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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能偷!」我對他說。
來了一個警察,轉了轉,拿了小費就走了。然後又來了一個,還帶著一個馬車夫,他們倆一人抬腿一人抬頭,把廚娘抬到街上去。老闆娘從前廳探出頭來,命令我說:
「你總有個名字吧?」
「死者——一隻小麻雀!也許它會變成有魔力的乾屍,因為它是一位無辜的蒙難者……」
「不好!」
聲音輕輕的,不大可怕。我走了過去,打量了一下他那張長滿短鬍髭的圓臉。他頭上的毛髮長一些,全都豎了起來,發出銀色的亮光。此人腰間系著一串鑰匙。要是他的鬍子和頭髮長得再長一些,那就跟使徒彼得一模一樣了。
沉默了一會兒后他說:
「啊哈,你的手給斬斷了!」
「哎喲,你弄得我好癢啊……」
「你是幹啥的?」
「不知道。」
「該死的婆娘,」薩沙罵道,走進商店時他對我說,「應該把她攆走!要偷偷地在她的菜里放大把鹽進去,如果所有的菜都太鹹的話,她就會被攆走。不然就澆上一點煤油!你幹嗎還不動手?」
不過我的感覺還是不好:我仍舊恍恍惚惚地看到那口裝著小麻雀的棺材,那灰色的捲曲的爪子,那不滿地向上噘著的蠟鼻子,而周圍那些似乎想要迸放卻又放不出來的彩虹則閃著五顏六色的火星。棺材在變寬,爪子也在長大,向上伸展,活躍起來了,不停地顫動。
在這個店鋪里站櫃檯的除了老闆外,還有我的表兄薩沙·雅科夫和一位大夥計。大夥計臉色紅潤,是一個狡猾的、糾纏不休的人。薩沙穿一套紅黃色的禮服,一件胸衣,系著領帶,穿著散腿褲。他很自負,根本不把我放在眼裡。
他把東西擦好放好后,便鑽進被窩裡,面朝牆躺著。外面下著雨,雨水從屋頂上流下來;風在吹打著窗戶。
「臭小子們,你們閑坐著多沒勁,干一場架多好啊!」
我頓時忍不住地哈哈大笑起來。我笑得站立不住,便去扶門把,不料卻把門推開了,腦袋撞在玻璃上,把玻璃打破了。大夥計直衝我跺腳,老闆用戴著大金戒指的手敲我的腦袋,薩沙則要擰我的耳朵。傍晚回家的時候,他嚴厲地教訓我說:
「瞧,我已經活到頭啦,是嗎?」
「卡希林,別老瞪著眼珠子。」老闆勸導他說。
大夥計跪在女顧客的面前,奇怪地叉開手指去量女顧客的腳的尺寸。他雙手哆嗦著,小心翼翼地觸了觸女人的腳,好像怕碰壞了她的腳似的,其實這個女人的腳胖得很,就像一隻倒放著的短脖頸瓶子。
薩沙拐了一個彎,走到鄰街的籬笆跟前,在一棵椴樹下面停住,瞪著眼睛,看了看鄰舍的模糊的窗戶,便蹲下來,用雙手撥開一堆樹葉——於是一棵粗大的樹根露了出來,旁邊有兩塊深埋在土裡的磚。他把磚取出來,下面是一塊洋鐵皮,洋鐵皮下面是一塊正方形的木板,最後出現在我們眼前的是通到樹根下面的一個大洞。
「到這裏來的人開始時都害怕,其實是沒有啥可怕的,特別是跟我在一起,我不會讓任何人委屈……想抽煙嗎?不抽,很好。抽煙對你來說是還早了一些,再過兩三年吧……你爸爸媽媽在哪裡?爸媽都沒有了?哎喲,沒了就沒了吧——沒有父母親,我們照樣活下去,只是你可別怯懦!明白嗎?」
我本來決定這天晚上出走,可是午飯前在煤油爐上熱菜湯時,我由於想事走了神,把湯燒開了,滅火時把湯盒打翻,燙了我的手,於是我被送進了醫院。
我告訴了他。他搖晃著長滿白髮的圓腦袋,令人難堪地說:
他看了我一眼,又問道:
「我要向大主教舉報!」
「真的死了,這是怎麼一回事?」
他用被子把頭蒙上,躺了許久都沒有說話。黑夜一片靜寂,好像在傾聽什麼,等待什麼。我則覺得,鐘聲立即就會響起來,全城的人會突然奔跑起來,大喊大叫地、驚慌失措地亂成一團。
「這老頭子當真是開個玩笑,還是真的是老闆叫他來試探我的呢?」我害怕進店裡去。
他領我回到我的病床時,我請求他:
「想死還是想活?」
「你想幹什麼,啊?」
「你為什麼不喜歡?」
廚娘是我們看著死去的:她彎著腰去提茶炊,突然就倒在地上,好像她胸前被人推了一下似的,然後就默默地側身栽下去,雙手向前伸著,嘴裏流出血來。
過了一會兒,他忽然跳起來,雙手抓牆,帶一種令人非常感動的懇切態度說:
「一句話——是個戲子。」大夥計也輕蔑地說。
我蹲下來,好像被他的話挫傷了,全身發冷。他卻連頭也不回地走了。更使我壓抑的是他的鎮靜。
「我們的老頭子真是瘋了,變得如此吝嗇,看著都難受。不久前,他的一個新朋友毛皮匠赫雷斯把他藏在那本讚美詩里的一百盧布鈔票偷走了,結果鬧出了什麼事啊,唉!」
我期待能看到一些玩具,因為我從未有過玩具,雖然表面上我不在乎這些,但是我看見人家有玩具,還是無限羡慕的。像薩沙這麼大的人還有玩具,我很高興,儘管他有點兒不好意思而把它藏起來,但這種害羞感我是能理解的。
「噓……要是那些壞蛋醒了,他們會以為你是我的情人呢……」
我們又哭又鬧,哭累了就睡著了。
心臟就像雲雀似的顫動起來了。
可是廚娘卻高聲大笑起來,弄得我也不由地微笑了一下;我從她的鏡子里看到,我的臉被抹了一層濃稠的煤煙。
她蔑視所有的人,見誰都生氣,就是對我,也毫不客氣,每天早晨六點鐘就揪住我一隻腳大聲喊道:
https://read.99csw.com你是燙傷手的吧?幹嗎夜裡起來閑逛呢?合哪條規矩呢?」
「我要向大——主——教——舉報……」
「等等,全都死了,是嗎?」
他氣急敗壞地哼了一聲:
外祖父用手按著我的頭,把我的脖子都壓彎了。
陽光明媚。雲彩像白色鳥群在空中翱翔。我們從小木橋上走過伏爾加河時,冰塊發出吱吱的響聲,並且鼓起來,河水在木板橋下嘩啦啦地流著。集市那邊,白色大教堂上的幾個金色的十字架閃閃發亮。迎面走來一個大臉盤的農婦,雙手抱著一大捆綢緞般的柳樹條——春天來了,復活節快到了!
薩沙擦亮了一根火柴,然後點著一個蠟燭頭,探入洞里,對我說:
薩沙則瞪著兩隻眼睛,訓示式地說:
我閉了一會兒眼睛。當我再睜開眼時,坐在士兵位子上的竟是穿著黑衣裙的外祖母,士兵卻站在外祖母旁邊,並且說:
他卻鼓起腮幫子吃力地哼了一聲:
「我要求的多了!我要求你去搶劫教堂,那你也就去搶劫教堂嗎?難道可以如此地相信人家嗎?你呀,傻瓜蛋……」
老闆常常離開店鋪走進櫃檯後面一個小房間里去,並把薩沙也叫進去,留大夥計一人單獨地接待顧客。有一次,他觸摸了一下一個棕發女人的腳,然後把大拇指、中指和食指捏在一起,放在嘴上吻了吻。
「好嗎?」薩沙問。
「哎喲,」那女人驚嘆了一聲,「你真是個調皮鬼!」
他說這話的時候很平靜,我卻嚇壞了,從而也更加憎惡他了。
「這些全是我從街上撿來的,我自己撿的,已有三十七枚……」
我們來到了園子里。在兩幢房子中間一條窄小的地帶上,長著十五棵老椴樹,結實的樹榦蓋滿了棉花似的青苔,黑色光禿的樹枝死氣沉沉地伸展著,上面連一個烏鴉窠也沒有。這些樹木就像是墓地上的墓碑。除了這些椴樹,園子里什麼也沒有,既沒有灌木,也沒有草地。道上的土被人們踩得很結實,並且黑得像鑄鐵一樣。在隔年的腐蝕葉下面露出一些光禿的地面,它們也蒙上了薄薄的霉層,就像死水潭裡的浮萍一樣。
我來到人間,在城裡大街上一家「時尚鞋店」里做學徒工。
她老是一個姿勢在我旁邊坐著:弓著背,雙手放在兩膝中間,用尖削的腿骨壓住。她胸脯扁平,就是隔著厚厚的麻布襯衣也還凸現出一條條肋骨,活像木桶上的一條條鐵箍。她默默地坐了許久,然後突然小聲地說:
接著他把我推開,站起來。
外祖父外祖母以及所有的人老是說,醫院里常折磨死人。我想,我的命也要完了。有一個戴著眼鏡、身上也穿著屍衣的女人朝我走過來,在我床頭的黑板上寫了一些什麼字,粉筆斷了,粉筆末撒在我的頭上。
這時他把貓爪子似的手擱在櫃檯上,一雙盲人似的眼睛吃驚地盯著我的臉,低聲地說:
我雙手灼痛,好像有人從手上抽我的骨頭似的。由於害怕和疼痛,我小聲地哭起來;為了不讓人看見我流淚,我閉上了眼睛,可是淚水卻從眼眶裡滲出來,沿著鬢角,滴落在耳朵里。
我們兩人立即就明白她死了,但由於害怕而緊張,久久地望著她,連話也說不出來。最後薩沙拚命地從廚房裡跑了出去,我卻仍不知所措地靠在窗台上有亮光的地方。老闆走過來,擔憂地蹲下,用手指觸了觸她的臉說:
「你別撓手,」他小聲地乾巴巴地對我說,「你是在城裡主街上第一流的店鋪里做事,要記住這一點。學徒工就應當像雕像那樣站在門口……」
「妖精!」薩沙背後這樣說她。
我很早就想知道,他在箱子里藏了一些什麼東西。平時他都把箱子鎖著,開箱子的時候,總是特別小心,我要是想看一下箱子,他就粗暴地問我:
「你瞧,瞧見了嗎?」
這話並不讓她覺得奇怪,她用平靜的聲音對我說:
「卡希林,把貨物收起來!」
「毫無結果,他是廢物,她也是廢物……」
現在我還記得醫院里那種令人難受的噩夢般的情景:一些穿著灰色和白色屍衣的身影在黃色的搖搖晃晃的空房子里盲目地蠕動著,有的發出咕嚕咕嚕的聲音,有的在痛苦地呻|吟。有一個眉毛長得像鬍子一樣的高個子男人拄著雙拐走來走去,抖動著大黑鬍子,打著呼哨,怒聲喊道:
該給外祖母寫封信,讓她來偷偷地把我從醫院里接走,趁我現在還活著。可是沒法寫,雙手還不能活動,也沒有信封信紙。我得試一試——看能否從這裏偷偷溜出去?
「小禮拜堂。」他解釋說,「像嗎?」
拄著雙拐的大黑鬍子衝著他喊道:
「你怎麼能這樣無緣無故就說『好,拿去吧』呢?」
「你喊什麼?我告訴老闆去,沒法睡覺……」
夜變得越來越沉寂,好像永遠都是這樣了。我悄悄地把兩條腿放到地板上,走到門口,有一半門是開著的。在走廊里,燈光下,一張有靠背的木板凳上露出一個灰色的刺蝟似的腦袋,吐著煙,它用一雙黑眼窩望著我。我來不及躲閃了。
薩沙對待我的狂暴行為也很奇怪:他坐在地上,嘴稍稍張開,緊皺著眉頭注視著我,什麼話也沒有說。等我幹完之後,他才不慌不忙地站起來,拍拍身上的土,把上衣往肩上一搭,平靜而又兇狠地說:
「你想看看我的箱子嗎?」
「可以。」他同意地說。
午飯後,老闆在店鋪後面的小房間里睡覺,我打開他的金錶,在機器里放了一點兒醋。我非常愉快地看見,他醒來後手里拿著表走進店裡來,張皇失措地說:
有一回,一位太太抖動著一隻腳,縮著身子喊道:
「不要熄燈。」
我獃獃地望著他,好像他已經照九_九_藏_書他所說的那樣做了似的。他卻依然看著自己的皮鞋,吐著青煙,帶著難聽的鼻音小聲地說:
於是從第一天起,他就極力地擺出其老資格的架勢了。
有女顧客進來時,老闆便從衣兜里抽出一隻手來,捋捋小鬍子,臉上堆起甜蜜的笑容,可是滿臉的皺紋卻改變不了他的瞎子似的眼睛。大夥計則挺起身子,兩隻胳膊肘緊緊地貼著腰部,手掌畢恭畢敬地在空中攤開。薩沙膽怯地眨巴著眼睛,竭力掩蓋住他那凸出的眼珠子。我站在門口,悄悄地撓著手,留心觀察著他們做買賣的規矩。
「卡希林,快去報警!」
「還貪睡呢!快搬柴火去,生茶炊去,洗土豆去!……」
打開第一個盒子,他從裏面取出一副眼鏡框,戴在鼻樑上,嚴厲地看著我說:
「來,我們玩牌吧!」
儘管店鋪里的事務很忙,家裡的活也很多,我好像仍然擺不脫沉重的百無聊賴的感覺,因此我常在想:干一件什麼樣的事才能讓他們把我從店裡攆出去呢?
「你以為我怕她?」
「難道還是我?」廚娘大聲說。
太陽在病房裡嬉戲著,把一切都染成了金黃色,一會兒藏起來,然後又把大家照得通亮,就像小孩子淘氣鬧著玩似的。
他辱罵、恐嚇我。他的話使我非常生氣,我衝到洞口,把磚頭、石塊搬開,把裝著小麻雀的棺材扔到籬笆外面去,把洞里的東西全翻出來,再用腳把洞口踏平。
「混賬!你是由於嫉妒才說不喜歡的。你以為你在卡納特大街你的園子里做得比這更好嗎?」
薩沙號啕大哭,雙手抓牆,兩腳亂蹬。我像炭火燒身似的,連頭也沒有回,吃力地穿過廚房,躺在他的身邊。
常有這樣的事:女顧客什麼也不買就走了。這時他們三個人便感到受了屈辱。老闆把自己的微笑收斂起來,命令薩沙說:
「好嗎?」
「它對你的眼睛不合適,這是給黑眼睛的人戴的,而你的眼睛是淺色的。」他對我解釋道,學著老闆的樣子乾咳了一聲,但馬上又驚慌地環顧了一下廚房。
他經常唆使我去抹黑她,趁她睡著的時候用鞋油或煤煙抹她的臉,在她枕頭上插上幾根針或用別的方法去對她「開玩笑」。但是我害怕廚娘,她甚至在睡覺時也很警覺,常常醒過來,一醒來就點上燈,坐在床上望著屋角。她有時從爐炕後面走到我這兒來,把我叫醒,啞著嗓子說:
「那他就得聽我的話!」
「列克謝依卡,我睡不著,我有些害怕,你跟我說說話吧。」
「誰在走動?到這兒來!」
「跟我坐一會兒吧!」
「這就是他的魔法!」
「既然你已經答應了,你現在就不能不給了!」
「瞧,聖母很快就要高興了,因為她的兒子復活了!可是我的瓦留莎呢?我的女兒啊……」
「你叫什麼名字?」她問道。
「我也睡不著。」
薩沙沒有轉過身來對我說:
「真是傻婆娘,笨腦袋……」
「好在她是在晚上死的……」
「你怕嗎?」
我把事情的經過告訴了他。
薩沙脫下上衣,往地上一扔,捲起袖子,朝掌上吐啐了一口唾沫,提議說:
「太太,這是我們應有的禮貌……」大夥計急忙而又熱情地解釋說。
他默默地坐了一會兒,用鞋掌拭擦著骯髒的濕雪,然後抽起瓷制的煙斗來,突然嚇唬我說:
「你搞的什麼鬼名堂!」
但他立即皺起眉頭說:
我沒有說話。他坐在一個空箱子上,打了個哈欠,在嘴邊畫個十字,又說:
「你瞧吧,只是別害怕……」
第三個盒裡有銅製的大別針,也是從街上撿的,然後是一些皮鞋的后掌,有磨損過的,有壞的,也有完好的;還有就是皮鞋和便鞋的各種扣環、銅把手、手杖上斷了的骨制鑲飾、女孩子的梳子、一本《圓夢與占卜》的書,以及許多諸如此類的東西。
「膽小鬼!」
我不明白,這有什麼好處。躺下睡覺的時候,薩沙非常溫和地對我說:
「願上帝……」
「給我偷一雙好嗎?」
「我可憐小麻雀。」
披滿白雪的行人默默地在店門前走過——就像是出殯把某人送到墓地上去,由於誤了時間,正忙著去追趕棺材似的;馬車顛簸著,吃力地爬過一個個雪堆。店鋪後面教堂的鐘樓上,每天都鳴響著悲戚的鐘聲——齋戒日到了。鐘聲像是用枕頭敲打著腦袋,雖然不痛,卻讓你感到麻木和耳朵變聾。
「你是個好人,你就偷偷地給我一雙套鞋好嗎?」他竟向我提出這樣的要求。
「什麼也不叫。」
「那你怎麼不幹呢?」
「你在家裡是幹什麼的?」老闆看著我的雙手問道。
我卻不無驕傲地說:
他的老婆是個乾癟的黑眼睛的女人,長著一隻大鼻子,常對他跺腳,大喊大叫,就像對僕人一樣。
有一次,店裡來了一位兩頰緋紅鮮艷、雙目閃光的年輕女子,她穿著帶有黑色毛皮的天鵝絨大氅,露在毛皮領子上面的小臉蛋,宛若一朵奇美的鮮花。她脫下大氅交給薩沙,變得更加漂亮了,淡灰色的絲綢衣裳緊緊地裹著她的苗條的身材,耳朵上的鑽石耳環閃閃發亮。她使我想起了大美人瓦西莉莎,我深信她就是省長夫人。他們特別恭敬地接待她,對她像拜火神一樣哈腰弓背,不斷地說各種奉承話。他們三個人像著了魔似的在店裡跑來跑去,幾個身影在櫥窗玻璃上不斷晃動著,彷彿周圍的一切都著火了,正在消失,馬上就要變成另一個樣子,另一種形狀了。https://read.99csw.com
「如果事情是這樣,比方說,這是老闆叫我做的:『你去試探一下那小子——看他偷不偷?』那會怎麼樣呢?」
「既然這樣,我們就來打一架吧!」
「為什麼?」
「如果我騙你呢?我把這雙套鞋交給老闆,對他說,你把套鞋半個盧布賣給了我。這雙鞋的價值超過兩盧布,而你只賣半盧布!並說你進了飯館,你會怎麼樣?」
「要聽他的話,不論按年齡還是按職位他都比你大……」
「怎麼啦,寶貝?受重傷了?我對那個紅毛鬼說過多次……」
「當然比這個好!」
「你看見它時就是死的嗎?」
我的老闆是一個小胖子,他有一張棕褐色的粗糙的臉,一口綠色的牙齒,一雙污濁的水泡眼睛。我覺得他是個瞎子。為了證實這一點,我對他做了一個鬼臉。
「是你要求的。」
我不喜歡聽這些話,有許多話我聽不懂,有時我覺得這些人好像在說外國話。
顯然,我的拒絕和對他的財物的不重視使他不高興了。他沉默了一陣子,然後小聲地向我提出:
「撿破爛兒,還不如去要飯,比偷竊還壞。」
「炕上太熱。」
接著她就不說話了……
「這是薩沙乾的?」
接著他們便開始相互談論起這位太太的風流韻事及其奢侈的生活來了。
他把許多煙吐在我的胸前和臉上,用一隻發燙的手摟住我的脖子,把我拉到他的身邊。
「我的爺啊!你的臉怎麼啦?……」
薩沙生氣地說:
我當時被嚇得說不出話來:我彷彿覺得,廚娘就在院子里的窗口邊站著,背對著我,低著頭,額頭貼著玻璃。她站著,活像生前觀看雞打架時那樣。
他向我撲過來,用頭頂我的胸部,把我頂倒並騎在我身上,大喊大叫:
「得啦,這倒是小事。可是如果你在我這裏偷鞋子或錢的話,我就把你送進牢房去,直到你長大成人……」
他從眼鏡框里匆匆瞥了我一眼,用一種清脆的童音問道:
「那好,」他平靜地說,沒有表現出高興的樣子,「你不是哄騙人吧?嗯,嗯,我看你也不是哄騙人……」
「魔鬼倒聰明,可是上帝不喜歡。」
我撿破爛時,這種一文不值的玩意兒一個月收集到的就比這多出十倍多。薩沙收藏的東西使我感到失望、納悶,並且有點可憐他。他卻對每件東西翻來覆去仔細打量著,愛不釋手地撫摸著。他鄭重其事地噘著厚嘴唇,一雙凸眼睛深情而又關愛地望著它們,而那副眼鏡卻讓他孩子氣的臉變得更滑稽可笑了。
這時他向洞口彎下腰去,迅速地用木板、鐵皮把洞口蓋住,並用磚頭壓上,然後站起身來,擦去膝頭上的污泥,厲聲問道:
外祖母探過身來問我:
「這是什麼?」
她笑了笑又補充說:
「沒有。」
常常是這樣:他們用虔敬的鞠躬和親切的言詞把認識的女顧客送走之後,便寡廉鮮恥地用骯髒的語言議論這個女人。這時候,我真想跑到街上去追上這個女人,把他們背後議論她的話告訴她。
「呸,跑來一頭母豬!這蠢貨在家待得發悶了,到店裡來閑逛。你要是我的老婆,我就……」
接著,他在屋角里安放著的奇迹創造者尼古拉小聖像面前畫了十字。祈禱完之後,他就在前廳命令說:
所有的鞋裡面都放了大頭針或縫衣針,而且放得很巧,這些針全都扎在我手掌上,當時我就舀了一勺涼水,非常解恨地把水澆在這個尚未睡醒或者是在裝睡的魔法師的頭上。
「我怕!」
「唔!」
「等園子里的地干一點之後,我給你看一件東西,準會叫你大吃一驚!」
薩沙被吵醒了,埋怨地說:
「我熟悉城市。」
每天早晨,那個有病的愛生氣的女廚娘叫醒我的時間,總是比薩沙起床的時間早一個小時。我要給老闆一家人、大夥計和薩沙他們擦鞋,刷衣服,燒茶炊,為所有的爐子備好木柴,為午飯清洗餐具;一到店裡便掃地,撣灰塵,準備茶水,給買主送貨,然後回家送午飯。這一段時間,我站在店鋪門口的職位就由薩沙代替。他認為這種工作降低了他的身份。
我感到難受、寂寞。我過慣了自由自在的生活。以往從早到晚我都是在庫納維諾的沙土街上,在渾濁的奧卡河岸邊,在曠野和森林里生活的,如今沒有外祖母,沒有小夥伴,也沒有可以跟我談話的人了。這種生活讓我生氣,它在我面前暴露了其醜陋和虛偽的內幕。
「我馬上去把一切手續辦好。」士兵說完就走了,外祖母則抹著臉上的淚水說:
「唉,你這隻蟑螂,讓你降生,是上帝的錯誤。」
「因為我們是親人嘛。我可不是自誇,連外人也愛我。多謝聖母!」
「你干出這種事,你會被開除的!這有啥可笑的呢?」
「來,到炕上來,睡在我旁邊好嗎?」
他用雙腿夾住箱子,俯在上面,小聲地哼起來:
鞋油盒裡裝著許多五顏六色的扣子,他驕傲地向我說明:
「傻婆娘,我不是臭小子,我是二夥計!」
「你害怕?」
我則對他說:
我決定明天就離開這個城市,離開老闆,離開薩沙和他的魔法,離開所有這種令人厭惡而愚蠢的生活。九_九_藏_書
「這是幹嗎的?」
周圍變得越來越靜,似乎也越來越黑了。薩沙抬起了頭,問我:
「什——么?你還偷過東西?」
「魔法起作用了!」我沮喪地想道。
「別老沉著臉,顧客會以為你是只山羊呢……」
她這句俗語,使薩沙特別惱怒。他也故意刺|激她,但她輕蔑地斜視他一眼,說:
她那身瘦骨頭在廚房裡迅速地走來走去,那雙紅腫的、睡眠不足的眼睛朝薩沙那邊閃著亮光:
「你這又懶又笨的傢伙!讓別人替你幹活……」
「怎麼,你以為你打贏了?我就這樣躺著,等老闆一家人看見了,我就告你一狀,你肯定會被攆走!」
「可是有人在偷。就看在老人的面上吧!」
「死人們只記得城市,」他小聲地說,「而街道、房屋他們都記不得了……」
或者就像問什麼人似的說:
「不為什麼……」
過了幾天,是一個什麼節日,買賣做到中午,在家吃了午飯。等老闆一家人吃完飯睡午覺的時候,薩沙神秘地對我說:
「你馬上就會看到……」
我並不想打架,令人身心交瘁的煩悶使我非常壓抑,看著表兄那張兇狠的臉孔,心裏感到很不舒服。
薩沙跳到院子里,大聲嚷道:
「還不如死了好,活著如此受罪……」
「她怎麼一下子就死了呢,啊?真是妖精……我睡不著……」
我去擦鞋,手剛伸進鞋裡,一枚大頭針就扎進我的手指里。
箱子里裝有半箱子的藥盒子、各種顏色的茶葉商標紙卷、鞋油盒和沙丁魚洋鐵盒等。
「要不要我送你一點東西?」
「我——沒有,老闆。」薩沙低下頭應了一聲。但老闆還是不依不饒地說:
「我不給你套鞋了。」我生氣地說。
不用她說,我也相信我會挨揍的,所以我乾脆不回答她。她像貓一樣嗤了一聲,又像貓一樣無聲無息地走了。
「你可要記住外公的話!」
「真是怪事!表突然冒汗了!從來沒有過這種事情!莫非要出什麼壞事?」
我不知道什麼是雕像,而且也沒法不撓手,因為我的兩隻手直到胳膊肘都長滿了紅斑和疥瘡,疥蟲咬得我實在難受。
「給我看一看!」
黑夜到來了,所有的人都躺在床上,躲在灰色的被子下面,一分鐘一分鐘地變得更靜了,只有屋角里誰在嘟囔道:
「我沒有手怎麼玩呢?」
「我不要偷來的套鞋,我不是貴族老爺,不用穿套鞋。這不過是跟你開個玩笑罷了……你很單純,到復活節的時候,我放你到樓上去撞撞鐘,看看城市景色……」
薩沙從被子里露出來,悄聲地對我說:
「唉,讓你降生,真是上帝的錯誤!我要是你後娘的話,一定拔光你的毛。」
「別做怪相。」他小聲而嚴厲地說。
他像瞎子一樣用獃滯的目光看了看我,並朝我的胸口推了一下,大聲嚷道:
「一條母狗!……」
有一天,當時我正在店門口清理剛收到的貨箱,鐘樓的看守人來到我的跟前。他是一個歪肩膀的小老頭,身體軟得像一塊布片做的,穿著一身破爛得像是被狗撕碎了的衣服。
「你當面也這樣叫她嘛!」
「我們這個當兵的也是鄉下人……」
他用鞋尖踩進雪堆里,慢慢地走到教堂拐角後面去了。我望著他的背影,沮喪而又懼怕地想:
「不,它飛進棚子里來,我用帽子撲住它,它就悶死了。」
我猜想,馬上我就可以看到那種讓我大吃一驚的東西了。
一個黃紅色頭髮、瘦削的死人在門口跳舞,他用短小的手扯著自己的屍衣,並尖聲叫喊:
屋角里不知誰在說:
當她迅速地選購了一雙高貴的皮鞋離開后,老闆咂了一下嘴,帶著哨音說:
「是啊,東西我也偷過。」
大夥計賠著笑臉,老闆難看地撇著嘴,薩沙滿臉通紅地躲到櫃檯後面去了。
蠟燭的火苗向洞口傾斜著,洞里朦朧地閃現出五顏六色的火星和斑點;蠟燭的氣味、溫熱的霉臭味、泥土味撲面而來;細碎的光譜弄得我眼花繚亂。這一切都使我產生一種不快的怪異感,我的恐懼心理也消失了。
可是我的力氣比他大,而且我非常生氣,不一會兒他就臉朝下躺在地上了。他雙手捂住腦袋,嘴裏喘著粗氣,說不出話來。我嚇了一跳,要把他抱起來,他卻雙手亂抓,雙腳亂蹬,我更害怕了,我站在一邊,不知如何是好。他卻抬起頭來說:
「太太為了來看看招人喜歡的大夥計,即便不需要鞋子,也會跑來多買一雙。可你——卻不懂事!你真是讓人操心……」
點亮了兩盞燈,黃色的火光掛在天花板下面,就像誰的憂鬱的眼睛一樣,一眨一眨地力圖相互靠近,閃得人心煩意亂。
「外婆,我非常愛你!」
「我說過了,你別做怪相。」他再次小聲地說,厚厚的嘴唇幾乎沒有動一動。
外祖父領我去見老闆時,也請薩沙幫幫我,教教我。薩沙神氣十足地皺起眉頭,警告說:
我當然知道,人們一般都喜歡在背後彼此說人家的壞話,但是這三個人談論的一切卻特別令人氣憤,好像有人承認他們是最優秀的人,是被派來審判全世界的。他們嫉妒許多人,卻從來沒有誇獎過誰,而且他們知道每一個人的某種劣跡。
「不是我,是大夥計,」他嚴肅地向我說明,「我只是幫幫他。他要我幫,我只好幫!不然他會加害於我的。老闆自己也是夥計出身,他一切都知道。你就住嘴吧。」
「我?我是一個兵,是最地道的高加索兵,也打過仗,怎麼能不打仗呢?當兵的活著就是打仗的。我跟匈牙利人打過仗,跟契爾卡斯人、波蘭人打過仗,跟許多人都打過仗九*九*藏*書;老弟,戰爭卻是極其殘暴的啊!」
當我表示同意看他的箱子時,他從床上坐起來,沒有下床,用命令的口吻叫我把箱子搬到床上來,放在他的腳邊;鑰匙掛在他身上,與護身的十字架一起串在一根帶子上。他朝廚房的暗角環顧了一下,鄭重其事地皺了皺眉頭,打開了鎖,吹了吹箱子蓋,好像這蓋子發燙似的,然後啟開它,從中取出幾套內衣。
他邊說邊照鏡子,不自然地伸出手指整理領帶,就像大夥計所做的那樣。他老是在我面前擺老資格,耍權勢,粗聲訓斥我。他向我發號施令時,總是向前伸出一隻手,做出一種厭惡的姿勢。我個兒比他高,也比他有勁兒,但身體比他瘦弱,動作笨拙,他卻很結實,很柔軟,全身油亮。他穿長禮服、喇叭褲,我覺得他很神氣,很有派頭,但卻有一種令人討厭的可笑的東西。他很憎惡廚娘。廚娘是個怪女人,搞不清楚她是好人還是壞人。
我已經很久沒見到能用淺白的語言簡單而又友好地對我說話的人了,聽了他的話我感到有說不出的愉快。
「你會看到後果的,不用等多久。這一切都是我給你故意安排好的——這是魔法!啊哈……」
我知道他和大夥計常偷老闆的東西:他們把皮鞋或者便鞋藏在爐灶的煙囪里,等到開店的時候,便把這些鞋放在大衣袖子里。我不喜歡這種事情,也有點兒害怕。因為我記得老闆曾說過嚇唬人的話。
「我們走!」
他抓住我一隻胳膊,把我拉到他身邊,用冰涼的手指朝我的腦門戳了一下,懶洋洋地繼續說:
顯然他自己很害怕:他那隻拿著蠟燭頭的手在發抖,臉色蒼白,嘴巴難看地張著,眼睛充滿淚水,另一隻空著的手則悄悄地移到背後去。他的害怕也傳給了我,我非常小心地朝樹根深處望了望:樹根是這個大洞的拱頂。薩沙在大洞的深處點著三根蠟燭,使洞里充滿了藍色的亮光。這個洞相當大,有一個木桶那麼深,但比木桶還要寬,旁邊嵌滿五顏六色的玻璃片和茶具的碎片,中間稍稍凸起的地方,蓋著一塊紅布,並放著一口用錫紙做的小棺材,小棺材的一半覆蓋著一塊布,像是錦緞做的罩子,罩子下面露出一個小麻雀的一對灰色的爪子和一個尖尖的小腦袋。棺材後面放著一張念經台,上面擱著一個銅製的護身十字架;念經台的周圍點著三支蠟燭,蠟燭被固定在用包糖的金銀色的錫紙裹著的燭台上。
我睡意矇矓地對她說了點什麼,她卻默默地坐著搖晃著身子。我覺得,她的發燒的身體散發出一種白蠟和神香的氣味。她活不長了,甚至立即就會倒在地上死去。由於害怕,我便提高嗓門大聲說話,她制止我說:
老闆則說:
病床就像一口口棺材,病人們鼻子朝上地躺著,就和那隻死麻雀一樣。黃色的牆在搖晃,天花板像風帆一樣彎成弓形,地板在晃動。一排排的病床時而靠在一起,時而分開,一切都令人心怵,感到可怕;窗戶外面戳著的一根根樹枝則像一根根抽打人的鞭子,有人正在揮動著它們。
「不,不要……」
「別犯傻了,你會挨揍的!」
他那諂媚女顧客的樣子真是可笑。為了避免笑出聲來,我把臉轉到玻璃那邊去,但我又忍不住想去看他們的買賣。大夥計的接待手法確實逗人發笑,同時我也覺得,我永遠不會那麼有禮貌地攤開雙手,那麼靈巧地給別人的腳穿鞋子。
「是嗎,我可不這樣看。在我看來,沒有娶老婆的人,都是毛孩子。」
他開始講起死人來,說死人如何地從墓里走出來,半夜裡在城裡遊盪,尋找他以前的住處和親人居住的地方。
接著便罵道:
要是碰見院子里的公雞或鴿子打架,她就放下工作,眼睛盯著窗口看,不聲不響,直到打鬥結束為止。每天晚上她都對薩沙和我說:
「不,當面我不叫!她也許真是一個妖精……」
他還對我解釋說,大夥計若是贏得太太的歡心,生意會做得更好。
我立即想到:瞧,此人就是因為玩牌手被斬斷的。他們在弄死我之前,會對我幹些什麼呢?
「睡吧!」我沒有把話說完她就打斷了我,然後直直腰,灰色的身影就在廚房的黑暗裡消失了。
「世界上我最喜歡的是打架,」她睜大其火熱的黑眼睛說,「不論是公雞格鬥,狗咬架,還是庄稼人打架,在我看來,都是一個樣,我全都喜歡。」
這話叫我生氣。其實誰都沒有替我操過心,更何況是他。
「從鐘樓上看,風景更美……」
「你偷東西?」我問薩沙。
「我害怕……上帝啊,我害怕!上帝饒恕吧!這是怎麼一回事啊?」
「你去拿條毛巾來,我們把這些東西全都擦一擦,都蒙上灰塵了……」
「你幹嗎要收集這些東西呢?」
我還是覺得我在做夢,於是沒有說話。醫生來了,替我重新包紮了傷處。這樣我就跟外祖母坐上出租馬車跑在城裡的大街上了。她告訴我說:
他跟我生活中的一些人不一樣,他有點兒招人喜歡。我覺得他完全相信我會幫他去偷。於是我答應了他從通風窗口裡遞給他一雙套鞋。
我想起了我家的涼亭,因此我堅決地答道:
那雙渾濁的眼睛看著我,我感到很難受。我不相信他的眼睛能看見,也許老闆只是猜想我在做鬼臉吧。
「擦地板去!」
「這眼鏡沒有鏡片也沒關係,它原本就是這樣的。」
我沒有說話,鋪床睡覺了。
我馬上火了,對準他揮起了鉗子。
第二天早晨,新來的廚娘把我叫醒后就大聲叫道:
「我不要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