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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華舍住行

散文

華舍住行

一、水

母親老友的老房子在張溇,多年前母親在那裡小住過一段,印象最深的是,後園里摘來菜放進油鍋,菜的魂還沒跑出呢!現在,母親老友一家搬到了鎮上的教工樓,就請了一個公公看房子。
滿心高興地一徑下樓,退出殿來,出得寺門,不料卻被一長大漢子拖住。他穿一身短衫短褲,絡腮鬍子,濃眉直鼻,像是梁山泊的英雄,可臂上卻挽了一隻討飯籃,手上還很戲劇化地握了一根打狗棍,伸手就作討要狀。其態度卻不像討要,倒像是劫路剪徑。給了他幾塊錢,還不放行,也不言語,只用眼睛示意我們的錢包和口袋,直到將身邊的零錢統統給光,他才鬆手走開。這時節,寺門口的和尚一直嬉笑著觀看,寂寞了多時終於上演了一出好戲似的。想他們這般無聊,不如到包殿去做和尚,沒了公糧吃養,自己種瓜種豆,才是出家人之道。
華舍還有個基督教堂,穿街走巷一路尋去,問了人,有說知道,也有說不知道,好容易到跟前,卻已經拆了,正打地基造一座新的。見我們在此張望,就有一名男子笑容可掬地出來,定要請我們去隔壁屋裡坐和吃茶,聽我們說是從上海來,就問是不是上海的教友,還問上海基督教的情況。然後以謙遜的態度告訴我們,原來的教堂已有一百年歷史,小而破,容納不下越來越多的教友禮拜。於是,兄弟姐妹集資二十萬翻修擴建,其中一萬是用在設計,從上虞請來設計師畫的圖樣。說話時,民工們正歇午,捧著大碗的麵條吃,幾個婦女在灶上忙碌,也是自願來服務的姊妹。最後的問題是,教堂里有沒有牧師,回答是沒有。
打工妹上菜市場了,衣著鮮亮,耳上掛著金墜子,買了菜,叫一部三輪車坐著回住處。也有男工用自行車載著相好的女工來,在熙攘的街上穿行。街邊的爐子捅開了火,卻是賣酒菜小吃了,打工仔三五人圍了一張矮桌,喝著沒冰鎮的啤酒,等著炒菜。路口停著輛卡車,賣的是賤價的桃子,大半青著,人們爬上車斗自己挑,還有賣水的車,一路走一路吆喝。再晚些,黑了天,幾盞路燈亮起,小吃攤就又多了些,油鍋嗶剝響著,油煙氣和瓜果菜皮的腐爛氣合在一團,空氣便有些渾濁。方才說過的那租書的小雜品店,擺出了一架電視機,圍著人看電視劇,也都是外地打工的,大都來自四川、江西及安徽。華舍的晚上,就是靠他們撐世面,成幫結夥地散步,聚在鎮碑的台階乘涼。更晚些時,大約八點鐘的光景,華舍大酒店,一座貌似招待所的建築里,就飄出了電子樂的舞曲,窗戶上彩燈一亮一暗,有些夜夜笙歌的意思,舞會開場了。
老街的店鋪也已革面洗心,是新式的商店,售的也是大呼隆的商品,只是種類要比大城市少掉一半左右。僅存的一條老街也開始了拆建,頭上的老房子變成了廢墟。柯橋向來是繁榮的,不過原先是舊式的繁榮,現在是新式的繁榮。那些象徵柯橋富庶昌盛文明歷史的石橋,橋洞壁上布滿了綠苔,站在裡邊,有陰涼的水汽撲面而來,彷彿生出一絲懷古的心情。
從石窟下來,師父就慫恿我搖簽。待我決定了,又說必要燒了香才可搖,就指方才燒的香給他看,才允許我摸簽筒,令我跪下,事到此時就變得鄭重起來。自報了姓名,來自何處,求的什麼,想了一下,決定求流年。因年初開始生病,不僅折磨自己還折磨他人,實感倒運,無妨求個簽看看,什麼時候可有轉機。於是便虔誠地搖起簽筒,良久,好不容易有一根落地,趕緊拾了爬起,送師父處查對簽文。不想,那師父驀地站起,眼睛亮著:「好籤啊,上上大吉!是皇帝一般的命!」就急著向他討簽文,他則縮回手,說要付兩元錢才可領簽文。立馬掏錢給他,換回簽文,就好像花錢買自己的命似的。但見是四句詩文,尚通俗易懂,抄錄如下:
他的父親已經過世,那年來尋根,為我們提供確切線索的王阿丑老人也已作古。他父親生前和他說過我曾外祖父,雖說在杭州城裡發達了,卻一點也不忘故土,凡家鄉有人去杭州,總是一宿兩餐地招待。在貧苦的茹家溇里,相傳著他成功的事迹和寬仁的美德。茹水根說茹家溇的人家不多,是從紹興遷過來的,也沒有多少代,可說是根基淺薄,這些年生活才漸好起來。望望門外的溇,想著它也當有「上種紅菱下種藕」的光景,大約也是像歌里唱的那個曹阿狗,終年忙碌,還是不夠活口,不得已便操起了方木、圓木的手藝。方木是指竹器,圓木則指箍桶。

三、橋

工廠一律沒有節假日,因是多做多得,工人們便也沒有強烈的要求。大約還是為了治安的考慮,有關部門也不向廠主提出勞動法的條約制止。就這樣,日復一日。端午這一天,有些廠決定放假一天,大概是因為產品壓倉太過的緣故。從前一晚十一點機器就停住,華舍顯得清靜了許多。打工妹們早好幾日在商量如何度過這個寶貴的假日,最遠大的計劃是去杭州一日游,一早到柯橋,搭上去杭州的車,估計十點就可看到西湖。天黑了再往回走,正好趕上當晚十一點開機。飲料點心,還有拍照的膠捲都準備好了。
然而,簽是個好籤無疑。
案子發生后,公安局就要求各個廠家都須給外地工人辦准住證。於是,我們便相幫到一家布廠給工人拍准住證上的照片。雖然化纖織品市場處在蕭條,貨倉里積壓著成品,可工廠還是歇人不歇機地二十四小時地做,試圖以薄利而多銷。工人是分成兩班倒的,每班十二小時。所以我們去拍照,工人們或是從織機上下來,或就是從床上爬起。大多是二十歲上下的打工妹,仗著年輕,也不怕累,臉膛還都紅潤著。就是這樣日夜倒,還有時間去華舍大酒店跳舞。
沿途自然是有著許多工廠,機器聲盈耳,也遇到幾個鴨棚,正放著鴨,鴨鳴聲一片。水上船來船往,機帆船的馬達此起彼落,都是運貨的。也有一艘https://read•99csw.com祭祖的船,船上放著八仙桌,桌上供了大紅香燭,還有糕餅水果,桌下是成筐的魚肉菜蔬飲料,壇裝的黃酒,船上大都是女眷,穿紅著綠的。還有一艘船是去起墳,也裝著成箱的啤酒,還有香燭,站著幾個棒小夥子,準備出勞力的樣子。老大告訴我們,此地風俗,陰曆五六月里是不可辦事的,因此需抓緊了,在這四月底都辦完。
泊在河岸的船老大也是有古意的,老大們一連聲地喚著旅遊客行船的人「太平橋去哦?」「周家橋去哦?」見略有遲疑的,便追上不放,依著紹興人的固執,一步跟一步地盯,一直到你離開老街。而你一旦再回到老街,他便又出現在身後,說著:「太平橋拍照最好的,電影《祥林嫂》就在那裡拍的。」或者「周家橋是個好去處,凡拍照的都要去那裡」。並且老大們之間有著不成文的規矩似的,是誰盯的客旁人一概不插手,見了那人再次出現,還會紛紛喊那老大「來了,來了!」於是,那老大再緊跟上去。曾經與一個老大沒談攏去柯岩的船價,分手離去,不料身後悄步跟上又一個,說了個較低的船價,正議著,前一個老大突然間躥出,點著鼻子罵那後來的,話雖聽不懂,可看那神情卻是罵得很毒,而那後來的一句也不回,臉上掛著懦弱的笑容,退去了。
母親老友說,公公從來不白吃人家的東西,公公是講禮數的。
齊賢的石佛寺名見經傳,卻顯得冷落。寺在山水交接處,十分清遠。和尚有幾個,或隨處遊盪,或坐一把竹椅看風景,兼賣門票。進殿迎面是笑口常開的彌陀佛,兩邊分立濃油重彩的四大金剛。後殿有十八羅漢,卻直通和尚們的起居處。深處是幾張掛了蚊帳的木床,中間幾張矮桌,桌上是幾碗霉乾菜,灶上坐著鍋。灶后則通到河邊,放著一籃菜等人來洗。順樓梯向上,又有一殿,供的是城隍菩薩,有老師父坐著,兜售香燭,向他買了一炷香燒了。再從殿右側上一排石階,進到一石窟,滿滿地坐一尊端莊豐潤的觀音,這就是著名的石佛了。因石窟地窄,須退至觀音座下的一方小石台底,再仰極頸項,才可望其面目,面容極為大方美麗,手足也是溫潤大度的相。小石台上有一把竹椅,再有一個破臉盆供插香燭,似過於簡陋,但有家居的氣息。想這寺也是先有石佛,再造了寺來供養,倚著山形地勢,難免是局促了些,造法也是隨心所欲,缺什麼補什麼。但石佛是真好。
公公的兒女都離了張溇,有在紹興的,也有在杭州的,還有在上海的。公公哪裡都不跟去,一個人在張溇。
公公今年八十,耳朵是背了,喊他三聲只聽得見一聲,路上遇見他,問公公去哪裡,回答說:慢走,慢走。你說公公再見,卻問你阿姆好?或者因為聽不明白,乾脆裝聽不見,一問三不知。
從老街看,舊日的齊賢也是個富鄉,河面寬闊,頂上跨了高大的石橋,山牆筆直的長巷,腳底是平整的青石板。屋脊高聳,黑瓦鋪頂,很是殷實。齊賢的歷史也是久遠的,「齊賢」的名字就來源於大禹的年代,大禹受禪后,巡視天下,召集諸賢在此聚集計議國家大事。所以才叫齊賢。
君子百事且隨緣,
午後,有一段聲息略止的時間,菜市場里空了,攤主們躺在竹椅上打盹。炸粽子、油條的油鍋掩了蓋,爐子也封了火,只聽蒼蠅嗡嗡地飛行。三輪車歇在路邊巴掌大的蔭地里,船泊在橋下邊。都在歇午呢。連雲港、廣東某地聯合演出的搖滾歌舞海報干脫了糨糊,大半張揭起了,無精打采地一飄一飄,錄音機里的流行曲也換了慢板。街後邊小巷子里靜靜的,都掩著門,門口掛著小黑板,寫著錄像的片名。推推門,門后便閃出人來,警惕地端詳你,可看見屋裡有一角拉著帘布,有隱約的聲音,正放著錄像。還有落袋,在街邊搭起的涼棚下,三個兩個,臉色都很緊張,想來是賭輸贏的。說是靜,也是外面靜,心裏還是鬧的,叫大太陽頭壓住了聲音罷了。到了四點左右,才又慢慢地活動起來。
現在,水鄉的自然循環系統運作不起來了,有待于新系統的建設。在去柯橋的路上,有架管道的工程在進行,說是排污的管道,那就等著它吧。
隔幾日,母親老友就差我們去給公公送些糕點煙酒和挂面去,並囑我告訴公公,我是「茹阿姨」的囡。母親住那裡時,每天晚上都和公公聊天,聽他說些鄉鄰鄉事。有一日清早,大家都未起床,公公卻來了,穿一身長褲長褂,對襟扣一直扣到脖頸,他送來一塊火腿還有一個葫蘆,是今年園子里摘下的第一個葫蘆,說是給「茹阿姨的囡吃」。公公還問明了我們離去的日子,到那前一日早晨,他又來了,這回送的是雞蛋。公公養的小母雞的頭一批蛋,蛋殼嫩嫩的,幾乎看得見遊動的蛋黃。
買得個溇,上種紅菱下種藕,田塍沿里下毛豆,河坎邊里種楊柳,楊柳高頭延扁豆,楊柳底下排蔥韭。
輕紡城的建立使柯橋成了一個化纖紡織品的貿易中心,南來北往的客商雲集在此,是酒店和飯館的主要客流,許多生意是針對他們而做的。我們在的時候,正是輕紡貿易的蕭條時期,輕紡城裡有一些鋪面關了門,等著出讓,買主卻寥寥。但市面依然很熱鬧,人車不斷,進貨出貨,銀行郵局都是人頭攢動。三輪車載著衣著摩登的女郎,進到酒店賓館,或是去理髮部洗頭做美容,或是在酒席上談生意。車上街上常常看見人佇立著,對著手提電話南腔北調地論買賣。路邊的投幣電話也很忙碌,大都是尋人找工作做的。
水到渠成聽自然,
茹水根是管墅鄉中學的教師,教數學,有兩名學生在奧林匹克數學競賽中得了名次,他從一個塑料包里,很珍貴地拿出證書和獎狀給我們看。他新起了樓房,背靠溇,前面圍了院子,種著南瓜,綠油油的一架。兩個女兒都在柯橋工作,見了其中https://read.99csw.com的一個,穿了連衣裙,化了淡妝,捧來一堆易拉罐飲料讓我們喝。茹水根說,他現在感到很幸福。
茹水根送我們到橋頭,指引了一條去柯橋的路,走沒多久,就踏上了街市,人來車往,是綜合市場的前邊。柯橋鎮越來越擴展,幾乎到了茹家溇的腳跟頭。正是傍晚下班的時間,從華舍到安昌的中巴都擠滿了人,好容易擠上一輛,車內坐的大都是年輕的上班族,女孩們化著妝,戴著首飾,衣著鮮亮,態度傲岸,是從柯橋下班回家的。
近午的時分,綠陰靜靜地罩著水面,偶有人來去,便聽得見腳踩石板的清脆聲。從沿河的門窗望進去,有一個理髮鋪子,沒有生意,剃頭師傅則躺在椅上看閑書。還有個裁縫鋪,縫紉機歇著,做衣服的人也不知哪裡去了,攤了一桌的布料。再有個門裡,坐著個面容清癯的老者在讀書。此一派閑適與方才柯橋的甚囂塵上真是鮮明的對照,幾乎有些回不過神來。橋頭延伸出長巷,青石板的地面很清潔,有搭起涼棚的貨攤,賣著些蚊香蒲扇的小物件。一個老人走來,身穿潔白的襯衫,手裡拿一柄摺扇,笑問我們從哪裡來,回說上海,他便說:「我剛從上海回來。」慢慢地走了過去。顯然,周家橋雖僻靜,卻不是不臨世面的,是鬧中取靜的世界。
這些村辦廟裡的菩薩一律塑得粗糙,面目難辨,並且是想當然的,想到哪塑到哪,金剛羅漢全不按規矩排,且顏色特別鄉氣。可是卻有著一股種田人的耿脾氣和實惠勁,倒顯得生氣勃勃。
喜逢新運稱心田。
六月初到浙江紹興的華舍鎮,母親的一位老友家養病。
每天早上,公公要去喝茶。他背著一個籃,籃里放一件防天變的布衫,布衫底下是幾件點心,就去喝茶了。有一回我們上午十點光景在周家橋,見橋上走下公公,這是公公喝過茶回家了。公公在前院養了一群小雞,我們去時,已是第二群了,第一群被「格娘養的賤胎」黃鼠狼咬死了,公公這樣罵黃鼠狼。天好的時候,公公就在院里的石凳上曬菜子,準備在屋后的菜院里下種。菜院雖是荒了,可還栽著公公的幾架瓜豆葫蘆,還有南瓜。香椿樹一季季地吐芽兒,月季也年年地開花。
華舍吃素念經的人很多,尤以老太為眾,她們今日去祭包公,明日來拜關雲長,後日邀一船紹劇班演出觀音戲,不少舊廟跟前,還有著那種臨水的戲台,可搖船過來觀看,就像魯迅先生《社戲》中寫到過的。這有些像趕集,興興頭頭的。
石階上站起一個小男孩,背著手看我們一點一點近前,身邊坐著一個學生模樣的青年在寫生,這時起身讓我們下船上岸,問我們從哪裡來,自我介紹是從北京來,解放軍藝術學院油畫系的學生。
那日從水路去柯橋,路經鑒湖,有少許村落,聽見有歌唱式的誦經聲,間著木魚,還有鈸鑔,嗡營中鏗鏘著。又是從湖面上傳來,散得很開,卻連綿不斷,有一些籠罩的意思,但並不蒼茫,因是像唱山歌。船到近處,便可看見點點香燭,因是在大太陽頭裡,火頭顯不出光亮,卻因為多,還是成氣候的。廟在橋頂上,形狀極為普通,類似一般瓦房,高大些而已。據老大說,是村裡集資建的大廟,不知祭的哪一路菩薩。但見廟門前人們忙碌著,和一桌桌的香燭一併的,還有一桌桌新蒸的糕餅,熱氣騰騰,大約是供香客們果腹的。米糕的酸甜氣和著香燭的煙氣,很是熏人。船從橋底鑽過去,蒙了一頭的誦經聲和煙火味,不是醒世的,倒叫人陶陶然。

四、鎮

張溇蓋起了很多新屋,兩層三層的都有,漂亮的屋檐底下,燕子也築起了新巢,小燕子在巢里藏著,老燕子飛出去覓食,再一口口地餵給它的兒女。公公還住在老房子里,左鄰右舍都搬走了,沒了人氣撐,屋子也破敗了,變成幾座斷垣廢墟,其中立著一座老屋,由公公看守著。
住華舍的時候,還去過齊賢和安昌兩個鎮。在過去,齊賢是個區級鎮,級別要高於華舍和安昌。果然,齊賢的規模更大,規劃也更整齊統一,顯然是在計劃經濟的體制下擴建起來。街道很寬,郵局很大,學校,鎮政府,是那種二十世紀五六十年代的新派建築,工農式的官樣文章,氣氛整肅而呆板。還有一處名勝,石佛寺,掛著省佛教協會的牌子。總之,是可看出行政重鎮的遺迹。不過,現在卻是有些冷清,不像新起的華舍那樣喧鬧,人人爭先恐後似的氣氛緊張。齊賢的商店、街道、菜市、郵局,都很少見人,到了中午,有放學的小學生背了書包在街上奔走,略微熱鬧了一些,可是貿易集市卻拉了捲簾門,紛紛收攤,回家吃飯打午覺了。河岸停泊的船上也擺開了午宴,有酒有菜,或一家,或幾個,圍在一起,喝起了花雕。
初到華舍,最先遇到的是水的問題。母親的老友住的是新造的教工樓,新工房的式樣,有自來水,可是自來水卻不能喝,喝的是從柯橋買來的水。據稱那是從山裡接來的泉水,裝在大號的塑料桶里,兩塊錢一桶。街上見的最多的就是這種賣水的車,車上寫著「礦泉水,柯橋」。還有雨水,人稱天落水,也是可以吃的,於是家家屋檐底下都有著大盆或大缸,等著接雨水。河裡的水是不能喝了。

五、公公

因此又知道溇其實是有主人並且供生計的,就像田畝有主人供生計一樣。所以,溇的稱謂要追根溯源,必是從溇主而來。曾經走到過一個溇,溇邊只一戶人家,是深宅大院式的老屋,緊閉的大門口就有個小碼頭。溇邊的樹木十分茂密,水面大半被浮萍遮蓋,又是才下了雨,水漲過了好幾級台階。這個溇是在河道的犄角處,背靜得很,路人走不到的地方。想來這溇當是姓這門裡人家的姓,也有過「上種紅菱下種藕」的忙碌光景,如今卻成了浮萍的世界。
又回了趟母親的故鄉茹家溇。
後來知道,從柯橋去周家橋於我們說是九*九*藏*書走了冤枉路,周家橋就在華舍這邊。此後,我們還去過周家橋幾次,都是步行,只半小時即到。可是,終不如這一回從柯橋方面的水路進去,那一種霍然聲止的效果,如入仙境,是以後再沒有過的。
她們是分成班組,一組一組來照相的。頭兩個總是比較勇敢的,在小姊妹的嗤笑中就義般衝到照相機前,撲通坐下,臉和身子卻都僵著,拍完就走。其餘的便擠在門口,對著茶色玻璃窗梳頭整裝,還有一些特為去換衣服的。有一些則要求沖洗后給她們底片,好去加印寄給家人。
華舍倒也不全是鬧,靜的地方也有的。有一日晚上特別悶熱難熬,大街小巷沒一處涼快,河面上的風都是濕熱的。直走到老街頭上,一座水泥橋,站在橋心,才感到一點涼意。橋上乘涼的老頭很熱切地邀請我們,說要去那裡搬竹椅,他說的「那裡」是指橋下的一爿工廠。他告訴我們這家絲廠已經倒閉,工人都跑光了,只剩下他一個人看廠。我們謝絕了他的好意,走下了橋,留他獨自在橋上。
多年前曾收到過茹家溇一位鄉黨,茹水根的信,信中說他的父親知道我曾外祖父的一些事情,如有意了解可前去問訊。這天下午,我們便尋蹤而去。
公公也是有來頭的,以前做過保甲長,又在哪個大碼頭學過廚子,後來就在母親老友的學校里做校工兼廚師。每回去張溇老屋,廚房裡公公的菜肴都不重樣,有時是醬鵪鶉,有時是豬血,還有糟毛豆,後來公公發現了我們這種失禮的行徑,一見我們來,就把菜碗收進了碗櫥。
去過齊賢和安昌才能領教華舍的鬧。
去周家橋是從柯橋出發的。談妥了價錢,老大便領我們去他的船,看他在船艙里鋪開一張新席,又在封好的爐子上坐了一壺水,說是到了地方,我們拍照,他則要燒開水喝,否則是不夠力氣再划回來的。一切就緒,他雙腳一蹬槳,船便離了岸,在老大們含著羡忌的調笑聲中,一路過去,鑽過橋洞。苔蘚斑駁的河岸上空,新起的高樓密密匝匝的,還有工地上的塔吊,直懸在河上頭似的。船終於劃出了柯橋,水面漸漸開闊,天空也開闊起來。
可是夜裡就開始下雨,並且越下越猛,到了早晨,已下成瓢潑。別說是到杭州,上一次老街都不容易了,所有的計劃都泡湯。打工妹們都擠在門口看雨,眼巴巴的,一日光景終於在大雨中過去。到晚上十一點,織機重新開轉,車間里又是燈光雪亮。
新到華舍,華舍就發生一樁案子,三個打工仔殺了一個賣毛竹的老頭,卻只偷得一百塊錢。據說這老頭是從天日山來的,就想起母親小說《百合花》里那個拖毛竹的小戰士,會不會是他的族人。
後院里也很繁忙,灶屋煙氣騰騰,一籠一籠蒸著糕,蒸出后便倒入筐中,分發給念佛的男女老幼,一同分發的還有桃子。灶屋側邊有一小屋,是求籤人領簽文的地方,也是忙亂不可開交。正看熱鬧,卻被一老婦扯了一把,叫我娘娘,求我替她解釋一紙簽文,並說她求的是老頭的音訊。老伴突然出走,三個月來聲息全無。我仔細看那簽文,是一張中吉簽,文中有「干戈起事」「詐謀陷身」,然後「路人有阻」「訟事漸解」「婚姻莫誤」的字句,倒是很有針對性,可也不便與她細說,怕她擔心事,只說人會回來的,只是行程要慢一些。老婦立轉身去向她的老姊妹們報喜:「會回來的!」
整日無事,就是在街上或者鄉下走和看,用想象拼接著逝去的水鄉圖畫。一個簡單的問題,水鄉的水是如何養育了一代又一代的生計,直到今日。
老屋已經破損得厲害,灶屋煙熏火燎成了個黑窟,地磚碎了,牆也有些酥。屋后的井枯了,水塘飄滿落葉,漚出了綠肥。燕子也不來屋檐下做巢了。公公一個人住在裡邊,卻過著風調雨順的日子。

二、溇

史書上說:「會稽俗多淫祀,好筮卜。」會稽就是紹興的古稱。
安昌的橋其實是值得一提的,雖然並不著名。由於安昌鎮的街市是依著一長條河而設,所以,河上的橋便是不可少了,可說是數步一橋。可惜我們去的那一日,是出霉的日子,於是,每頂橋上都搭了棉被、棉褥曬太陽,難免有些煞風景。可是,這橋卻有了股居家過日子的表情,很實惠的氣息。
每一句都是勸慰的話,並且適時適地,尤其是第三句:莫嘆年來不如意,真是知我痛癢的,由不得不信它。小心地收好籤,就向老師父告別。自此,那師父對我一直非常尊敬,問我從哪裡來,做什麼事,將我們送至門口,大聲在身後說道:萬事都無阻擋了,放寬心好了!
壯觀的景象也有,那是陰曆十四,包殿要念千人佛。包殿距華舍十來里旱路,三輪車二十來分鐘便到了。到得雖早,但頭幾批都已念過走了,眼下大約是第三第四批了。包殿在民間集資辦的廟裡是個大廟,供的是包公,前後有幾進,左右還有側殿。其時已經連磕頭的空都難有了。遍地竹椅,椅上坐著念佛人,懷裡捧著小盒,盒裡是佛珠,一律嗡嗡嚶嚶。燭台上的大紅燭燒得熊熊的,燭油流淌下來,一會兒就積滿了一槽。有專門消除燭油的老人,用結滿繭的手一把一把捋著滾燙的燭油,捋進臉盆,同時還提防著香客手中的香燃著垂掛下來的布幔。正殿中央擺兩張方桌,坐兩桌壯年男子,彈奏著琵琶、二胡、三弦、木魚和小鈸,忽兒又拔起嗓門唱出一個高腔,迂迴周轉的,是眾聲之首。在他們的桌前放著煙和茶,供他們潤喉提神。
輕紡工業的興起,幾乎是一夜之間,化纖布廠、印染廠遍布水鄉,僅一個華舍,就有二百來家廠。晚間,走到田裡,只聽到四下里都是夜不停機的隆隆聲。這些急速上馬的小廠,排污系統想來是顧不上了。還有我們所寄住的這種新工房,抽水馬桶落水管一應俱全,卻不知道有無化糞池下水道的設施。倘若沒有的話,那麼這些生活污水不也是排入河道。路邊田間的豪宅,四五層樓,頂上是琉璃瓦,壁上是馬賽克,九_九_藏_書裏面也是一應俱全,可也很難相信有排污的設施。不遠處正有一幢樓起來,天天去看,幾個農民工砌磚上頂,竟是簡陋得很,沒看見一點排污的準備,就這麼眼看著它封頂,內外裝修,成為又一幢金碧輝煌的豪宅。
孩子們上學除了帶米,還要帶一瓶蒸飯的水。有不捨得花錢買水的人家,就打了井吃井水,井水因地下水的污染,也是渾綠色的,挑回家再用明礬打了吃。有一日還看見有一條盛水的大船搖進老街,搭起跳板,人們排隊一桶桶地挑水回家,許是一些人家合夥雇的拉水船,拉的是大河的水。水鄉的人就這樣為吃水忙碌著。
早就知道,溇,指的是斷頭河。河汊,就像樹葉上的葉脈,延伸向四邊,到頭的地方,就叫做溇。溇呢,又隨了溇邊居住人家的姓,叫做張溇、王溇、繆家溇、茹家溇。在華舍時,無意間讀到一首民歌,說的是有個曹阿狗,一家人都很會勞作,到頭來卻還是個愁,其中有一段是這樣:
走到老街,沿街的水在烈日下散發著腐爛的氣味,顏色是渾濁的。街面上也很臟,果皮瓜殼,菜葉紙屑,風一吹就吹到水裡去了。沿著水走去,走到鄉間,水也是不清,漂浮著各種垃圾,居多的是塑料袋和泡沫塊,一堆堆的。從柯橋乘烏篷船去柯岩,走過鑒湖,水清了許多,可看見水底的魚蝦似的,伸手一撩,撩上來的還是塑料袋。
和齊賢、安昌不同,華舍是個新興的鄉鎮。歷史上,它有著「日出萬丈綢」的名聲,但多是以家庭為單位的手工作坊,想來還是桑田為本,所以鎮是個小鎮,人口只四五萬,老街的規模也有限。它的興起是在近年,隨著柯橋輕紡城的發展而發生。
在新街口雇了一輛三輪車,三輪車是此地最方便實惠的交通工具,議好了價錢,就上了路。從華舍往茹家溇,是對著柯橋的方向。還記得,那年頭一回尋到茹家溇,再從茹家溇到柯橋,是走的水路,機帆船隻一會兒就到了。照我曾外祖母的遺言,是離柯橋四里路,其實只有兩里來路罷了。三輪車一路順風,大半路程過去,近繆家溇處,路上卻漲了水,竹爿搭起了浮橋。茹家溇必是要經過繆家溇的,只得下車步行。走過了浮橋,三輪車也拖了過去,再重新上車,幾分鐘就到了繆家溇。前頭便水道交錯,人家稠密,橋上橋下的,車進不去了。於是支付了車款,沿河走去。問了幾個人,都說茹家溇在前邊,心中回想著上一回來的情形,卻怎麼也想不起來了。河邊都是新起的水泥樓房,兩層或者三層,還有一些店鋪,甚至在橋頭有一家工商銀行。人也比上回多,自行車扛在肩上過橋,下了橋又是一溜煙,往來閑人都駐足看我們,顯見得是兩個外來者。
到的第二天,自來水便停水,直到中午也沒來水的意思,只得提著搓好的衣服下樓到水塘里去清。走了一個塘,正對著一家廠的後門,水是污黑的,並且浮著腐草和白沫,只得去下一個塘。轉了不少彎,穿過一家豪門大宅,據說是一個著名企業家、全國十佳人物的家,再走過一個養老院,來到又一個水塘。水要清澈得多,已經有一些人在洗衣淘米,便也挽起褲腿下了台階。卻見水裡游著針尖似的小蟲,還有一些無名的絮狀物,揉碎在白色的衣裙上,便是淡淡的青綠色。
一組照完了走,下一組還沒到,來了單獨的一個。像是剛起床,雲鬢鬆散,懶理晨妝的樣子。一件白襯衫捉襟見肘地吊在身上,倒顯出豐腴的體態。臉形是俏麗的那種,膚色白皙,眼風則有些飄。周圍的男職工也願意與她打趣,問她為什麼不|穿得漂亮一點,她往下扯扯衣襟,說,難道這不夠漂亮?也是善於介面令的。待她走後便向人打聽,果然是有些來路。她是四川人,剛來此地不久,之前已經有著豐富的閱歷,都說像她這樣的,應當去深圳海口,不知為什麼要來華舍。工人中間傳說她是「雞」,卻也沒有確鑿的根據,但聽她有時沉不住氣會出大話,說是華舍的白道黑道都能擺平。總之是不一般的人物,可說打工妹的精英。不久又傳來她的故事,說是她不知有什麼事情外出,請小同鄉代班,小同鄉連做兩班,沒頂住,叫織機擠斷了一排四個手指,眼前的傷好治,可今後的生計怎麼辦呢?小同鄉還小,不懂得擔憂,她卻哭了許久,哭得也很傷心,可見還是有良心的。這樣的女子終是不會太平的,天生會製造故事,華舍只是她故事銜接處的間歇,很快就會過去。大多的打工妹生活都是單調的,最有色彩的情節,大約就是早晨等郵局開門,給家鄉寄包裹的一刻。還有買新衣服打新耳環的一刻。有夫妻一同出來打工的,生活便略有樂趣一些,所以,提供夫妻房也是工廠競爭招工的條件之一。雖然各家工廠都有安定工人的舉措,可是工人的流動還是相當頻繁。時常是,幾天里有幾十個工人相繼辭工,但也不必過慮,幾天後又會有相當數目的工人應招上工。然而,這種流動卻給華舍帶來一股不安的氣氛,街頭總是出現新人的面孔。
柯橋的橋是著名的,至今還記得那年來柯橋,站在橋頭,橋下萬舸爭流的蒸騰氣象。這一回來,印象卻大變了。柯橋鎮的規模大大擴展,已經成了一個繁榮的城市。新街一條條地開拓出來,設有好幾路公交車,再加上通往紹興、杭州、蕭山等地的班車,招手即停的中巴,還有計程車,一時車水馬龍,熙熙攘攘。最觸目的是高聳的星級酒店,一座又一座。僅存的一條老街,沿著一條舊河,幾頂石橋,已經很不起眼了。
從早就一路鬧起。天不亮拖拉機就來了,運石頭,運磚瓦,然後卡車來了,轟然拉開一天的帷幕。菜市場里人頭攢動,雞飛狗跳,攤位擠著攤位,都大著嗓門,奮力買賣。老街里,船也來了,一艘挨一艘,泊得滿滿的。橋上橋下是上班人的自行車鈴響,油煎粽子的油鍋沸了,油條也下鍋了。剃頭鋪子在下門板,另一溜的髮廊要略晚一些,裁縫銷卻開始燒熨鬥了。電動馬在搖,唱著怪誕的九*九*藏*書歌謠,隔壁的時裝門面開張了,放起了錄音機,流行歌星的聲音頓時籠罩了老街。新街的郵局門口,早已經擠滿了人,都是匯款寄包裹的打工族,是剛下夜班的那一撥,只等門一開,一擁而入,連插腳的空都沒了。然後,學校的廣播操音樂響起來,日頭也高了。
耳背歸耳背,公公卻是很領世面的,一點都不落伍。聽他同人議論形勢,口中不時吐出銀行貸款,資金凍結,幹部腐敗一類詞彙。大事小事都逃不出他的見聞,去南方打工的人,華舍黑道的頭子,新起的樓,下台的書記,等等,等等,真是廣聞博見。
安昌是個老鎮,是紹興三大舊鎮之一,這三大舊鎮是柯橋、鑒湖、安昌。人口要比華舍多,但因近些年華舍工業發展,外來人口多出三分之一,才顯得擁擠嘈雜,而安昌則要靜得多了。它地處偏僻,大約還有些守舊,因此我們在那裡看到了最為樸素的面貌。和水鄉所有的鎮一樣,安昌也是沿河設街,街上有不少茶館,門口爐子上擱著才揭籠的肉包,蒸汽騰騰,門裡黑洞洞的,定睛看去,便見有方桌條凳,坐著幾個老人。還有箍桶的鋪子,大大小小的桶中,數那種小小的量米升最可愛,有一種拙巧。箍好的桶再上漆,荸薺色的漆,很耐心地一層層往上刷。麵店的門口支著架子,晾著幾米長的細麵條。有一家賣糕餅模具的鋪子很有趣,裏面有一架腳動的旋床,老人腰背挺直地坐在高凳上操作,看我們好奇,便做給我們看,然後歇下手,點一支煙,徐徐地吸一口,說:倘若是電動的,是車不了這樣精細光滑的活計,又說:這種活,快不得,要慢慢地,才能做好。還有錫箔店、竹器店、鐵器鋪。沿街的鋪子里有一個居多,就是書攤。繁榮的柯橋只兩個報攤,新華書店是設在百貨商場。華舍也只有一個出租書的攤子,同時還賣飲料雜貨。只有這裏書攤多,有出租也有出售。書老闆安詳地守著攤位,等太陽過來,就拉一個涼棚。隔河望見一座高大的房宅,門檻幾乎齊膝,掛有文化站的豎牌。過橋進去,見是幾進深的宅院,有一處牆破了,可鑽進一個小孩藏著。外面炎日當空,裏面卻涼氣森森。側屋裡亮著燈,走進去,是一間閱覽室,室內點著燈還很暗,原來是四壁的書架遮住了天光。書架全用鐵絲網著,可看見書脊卻拿不到手,要請裡邊的值班員取書。牆上掛著借書的章程,以及辦理借書證的章程。房間當中的長桌上滿是報紙,不時有人進來看報,居然其中有隔天的《新民晚報》。向那值班員打聽這大屋的主人是什麼人物,值班員說他也不知道,要問老年人,又特別說明他不在此工作,是星期天回家,臨時幫忙的。說罷就很熱心地叫住一個老太,老太和藹地問我們從哪裡來,回說上海,她便指了二樓的木窗說,晚上可以在樓上寄宿,床鋪席被一應俱全。我們謝絕道已在華舍住下,又問這房主是何許人。老太這又重新看一眼我們,說她以為我們就是房主的後人,因為房主就在上海,他是土改時離去的,房子就歸了政府,做了文化站,如今已破敗不成樣了。
我們注意到田地間和鄉村裡的糞池,光天化日之下,男人們便很瀟洒地坐著排便,同時聊天。起先還要避開,後來看慣了,也無所謂了,可以徑直地走過去,不動聲色。時間長了,便發現這糞池不可小視,它既避免了污染河道,又肥了田,是最原始的環保系統。還有一個系統也保持了良性的循環,那就是水葫蘆的功能。人們在河裡洗涮,污濁營養了水葫蘆,水葫蘆又反過來清潔了水質。鴨和鵝的作用也是這樣,它們的糞便養殖著水葫蘆,水裡的生物、微生物則飽了它們的肚腹。大約就因為此,此地雞的地位不高,鵝最為高貴。人稱母鵝為「鵝娘」,還用它來看家護院,叫它「白狗」,以為鵝是通人性的,有俗話說「家有萬貫,不能白鵝下飯」,因而是逢年過節祭祖用的。鴨子也不錯,有一種貴重的食物叫「活蛋」,就是即將孵出殼的鴨蛋,每個蛋的價格等同於一隻小活鴨,是待客的上品。在水鄉的圖畫上,是少不了鴨和鵝的,它們是水鄉的半個主人。雞就無所謂了,放養在泥地草窩,一律灰頭灰腦,用公公的口頭語,就是「格娘養的賤胎」。
莫嘆年來不如意,
漸漸的,過往的船隻稀了,水面也窄了起來,耳根刷地一下靜了,有些萬聲偃止的意思,只聽搖槳聲一聲一聲地吱嘎,還有槳下的水聲。眼前忽然綠了,有枝繁葉茂的大樹遮在前方,樹葉遮掩下,是一道道的小石橋。周家橋到了。
到底走進了茹家溇,也覺得不像。溇底似乎寬闊了許多,正停著一條大船,船上是木材,忙著往岸上卸,還有年輕人跳上跳下嬉水玩,氣象似比那時歡騰。不過,看那邊溇底人家敞開的門裡,大都是擺開地場做木器或者箍桶,不由想起方木圓木是茹家溇的傳統生計的說法,才依稀覺著茹家溇是到了眼前。只不過卸木材的那家是做壽材的架勢,倒是個新活計,上次來沒見過。後來聽茹水根說,年前將茹家溇的河床拓深,才有了今日這樣壯大的水勢,搖得進大船。
六月下旬,連日下雨,新聞說杭州西湖的水都漫出來了,齊賢的水稻被淹了多少畝,華舍的老街成了河。走在街上,須貼了牆根走,一不小心失了腳,就踩到河裡去了。細蒙蒙的雨里,老街白牆黑瓦的,潤澤了許多。人從橋上走過,橋洞里是腳划船的老大,收拾了賣空的菜筐子,戴了草帽,身上披的倒不是蓑衣,而是顏色鮮亮的塑料雨披,一腳一腳地搖著槳,慢慢地消失在雨簾里。

七、香火

包殿的菩薩很多,沿牆的龕里,黑洞洞的立著一米高的泥像,有佛有道,也有民間傳說的人物,有些則聞所未聞,但各司其職,並不含糊。和尚則一個未見,全是義務來幫忙的鄉人。在張溇廟倒見了一位女師父,是出家人,卻喜別人喊她「爺爺」。

六、打工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