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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說 伴你同行

短篇小說

伴你同行

原先,這裡是一片棚戶,擠在西區的街心裏。外表看不出來,走進去,嚇一跳,好像是到了舊電影里,剛開埠時,無產無業的閑散勞力集聚的地方。低矮、歪斜的板壁房,碎磚壘的小天井,也能看出歷史沿革。主弄的路面,鋪了水泥,柴爿門上,釘著鐵皮門牌,標著路名、弄名、號碼。枝蔓般的支弄雖然多而且曲折,也還是有秩序的,分而註明,一支弄,二支弄,三支弄甲巷、乙巷。岔道的中央,有給水站、集糞站、公廁、煙紙店、公用電話,還有居委會。顯見得,已經成熟了一套自治的系統。看起來,他們不怎麼入流的,其實,他們倒是這城市的老住戶了。這靜安寺路還未開到這裏,這裏只是一片垃圾空場,他們就紮下了。看著市區一點一點向這蔓延過來,又繞過他們,最後包圍了他們。他們中間不少人是這裏三代以上的居民了,是這城市的老土地。在這種相對封閉的環境里,他們的口音也有些特別。當然,他們不是蘇北人,蘇北人的集聚地多是在市北。他們要雜一些,各自帶來鄉音,久而久之,就演變成另一路的滬語。有一些約定俗成的字詞,他們自可心領神會。他們彼此都相熟得很,不像周圍弄堂或者公寓里的住戶,那樣淡然處之。他們可是熱絡得很呢!所以,走進去,除了覺得舊,還覺得熱切。尤其是夏天,天氣暖和,各家的門都敞開著,穿了睡衣褲的女人,就在巷道里走來走去。飯桌都開出來了,小孩子端了碗,串桌子吃飯,男人的酒也是混著喝。煙紙店的門前,是個中心,店主把電燈開得格外亮,許多小道消息和流言蜚語,就在這裏集散傳播。
當我將要走出草地,走上街道的水泥路面,偶爾一低頭,在我腳邊的草地上看見了一個光點。這個光點,就像手電筒的光那麼大小,但是比手電筒的光要強得多,散發出橘紅的顏色。它停在我的腳邊。我轉過身抬起頭,尋找它的來源。光源收起了。天空很明凈,有一些很細小的飛蟲旋轉著飛行。遠處的地平線靜靜地佇立著,有一些窗口過早地開了燈,在暮色里顯得有點昏暗,還有點黯然神傷。我回頭過來,光又停在了腳邊。光裏面的草叢,變了顏色,不再是綠的,而是變成淡金色。我挪動了腳步,它竟也跟著來了,它的腳步是帶著些跳躍。我再轉過頭去,還是什麼也沒有,暮色倒又暗了一成。綠地上的人多了些,或走或坐,那女乞丐也回來了,打開包裹,在清理她的財產。我又挪了一步,它再跟我一步。我索性不去看它,走出草地,踩上了街面。它也來到街面上,九九藏書溶溶的一個圓點。我過馬路,因為要留心來往的車輛。沒有注意它。然後,我就到了馬路的對面。馬路對面是一圈圍牆,圍牆一直伸延到街角,再轉過去。我就順了圍牆向前走,前邊的街角正對著一個開闊的幾岔路口,紅綠燈交替閃爍,映在柏油路面,有一些交相輝映的效果。都市的夜景將要開幕了。忽然,我又看見了它。它就在圍牆上,在我身邊。我停下腳步,它也停住了,好像一下子沒停穩,晃了晃,再又停住了。我只得走了,它還跟著,直到我轉過街角。
這時候,綠地上人比較少,人們多是在吃晚飯,或是吃過了晚飯,在忙著收拾碗碟。要過一時,才出來,到綠地上散步玩耍。女乞丐也沒到呢,她的那張長椅上空著,椅腿跟前放著麥當勞的紙杯。不曉得是她自己,還是別人,往裡放了一張廣告的印刷品。我從我們的寫字樓出來,過了紅綠燈十字路口,沿了一條蜿蜒的街道向北走去,再過一個三岔路口,就拐進一條兩頭通的大弄堂。這條弄堂貫通了兩條大馬路,據說已經有六十年的歷史。它有著薑黃的沙粒的牆面,黑瓦的屋頂,高大的門框和窗框漆成深鐵鏽紅。它至少是有十數排房屋,從這頭到那頭,每一排房屋平均分兩邊,中間就是主弄,前排房屋和後排房屋之間的橫弄,一扇扇黑色的鐵柵欄門,連起了山牆。一側的鐵門與鄰弄相隔,另一側則面街,街邊上的梧桐樹就在鐵門外搖曳著它們茂盛的梧桐葉,將樹影灑落到弄內來。這條弄堂因為寬大和兩頭通,實際上已成為一條通道,許多過路人從那裡走過,甚至於汽車也從這裏走過。這裏的居民已經習慣這些過路人侵入他們的領地,他們平靜和淡漠地走他們自己的路,做他們自己的事情,就當沒我們這些過路人。我從弄堂的這頭走到那頭,朝西拐個彎,就到了那片綠地。我本可以沿了綠地邊上的街道走一條直線,但我總是要從綠地中間穿過,寧可多走一些路,綠地中間,有兩條小路相交,分開,又相交,穿過丘陵,熱烈的棕櫚樹林,有一條還通到了凄婉的小竹林。說是「林」,其實至多不過十來棵樹,二十幾桿竹子,丘陵也只是個小土坡。可它們照樣營造了氣氛,甚至於還稍稍改變了氣候。為了在綠地流連得再久一些,我還會走下彩色石子的路面,在草地上走一段。方才說過了,這個時間,綠地上幾乎沒有人,天色呢?有一點暗了。事情就在這時候發生了。
等到新加坡的一個房產商買下了這片地皮,將這裏的居民動遷到了郊區,然後推土機推平read•99csw•com房屋,人們才忽然發現,這片棚戶原來佔地有這麼大,有多少人在這裏生活過啊!這片棚戶從街角的口上掏進去,從兩邊街面房屋的後面,鋪陳開來。所以,人們就不會知道,在這個栽了懸鈴木,有著羅曼蒂克風的街角裏面,這些二層或者三層,底下做商店,上面是住家的街面房子後面,竟然有著漫漫一片人家,幾乎把這個街區的心臟掏空了。現在,那裡,包括沿街的這一彎房子都夷為平地,就真有些教人吃驚了。由於經濟不景氣,房地產受挫,這片空地閑置了兩年,堆著破爛磚瓦、木板木條、廢舊管道,還有隨手扔下的垃圾紙屑。起風的時候,一些特別輕和薄的白色透明塑料袋飛揚起來,好像墓地上飄揚的幡旗,帶著股凄婉的意思。再後來,市政部門就下令讓所有的房產商,都要將暫緩開發的空地改造成綠地,優化城市環境。於是,這裏就成了一片綠地。
可是,它漸漸地微弱了。夏日來臨,天越來越長,我走到綠地的時候,太陽方才走到地平線,也就是那排房屋頂上。在明亮的天光里,它的光,幾乎消失了。可它還是來到我的腳邊,停在草地上,隨我走過去,走上水泥街面。在灰白色的水泥街面上,它越發難發現了。在馬路那邊的圍牆上,它也蒼白得和白石灰牆面一樣的顏色。到拐彎處,我走過來,它跳回去,那一跳,也軟弱了。它顯然是怕我找不到它,就更緊地跟著我,就停在我的腳背上。我也怕丟了它,小心地移動腳步。有一回,它援著我的裙邊上來,又停到了裙擺上。我像過去那樣,攤開手掌,貼了裙擺下去,舀起它,它在我的手心裏,即刻就要融化了,是那樣淺淡的一點光。我托著它走,走,忽然間,圍牆裡新起的高樓,那玻璃幕牆將最後一點陽光反射過來。刷地一下,擊中了我的手心。它不見了。它已經微弱到了這樣的程度,可它還是來。為了讓我看見,就停在我的腳尖,或者甩動的手指尖上。天是那麼長,六點鐘的日光,還像是在午後,而不是傍晚。太陽懸在樓房的上空,光芒相當銳利。綠地上的草被太陽曬得有點黃了,月季花倒又開了一茬。有幾次,我沒有找見它,直到我走下草地,腳在月季花枝葉的影里,方才看見,它微弱地停在那裡。我的手再托不起它了,它還沒到我手心,就已經融化了。終於有一天,它無影無蹤。太陽老高地幾乎是懸在中央,圍牆裡高樓封頂,玻璃幕牆銳利地反射著陽光,光芒四射。過往的汽車,光潔的車身也反射著陽光,光就變成一種流速的形態。綠地九_九_藏_書溫柔地起伏著,丘陵托起棕櫚,又伏下去,延至荒涼的竹林一角。迎春花的枝條一蓬蓬地垂在綠地的邊緣,月季的有節的枝子上,綴著花朵。花朵底下,藏著些昆蟲。不是蟋蟀、蟈蟈、金蛉子那類著名的,而是無名的,沒有來歷和氏族的小蟲子,它們有著化身術。
自從街角有了這片綠地,氣氛就變了。
建築垃圾清理走了,地全部深翻一遍。在厚積了灰塵油膩,結了餅的堅硬地面底下,竟還是柔軟的深棕色的泥土。接著,平地被推成緩緩起伏的丘陵,覆蓋了草皮,像高爾夫球場似的。中間鋪了幾條錯綜蜿蜒的彩色石子小路,栽種了幾樣花木,安了木頭長椅和石桌石凳。於是,放學的孩子們來踢球了。老人們來散步、打拳、下棋。戀人們也來了,在草地上偎依著。有一個女乞丐,獨佔了一條長椅,鋪上她那條骯髒的線毯,椅子底下塞了她的破家當:一隻草籃,一個衣服卷,還有個麥當勞的大號紙杯,裏面盛著一些紐扣、線團什麼的。綠地的風景並沒有因此顯得不協調,相反,多了一種風趣,變得生動了。她要是有一天沒有在這裏,大家會生出疑惑,並且,誰也不會去占她那條長椅。有一個雨天,這裏還來過一個外國人,在細雨中讀書,想來是一個自然愛好者。汽車經過,車裡的人看見,在城市灰濛濛的污染的空氣里,浮現出一方綠洲。
事情的發生,是在春末夏初的季節。天比較長了,但還不太長。當我下班回家,走在這裏,暮色已經降臨了,但是那種明亮的暮色。綠地後面的房屋頂上,鑲著一道淡金色的邊。那多是一些老式樓房,雖說是舊了,可輪廓依然很秀媚。三角形的屋頂,坡面上立著磚砌的壁爐煙囪,在二層的地方,又突出一面披廈,披廈的平頂上是露台。窗戶多是高而窄,窗戶頂上有雕花,浮出來。在暮色淡薄而柔弱的光中,這些細節其實看不頂清楚。但是,這些豐富的線條卻使光的明暗變得微妙起來。在這一排舊樓房中,還突兀著一兩幢新樓。謝天謝地,不是火柴盒式的新式公寓樓,面上貼著亮閃閃的牆磚,窗戶是一排排連起來,鋁合金的窗框,看起來就像現代化工業的車間。這兩幢新樓是仿古典的,假洛可可風,半圓形的陽台,羅馬門柱,廊窗,帶花飾的頂和檐。可是總還是憋不住透出新富的俗麗,這主要體現在那種特別鮮亮而且光潔的新型外牆塗料,它細心地將樓體包裹起來,好像上了一層釉似的。恰恰是這層「釉」暴露出建築材料的輕、薄、劣質和廉價。可儘管如此,它們也要比新式公寓樓好得多,https://read.99csw.com它們總歸是有一些曲線。而且,因為新,鮮艷,它們還跳眼得很,在一圈舊樓中,是個亮點。暮色的光線,在它們的頂上,也反射得比較明亮。這,就是綠地的地平線。
這段日子,天天這樣,我一旦走到草地的中間,它就來了。一直送我走到對面街角,拐彎,跳開,兩下里分手,各自回家。下雨了,它就停在我的傘上。我的傘頂上就有那麼團團的一點光。雨小了,我收起傘,它滑下來,滑到腳邊的濕淋淋的草地上。在雨里,它更亮了些,而草絲呢,越發的綠。四下里都是細密的雨絲,在不頂暗的天光里,像一些閃爍的絨毛。地平線上的房屋,被濕潤的空氣洗刷得明亮起來,比好天的時候更加顯眼,輪廓清晰。天空在一種灰藍的基調中,依次派生出一系列從屬的顏色,漸漸向一種高貴的蟹青色接近,絢麗地鋪陳開來。風在上面劃下了透明的流線型的長線條。這一回,綠地上真的很少人了,只有我,還有幾個匆匆的走過的路人。那個自然愛好者也不在。這裏就全是我們的天地了。它離我稍遠了些,在草地上走著狐步舞的步子,劃過來,劃過去。凡它走過的地方,細細的草絲,便翻卷過來,又復過去。月季花謝了,花瓣撒了一地,新的花|蕾還沒成熟。可是有一種無名的小白花卻開著,當它無意間掠過,它們也掙一下地一搖。棕櫚可是綠極了,葉子肥大,棕色的樹榦挺立,在丘陵頂上,散布著熱帶風情。我們走了上去,穿行過來。天色比平時暗得早了,而路燈也亮得早了,綠地角上的小竹林,很幽密。它比往常明亮得多,就像一盞小燈籠,在雨里跳躍著。我忍不住又回過頭去,它依然敏捷地收回了。只是,空氣中的濕氣將它的餘光留住的時間略長了一些,雨絲中,一線弧光緩緩,緩緩地收攏,消失。後面,綠地邊緣的樓房,全亮著燈,照耀著空無一人的綠地。
月季花開了。疏朗的枝葉間,這朵,那朵,盛開著花朵。花瓣張得很開,花瓣的邊緣有些殘破似的,卻顯得燦爛。綠地上的花多為月季和迎春,迎春此時早已謝了,剩下一蓬蓬的枝條,伏在綠地的邊緣和丘陵上。樹呢,有幾棵棕櫚,幾棵柳樹,一小片竹子在綠地最最邊上,綠地竟也有著略顯荒涼的角落,那裡少有人至。草長得很瘋,有幾處幾乎要過膝,割草機剛推過,下一場小雨,又長長短短地茂盛起來。暮色時分,空氣濕潤,草地毛茸茸的,起著反光,綠就有了深淺,一層層地滾過去。
從那天以後,它天天跟著我了。好幾次,我走著走著,冷不防地一轉身,還是沒逮住它。九*九*藏*書它敏捷極了,一下子收了回去,至多在空中留下一線淡薄的弧光。我望著綠地那一排地平線,綽約有致的房屋的輪廓,猜想是哪一個窗口裡,有它。因為天氣暖和,窗戶全打開了,靜靜地看著我。我與它們隔了綠地,對視了一陣。我再接著走我的路。它又來了,腳前腳后地跟著。我用腳尖去觸碰它,它跳開來。我追它,它就在草地上轉著圈。一旦我反轉身來,面對光源的方向,它就一下子隱去。回過身來,又來了。我追不上它,只得停下來,繼續往前走。它也老實下來,繼續跟著我,一躍一躍的。走過草地,走上街面,再過馬路。現在,即便在車輛疾駛的馬路中心,我也能注意到它了。它靈活地在車輛間穿行著,有時候,還會停在某一輛汽車的反光鏡上,駛出一段路,再又回來。還有一次,它停在一個女孩子高高束起的馬尾辮上,看起來,它還挺花心的。隨了小女孩子一顛一顛的腳步,顛一段,再回來。它已經認我了。
它確實認我了。有時我晚了半個鐘點,走到綠地,人已經比較多了。而且,天長了一些,到綠地來的人也更多了。有些不是住在附近,而是住得更遠的人,也都往綠地上來乘涼、散步、玩耍、談情說愛。這時候,簡直有點擁擠了。可是它,總是能準確無誤地找到我,停在我的腳邊。當然,它會到人多熱鬧的地方去流連一下,可最後還是回到我這裏。我不再費心去尋找它的源頭,找也沒有。那麼,索性讓它安心,我有意背著綠地後面的房屋,不回頭,由它去。它就有些放縱了。我不去觸碰它,它反來觸碰我。開始,它小心向我靠攏,靠攏,再靠攏,接著,就觸到了我的腳。一經觸到,立即跳了開去。然後,它就連著來了,碰一下左腳,再繞過去,碰一下右腳。碰一下右腳,再碰一下左腳。它反反覆復地玩著這一套把戲,也不嫌單調。我只當看不見,它才漸漸地停下來。它停了一會兒,又向我靠攏過來。當它又一次觸到我的腳,卻沒有跳開,而是沿了腳踝上來,停在我的裙擺上。隨著我走路,還有風吹,裙擺一搖一盪,一搖一盪,它就乘在上面,盪著鞦韆。我呢,就將手掌攤開來,貼了裙子,輕輕地一舀,它就到了我的手心。紅紅的,亮亮的,圓圓的一點。我用手小心地托著它,走過馬路,沿了馬路的圍牆走,走。這一段路,它一直停在我的手心,一動不動。直走到街角,一拐彎,它跳開了,回家去了。
這是激光手電筒的光。這種新型的激光手電筒,光的射程相當遠,倘若沒有障礙物,幾乎可以一直照射下去。問題是,它究竟來自何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