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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第十二章

奧爾齊涅先是厭惡地一驚,隨即渾身發顫,後悔走這條路,還遇上了暴風雨。但很快,一種說不清的好奇湧上心頭,因此,雖很同情老嚮導的狼狽和恐懼,但卻聚精會神地去聽眼前的這個怪人的話語,並仔細觀察他的生活習慣,彷彿人們在貪婪地聽著從沙漠帶到城裡來的一條鬣狗的狂吠或一隻老虎的嘯聲似的。可憐的本尼紐斯可沒這份閑心去悉心觀察。他藏在奧爾齊涅身後,裹縮進大氅里,焦慮不安地用手捂住眼睛上的膏藥,他把飄動的假髮拉到臉前遮住,一個勁兒地在喘粗氣。
「風……大人,暴雨……」顫抖的斯皮亞古德瑞結結巴巴地說。
「老實說,我這還是頭一次聽見這些新鮮事!尊敬的人,您所說的那位博學的教士,到目前為止,竊取了您說得那麼迷人的我的所有的那些權利……諸位陌生大人,」他繼續說道,「我並不介意這老瘋子的這番胡言亂語,但我的行當確實是沒有干好。我今天只不過是一個窮州府的可憐的劊子手。喏!當然,我本該比莫斯科的那個有名的劊子手斯梯里森·狄戈伊幹得更好的。你們想得到嗎,我就是那個二十四年前被指定來執行舒瑪赫死刑的人?」
「尼戈爾·奧路基克斯,」他說,「這是十三個埃居,是賠償您因赦免了死囚而受到的損失的。」
隱修士確實是從袍子下面掏出一隻大葫蘆,把裏面很清的水倒滿他的杯子。
此刻,暴風雨已過,外面清亮、斷續的號角聲清晰地傳來。
「喏,尊敬的佈道牧師,您是個正直的人,有資格主持聖希拉瑞昂教堂。我剛才那麼說您,其實心裏並沒這麼想。您在您的道上一直往前走著,如果說與我的道碰在了一起,那不是您的過錯。不過,我所恨的那個人是特隆赫姆的守屍人、那個老巫師、斯普拉德蓋斯特的看守。他叫什麼來著?斯普利烏格瑞?……斯帕迪格瑞?……告訴我,老學者,您是個萬事通,無所不知,您能不能幫我想想您的同行、那個巫師叫什麼來著?您大概有時候在巫魔夜會上見過他騎著一把掃帚凌空飛翔吧?」
「他既殺人,又能睡得著!」神甫喃喃道,「可憐的人!」
「即使墳墓的門真的同您的門一道為我打開,婦人,我也不會因為一句不吉利的話而退縮的。我的佩劍能保證我安然無恙。好了,風大,把大門關上,把這金子拿去。」
「怎麼!」劊子手轉向他哈哈大笑地說,「這兒的一切都讓您擔驚受怕,我的老阿布薩隆,連一個苦修聖人的飲料也能嚇死您?」
「不,尊貴的主人,鷹的背上哪能背烏龜殼?我算老幾,怎能讓您替我背褡褳?」
劊子手對情況如此了解,斯皮亞古德瑞也就不敢繼續辯解了。他只是一遍又一遍地在心裏詛咒他那年輕的同伴。他突然聽見似乎沉思了片刻的隱修士以嘲諷的語調大聲說話,真不知如何是好:
「維格拉離斯孔根遠嗎?」另一個步行人問。
離爐子稍遠處,有一張粗糙的桌子。女人請兩位過路人在桌前就座。
「看在上帝的分上,師傅!」斯皮亞古德瑞嚷道,「我絕沒有為他辯護的意思。」
斯皮亞古德瑞是個虔誠的基督徒,聽了這句侮辱的話,無法忍受,氣憤至極,禁不住喊叫起來:
老者身子發顫,口念光輝的聖郝斯庇斯的所有威名,悄悄地在狠勁兒詛咒年輕同伴的冒失,而年輕人則拿起燈來,開始在他們待著的那個圓形大房間里繞了一圈。他走近牆壁時看到的東西讓他打了個寒戰;用眼睛盯著他的老者則嚷了起來:
主人很生氣地說了這番話,斯皮亞古德瑞只好故作鎮靜。為了取悅他那可怕的主人,他搜腸刮肚,聚起自己所剩的那一點點機智。
「他不知道?」隱修士那可怕的聲音在說,「他不該亂起誓。這個人叫本尼紐斯·斯皮亞古德瑞。」
「修士教友,我猜想您是逃過最後迫害的那些天主教神甫中的一個,我有幸遇見您時,您是正在回您的隱修所去。您能告訴我這是什麼地方嗎?」
神甫壓住了最初的厭噁心情,他的面容變得嚴肅而泰然了。
「他的手很長,」隱修士繼續在說,「就像一個星期沒遇見過路人的竊賊的手一樣長。還駝背……」
「尼戈爾師傅,犯褻瀆罪者該受什麼酷刑?」
眾人都不吭聲,神甫試著提了個問題:
「不,」他的同伴說,「我不進去。我敢保證,沒哪個苦修士會住在這兒,除非他拿貝爾則布特的七條鏈子中的一條做念珠。」
「那好,任何強盜都歸劊子手所有,是不是這樣?那該死的斯皮亞古德瑞幹了什麼?他也要求懸賞凶漢的頭!」
「哦,大師傅,學者倒是,但不是巫師。」
「認識,真的,」隱修士回答,「他是個高個子,年老,乾瘦、禿頂……」
「老人家,」年輕人說,「剛才的一道閃電讓我看清了我們右邊的維格拉的塔樓。咱們離開這兒,找個地方避避雨吧。」
「有人在敲大門!」紅衣女人蹲在爐邊大聲說。
「怎麼,您來了,神甫大人!說實在的,我可是沒想到有此閑情,又能見到您今天這副又驚慌又可憐的德行。」
「好吧,」年輕人沒有看出老頭害怕,回答說,「如果您不覺得它累人的話,您就背著吧。」
「貝克麗說得對,金髮學者!」劊子手大聲說,「如果您繼續這麼沒完沒了地為那個斯皮亞古德瑞辯解的話,我就拿您當成毒蛇的舌頭。」
「啊!我以阿曼的絞架起誓,」對方哈哈大笑地說,「我這還是頭一次聽見有人將我比作一隻羔羊。相信我,神甫,如果您想討好禿鷲,就別叫它鴿子。」
話音剛落,門就開了。開門的女人發現是兩張陌生面孔,而不是她等著的人,又嚇又帶著威脅地大叫一聲,退後三步。
「您放心,老人家,準是哪位虔誠的苦修士住了進去,使這個遭褻瀆的處所變得聖潔了。」
「名聲!」隱修士又說,「惡名滿全州!」
「去兇險的塔樓避雨?!」老者嚷道,「願聖郝斯庇斯保佑我們!您想想,年輕的主人,這座塔樓空寂無人呀。」
隱修士彷彿在掩飾自己的聲音似的,慢騰騰地說。而這緩慢的語調使他的話顯得很古怪。
「海水!」看見隱修士那手套之後更加嚇壞了的斯皮亞古德瑞重複了一句。
「正是。您認識這個有名的強盜?」
他一邊說一邊詭譎地笑,嚇得斯皮亞古德瑞夠嗆。
「好呀!它讓我們躲雨,正可使自己純凈。好了,老人家,跟我來吧。老實對您說吧,這樣的夜晚,就是賊窟我也想進去躲一躲。」
「這是一卷麻繩;那是爐子和鐵鍋;這面牆上掛著鉗子和解剖刀;這是幾條帶鋼釘的皮鞭、一把斧子、一隻大鎚。」
「這女人瘋了,真的!」看守悄悄地自言自語,他無法解釋自己的一番恭維怎麼會產生這麼壞的效果。
「是的,修士兄弟,」劊子手說,「和您一樣的渾蛋,但肯定比您更幸福。喏,如果不是有人好像故意從中撈一把,這個行當會是很不錯的。我不知道是哪個名人的婚禮給新任命的特隆赫姆地區的佈道牧師提供了機會,要求赦免本屬於我的十二名死囚的,你們想象得出嗎?」
年輕人聲色不動地繼續查看。
「年輕人,認識他很快,結束得也快。如果您的魔星在慫恿您,您就去殺一個活人或者糟踐一個死人吧。」
「他要求懸賞凶漢的頭?」隱修士插言道。
「年輕的陌生人,您是幫不上任何忙的。不過,上帝聽見您的話了,您會得到報償的!」
又一道閃電,接著又是一聲雷鳴,打斷了他的話。隨後,暴風雨像正在等著這一號令似的傾瀉下來。兩個行路人裹緊大氅,以擋住穿雲而注的大雨和狂風捲起的還乾著的土地上的厚厚的塵土。
「在這種地方躲雨,那才是瘋到家了哩!」老者喃喃道。
斯皮亞古德瑞試著說了幾句九-九-藏-書,好為自己辯解。
「那好,如果您是窮人,上帝祝福您由窮變富。您將同您丈夫白頭偕老,而且,你們將因你們的品德而非財富受人尊敬。你們的孩子將在世人的敬重中成長,將成為他們父親一樣的人。」
「啊!」隱修士怪聲怪氣地又說,「斯皮亞古德瑞要求懸賞了!」
「可憐的人!」女人大聲說,「在只會開墳墓的門的人門外,可別敲門。」
「您稱什麼是罪過?您叫什麼是道德?我們在此享有一種特權;我們既不可能有道德,也不會犯下什麼罪過。」
「那倒也是,神甫,我看到了,一個斯皮亞古德瑞和一個懸賞,就足以打破我最有把握的希望。」
「公正的上帝!您讓我發抖。是的,這是特隆赫姆的鐘聲,是風把鐘聲給傳送來的。這說明有暴風雨。西北風把烏雲刮來了。」
的確,如果可憐的本尼紐斯此刻能夠駕上這類空中坐騎逃之夭夭的話,講述這個故事的人不會懷疑,老看守會很高興把自己那副嚇壞了的脆弱的老骨頭交給這樣的坐騎的。自從他的全部器官都感覺到危險迫在眉睫時起,他對生的眷戀就極其強烈。他看到的所有一切都使他魂飛魄散:對兇險塔的回想,紅衣女人那驚恐的目光,神秘隱修士的聲音、手套和飲料,他年輕同伴那執意冒險,特別是這個劊子手,這個他負罪潛逃誤落其巢穴的劊子手,他嚇得要死,全身都僵死了。特別是當他發現話題轉到他身上來,聽見那可怕的奧路基克斯在直呼其名的時候。他不太想模仿神甫那英雄氣概,他那僵硬的舌頭很久答不上話來。
這噁心的話語同說話人那嚇人的平靜及幸災樂禍的樣子形成強烈的反差。讀者聽了這話,也許已經猜到了維格拉塔樓的這位住戶是誰了。斯皮亞古德瑞因為常常見到他出現在特隆赫姆廣場的喪氣的儀式上,所以他一出現,便認出他來了,嚇得幾乎要暈了過去,特別是他想起了自己昨晚乾的那事,就更加害怕這個可怕的行刑人。他湊近奧爾齊涅,聲音幾乎聽不清地對他說:
「夜裡匆匆地走這條路太悲慘了,要是白天,公子,邊走邊看才有意思哩。可以看到左邊海灣邊上有許多刻有北歐古字母的石頭,據說是神明和巨人寫下的,大可研究。在我們左邊,沿路邊的岩石背後,就是那大片的西沃德咸沼地,肯定有什麼暗河將它與海連通,因為可以在裏面釣海蚯蚓。據您的僕人兼嚮導發現,這種奇特的魚以沙為食。就在我們快走到的維格拉塔樓里,不信教的維爾蒙德國王下令用真正的十字架木燒烤了那位光榮的女殉道者聖埃泰爾德拉的雙乳。那十字架木是挪威國王奪得的,由奧拉夫三世送來哥本哈根。據說,後來,想把這該死的塔樓改成教堂,但怎麼建也沒能建成。豎在那兒的十字架一個接一個地被天火給燒掉了。」
「三具裸體,一動不動……三個孩子的屍體!」
他倆抬頭望天。所有的星星都隱沒了,亂雲翻滾,像雪崩似的在他倆頭頂上空聚集。捲動這片烏雲的狂風未至,樹木靜止,聽不見有雨打樹葉之聲。暴風雨前的烏雲使夜色更加蒼茫,只聽見空中的悶響和海濤聲聲。
斯皮亞古德瑞盡量挺直身子。
「不管怎樣,即使又是個行路人,那又有何妨?激流都不怕,還怕小溪?」
「這兒是銅虹吸管、青銅齒輪、一盒大釘子、一個千斤頂。」年輕人繼續在查看,「一點兒不假,確是一些不祥之物。我死氣白賴地讓您同我一起來這裏,您可能覺得很惱火。」
奧爾齊涅一直在觀察他、注意地聽他說話,幾乎猜透了他的心思,不禁嫣然一笑。
她說著,指指大門,向兩位過路人走來。老者渾身哆嗦,哀求地看著年輕人;後者沒明白高個兒女人說的話,因為她說話滔滔不絕,又快又急,他還以為她是個瘋子,再說,雨在嘩嘩地下個不停,他壓根兒就沒打算回到雨地里去。
「別啰唆!」年輕人說著,從他上衣里取出一隻錢袋,在女主人眼前晃晃,又重複了一遍自己的請求。
「現在鍾敲幾點?」
「這可夠卑鄙的,奧路基克斯師傅,竟敢同您爭奪一份明顯是屬於您的財產。」
隱修士做了個拒絕的表示說:
「此外,如果他的眼睛不那麼有神的話,大家會錯把他當成他所看守的一具屍體。」
「然後呢?」老看守插問道。這種刑罰似乎很難在他那瘦腿上施行。
「您別驚慌,親愛的太太,」神甫對女主人說,「基督教神甫對找他們麻煩的人都樂善好施,還能去傷害幫他們的人嗎?我們只想避避雨。如果說陪同我的這位尊敬的學者剛才言語衝撞了您的話,那是他一時糊塗,忘了求人時應語氣溫和。唉!聖賢也有失誤的時候。我從斯孔根到特隆赫姆去,迷了路,既無嚮導,又加天黑,偏逢大雨,無處藏身。我遇見的這位可敬的教友,同我一樣是出遠門的,他允諾,我同他一起找到您的門上。他向我誇口說您心善好客,親愛的太太。毫無疑問,他沒有說錯。別像壞牧師那樣對我們說:『Advena, cur intras?』留下我們吧,尊敬的太太,上帝將使您的莊稼免遭雷雨之害,上帝將使您的羊群在暴風雨中有一躲避之處,就像您給迷途的行人以躲避之所一樣!」
這句話對斯皮亞古德瑞所產生的效果無異於扯去了他的護眼膏藥和假髮。他焦急地等著聽奧路基克斯的回答。後者先把酒杯里的酒喝完。
「您這麼相信就對了,老頭。由於他的生意同我的相仿,所以斯皮亞古德瑞盡一切可能來坑害我。」
「那現在呢?」
斯皮亞古德瑞用手按住護眼膏藥。
正在此時,一道大閃電照亮了海灣、山丘、岩石、塔樓,還沒等二人看清點兒什麼,就劃過去了。他倆一下子站住了。閃電過後,幾乎隨之跟來一個炸雷,在天空雲間滾滾而去,震得地上岩石迴響。
說到這裏,這位口若懸河的敘事者停了下來,等他的快活勁兒過去,才又繼續說道:
高個兒紅衣女人回來了,拿起鐵皮燈,示意二人隨她來。他們小心翼翼地登上一座在塔樓厚牆上鑿成的又窄又破的樓梯。每遇一個槍眼,一陣風雨都要把鐵皮燈的抖動的火苗吹滅,女主人連忙用她那蒼白的大手遮擋住。他們不止一次地絆著一些滾動的石頭。惶恐不安的老人總以為是踩著了散落在梯級上的人骨頭。最後,他們來到了塔樓二層的一個類似底層大廳的圓廳。中間,按照哥特式建築常規,有一個大爐子在熊熊燃燒,爐煙從天花板上開的一個洞逸出,但仍把大廳內熏得烏漆墨黑。兩個過路人途中所見的亮光就是爐火和燈光。插滿生肉的一根烤扦在爐火前轉動著。老者恐懼地扭過頭去。
「好心的太太,」陌生人中的年輕人說,「天下大雨,您有屋子,我們有金子。」
「我的確是唯一的那位。」隱修士用低沉的聲音說。
如果說夜色濃重,讀者無法分辨此二人的特徵,那也許可以從他倆的談話中認出他們來。默默無語地,因而也是煩悶無聊地走了一小時之後,其中的一人開始說話了。
第二個修道士:「連死人都該聽得見。」
「冰島凶漢!」隱修士突然說。
「是的,修士兄弟,抓獲凶漢的那一天,您來看我,我們將宰一頭大肥豬慶賀我未來的升遷。」
樓梯上腳步聲雜沓,接著兩個穿著教士服的人進到大廳,後面跟著魂不附體的女主人。
「他有這個膽量,而他之所以這麼做只是為了弄到凶漢的屍體,剝奪掉我的所有權。」
「公正的上蒼啊!感謝上帝!我看見一條尾巴!」
顫抖不已的本尼紐斯立刻覺著他的名字馬上就要從這位神秘莫測的隱修士的嘴裏說出來了。
「住嘴!」女主人喊道,「我們仍舊是我們,我們的孩子也將像我們一樣在世人的蔑視中從小到老。我們的家族世世代代地受人輕蔑。住嘴,老頭!祝福會變成詛咒落到我們的頭上。」
「這麼多人有什麼關係,只要他們付錢就行。留宿行人和九九藏書絞死強盜,都是在很好地掙錢。」
「這讓您受驚了,沉默的大人。嗯!是的,正是那個舒瑪赫,一個極偶然的機會使他又落到了我的手裡,要是國王一高興,不再緩期執行的話……諸位,咱們喝完這一壺,然後,我來說給你們聽聽,我開始時是怎麼那麼風光,最後又那麼悲慘的……1676年,我做了哥本哈根王室劊子手盧姆·斯圖亞特的僕人,」他繼續說道,「判處格里芬菲爾德伯爵死刑的時候,我的主人病倒了,因為我有靠山,便被指定代替他來執行這項光榮的死刑。6月5日——我永遠忘不了這一天,——早晨五點起,我便在粗活師傅的幫助下,在城堡廣場上搭起了一個大斷頭台,考慮到被處死者的身份,我們用黑布把它蒙了起來。八點鐘,高級護衛便把斷頭台圍了起來,而斯萊斯威格堡的槍騎兵則把擁入廣場的人群擋住。誰處在我的位置都會欣喜若狂的!我握著大刀,站在台上等著。所有的目光全都集中到我的身上。此時此刻,我是丹麥-挪威聯合王國的最重要的人物了。我心想,我交上好運了,因為如果沒有了我,那幫發誓要讓首相完蛋的達官顯貴們會怎麼樣呢?我已經覺得自己成了首都的正牌皇家劊子手了,擁有僕人,擁有特權……聽!要塞鍾敲十點了。死刑犯走出牢房,穿過廣場,步履堅定、神色坦然地登上斷頭台。我想給他把頭髮紮起來,但他把我推開了,最後一次親手理好頭髮……他笑著對聖安德烈修道院院長說:『我很久沒有自己動手梳理頭髮了。』我要給他繫上一條黑布帶,但他輕蔑地把它從眼睛上推開了,但並沒對我表示不屑。他對我說:『我的朋友,這也許是頭一次最高和最低的司法官吏——大法官和劊子手——相聚在咫尺之間。』這幾句話深深地印在我的腦子裡。我想在他膝下墊個墊子,也被他拒絕了。他高喊冤枉之後,便擁抱了一下神甫,跪了下去。我依照慣例大聲吼道:『事出有因!』便一錘敲碎了他的盾形紋章。他連忙說道:『那是國王御賜的,國王可以毀掉。』他把頭貼在木砧上,眼睛看著東方,我便雙手舉起刀來……你們注意!……說時遲那時快,一聲吼聲傳來:『刀下留人!國王有令,免舒瑪赫一死!』我轉過身去,只見一名副官,揮動著一卷文件,策馬向斷頭台奔來。伯爵站起身來,神情並不高興而只是滿意而已。他接過赦令,大聲說道:『公平的上帝!終身監禁!他們的恩典比死刑還要狠。』……他像竊賊般垂頭喪氣地走下斷頭台,他走上去時可是神色泰然的。對我來說,反正都一樣。我沒怎麼想到,這個人的得救正是我的完蛋。拆除了斷頭台之後,我回到了我主人的家裡,心裏充滿了希望,儘管因為失去了砍頭應領的賞錢——金埃居——而有些惆悵。這還不算完。第二天,我接到了一紙離開首都的命令和擔任特隆赫姆地區的州劊子手的任命書!州劊子手!而且還是挪威最差的一個州的劊子手!諸位,請弄明白一些小小的原因是怎麼產生大的後果的。伯爵的仇人們為了裝出一副寬大為懷的姿態,便精心安排,好讓赦令在剛執行完死刑後送達。可就是差了一分鐘,他們都怪我遲緩,彷彿不讓一位名人在死前消閑片刻反倒合乎情理似的!彷彿一個王室劊子手在砍一個大法官的頭時,無需比州劊子手絞死一個猶太人更莊嚴隆重、按部就班似的!除此之外,還有壞人搗鬼。我曾有一個兄弟,我認為他今天仍是我的兄弟。他改名換姓,進了新首相阿勒菲爾德伯爵的府里。我待在哥本哈根對這傢伙不利。我的兄弟蔑視我,因為有一天也許就是我來處死他。」
「要是他們的脖子落在我的手裡,他們將會看到我是否需要用一隻木勺去觸摸了。不過,對那位民事代表倒是要客氣些。竊賊伊瓦爾的申訴是退回到他那兒去的。伊瓦爾抱怨說審他的不是施刑人而是我,認為他還未經審判,還不該落到我的手裡……對了,老婆,別讓小傢伙玩我的鉗烙刑具和老虎鉗,他們把我所有的工具都給弄個亂七八糟的,弄得我今天都沒法用了……那幫小鬼去哪兒了?」男主人繼續說著,走近斯皮亞古德瑞以為看見了三具屍體的那堆乾草,「他們在這兒睡著哩,這麼鬧也能睡得像死鬼似的。」
「什麼猶太人,師傅!」
「多好的保護!」老者喃喃道,他因為另有所怕,所以對他的同伴已不再敬畏了,「一把三十寸的佩劍竟要對付一個三十庫代的絞架!」
「先摘了您的手套,尊敬的神甫,」劊子手說,「應該光著手倒水讓人喝。」
這時候,奧爾齊涅——讀者想必已經猜到那正是他和他的嚮導本尼紐斯·斯皮亞古德瑞——可以仔細端詳斯皮亞古德瑞絞盡腦汁、生怕被人認出來抓了去而弄出來的這身奇特打扮。遁逃的可憐看守脫去了他的馴鹿皮服,換上了一身黑衣服,那是特隆赫姆的一位著名的語法學家從前留在斯普拉德蓋斯特的。這位語法學家因未能找到「朱庇特」的所有格為何變成了「約維斯」的原因而絕望,便投水自盡了。他原先的榛木板鞋也換成了一雙一位被馬踩死的驛車夫的沉重馬靴,如果不在裏面塞上半靴子乾草,他那兩條細腿就在靴子里晃蕩得厲害,無法走路。禿頭上套著一頂大假髮,是一位年輕高雅的法國旅行者在特隆赫姆城門口被盜賊殺害之後留下的,在他那一高一低的尖瘦肩膀上飄來盪去。他的一隻眼睛貼了一張膏藥;蒼白深陷的面頰上,因為抹上了從一位因失意而死的老姑娘口袋裡找到的胭脂,紅得怪誕,經雨水一淋,連下巴也紅了。他小心翼翼地把背上背著的褡褳放在身下,裹好大氅,坐了下去。當他吸引了他同伴的全部注意力時,他自己的注意力卻像是完全集中在女主人守著的烤肉上,不時地投去不安和恐懼的目光。他嘴裏斷斷續續地吐出這樣的話語:「人肉!……horrendas epulas!……食人肉者……摩洛的晚餐!……Nec pueros coram populo Medea trucidet……我們這是在哪兒呀?阿特雷……德洛伊教女祭司……伊爾曼蘇爾……魔鬼劈了利考恩了……」
「這兒就是地獄的傢具貯藏室!」老人被年輕人數著的可怕刑具嚇壞了,打斷他說。
「陌生人,https://read•99csw•com」她把燈放在他倆面前說,「晚飯馬上就好,我丈夫想必在急著往回趕,他怕夜精靈在他走近兇險塔時把他擄了去。」
這時,女主人已用一隻大陶盤把帶著讓人放心的尾巴的烤羊羔端上了桌。劊子手上前坐在奧爾齊涅和斯皮亞古德瑞對面,兩位神甫的中間,而他妻子在桌上放好一罐蜜糖啤酒、一塊林德布洛德和兩隻木碟子之後,便坐在了爐火前,專心一意地磨她丈夫的缺了口的鉗子去了。
「真正的十字架木就是在這個萬惡的爐子里把一位女聖人的肢體燒盡的。」他對自己的同伴說。
「喏,如果他像人們所說的那樣,同魔鬼有來往,是猶太人還是異教徒,又有何妨!」
第一個修道士:「多可怕的夜晚!仁慈的上蒼啊!至高無上的上帝!你聽見這雷聲了嗎?」
「怎麼樣!」劊子手又說,「您知道斯普拉德蓋斯特那看守叫什麼名字嗎?是不是您的假髮塞住了您的耳朵了?」
「求求您,尊貴的公子,咱們快走吧。暴風雨來了,也許城裡的人已經發現吉爾殘缺不全的肢體,發現我逃跑了。快點兒走吧。」
「很好。老人家,您背的東西好像很沉,讓我來背,我年輕,比您力氣大。」
「不過,二位大人,你們能肯定你們所談的那位公務人員正如你們所說的那樣嗎?他有沒有名聲呀?……」
「怎麼啦?」奧爾齊涅問。
「我們得穿過奧爾岱,公子;凌晨三點前我們是到不了斯孔根的。」
「可憐的人!別說了!」神甫打斷他說,「懲罰別人的人怎麼竟忘了自己也會受到懲罰的?您聽這雷聲……」
「如果他不那麼膽小,我還真願意相信他同魔鬼有關係,」隱修士帶著他那風帽也未能全掩蓋住的惡笑又說,「不過,他又怎麼能同撒旦勾結呢?他既懦弱又惡劣。他一害怕,連自己都不認識了。」
「他叫尼戈爾·奧路基克斯,特隆赫姆地區的劊子手!」
「可是,老人家,要是它累壞了您呢?它似乎挺沉。裏面都裝了些什麼?您剛才一腳踩空,那裡面叮噹亂響。」
年輕人的一番好意看來著實嚇著了他的老頭同伴;後者在竭力掩飾自己的恐慌。
「偉大的上帝!主人,是個絞架?」
如果讀者現在身在那條沿著特隆赫姆灣直到維格拉山莊的狹窄而滿是石子的路上,很快就能聽見兩個行人的腳步聲。他們是日落時分從稱作斯孔根門的城門出來,正沿著蜿蜒山路,疾步攀登層層山岡,直奔維格拉山莊。
「這女人神經有毛病!」神甫轉身對在爐前烘烤粗呢棕袍的矮個兒隱修士說。
她說完又坐了下去,繼續去磨她的鉗子,那尖而悶的摩擦聲在談話間歇時,傳到四個過路人耳朵里,好生難受,宛如希臘悲劇中的唱詩祭禮。
最後,他大聲嚷道:
「糟踐一個死人!」老者聲音顫抖著重複一遍,趕忙躲到同伴的背後。
「是的。」隱修士說。
「諸位大人,」他說,「為什麼這麼武斷?這事並不可靠,也許是個謠傳。」
「別說教了,老瘋子,」男主人幾乎怒不可遏地大吼道,「否則您可能就會詛咒魔鬼了,是它使我們在十二個小時之內,兩次相聚在同一輛車上,同一間屋子裡。學學您的同伴隱修士吧,他默不做聲,因為他很想回到他的林拉斯洞中去。謝謝您,修士兄弟,我看見您每天早上路過山丘時,都在為兇險塔祝福。不過,說實在的,在這之前,我一直以為您身體高大,而且,鬍子好像也是白的,不是黑鬍鬚。您果真是林拉斯的那位隱修士?特隆赫姆地區唯一的那位隱修士?」
「不認識,師傅,」老看守因隱姓埋名沒有露餡而稍微踏實了些,「我不認識他,我向您保證。既然他不幸地使您不快,師傅,那我要是認識此人,就真的很遺憾了。」
「他總算回來了!是尼戈爾!」
「有點兒,大人……不過,」他終於開了腔,「我發誓,我不知道他叫什麼。」
「喂,膽子大些,老朋友。您看兩位神甫大人和我,我們都是好人。告訴我們,您是誰?您那不吭聲的年輕同伴是誰?您開口呀。咱們認識一下。如果您說的話同您的神情完全一樣,那您該是個很有趣的人。」
「主人!主人!」他聲音微弱地說,「我們遭殃了!」
「那個不幸的人,」神甫回答,「沒有您需要的憐憫,因為他哭了,而您卻在笑。在贖罪的時刻,承認人的手臂沒有上帝的話語有力的人才是幸福的!」
本尼紐斯·斯皮亞古德瑞一看見他,嚇得大叫一聲;路德教神甫吃驚和憎惡地轉過臉去。而屋主人認出了神甫,沖他說道:
兩人都披著大氅。一個步履矯健,腰板筆直,抬首昂胸,佩劍頂端露出大氅,儘管夜色融融,但依然可看見帽子上的一根羽毛飾在迎風搖曳;另一個比他的同伴稍高一些,但略微有些駝背,背上可見一鼓包,想必是大黑氅遮蓋著的一個褡褳,大氅的邊沿已破爛不堪,說明它已盡心儘力地服務了多年。後者沒有兵器,只有一根長棍,用來支撐他那疾速而不穩的步履。
「要是在從前,」奧路基克斯冷漠地說,「就把他同被褻瀆的屍體一塊活埋了。」
「那就好。再說,您並不知道他有多麼的無禮。您會相信嗎,那個無恥之徒竟敢同我來爭冰島凶漢的所有權?」
「這塔樓太不怎麼樣了,隱修士,所以我必須處死一個像凶漢這樣的人才能擺脫默默無聞的境地,才能獲得舒瑪赫使我錯過的機會,飛黃騰達。」
「舒瑪赫,格里芬菲爾德伯爵!」奧爾齊涅高聲嚷道。
「真的,好心的女主人,您剛才為我們描繪了一個怪人,我不想失去結識他的機會。」
——莎士比亞:《雅典的蒂蒙》
老者已嚇得半死。
「那正好!老人家,我們就用不著等人開門了。」
隱修士未及回答,快要倒塌的樓梯的那扇破門打開了。
女主人拿起燈,急匆匆地下樓去。
「我!我!偉大的上帝!」老者嚇得大叫。
「女人,一下大雨,就有不少人坐到我們這破桌子前,就來我們這遭人唾罵的屋子裡躲雨。」
「的確,我們身後的星星全不見了。」
他那年老的同伴扯著他的大氅,悄悄地嚷道:
兩人中的一個比較高大,穿著黑衣服,留著路德派神甫的圓形頭髮;另一個身材矮小,穿了一件隱修士長袍,腰上系著一根繩子,頭上的風帽壓在臉上,只露出長長的黑鬍子,兩隻手完全藏在寬大的袍袖裡。
於是,她放好燈,閂上門,消失在大廳頂頭的一座黑漆漆的樓梯的拱頂下面。
「是的,」劊子手像個談論自己藝術的藝術家似的既得意又不經意地說,「先是在他大腿肥肉上用烙鐵烙個S。」
「好極了,不過,您知道我那一天會有空嗎?再說,您剛才已經把您的雄心給了魔鬼了。」
「我說,尊敬的神甫,」奧路基克斯笑著說,「母羊向您奉獻羊羔。而您,戴假髮的大人,是風把您的假髮吹到臉上的嗎?」
大門上的一聲重擊,回聲不斷,下面的話沒能聽清,令一旁靜聽談話的斯皮亞古德瑞和奧爾齊涅大失所望。
「這聲音對於可憐的看守來說,宛如癩蛤蟆的目光對小鳥一樣的可怕。」
「天哪!」斯皮亞古德瑞嚷道,「把他絞死!」
「不,神甫!」女人反駁道,「您應知道自己身在何處。我寧可讓人討厭也不願讓人憐憫。我不是個瘋子,而是……」
他倆來到了塔樓下。年輕人用力敲著這座可怕的廢墟的一扇新門。
「看在這耶穌聖餐杯的分兒上,尊敬的修士,這噁心人的液體是什麼玩意兒?自打我從哥本哈根乘船來特隆赫姆差點兒淹死的那天起,我還從未喝過這種玩意兒。說真的,修士,這不是林拉斯的泉水,這是海水。」
老者突然離開年輕人。
「唉!不,主人。可那海水……只有一個人……」
「斯孔根的高級民事代表不得好死,」紅衣女人喃喃道,「是他把這座挨著大路的塔樓指定給我們住的!也許還不是尼戈爾。」
斯皮亞古九九藏書德瑞十分沮喪,轉向劊子手。
「連自己都不認識了!」斯皮亞古德瑞在心裏重複了一遍。
於是,他不顧老者的勸誡,抓住後者的胳膊,朝那幢建築物走去。藉著不斷的閃電,他看見它離得並不遠。他倆走近時,發現塔樓的一個槍眼裡透著點兒亮光。
「真的!林拉斯的隱修士,」劊子手大聲說,「如果您不嘗嘗我的啤酒,那我就來嘗嘗您所偏愛的水。」
「假如是褻瀆了一個死人呢?」
「工錢還在民事代表手裡,」妻子尖聲怪氣地說,「因為你兒子忘了帶木勺去收錢了,而推事的僕人都不願把錢直接放到他手裡。」
「說得好,神甫!」男主人以一種既討厭又挖苦的快活勁兒說,「那個痛哭流涕的人!再說,我們今天的那個人也沒犯什麼罪,就是太熱愛國王了,以致不在小銅牌上刻上陛下的頭像就活不了了,而且還要精心地給它鍍上一層金,使之與國王的頭像相匹配。我們和藹的國王也並沒有不領情,為了獎賞他的忠心愛戴,便賜給他一根漂亮的麻繩。告訴諸位尊敬的客人吧,這根麻繩由我這個絞架勛團大執事,在這位該勛團的大神甫的協助之下,就在今天,在斯孔根公共廣場上,轉交給了那人。」
奧路基克斯聞聽,頓時氣得青筋暴跳,忽地從座位上躥起,憤怒的目光緊緊瞪住佈道牧師那平靜而祥和的目光。隨後,他慢慢騰騰地又坐了下去,一聲不吭,心慌意亂。
正在這時,一道亮光從上到下地閃過一個個槍眼,最後從大門鎖孔中漏了出來。
「這是個祝願。」
「那就倒吧!」
——馬圖林:《伯特倫》
兩位過路人尚未繼續交談下去,便聽見樓下大廳里有一陣嘈雜的人聲,其中有一個人的聲調讓斯皮亞古德瑞猛地一驚、顫抖不已。
此刻正坐在他身邊同他一塊吃麵包喝酒、互祝健康的那個人,將是第一個要殺害他的人。
老頭踏實了,連忙轉換話題。
「我的孩子,禿鷲通過他而變成鴿子的那人在安慰人,而不討好人。您以為我怕您,其實我只不過是可憐您。」
這時,奧爾齊涅的那十三個埃居平息了神甫引起的爭端。尼戈爾怒氣全消,重又快活起來。
「大師傅,他做錯了什麼讓您這麼恨他?因為我相信您的恨是有根有據的。」
的確,越來越大的雷雨聲中夾雜著一聲,接著又是兩聲更重的敲門聲。
「這麼說,咱們是本州的兩個僅有的離群索居者了……喂!貝克麗,快點兒把這段羊肉烤好,我餓了。我在布爾洛克村耽擱了,因為那個該死的曼瑞爾醫生對那具屍體只肯出十二個阿斯卡林。可別人給特隆赫姆的斯普拉德蓋斯特的鬼看守,每具屍體四十個阿斯卡林……喂,戴假髮的大人,您怎麼啦?您要摔倒了……對了,貝克麗,你把投毒者奧爾基維尤斯、那個有名的魔術師的骨骼弄好了嗎?該把它送到卑爾根的古玩陳列室去了。你打發小崽子去勒維格的民事代表家討回欠債了嗎?他欠我八個埃居,因為我煮了一個女巫和兩個煉丹術士,還取下了他法庭大樑上的好幾根有礙觀瞻的鏈子。他還因我絞死了尊敬的主教指控的那個猶太人伊斯瑪努爾·梯凡納,而欠我二十個阿斯卡林。我還為鎮上的石頭絞架換了一根新的木支杆,這又欠我一個埃居。」
「行了,您已不知所云了,學者大人。您同我們在一起,心煩意亂,不是心懷鬼胎,就是瞧不起人。」
斯皮亞古德瑞被他的描述嚇得夠嗆,趕忙把假髮按好。
——梅特爾伯爵:《聖·彼得堡之夜》
「偉大的上帝!他剛看見了死亡,卻又在褻瀆神明!」
「主人!我年輕的主人!我們走到的這地方,既能看見維格拉的塔樓,也能看見特隆赫姆了。在我們前方,地平線的那個黑糊糊的一團,便是塔樓;而在我們身後的,是大教堂,它那比夜色更黑的拱扶垛顯得像是一隻猛獁骨架的肋骨。」
「輕得多了!」斯皮亞古德瑞說,他差點兒透不過氣來。
女主人驚魂甫定,用野性的目光輪流注視著他倆。
「唉!我要您的金子有什麼用!」女主人又說,「金子在您手上是個寶,但到了我的手裡,比錫還不值錢。好吧,看在這點兒金子的分兒上,您就留下吧。金子可保證人免遭天上的暴風雨,但卻不能免受同類的輕蔑。您留下吧。您付的投宿費比付的兇殺費要多。在這兒等我一會兒。把金子給我。是的,一個人手裡拿著金子而卻沒沾滿鮮血進到這兒來,這還是第一次。」
「一個惡人竟然懦弱,我很惱火,」劊子手說,「這種人不值得去恨。同蛇必須搏鬥,而蜥蜴則踩死即可。」
奧路基克斯剛把杯子送到嘴邊,便突然拿開了,而隱修士則一飲而盡。
「主人,您瞧,頂裡頭,那堆草上,黑影里……」
「是的,沒錯,神甫。其中有七個應受鞭笞,兩個左臉應烙印記,還有三個應絞死,一共是十二個……是的,十二個埃居三十個阿斯卡林。如果他們受到赦免,我就得不著了。陌生大人們,你們覺得如此這般的佔去我的錢財的這個佈道牧師怎樣?這該死的教士名叫亞大納西·孟德爾。啊!他要是被我逮著……」
看守興緻勃勃地說到這兒的這番宏論,突然被劊子手打斷了。
「謠傳!」奧路基克斯嚷道,「這事真得沒法再真了。民事代表們的呈情表此刻已在特隆赫姆了,還有斯普拉德蓋斯特的看守的簽名。只等州長將軍閣下的決斷了。」
「全能的上帝!」他緊緊攥住年輕人的胳膊喊道,「這是魔鬼在暴風雨中的笑聲,還是……」
「上帝!仁慈的上帝!」老者嚷道,「您這是把我往哪兒領,主人?但願聖郝斯庇斯別怪罪我誤入這魔鬼的禮拜堂!」
但她還是拿起了燈。
「屬於您?」神甫大聲嚷道。
「陌生人!」她終於大聲說道,就像沒有聽見他們的談話似的,「你們的守護神是不是把你們給拋棄了?你們跑來兇險塔的該詛咒的住戶中間尋找什麼?陌生人!指點你們來這種廢墟躲雨的絕不是人,因為是人就會對你們說:『電閃雷鳴勝過維格拉塔樓的住戶。』唯一能進這裏的活人,是不進任何其他活人的住所的,他要離開孤寂,只有到人群中去,他只是為了讓人死而活著。他只有遭人們詛咒的份兒,他只是找人報仇,人們犯罪,他才能活。十惡不赦的惡棍在遭到懲罰之時,都把世人的輕蔑全推給他,而且認為有權再給他加上自己的那一份蔑視。外來人!你們是外來人,因為你們的腳尚未厭惡地踏進這塔樓的門檻。別再多打擾母狼及其狼崽兒了。回到其他所有的人都走的道上去吧,而且,如果你們不想讓你們的兄弟躲著你們,就別跟他們說,你們的臉被維格拉塔樓的主人用燈照過。」
「哦,主人!您在說些什麼呀?這裏即使不是凶宅,也是什麼強盜的巢穴。我們的金子非但保護不了我們,還會毀了我們的。」
「您不用害怕。您在什麼地方又有何妨?反正有我同您在一起。」
神甫站起身來,語氣平和、神色安詳地說:
「唉!」神甫插言道,「誰知道我能否爭取到這一赦免?我必須能同總督的公子談一談才行,因為這取決於他同首相千金的婚事。」
「這渾蛋真幸福!」隱修士大聲說。
他倆身邊除隆隆聲外的這片靜寂,突然被一種怒嘯打破,嚇得老者渾身打戰。
確實是個大絞架靠在牆上,直達又高又潮的拱頂的拱腹。
「你這麼晚才回來,尼戈爾!」一個尖厲的聲音在喊,「中午支完絞架,只需六個小時就可以從斯孔根回到維格拉了。是不是又加什麼活兒了?」
「我高興地看到,」隱修士說,「人們回到了人道的原則。」
他們剛驚叫完,只聽見有人在敲大門。
「嗨!雷是什麼?是撒旦的笑聲。」
「好的!」隱修士回答。
「您瞧,」年輕人說,「這塔樓並非空無一人。這下您肯定放心了。」
寂靜了片刻。奧爾齊涅已從座位上站起,準備保護神甫。他首先打破了沉默。
「哦,老天!」神甫又說,「你們到底是什麼人?你們一https://read.99csw.com生都犯了什麼罪過?」
斯皮亞古德瑞緊緊地貼著奧爾齊涅。
「瞧不起人?我?瞧不起您,我的大師傅!瞧不起您這位使我們州有了merum imperium的人!瞧不起您這位劊子手大師傅、世俗法律制裁的執行人、正義之劍、無辜者的盾牌!瞧不起您這位亞里士多德在其《政治學》第六卷最後一章里列為法官的人!瞧不起巴利·德·普托在其《論推事》中把您的薪金定為五個金埃居的人!書中那段話可引以為證:『Quinqne aureos manivolto。』瞧不起您?您的同行砍了三百人頭之後,在克隆斯塔特獲得貴族頭銜!你們那既可怕又可敬的職能,在弗朗哥尼亞,是由剛完婚的新郎自豪地執行的,在瑞特林格,是由最年輕的參議執行的,在斯特第恩,是由最後定居的那位市民執行的!我的好師傅,我難道不知道,您的同行在法國,對聖拉德爾的每一個病人,對公豬,對主顯節前夜的糕點,擁有havadium權?連聖日爾曼·德·勃雷的教士每年都要在聖樊尚節期間獻給您一頭豬,並讓您走在他的儀式隊列的前頭,我又怎能不對您深表敬意呢?」
那女人的模樣也讓人很不踏實。她身材高大,一隻手把一盞鐵皮燈高舉過頭,照亮了她的臉。她面孔鐵青,乾癟瘦削,宛如死人,深陷的眼窩裡,透出陰森的光,儼如喪事火把。她齊腰穿著一條大紅嗶嘰短裙,露出一雙光腳,裙上似乎沾著另一種紅色的跡子;胸脯乾癟,半遮著一件同樣顏色的男人外衣,袖子齊肘剪去。從開著的門吹進來的風把她那勉強用一根樹皮繩結著的灰長發吹豎起來,使她那滿臉兇相變得更加粗野。
「老頭,」女人怒氣沖沖地打斷他說,「我既無莊稼,也無羊群。」
「您呢,隱修士大人?」奧路基克斯又說,「您好像認識他?」
斯皮亞古德瑞一看是兩個平和的人,便感到其中一人剛才那怪聲引起的恐懼煙消雲散了。
「毒蛇的舌頭抹上了蜜是最毒不過的。」
這是個什麼人?叫人好不明白……這顆頭、這顆心同我們的一樣嗎?裏面藏著什麼與我們的心不同的特別而陌生的東西嗎?……當局剛給他指定了住處,他剛住了進去,其他的住戶便躲得遠遠的,直到看不見他的住處為止。他就這麼孤孤單單地同自己的女人和孩子離群索居,只有自家人在同他說著人的語言,如果沒有了女人和孩子,他可能只會呻|吟。
「親愛的客官,你們看出來了,我已打定主意了。真的,讓雄心見鬼去吧!我在這兒老老實實地干自己的這一行。我出賣屍體,或者貝克麗把屍體弄成骨架,由卑爾根的解剖陳列館買去。我笑對一切,連這個可憐的女人也不例外,她以前是吉卜賽女人,由於孤寂而變得瘋瘋癲癲的。我的三個繼承人是在懼怕魔鬼、懼怕絞架中長大的,特隆赫姆地區的孩子一聽見我的名字就嚇得半死。民事代表們提供給我一輛車子和一些紅衣服。兇險塔就像主教宮似的為我遮風擋雨。因雷雨大風而躲進我家的老教士們為我佈道;學者們對我阿諛奉承。總而言之,我同別人一樣的幸福,我吃,我喝,我絞人,我睡覺。」
「是的,」快活的劊子手打斷他說,「是個什麼老學者,什麼老巫師!」
「謝謝,神甫,」劊子手對隱修士說,「不管在什麼地方,我現在都將能認出那老猶太人了。」
「是的,」年輕人說,「這兒還有木鋸、鐵鋸、鐵鏈、枷鎖哩。這是個拷問架,上面還掛著大鉗烙刑具。」
「哦!師傅,別相信這個!假使此人果真如此,那是因為他沒有像我一樣看見您身邊有著一位和藹可親的妻子和可愛的孩子,沒有看見您允許陌生人同您共享天倫之樂。如果他像我們這樣享受到您那殷勤款待,師傅,那個可憐的人是不會成為您的仇人的。」
「正是,您也承認了!」
「尼戈爾,」女人回答,「我未能阻止……」
「婦人,住嘴,我們不走了。雷不用人開門就打進來了。」
「喂,怎麼啦?他看著我的神氣就像是臨刑者看著絞刑架似的。」
「的確,大人,您的惻隱之心一定是太多了。我還以為您今天在那個可憐蟲面前用您的十字架擋住我的絞刑架時,已經把您的惻隱之心耗盡了哩。」
劊子手滔滔不絕地說著,一邊不停地喝著啤酒,縱聲大笑。
丈夫蹙起眉頭。
「警吏的號角!」交談者們以各不相同的聲調重複說,不過斯皮亞古德瑞的聲調充滿了恐懼。
「真是這樣,尼戈爾師傅?」
「這條尾巴並不說明問題。這也許是魔鬼身上的一塊肉。」
「主人這是在說笑,」老看守咧起嘴,露出牙齒,眨巴著眼睛,想裝出笑來說,「我只不過是個可憐的老頭。」
留下的四個行路人藉著爐火,互相對視著。斯皮亞古德瑞起先被隱修士的聲音嚇住了,看見了他的黑鬍鬚心裏便踏實了,但他要是看得見後者透過風帽下方直逼他的目光,他也許又要開始發抖了。
「現在就輕得多了。」
劊子手朗聲大笑。
「我不太明白您的辦法,」年輕人說,「您的辦法至少是說得不很清楚。更簡單不過的是,我們留在這裏。除了瘋子,誰會在這麼個天氣里繼續趕路呀?」
「尼戈爾,」女主人說,「正在追捕什麼壞人,那是警吏的號角。」
「裏面響了,主人?!哦,不!您聽錯了。裏面什麼也沒有……只有乾糧、衣服。不,這累不著我的,公子。」
「天堂里的偉大神明啊!」老者喊道,「我們這是在哪兒呀?」
「這得看是哪一類褻瀆。」劊子手回答。
「然後,」劊子手說,「把他絞死就得了。」
「誰跟您說是您了?我們說的是那個異教看守。真的,這個學究是什麼都害怕。要是他嚇成這樣確有原因,那是怎麼回事呢?這個老瘋子絞死時會很有趣的……這麼說,尊敬的學者,」被斯皮亞古德瑞恐懼的樣子逗樂了的劊子手繼續說,「您不認識那個本尼紐斯·斯皮亞古德瑞?」
「而我,我的孩子,我很慶幸有此偶然的機會,把牧師領到迷途的羔羊面前,目的當然是為了最終將這隻羔羊領回牧羊人的身邊。」
斯皮亞古德瑞剛說完這番巧妙的話語,一直沉默著的高個兒女人站了起來,以一種尖厲的聲音莊重地說:
「我的孩子,我就是亞大納西·孟德爾。」
斯皮亞古德瑞沒有聽見這句玩笑話,他的目光緊盯著大廳盡頭。他渾身哆嗦,湊近奧爾齊涅的耳朵說:
「您想想,它受過什麼邪惡的玷污吧!」
說這話的人在門口站住,四位陌生人可以仔細地打量他。此人身體各部分都很大,像女主人一樣,也穿著紅嗶嘰衣服。那顆大腦袋似乎直接壓在寬闊的肩膀上,與他妻子那長而細的脖子形成了強烈反差。他低額頭,塌鼻子,濃眉毛,眼圈深紅的眼睛閃著血紅的光芒。臉龐下方颳得一乾二淨,露出一張深陷的大嘴,笑起來極丑,微微張開兩片黑嘴唇,像是無法愈合的傷口的邊緣。兩綹短而捲曲的鬍子,吊在面頰兩邊,垂及肩頭,使他的臉從正面看去,呈正方形。此人戴著一頂灰氈帽,有雨水在往下滴落,見了四位行路人,手都不願觸一觸帽檐。
「佈道牧師大人,」年輕人語氣堅定地回答,「您定能爭取到這一赦免的。您所保護的人的鐐銬不砸斷,奧爾齊涅·蓋爾登留是不會接受結婚戒指的。」
「真糟糕,要是巫師,倒是補全了我們這快樂的猶太法庭……諸位客官大人,我們敬這位老學者一杯,讓他說說話,使我們的晚餐更開心。為今天被絞死的那人乾杯,說教者老兄!喂!隱修士,您不喝我的啤酒?」
他隨即打住,生怕言多有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