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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東家

女東家

貴族的血在女東家身上沸騰起來了。她忘記了謝苗是斯捷潘的哥哥,忘記了她自己的高尚品格,忘記了世上的一切,她打了謝苗一記耳光。
謝苗沉默了片刻,坐坐舒服點上小煙斗說:
「老奶奶,你出來一下!」女東家叫了一聲。
「太好啦,斯焦巴!太好啦!」她叫道。「就該這麼抽!叫它們快跑!快得像風!」
「我告訴他。為啥不告訴呢?可以告訴他……」
「瑪麗亞!」這是馬克西姆的聲音。「你在哪兒?快去,婆婆在叫你!」
「別打了,親爹爹!」他大聲喊叫。「別打啦!你聽見沒有?別打了!」
「斯捷潘!」他說。
斯捷潘朝前走了兩步,瑪麗亞伸出雙手揪住他的上衣。
他這麼想著來到了瑪麗亞跟前,在她面前站住……可是酒醉了的他頭昏眼花周身酸痛……他勉勉強強地站著。
「瑪麗亞,把克瓦斯端上來!你得知道自己該幹什麼,小娘兒們!可不好意思哭鼻子!」老頭兒大聲說道。「你又不是小孩子!」
晚上村裡的一個小男孩跑來告訴斯捷潘:馬克西姆把瑪麗亞趕出家門,瑪麗亞不知道該上哪兒過夜。
「我不去,就是不去!你是信教的,可就是不怕作孽。」
「斯捷潘,她走了!」老頭子走進屋裡說。「我對他撒了個謊說你上磨坊去了。她可真嚇壞了!……」
「伏特加!」斯捷潘吩咐道。給他斟滿了一杯伏特加,他一飲而盡。稍坐一會後他又幹了一杯。他醉了,開始請別人喝酒。一場熱鬧的狂飲就這麼開始了。
「不知道。」
「是不是有人在哭?」馬克西姆問道。
「我是你的老婆,斯捷潘!你不能就這樣把我丟棄!我的好斯焦巴!」
「好……我一定去……」
「你生什麼氣?我不過說說話,又沒罵街。你不該生氣。可是你為什麼不肯去呢,你這個怪人!我不明白!錢掙得多,吃得又好,酒呢,由你盡情地喝……還可以抽她的煙,喝喝好茶……」
「你這張什麼臉呀……還在生氣?難道真受了那麼大的委屈?夠啦……我可什麼也沒……在我這兒你會過得挺好的……一切都會使你稱心滿意。別生氣……你不生氣了吧?」
謝苗嘟噥著走了出去。他走到戶外時甚至忘了把帽子戴上。
「這話是什麼意思?」
「這又是為什麼?」

已經有一大群人圍在酒店門口。斯捷潘揪住馬納富伊洛夫的衣領,用力把他朝門口一推。誦經士發出尖聲喊叫,像一隻球似的滾下台階。鬨笑聲更響亮了。酒店裡人擠得滿滿的。西多爾也管起閑事來了,他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朝斯捷潘背部打了一拳。斯捷潘抓住謝苗的肩膀,把他朝門口一推,謝苗一頭撞上了門框,他衝下台階,跌倒在地,汗濕的臉栽到了泥土裡。他的弟弟緊緊追上,踩著哥哥的肚子跳了起來,凶狂地高興地跳,往高里跳,跳了很久……
他回到了馬廄。在長凳上躺下,把枕頭壓在頭上,傷心地咬了一口手。
「我不能白送。」
「我不想回去。」
勒熱韋茨基前來安慰女東家。他使她高興起來,重新佔據了原先屬於他的位置。反覆無常的女東家不久前將這個位子從他手中奪走交給了斯捷潘。這是一個又有油水又舒服對他來說再合適不過的位置。一年間有十次他被人家趕下這個位置,可是十次都給他支付補償費,而且每次都付得不少。
片刻后馬克西姆和妻子走出農舍,站在大門口,默默地向太太鞠躬,而後又向管家鞠躬。
斯捷潘直眨眼,朝自己的太陽穴打了一拳,頭也不回地走向大院。
「你別把我毀了,斯捷潘!別作孽。你只愛我一個,不要去找別人!上帝讓你同我成親,你就要跟我一塊兒過。我孤苦伶仃……只有你這麼一個親人。」
「他傻呵呵的,太好了!省得我表白了……他先開口說跟我『好』……」女東家暗自想道。她目送斯捷潘離去,欣賞著他寬闊的肩膀。
「每月十盧布。」
「愛情!這是多麼好的感情呀……哎哎……可惜的就是不能拜堂成親……要不然就當上老爺了!」
「太太!」他喃喃地說。「我會跟你好的……叫我怎麼樣都成!我答應了!但是你什麼也別給他們,那些該死的!一個子兒也別給,一塊小木片也別給!我樣樣都答應你!我把靈魂出賣給魔鬼,可你什麼也別給他們!」
「你在斯特列爾契哈家掙很多錢吧?」西多爾問。
可是已經不行了!去庫班的希望破滅了……瑪麗亞抬起祈求的眼睛,看著他那張蒼白癲狂的臉,這臉的一半被蓬亂的頭髮遮住了。她站起身來,兩片嘴唇顫抖著……
「是謝苗,老爺!斯捷潘不在家!」
「什麼事,太太?」
「窮苦人也得下地獄,如果……再說,難道我是窮苦人?我不是窮苦人。」
「可以這麼回答爹娘的話嗎?你這是在同誰說話?你可要小心!乳臭還沒有干,就對父親無禮。」
「你是強盜,盡說些強盜話……」
「我父親和哥哥。一塊小木片也別給他們!讓他們活活氣死才好,這些該死的!」
「瞧你兩個肩膀聳個不停!哭得好慘啊!你就多哭會兒吧!你明天一早就去,先預支一個月的工錢。你已經干過四天活,也要她付工錢。這四天的工錢足夠你母馬買一塊頭巾。你挨了一頓鞭子,但別生氣,我是爹……我想打就打,想饒就饒。就是這麼回事……睡吧!」
一陣哄堂大笑。斯捷潘又掄起酒瓶砸了一下那個大腦瓜。馬納富伊洛夫搖晃了一下,這一回他可是倒下了。
斯捷潘說完,嘆口氣,抱起車毯,從農舍走進園子。謝苗緊緊地跟著他。
「抓住他!抓住他!」
斯捷潘不答話,也不看父親一眼。馬兒搖動了一下身子。
「他們是誰?」
馬克西姆揚起胳膊,斯捷潘頓時感到肩膀上和臉頰上一陣劇烈的疼痛。他跳了起來,像發了瘋一樣。
斯捷潘瞧了謝苗一眼,滿臉通紅。
「你讓我安靜一下!」
「太太,這是他在您面前胡說!我,確實……砍過……我承認……可是他憑什麼打人?」
「你生氣了,是嗎?斯捷潘,你回答呀!我在問你!你生氣了嗎?」
「知道!這是斯特列爾契哈的樹林。我會同斯特列爾契哈說。是她的樹林,我會向她回話。可你算是啥東西?聽差!堂倌!我不認識你。你這個過路人,你走你的路去吧!起步走!」
「別打了!你聽見了嗎?」
「什麼?什麼?什麼?」
「真討厭!啊……惡魔!我已經說過我不去啦!」
「我最不愛聽見娘兒們哭嚎!」謝苗大胆地嘟噥起來,搔搔他頭髮粗硬的後腦殼,「她號啕大哭,可是她九*九*藏*書自己也不知道哭什麼!娘兒們總是這個樣子。要哭,就到外邊去哭!」
瑪麗亞跳起身來,理理頭髮朝農舍跑去。馬克西姆慢慢地走近斯捷潘。他已經脫去了外衣,穿著內衣的他活像一個死人。月光在他的禿頂上閃亮,照著他兩隻茨岡人一般的眼睛。
夕陽在黃昏時分把天空染得通紅,給大地塗上一層金黃色。斯特列爾科娃的兩匹馬出了村子,朝著遠處的地平線發瘋似的賓士在一望無際的草原大道上……四輪彈簧馬車滾滾跳跳地像一隻小球似的,一路上它無情地撕扯那些沖大道垂下沉甸甸的穗子的黑麥,斯捷潘坐在趕車人的位置上,瘋狂地鞭打馬匹,看樣子他像是非把韁繩一寸寸地拉斷不可。他的裝束很講究,看得出來為他這身打扮是花了不少時間和金錢的。一身用價格不菲的綠絨和紅色斜紋布做成的衣服緊裹在他結實的身體上,他胸前掛著一條有垂飾的錶鏈。皮靴的靴腰用最地道的靴油擦得鋥亮。一頂插有孔雀毛的帽子輕巧地戴在他捲曲的淺褐色的頭髮上。他臉上露出一種麻木順從的神情,但他又是怒氣沖沖的,兩匹可憐的馬兒成了他泄憤的犧牲品……女東家展開四肢躺在馬車上,暢快地呼吸著有益於健康的空氣。她的臉頰上現出青春的紅暈……她在充分享受著生活的樂趣……
馬克西姆把帽子捏在拳頭裡,眼望著天花板。
「怎麼啦?別哭了!聽見沒有?哎……賤貨!」
「可要是昩了良心造孽呢?」斯捷潘忽然翻動身子問謝苗。
「別說了!」
「哼……可你呀,你連給這頭母牛做腳掌都不配!你給我走開!」
斯捷潘擺擺手,使勁眨眼,竟號啕大哭起來。
「好吧。你去是為你自己,又不是為我。要蓋新房子的不是我,是你!我說過要揍你一頓,這不就揍了你一頓嗎?」
「基督才知道他是怎麼回事!」老頭兒一面回答,一面斜起眼睛瞧著正在向窗戶里偷看的管家,「他不告訴我們,我們又不能鑽進他的腦袋瓜里去。他不想幹了,那就算了!他自己有主意。想必是他嫌錢少。」
「他這是想幹什麼?我不理解這個人!他為什麼要從我家出走?」
「女東家來過了?」他斜起眼睛看著斯捷潘問道,「是嗎?她說了些什麼?哈哈!」
有人向女東家報告了發生的事情。她哎呀了一聲,抓起小酒精瓶想聞一聞,她並未不省人事而倒下。
「一個盧布。」
瑪麗亞的淚水像小雨一樣滴落到斯捷潘的臉上。
「究竟是為什麼?」
斯捷潘一擺手眨起眼來,他把臉扭了過去。
「好吧,你就嚇唬吧!你再對我說一句!」
「啊……很好。現在他在哪兒?」
「如果你去,那就明天去,而且要早一些。也許,那幾匹馬一直沒人刷洗。你可要記住:她已經答應給你十五個盧布。只給十個盧布的話,你就別去。」
「是你,強盜?」她哀號起來。「是你嗎?該是在酒店裡把你這張醜臉打出血了吧?該死的傢伙!你這個劊子手!你榨盡了我的血汗!讓你這個壞蛋在陰間也遭這種罪!你把我這個孤苦伶仃的人活活害死了!……你,斯焦巴,你是殺人兇手!聖母一定會懲罰你的!你別忙!這件事你難逃惡報。你以為只有我一個人受苦?你想錯了……你也會受苦的……」
「今天我去看了特羅菲姆……喝了啤酒,一共喝了三瓶。你想抽煙嗎,斯焦巴?」
「您這麼說是當真的?」他沉默片刻后問道。
「他太放肆了!」女東家邊吸煙邊說,「勒熱韋茨基先生,他在我們家領多少工資?」
「你有什麼事?」女東家問。
「這些人真可怕!」她小聲說。「哎,這都是些什麼樣的人呀!儘是些壞蛋!真做得出來呀!我要給他們一點厲害看!他們會知道我是個什麼人!」
第二天早晨,當地主家的人都在夢鄉中的時候,斯捷潘穿上他那身舊衣服,回自己的村裡去了。教堂的鐘聲在召喚人們去做彌撒。那是一個明亮歡樂的星期天早晨,是尋歡作樂的好時光。斯捷潘走過教堂,呆板地看了一眼鐘樓,就邁步向酒店走去。不幸得很,酒店的門總比教堂開得早,斯捷潘走進酒店時,櫃檯旁邊已經有人在喝酒了。
謝苗聳聳肩膀,拍了斯捷潘一下,哈哈大笑起來。
「我問你,下流坯,你在幹什麼?」
「我要用鞭子好好揍你一頓。」
「要蓋房,可是沒有木材。真糟透了!這好比你坐下來吃菜湯,可是沒有菜湯。嘻嘻……您賞一點木材和薄板吧……剛才謝苗在這兒說話放肆……您可別生氣,太太!傻瓜終究是傻瓜。滿腦子的渾勁……不懂事。他就是這種人!請問太太,我們可以來取木料嗎?」

「你聽好,鄉巴佬,受了雇傭,就得上班,不可以想不幹就不幹,死鬼!叫他試試,明天他敢不來!不聽話,我就讓他知道厲害。就連你們也都會受到懲罰。聽見了嗎,老太婆?」
有一次,斯捷潘從草原上趕車回來後走出院子,在河岸上溜達。同平日一樣,他頭腦里昏昏沉沉空空洞洞,心頭鬱悶。夜色美麗寧靜,一陣陣輕淡的香氣在空中飄蕩,溫柔地撫著斯捷潘的臉。斯捷潘想起了自己的村子,這村子就在河對面,黑糊糊的一片就在他眼前。他想到自家的農舍、菜園、馬兒;還想到那條長凳,在那條長凳上他同瑪麗亞睡在一起,感到十分滿足……想到這一切斯捷潘覺得心痛如絞……
「我的好斯焦巴,你把這個孤兒交給誰呀?」
啜泣聲又傳到他們耳中。
每天傍晚,斯捷潘總要把兩匹洗刷得乾乾淨淨的馬牽出馬廄,套上四輪馬車,朝花園柵門趕去,容光煥發的女東家從柵門裡走出來,登上馬車,於是就開始瘋狂的疾馳。沒有一天不是這樣。斯捷潘也真是倒霉:沒有一天是傍晚下雨讓他可以不出車的。
馬克西姆喜笑顏開。
「傻瓜……算你聰明!馬夫,可是不管馬。嘻嘻……她還給您咖啡喝吧?」
斯捷潘呆板地看了她一眼就把臉轉開。
謝苗把煙斗在斧子上敲了敲,嘲弄地一笑。
馬納富伊洛夫走到斯捷潘跟前,他搖了搖頭說:
「娘兒們的眼淚不過是幾滴水!」馬克西姆說。「好在眼淚不必花錢買,是白給的。你哭什麼呀!哎,別哭了!不會把你的好斯捷潘弄走的!看把你慣的!嬌里嬌氣!過來吃稀飯吧!」
要是輪子之下是石頭,這石頭準會迸出火星……村子離他們越來越遠了……農民的小屋不見了,地主家的穀倉不見了……不久,連鐘樓也看不見了……最後,村子變成了一條煙霧迷濛的長帶,淹沒在遠方。可斯捷潘仍在不停地九-九-藏-書趕馬。他一心想離罪孽遠一些,他害怕作孽。可是,不行,這罪孽就坐在他背後,就在馬車上。斯捷潘逃不掉了。就在這天晚上他出賣了自己的靈魂,草原和天空都是見證人。
「我請示過的。」斯捷潘悶悶地說。
「既然我說了,那可見是可以說的。」
女東家拉著斯捷潘的衣袖。
「你可以對我說這種話嗎?」
「斯捷潘,你……你哭了?」
「你又不是去偷。她自己會給你,她的那隻小手會把錢送給你。算了,跟你這種傻瓜沒什麼可說的!同你說話,就像拿碗豆朝牆上撒一樣,白費勁……算是白費唾沫。」
「你笑什麼?」
「斯焦巴!」他聽到一個微弱的聲音。他回頭一看,瑪麗亞正在朝著他走來。她剛涉水過來,手上還提著一雙鞋子。
「別哭!」他咕噥了一句。
「我真要揍了,斯捷潘!」
斯捷潘看了一眼說這話的人,認出是哥哥謝苗。謝苗坐在牆角落裡的長凳上喝酒。從謝苗的背後探出教堂誦經士馬納富伊洛夫的醉臉,他在奸險地微笑。
「你怎麼啦,斯捷潘?你怎麼啦?你說話呀,真是,誰欺侮你了?」
臉色蒼白淚痕滿面的瑪麗亞從灶台後走來。她誰也不看,把一隻盛著清涼飲料的水罐子遞給了老頭子。罐子在全家人手裡傳遞。謝苗接過水罐,在胸前畫了個十字,喝了一口就嗆起來。
「也不是你的呀!」
馬克西姆撫摸一下鬍子,轉身朝農舍走去。斯捷潘好像聽見馬克西姆一進屋子就說:「我揍了他一頓!」接著又聽見了謝苗的笑聲。
在離大門不遠的地方有一堆刨花和木屑,上面坐著他的瑪麗亞。她把雙腿盤在身子底下,兩條軟弱無力的胳膊伸向前方,兩隻眼睛緊盯著地面。斯捷潘一看到瑪麗亞,在他的驚惶昏醉的頭腦里忽然閃現一個清醒的念頭……從這個地方逃走,逃到遠遠的地方,帶上這個臉色死白受盡委屈他所熱愛的女人逃。遠遠地離開這些惡魔,比方說,逃到庫班去……庫班那地方多好啊!要是彼得舅舅信上寫的都是真的,那麼庫班草原該是一個非常奇妙的廣闊天地!那兒的生活更暢,夏日更長,人更勇……起初他們倆,斯捷潘和瑪麗亞,他們倆將做僱工,之後就可以置辦起自己的土地。在那裡同他們在一起的不會再有長著茨岡人眼睛的禿頭馬克西姆,也不會再有醉醺醺的笑起來一臉陰險的謝苗。
「再見,太太!」他深嘆一口氣說。「該怎麼辦呢,太太,該怎麼辦?」
老頭子接過一張一盧布的鈔票,用兩隻手心把它摩挲平,小心地疊好,然後把它藏進口袋。
「我的好斯焦巴,老天爺會懲罰你的!會懲罰你的!他會叫你不得好死,連懺悔也來不及。你等著瞧吧!你還記得嗎,當初特羅菲姆大叔跟一個當兵人的老婆住在一塊兒,他後來是怎麼死的?你還記得嗎?老天爺保佑你吧!」
「您好,太太!我,太太,主要是求您點事。求您給一點木材,太太,我要給斯捷潘蓋房子,可是沒有木料。請您給我一點木材吧!……」
「我們這種人難道可以生氣?」
「你在幹什麼?啊?」回聲接應著。
女東家站起身來,做出一副關心的樣子,走到斯捷潘跟前。
「是母牛。」
「你睡吧!」
「我很高興……這種事,老實說,是很不壞,很迷人,斯捷潘·馬克西梅奇!是啊……請容許我問您一句:十個盧布工錢總有的吧?」
「我要說!你要動手?好吧……你打吧……打我這個孤兒吧!反正一樣死……還能指望你疼我?你儘管打吧……把我打死吧,強盜!你還會要我?你現在有太太了……她有錢……她漂亮……我是賤人,她是貴族……你為什麼不打,強盜?」
「抓住他!抓住他!」人們在他身後叫喊。「抓住他!他打死人了!」
女東家眼眶裡湧出了淚水。
斯捷潘默默地給自己斟上一杯伏特加,默默地喝了下去。
「你是什麼人?你怎麼敢這樣?」
「我這就睡,斯焦巴……我睡。」
「這煙草挺好。要是現在能喝喝茶就好了!你在女東家那裡常喝茶嗎?茶葉好嗎?一定是上等名茶吧!大約要五個盧布一磅吧!有一種茶葉,買一磅要花上一百個盧布。真的,真有那種茶葉。雖說我沒喝過,可是我知道。當初我在城裡做店員時見過那種茶葉……有一個太太喝了那種茶。單是那清香味就值多少錢啊!我聞過。明天我們一起去見女東家嗎?」
兩匹可愛的維亞特馬駕著一輛半篷四輪彈簧馬車急速駛向馬克西姆·茹爾金的農舍,沾滿塵土的枯草發出簌簌沙沙的聲響。車上坐著葉連娜·葉戈羅芙娜·斯特列爾科娃太太和她的管家費利克斯·阿達莫維奇·勒熱韋茨基。管家敏捷地從馬車上跳下,走近農舍,用食指敲了敲玻璃窗。農舍里亮起了燈火。
「真是吃夠他的苦頭啦!」謝苗嘟噥道,他欣賞著女東家憤怒的樣子,心裏想著一定要整治整治這個波蘭人。「你一說話,他揚手就打!難道可以這樣做嗎?而且他一心要打人家的臉。不可以這樣……我們也都是人。」
「好,」她說。「你走吧!我馬上差人給你送衣服去。」
謝苗擠擠眼睛伸伸懶腰。
「走開就走開……有人揍你一頓才痛快呢!」
午飯前謝苗來見女東家。女東家已經知道砍樹的事。謝苗見了女東家也不問候,張口就說日子不好過,說波蘭人打他,說他只砍了三棵小樹,等等。
「造孽?哪來什麼孽?窮苦人幹啥都不造孽。」
勒熱韋茨基在鄰居家做客過夜,一清早他坐著馬車回家。大約至多是凌晨四點鐘光景,太陽尚未升起,勒熱韋茨基感到頭腦里鬧哄哄的。他趕著馬車,身子有些搖晃。有一半路程他必須穿過樹林。
「什麼?」
「去庫班……那個……」他的舌頭失去了說話的能力。「去庫班……到彼得舅舅那兒去……你知道嗎?就是常常寫信來的那一個……」
「可是這又算得了什麼罪孽?又不是你去找她的。是她自己來勾搭你的嘛!你真是一個稻草人。」
「別說了!看在基督的面上!」
「你……你……是豬!豬!你不覺得這是造孽?諸位正教徒啊!他不覺得這是造孽!可《聖經》里是怎麼寫的,啊?」
「是的。你還有什麼要說的?」
「讓我安靜一下,傻瓜!」
「你怎麼敢砍樹?這樹林是你的?」
「斯焦巴,你別去!」她開始小聲說話。「別去,親愛的!她會毀了你!這個該死的女人,她已經有了一個波蘭人,還嫌少,還要你。你別去她那兒,我的好斯焦巴!」
「說啥我也不去,」斯捷潘說。
十點多鍾,馬車又疾馳在返途上。拉邊套的馬瘸了腿,轅馬read•99csw•com渾身泛起泡沫。女東家坐在馬車的一角,眼睛半睜半閉,身子蜷縮在斗篷里。她的雙唇露出滿足的微笑。她的呼吸輕鬆平和。斯捷潘一邊趕車一邊想:這下子他完蛋了。他頭腦里空空洞洞昏昏沉沉,鬱悶在啃嚙他的心靈……
「就這麼一回事,我的親人!你太忸怩了!我們這種人不必害羞!你是個傻瓜,斯捷潘!唉,真是大傻瓜!」
「要不是你說了那種話,我是不會走的。我是來管馬的,不是來……」
太陽高掛在農舍上空,像火烤一般地照曬著。風也變熱了。一大群人哆哆嗦嗦地圍著斯捷潘和瑪麗亞。令人難受的鬱悶瀰漫在炎熱的空氣里。這兒發生了一件人命案子,人們都看到,也都明白,就是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斯捷潘混濁的眼睛不住地環視人群,牙齒咯咯作響,語無倫次地嘟噥著。沒有人動手捆綁斯捷潘。馬克西姆、謝苗和馬納富伊洛夫三人彼此緊挨著站在人群里。
馬克西姆笑一笑伸出胳膊。他手中捏著一根鞭子。
「你會後悔的。可後悔就晚了!從今以後我不同你往來了。你不是我的弟弟。見鬼去吧!……去張羅你那頭蠢母牛吧!……」
馬克西姆的臉沉下來了。
勒熱韋茨基揚起短皮鞭,但他並未抽打,因為謝苗向他揚了揚斧頭。
斯捷潘轉過身去,做出一副好像是別人在妨礙他睡覺的樣子。
女東家微微一笑,擦凈眼淚放聲大笑起來。
「哦……你小心一些,斯焦巴,可別叫我這麼大歲數還來揍你!」
「原來你是這樣的,騙子!」他想著朝馬廄走去。這時斯捷潘坐在馬廄里的一條長凳上,懶洋洋地刷洗著站在他面前的馬。馬克西姆不進馬廄,他站在門口。
看外貌,斯特列爾科娃還年輕,顯得比她的歲數小。不過,她的那雙眼睛泄露了她的秘密:她已經度過了女人一生中的妙齡,有三十開外了。在她褐色的眼睛里有一種深沉而多疑的神情,這不像是女人的眼睛,倒像是男人的。她不美,卻招人喜歡。她臉龐豐潤,氣色健康,討人喜愛。她的脖子(謝苗曾經講起過)和胸部都非常漂亮。倘使謝苗懂得小手纖足的價值,他決不會不提一提這位女地主的纖足和小手。她的衣著素雅飄逸,是夏令服裝。她的髮式是最普通的。
「沒什麼……我不想去……」
「走開!」
勒熱韋茨基跳上馬車,拿起韁繩,馬車就沿著鬆軟的道路迅速駛去。
「費利克斯·阿達梅奇。」
瑪麗亞哭得更響了。過了一兩分鐘老太婆站起來,親自去把稀飯端到桌上。斯捷潘清清喉嚨站起來。
「您就打吧!」
「你收拾一下回家去!」馬克西姆說。
斯捷潘轉身往外走。
謝苗卻一言不發,點上煙斗繼續干他的活兒。
「你給我走開!沒啥可以大叫大嚷的……」
「你的娘們兒又在哭鼻子了!她醋勁十足,她怕胳肢!我不喜歡娘兒們的尖聲叫喚,就像是刀扎似的讓人難受!哎,娘兒們啊,娘兒們啊!為什麼上帝要把你們製造出來?為了什麼?梅爾西這頓晚餐,諸位尊敬的先生!現在要是有一點酒喝喝該多好啊,那就能夠做一場好夢!在你的女東家家裡一定有許許多多美酒,你怎麼喝也喝不完吧!」
「難道你看不見?莫非你眼睛瞎了?」
「別哭!聽見沒有?」斯捷潘喊道。
「哈哈!難道做老爺的能靠十個盧布過日子?你這是什麼話?他掙一百盧布吶!」
恐懼籠罩了斯捷潘。他覺得,要是他被追上,準會被打死。他跑得更快了。
「我們不知道,太太。難道我們會知道?」
瑪麗亞哭個不停。
「我去!好!我去……不過,你記著:你不會有好日子過的!你會遭詛咒的!」
斯捷潘掙脫瑪麗亞的手,打了她一拳。出於內心痛苦他隨手打了一下,但這一拳卻正好打在了她的腹部。瑪麗亞喊叫了一聲,捧著肚子坐到地上。
「真的不去。若是我去的話,就讓上帝把我活活打死。」
「你為什麼打人?」謝苗叫喊著向弟弟撲去。「你先跟她結了婚再來打人吧!夥計們,他為什麼打人?我問你,你為什麼打人?」
「很清楚么,您自己明白。如今種田人哪有什麼錢?就連小子兒也沒有一個。」
從樹林深處傳來砍伐樹木和折斷樹枝的聲響。勒熱韋茨基側耳傾聽,他思忖了一下,罵了一句,笨拙地下了輕便馬車走向樹林深處。
斯特列爾科娃沉默片刻后問道:
這時候女東家正在卧室里用紙牌占卦,卜算著明天傍晚的天氣好不好。紙牌告訴她:天氣會很好。
斯捷潘不再大聲痛哭。他翻了個身,臉朝下,小聲地抽泣著。
「她給了多少?」老頭子問道。
「我也……我也喝……」
「沒想到,」葉連娜·葉戈羅芙娜對老頭子說,「這一切算什麼呀?」
丈夫俯向已經死去的妻子的溫熱身軀,混濁的眼睛看了看她痛苦的臉龐。他什麼也不明白,在死屍旁坐下。
在河對面聳立著一些高大勻稱的白楊樹,它們團團圍住地主家的花園。樹木之間隱約可見地主家的一扇窗戶里的燈光,大概是女東家尚未安睡。斯捷潘坐在河岸上思忖著,一直到燕子開始在河面上飛翔的時候才站起來,那時閃耀在河水中的已經不是月亮,而是初升的太陽。斯捷潘用河水洗了臉,站起身來朝著東方祈禱了一陣,邁開步子堅決而又迅速地走向淺灘。他涉渡淺灘走向地主家的院子……
「請示了誰?」
「不用說,他就是個傻瓜!」
「您自己清楚。」
「她長得又俊俏。跟老太婆勾搭,那是倒霉的事情,可是跟這一位……那真是福氣!」謝苗啐一口唾沫,沉默了一會兒。「這個娘兒們好比是一團火!一團烈火!脖子真可愛,軟乎乎的……」
約莫過了兩個多鐘頭后,馬克西姆來見女東家。他的臉拉得長長的,眼睛是陰沉沉的。從他的面容可以看出,他此來是要說幾句犯上的話,或者是干一件放肆的事。
「你在幹什麼?啊?」他叫喊道。
「那個躺在聖像下的長凳上的是誰?」朝窗戶里看的費利克斯·阿達莫維奇問道。
「傻瓜,我正打算讓你分家另過!要不要蓋新房子?你說,木料找誰要?找斯特列爾契哈要,是不是?錢向誰借?是不是向她借?她既會給你木料,又會給你鈔票。她一定會獎賞你的。」
「錢,我要,可是別人的錢我不要。」
「我命https://read.99csw•com令你回去!」
「慢著,別忙!」斯特列爾科娃把他叫住。「我話還沒說完呢。是這麼回事,斯捷潘……我這兒有一身新的馬車夫衣服。你拿去穿上吧,你現在身上穿的太不像樣了。我這兒有漂亮的衣服。我叫費奧多爾給你送去。」
「那有什麼!行啊!」
女東家離開後半個來鐘頭,茹爾金一家在廚房裡吃晚飯。在灶台附近有一張油污的桌子,桌旁坐著茹爾金和他的妻子,坐在他們對面的是馬克西姆的大兒子謝苗。他是一個短期回家休假的兵士。他有一張又紅又瘦的臉,一隻長長的有麻點的鼻子和兩隻色眯眯的眼睛。他的相貌像父親,所不同的只是頭髮不白頭頂不禿,也沒有他父親所特有的茨岡人那樣狡黠的眼睛。謝苗身旁坐著馬克西姆的第二個兒了斯捷潘。他用拳頭支著漂亮的淺褐色的頭,什麼東西也不吃,直瞅著熏黑了的天花板,一個勁兒地想著什麼。斯捷潘的妻子瑪麗亞給他們開飯。大伙兒默默地喝完了白菜湯。
「那你要怎麼樣?」
斯捷潘坐在毯子上號啕大哭起來。
「哎喲!」她痛苦地呻|吟著。
馬克西姆想了想,又抽了斯捷潘一鞭,緊接著又抽了第三鞭。
謝苗把頭朝後一仰,咧開大嘴痴笑起來。
「你別管!」
「酒鬼!我知道你喝酒用誰的錢……我知道,你這個強盜!你是高興才喝酒的吧?你快活,是吧?」
「你怎麼敢砍別人家的樹林?」女東家十分生氣。
「誰呀?」一個老太婆的聲音問道,而在窗戶里露出了馬克西姆的妻子的頭。
「我們不談這件事了……是你沒聽懂我的意思,就這麼回事。你生氣是不應該的。我沒說什麼特別的話,即使我說了一些什麼,那你……那你……須知我畢竟……我有權利多說幾句嘛……嗯……我給你加工錢。我希望,我與你之間不再有什麼誤會。」
「在馬廄。」
馬克西姆意味深長瞧了女東家一眼,嗽嗽喉嚨,遲疑一下就走了出去。他氣得全身哆嗦。
「夥計們!打架了!真的,打架了!使勁呀!」
「我早就說過,對這種人根本就不該客氣!」勒熱韋茨基說。他清楚地吐出每一個音節,盡量不重讀每個詞的倒數第二個音節。「您把這些好吃懶做的傢伙慣壞了!任何時候也不該一下子把整月的工錢發給他!這麼做有什麼好處?再說您又何必給他加工錢。不加錢,他也會來!是他自己講好了來上工的!你告訴他,」波蘭管家轉身對馬克西姆說,「他是頭豬,就是這樣!」
「你告訴他,我會給他加工錢,」葉連娜·葉戈羅芙娜說。「我可少不了馬車夫。等我找到了人,那時候他要走就讓他走。叫他明天一定來!你們告訴他,他這麼不禮貌真叫我生氣!老奶奶,也請您給他說一聲。我希望,明天他會在我身邊,不用我打發人來叫他。來,老奶奶,你過來一下!這給你,親愛的!孩子大了,難管教了吧?你拿著吧,親愛的!」
屋外一片寧靜。俄羅斯的夏夜平靜來臨。月亮從遠處的山崗後面升起,邊緣泛著銀光的蓬鬆浮雲迎著月亮游去。整個淡白色的天邊泛起悅目的青蒼月色。閃閃的星光顯得微弱了一些,好像是害怕月亮,收斂起它們微弱的亮光。潮濕的夜氣從河面上升起,向四處漫延,撫摸著人的臉頰。在神甫格里戈里的木房內時鐘噹噹當地敲了九下,鐘聲傳遍了整個村莊。小酒店的猶太老闆砰砰地關上窗戶,把一盞油污的提燈掛到門上,街道上和庭園裡不見一個人影,沒有一點聲響……斯捷潘在草地上鋪上毯子,在胸前畫個十字為自己祝福后就躺下了,把胳膊肘墊在頭下。謝苗清了清喉嚨,在他腳旁坐下。
斯捷潘走出飯廳。
「收走!」馬克西姆看見白菜湯已經喝完就吩咐說。瑪麗亞拿起桌上的空湯缽。可是她未能順順噹噹地把湯缽送上灶台,雖說灶台離得很近。她身子晃了晃,一下子倒在了長凳上,湯缽子從她手中掉落到了膝頭上,又滑到了地上。她啜泣起來。
「那麼請您關照一下費利克斯·阿達梅奇吧!求上帝保佑您健康!斯焦巴會有房子住了!」
「請問您,老爺,」謝苗脫下帽子說,「女東家的馬兒好不好?您喜歡嗎?」
「父親吩咐你去,你得聽父親的話,一定得去!你這個混蛋!」
「不想。」
響起了讚美詩《值得崇敬》的樂聲。斯捷潘往四下里一看,在他的周圍凈是一張張醜八怪似的笑臉,一張比一張醉,一張比一張邪。大量的醜臉!謝苗從地上爬起,蓬頭散發,血跡斑斑,他捏緊拳頭,一臉凶氣。馬納富伊洛夫躺在塵土裡哭泣,灰塵迷了他的眼睛。天知道這裏出了什麼事。
太太跳下床來,很快穿好衣服,去飯廳喝咖啡。
斯捷潘打了個冷戰,臉色煞白,像瘋子似的拔腿就跑。許多人在後面追他。
他不知不覺跑到了父親家門口。大門敞開著,兩扇門被風吹得搖搖晃晃……他跑進了院子。
斯捷潘不答話。
斯捷潘掄起胳膊朝瑪麗亞那張氣憤得變了形的臉打了一拳。醉漢的這一拳正好打在了太陽穴上。瑪麗亞身子搖晃了一下,一聲不響地倒在地上。就在她倒下的當口斯捷潘又當胸打了一拳。
「現在她正在教堂旁邊哭呢!」小男孩說。「有一群人圍著她,大家都在罵你。」
斯捷潘掄起酒瓶,朝馬納富伊洛夫的大腦瓜砸了過去。馬納富伊洛夫搖晃了一下接著說:
「你呀,謝恩卡,你是一個沒有心肝的畜生!」
「親愛的!我情願給你洗腳,喝你的洗腳水!咱們一起回家去吧!」
謝苗轉過身,慢騰騰地朝農舍走去,嘴裏打著唿哨。大約過了五分鐘,斯捷潘附近的草窸窸窣窣響起來。斯捷潘抬頭一看:瑪麗亞正向他走來。瑪麗亞走到他跟前,站了一會後就在他身旁躺下。
「你不去?當真不去?」
「他為什麼打死她?」臉色死白的他們問道。

「女東家那邊你是明天去?還是後天去?」他問斯捷潘。
「來了!」女僕回答說。
斯捷潘的眼睛又眨起來了。他搖晃了一下。
「如果他不來,」女東家接著說,「那我們就只好吵一架,那可就非常不好了。不過,我希望……你們一定要勸勸他。我們走吧,費利克斯·阿達莫維奇!再見!」
「不在家。去磨坊了。」
謝苗眯細眼睛,一把抓住斯捷潘的胸口,對著上腹就是一拳。馬納富伊洛夫站了起來,在斯捷潘眼前舞動他長長的手指。
謝苗·茹爾金正坐在地上用斧頭砍劈嫩綠的樹枝,而在他身旁已經有三棵赤楊樹被砍倒在地上,一匹套在板車上的馬兒正在一旁吃草。勒熱韋茨基看見了謝苗。霎時間醉意和睏倦全部消失https://read.99csw.com了,他臉色蒼白,向謝苗跑去。
酒店裡人聲鼎沸。說話聲和鬨笑聲混雜在一起。
謝苗站起身來,伸伸懶腰。
「出錢買,我不要。」
謝苗顯得局促不安,他怎麼也沒有料到會有這麼一場吵鬧。
「什——么?你說什麼?再說一遍!」
「你怎麼啦,斯捷潘?」
女東家從衣袋裡取出一個漂亮的煙盒,從煙捲下面抽出一張黃顏色的紙幣,把它遞給了老太婆。
斯捷潘掄起手來,一拳打在了瑪麗亞躺著的長凳上。亮晶晶的大顆淚珠順著他的臉頰淌下。他抹去眼淚,在桌旁坐下,吃起稀飯來。瑪麗亞站起來,在灶台後面坐下,離大家遠一些。她不停抽搭著。大家把稀飯喝完了。
「就是這個意思:第一,立即付款;第二,……」
「您揍吧!揍吧!」
斯捷潘跳起身來,衝著馬克西姆的鼻子砰的一聲關上了馬廄的門。
「沒什麼……沒什麼。我想起了一件可笑的事情。」
勒熱韋茨基的臉漲紅了,他聳了聳肩膀。
「讓她去獎賞別人吧!我不要她的獎賞。」
「如果他覺得十個盧布少了,我可以給他十五個!可是他一句話也不說就走了,這麼做誠實嗎?有良心嗎?」
「我就是敢!你是什麼東西?我不怕!你們這種人多的是!要是見著一個就巴結,那不太麻煩了嗎?」
「是。」
「好呀!為節日乾杯,斯捷潘·馬克西梅奇!為星期日乾杯!您怎麼不喝呀?」
「該是很好的馬兒,」謝苗接著說,「只可惜她沒有馬夫。沒有馬夫就不那麼對勁了……」
「我……我去!只……只是你以後會想起這根鞭子的。」
勒熱韋茨基向馬車跑去。他一拽韁繩,車子就箭似的向村莊飛去。在村子里他找了好幾個見證人,同他們一起馳向犯罪地點。見證人碰上謝苗正在干他的活兒。這事頓時沸騰起來。村長、副村長、文書、鄉警等都來了,寫下了好幾份公文,勒熱韋茨基簽了名,也叫謝苗畫了押。謝苗只管在一旁竊笑……
「Finissez,勒熱韋茨基!」
「住口,瑪希卡!住口……」
大聲哀號著的母親在人群周圍跑。
「瑪麗亞是母牛?」
斯特列爾科娃剛坐下喝咖啡,就吩咐人去找斯捷潘。斯捷潘來了,站在飯廳門口。他臉色蒼白,頭髮蓬亂,活像一頭被逮住的狼,目光兇狠陰沉。女東家瞟了他一眼,臉上泛出一陣紅暈。
在神甫格里戈里的農舍里響起了悲戚的鋼琴聲:神甫的女兒通常每天晚上八點多鍾練琴。奇怪的低微琴聲傳遍了整個村子。斯捷潘站了起來,跨過籬柵,順著街道走向河邊。河水亮晶晶的像水銀一樣。水面上倒映出天空、月亮和星星。四周寧靜死寂,沒有一絲響動。只有一隻蟋蟀偶爾叫上幾聲……斯捷潘在河岸上坐下,就坐在河水上方。他用拳頭支著頭,陰鬱的想法一個接一個地在他的腦海中出現。
斯捷潘跺跺腳,身子搖晃了一下,用胳膊肘推了一下瑪麗亞,兩眼炯炯發光:
「別纏著我!」
「嗯,是啊……」他說。
「不過,茹爾金,我要價是很高的!你自己知道,木材我不賣,我自己要用。我要是出售木材的話,價錢是很貴的。」
「斯捷潘來了嗎?」第二天葉連娜·葉戈羅芙娜一睜眼就問道。
「你好,斯捷潘!」她邊說邊給自己斟咖啡。「你倒說說,你這搞的是什麼把戲?你為什麼走啦?才做了四天就走了!也不說一聲。你應該請示一下嘛!」
「這就好了……你別去,親愛的!我已經有喜了,好斯焦巴……不久孩子就要出生……你別丟下我們不管,上帝會懲罰你的!公公和謝苗一心想打發你到她家去,你別去……別理睬他們……他們是畜生,不是人。」
「你給我滾,土頭土腦的傢伙!」她叫道。「滾出去!立刻給我滾!」
「斯焦巴,你為什麼走了?」
「見鬼!莫非有人在砍樹?」他想道。他的車子已經駛近他在那兒當管家的莊園。
瑪麗亞號啕大哭起來。
「她答應給十五個盧布,」老頭子說。
「你來幹什麼?你要什麼?你是來吹噓的吧?我們都知道,不用你吹噓……全村人都知道……不是嗎,成天都在拿你,該死的,拿你來挖苦我……」
「你幹嗎纏著我?哎……」
「你說話呀!」
馬車離遠了,看不見了,斯捷潘立刻出現在窗口。他面色死白,全身哆嗦,半個身子探出窗外,舉起大拳頭朝遠處黑黝黝的一座花園威嚇了一下。那是地主老爺家的花園。他威嚇了五六次,嘟噥了幾句,然後就縮進屋裡,砰的一聲放下了窗框。
(1882年)
「有什麼可說的?您不給木料,我何必跟您多說?再見!您不給木料是不對的……您會後悔的……我毫不在乎,可您會後悔的……斯捷潘在馬廄嗎?」
「你們都要受懲罰!你別再到我的辦公室來,老狗!跟你們講客氣?!難道你們是人?難道你們懂得好話?只有揍你們一頓,給你們吃一點苦頭,你們才會明白!叫他明天來!」
「怎麼什麼事?難道你真不知道?斯捷潘在家嗎?」
「拿過來!」
「哎,要是我有這麼個娘兒們就好了!」他接著說,「我會吸干這個妖婆!榨乾她的油水!榨……」
「我是說:你給我走開!」
「你可知道,壞蛋,這是誰家的樹林?」
「本來這件事會對你好,對我們大家也會好。傻瓜!!」
「來取吧!」
謝苗沉默一會兒后又繼續說:
「他太不光彩了!他使我沒有了馬夫!就因為他,費利克斯·阿達莫維奇不得不親自套馬趕車。太荒唐了!你們應該明白,他這簡直是在胡鬧。難道他嫌錢少?」
「住嘴!聽見沒有?別撕扯我的心了!」
「該掙多少就掙多少。你喝吧,蠢驢!」
「你真蠢!」謝苗嘆氣說。「真蠢!有福不會享!沒有情感!大概,你錢太多,不要錢……」
斯特列爾科娃為人懶散,不喜歡花功夫梳妝和打扮。她住在哥哥的莊園里。她哥哥是一個單身漢,定居在彼得堡,很少想到自己的莊園。斯特列爾科娃打從和丈夫離婚後一直住在哥哥的莊園里。她的丈夫斯特列爾科夫上校是個高貴的人,也住在彼得堡。他對妻子的思念甚至還不如她哥哥對自己莊園的關心。斯特列爾科娃和丈夫一起生活不滿一年就分手了。在婚後的第二十天她就對丈夫變了心。
「瞧!只消你提出,就是一百盧布她也會給,一定會給的。我敢賭咒。」
「我問你,壞蛋,你怎麼敢砍我的樹林?」
「沒什麼……難道我們可以生氣嗎?我們是不可以生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