,在鍋沿一磕,雞蛋黃打了個滾,進去了,說:給我小表弟吃。轉身就去和面、擀麵。等她把麵條細細地切出來,抖摟開,老奶奶那邊已經和孫子孫女在喝疙瘩湯了。天黑了,屋裡也不開燈,暗中只聽稀里呼嚕的喝湯聲。老奶奶不開燈,孫俠子就不好意思開燈了。好在,鍋屋是秫秸搭的,不嚴密,透進了些天光,還能看見些。她決定燒鍋了。這才想起沒帶火柴,又不願意向老奶奶要,倒不是說這一根火柴值多大的人情,而是覺著已經借人家灶做飯了,再要這要那的,煩不煩人?她用撥火棒撥撥灶里的熱灰,見方才老奶奶燒剩的那團豆稞,還有些火頭。她從灶前地上胡嚕了幾根豆稞,小心地送進去,稀稀地覆上,然後轉動著那團豆稞,慢慢地,慢慢地,忽聽「砰」的一聲,著了。她起身去搬帶來的秫秸,抽出一根,撅成幾截,架著火,鍋轉眼就熱了。她並不急著添水,而是又接著燒幾截秫秸,鍋底幾乎燒紅,她才舀一瓢水下去,只聽「嗞」一聲,剛下去的水已經沸了的樣子,她略略再燒了會兒,放進菠菜,不一會兒就燙熟了。她用燙菠菜的滾水細細地刷了一遍鍋,準備開炒了。鍋是熱的,叫水刷得發乾,於是她先用鍋鏟接住一小滴油,沿著鍋沿劃了一圈,油滑下去,鍋就潤了,然後才將那小半瓶油倒進去大半。這邊油進了鍋,那邊她方才打雞蛋。她將雞蛋嘩嘩地打起老高,就像連在筷子上似的,漸漸起了沫,她又騰出手在鍋底添了幾截秫秸,油大滾了。她斜了碗,一溜圈下了雞蛋,打松的雞蛋一著熱油,「噗」地起了半鍋,再下臘肉,一起翻炒。真過癮啊!孫俠子什麼時候這麼痛快地大油熱鍋地炒過菜?過年時,下材料的菜都是她娘上灶,怕她糟蹋了東西,可她不是炒得很出色!不僅菜炒得出色,時間也扣得准,她這邊剛起盆,那邊,開會的人就來了,堂屋裡坐得滿滿的。老奶奶終於開了燈,黃黃的一盞,照了人臉也蒼黃著。這時,老奶奶的兒子媳婦都還沒回來。大隊會計自己到街坊家又借了張案板,兩張案板拼起來。孫俠子不願上桌,小李開完會就回家去了,就這樣,擠擠挨挨地坐下,還是出不了胳膊的樣子。
屋裡的酒喝上勁了,猜起拳來。孫俠子忙了這一陣,卻不餓,她心裏很牽挂老奶奶的兒子,這麼晚還不回來,不過他家人好像都覺著很自然,並不著急,縣城裡的日子大約就是這樣。她要等屋裡的人喝完酒,再下麵條。灶里的火,就用灰埋著,自己走到了院子門口。雖然家家有電燈,可依然很暗。分洪閘忽然離得很近,高高地矗立著,遮著這一片院落。閘上有燈,可因為高,也照不到這裏。月亮也沒有。她望著黑幢幢的矮屋,心裏有些傷感。不過這傷感不是為自己,而是為別人的,所以還有些甜蜜似的。黑影地里又走來一個人,這回該是老奶奶她兒子了,可卻是個女的,走近了才看清,原來是小李。
這時候看見小李,她很高興,她說小李我以為你今天不回了呢!小李說哪能啊,明天還要出工。兩人一同進了院子,屋裡的人酒正喝到好處,沒留意小李來了,也就沒邀她入席。小李對孫俠子說她已經吃過了,就跟孫俠子到鍋屋坐著。孫俠子往匾里的麵條上抖了一些面,再提溜了幾下,怕它們粘了。這時候,孫俠子才覺出身上有些冷,忙出的一身汗,又在風裡站了一時,吹涼了。她往灶里添進一些掰碎的秫秸,讓火種略旺一點,又往灶下偎了偎。不知什麼時候,孫俠子睡著了,這一個瞌睡也不知是一眨眼工夫,還是一大會兒。她醒來時,發現肩膀上扛了個什麼,是小李。九-九-藏-書也睡著了,頭倒在她肩上。她側了臉看看小李,黑影地里看不清她的臉,看清了也白搭,反正是個木頭臉。她扛著這張木頭臉,心想:她奔來奔去奔命的,就是這地方和這日子啊!她有些憐惜地,一動不動,讓她枕了肩膀睡,反正堂屋裡還在鬧酒呢!這些爺兒們,一喝上就忘了時間。那老奶奶的兒子回來了嗎?
事情就這麼籌劃下了,很順利。都是有定規的,但還是要籌劃一下。這樣,到時候才不會亂抓瞎。
前一天,隊長就把做飯的面和燒鍋的秫秸送到她家了,這會兒,又將板車拉了來,停在當院。車上有一個笆斗,裝著些雞蛋和臘肉,小半瓶花生油,還有幾個空瓶,裝在個軍用書包里,打酒用的。她把面口袋裝上車,把秫秸也裝上車,又調整了下位置,妥了。轉身到自家園子里割了些大蔥,擱在車上。這時,她大已經下地去了,她娘看見了,又沒說什麼。不過,等她從缸里舀了半瓢醬豆子,她娘罵她了,成天吃醬豆子,還吃不夠,有好的不吃,算什麼出息!她不和她娘頂嘴,管自己拿了小兄弟的搪瓷碗盛好,再找張紙蓋上,放進笆斗。心裏卻說:要我和那些爺兒們一同上桌伸筷子嗎?心裏還說:稀罕!就這樣,都停當了,她才吃早飯。剛要從黃盆里舀稀飯,她娘又嚷住了她:那涼了的能喝嗎?在鍋里哩!她還是沒和她娘犟嘴,今天她的心情很好,好像一下子變得謙虛了。她揭開鍋蓋,見裏面是炒米飯,炒得干松干松。她娘有一句名言,叫做:「稀的要喝得來,乾的要撒得開」,這就是撒得開的乾飯。米粒兒一粒一粒的,一點不粘,但也不是硬,而是軟軟的,有些糙,可是有嚼頭。等孫俠子吃飽了,太陽也近午了,隊長從檯子上走過,喊她走了。
前面那伙人在說啥呢?這麼熱鬧。也不定是說一件事,而是東扯扯,西拉拉。這麼說著走著,不知不覺,就看到了縣城南頭的分洪閘。他們要去做飯的那家,就住分洪閘底下。所以,到了分洪閘跟前,他們就要跟孫俠子分手了。他們要一直朝北去,到縣城北頭的人民劇場報到、開會,孫俠子自己去大隊會計他表舅家。大隊會計詳細地說了他表舅家的地形,怎麼走,這時間呢,他表舅和表妗八成不在家,只老奶奶一個人帶了孫子,就說是大劉庄來的,便知道了。然後,大隊會計又交給孫俠子五塊錢,要她買些菜,打些酒,再稱二斤果子,給他表舅家的小孩,叨擾了人家嘛!再然後,他們那一大隊人就往分洪閘上去了。孫俠子一個人架了車,從分洪閘旁邊的一條坡道,緩緩地走到了底下。
她邁出門去,見檯子底下,幹部們正走過去。大隊書記和民兵營長兩個,都是騎車的,這會兒也沒上車,推著走。晌午前的冷清的莊子里,忽然有了一股熱烈的氣氛,挺叫人激動的。隊長架起了車,她拉車系,車子並不重,所以不需出力,只要穩著,別讓車偏了。他們下了檯子,匯入進城開會的隊伍。雖然都是一個庄、一個大隊的,平時又都愛和姊妹開個玩笑什麼的,可是今天大家見了孫俠子,態度都有些拘束,說話也不怎麼隨便了。孫俠子有些不自在,可又覺得這樣挺好。有人過來要替她拉車系,她不讓,兩下堅持了一陣,還是由她拉著。大隊書記和民兵營長本來是落後的,這時上了車,就從後邊騎上去了。前幾日下過雨,路上有著些幹了的車轍印,自行車軲轆從轍上碾過去,顛得咯啷啷響。他倆就這麼咯啷啷地騎遠,騎遠又回過頭來叮囑走快點,晌午前一定到地點。於是,大伙兒腳下又加了把勁。
街上更靜了,太陽呢,也更暖了。孫俠子穿了這一身,正好。這時,她看見從巷子里走出一頭豬,「啰啰」地邁著步,走到街對面。她看著這豬,心想還沒九*九*藏*書她家的喂得好呢!就又自信了一些。她在一家街面的店鋪里打了酒,稱了兩斤糖三刀,看那油亮亮的樣子,就又稱了半斤,是稱給她小兄弟吃的。這樣,就把那一塊錢破開了。把這錢破開了,她才想到自己要買的是什麼。她要買一頂草帽,割麥子時戴,原先她是戴她大的,帽頂特別深,卡在頭上,像個溫水的溫罐子。所以,她今年要買一頂自己的。不過,這時買草帽還太早,她把破開來的零錢理好了收好,離開了這家店鋪。
孫俠子最後決定的是穿那件線呢的格子褂,黑和黃兩種顏色的格子,裡頭襯了毛線衣。是老婆婆家送的聘禮,一斤半毛線,一種鮮亮的藍色,比天藍要深,比寶藍要淺,還是從蚌埠買來的,就這縣城街上,根本看不到。然後她讓隊里的上海知識青年教著,按上海的樣式起了針,接的袖子,挑的領子,最後織成了。脫了棉褲,穿了條兄弟當兵走時留下的絨褲,罩一條藍卡其褲,也是老婆婆給的。腳下的布鞋是自己做的,是學街上賣的北京鞋滾了白布條的邊,明線上的鞋幫。在這開春不久的氣候里,她這一身有些單薄了,可不要緊,連她大、她娘也沒說她「燒」得慌。縣城百貨樓里的那些女營業員,一冬都不|穿棉褲,不是也沒凍著。早工回來,孫俠子從灶下的溫罐里倒了熱水,洗了臉,把衣服換上,還在衣裳口袋裡放上一塊手絹和一塊錢,是年前分紅時,她大給她的。她沒什麼特意要買的東西,但上一趟縣城總是要買些什麼吧!
等她盛出小魚,鏟下餅子,又貼了第二鍋,才見黑影地里走過一個人,腳步拖著,手裡提一捆菜,很累的樣子。聽那人進屋和大家招呼,才知道就是這家的媳婦,大隊會計他表妗,這時才下班回家。大家向她讓了一回,她則推了一回,便罷了。過了一時,孫俠子見她端了個板凳,坐在院子里捧了碗喝疙瘩湯。大口大口地,像是很餓,又像是沒什麼滋味,吃下算了的樣子。她男人還沒回來。
縣裡召開三干會的通知發下來了。「三干會」的全稱是「農村三級幹部會」,即公社、大隊、生產隊三級幹部,規模很大,通常只是開半天,上午報到,下午開會,開完走人。吃和住都不負責,只發給每人一天的誤工補助。
這時候,她的兩隻手也都滿了,提了這麼些東西,往回趕著,又有一攤子做飯的事等著她,孫俠子就不由得鄭重起來。街上又有了孩子,是吃過飯去學校上下午課的,大約是出來早了些,就不急著去,而是在街上追逐打鬧,有攔了她路的,她便很著急地繞過去,嘴裏埋怨著,人家有事,真是的!走過百貨大樓,她也沒停留,而是一徑地走過去,眼都不回一下,心裏嘀咕著:人家有事!她的納得很結實的布鞋底,快快地擦著水泥的街面。腳跟在硬地上一彈一彈,腰不由得直了起來。她忽然地有了一種城裡女人的姿態:匆忙的,快速的,重要和自信的。
到街上,太陽正晌午,照著水泥街面,街面上一星土也沒有。有放午學的孩子走過街,背著書包,脖上系了紅領巾。孫俠子望著他們就想:不知道他們的大人是什麼樣子的?她首先去了百貨大樓,是在縣城中心,兩條大街交界的地方,年前起的二層樓。可孫俠子進了一層,卻不知怎麼上二層。鋪面很大,四圈都有櫃檯,中間還有一圈,依然很寬敞。女營業員坐在櫃檯後面,傲慢地抬著臉,孫俠子幾乎不敢走近她們。她很拘束地轉了一圈,見也有幾個人在轉,看就是鄉里人,卻是鄉里幹部的模樣。孫俠子想這一定也是來開三干會的。她轉完一圈剛要出門,瞅見牆角旮旯里忽然轉出一個人來,再仔細一看,那是一道夾牆,牆縫裡是上樓的樓梯。孫俠子弄明白了從哪裡上樓,可卻沒了上樓的興趣,還是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