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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覺得步兵團的神父索洛維約夫應當知道匈奴是什麼。於是我在院子里碰到他時,就拉住他問。
我現在又在看大厚本的書了,大仲馬、龐松·德·泰爾萊利、蒙特潘、札孔納、加博里奧、埃馬爾、巴戈貝等作家的作品,我很快地一本接著一本吞下去,非常高興。我覺得我已經是那種非凡生活中的一員了,這種生活甜蜜地激勵著我,使我振奮。我那盞自製的油燈重又放光冒煙了。我通宵看書,看得眼睛出毛病了。老太婆殷勤地說:
我坐下來,並拿一根粗針繡起來。我很同情老闆,常想在各方面儘力幫助他。我覺得,總有一天,他會把繪圖、繡花、玩紙牌等統統扔掉,去做另一種有趣的、他經常想乾的工作。他常常把手頭的活扔下,用一種獃滯的詫異的眼神望著它,好像那是一件他不認識的東西。他的長頭髮披在腦門上和雙頰上,像一個修道士的徒弟。
我非常討厭他。顯然他也感覺到了這一點,因此用各種威脅來折磨我,並且津津樂道。每當我走進鋪子時,他那污漬斑斑的臉就笑逐顏開,和藹地說:
這句話我大概是在慌張害怕中順口而出的,卻被認為是嘲笑她,從而加重了對我的懲罰:我被痛打了一頓。老太婆扎了一捆松明打我,雖然不大痛,但背脊皮下卻深深地扎進了許多松葉的針刺,到了晚上我的背腫得像枕頭一樣,而到第二天中午,老闆不得不把我送進醫院去。
他給了我五十戈比並嚴厲地忠告我說:
我想盡一切巧妙辦法繼續看書。老太婆好幾次毀了我的書。這樣我一下子便欠小鋪老闆一大筆錢:四十七戈比!他要求我還錢,並威脅說,等我去小鋪買東西時就扣下我主人的錢抵我的債。
這讓他突兀,便沉下了臉。
有一個禮拜天,老闆一家人都早禱去了。我把茶炊生上火,便打掃房間去了。這時最大的那個小孩爬進了廚房裡,把茶炊上的活栓拔了下來,拿到桌子下面去玩。茶炊里的炭火很旺;要是茶炊里的水漏完了,茶炊上的焊縫就會裂開。我在房間里就聽見茶炊反常的兇猛的尖叫聲,跑進廚房一看,啊,壞了,整個茶炊都變青了,並且在顫動,好像立刻就要從地板上騰起來了。插活栓的那個套筒的焊口已裂開,頹喪地耷拉下來,茶炊蓋也已歪在一旁,把手下面熔化的錫液在滴落——這個紫裡帶青的茶炊好像已成了酩酊大醉的醉漢。我拿水去澆它,它發出噝噝的響聲,悲戚地癱倒在地板上。
《射手》《尤里·米洛斯拉夫斯基》《神秘的修道士》《韃靼騎士亞潘恰》等作品我較為喜歡——它們給我留下了一些餘味。不過最能吸引我的是《聖徒傳》。在這些書里有一種嚴肅的使人相信的東西,我常常深受感動。不知為什麼,所有這些大的殉道者都使我聯想起那個「好事情」,而所有大的女殉道者使我聯想起外祖母,而那些聖徒則使我想起心情好時候的外祖父。
我喜歡斯特魯日金、梅明托-莫里伯爵的詩。可是這一老一少兩個女人卻認定,詩歌是粗俗的玩意兒:
「別廢話!」
這個人懂得所有難詞的簡明含義,他有一把能啟開一切秘密的鑰匙。他用兩隻手指扶正了眼鏡,並通過厚厚的鏡片盯著我,就像用許多小釘子釘著我的腦門似的對我說:
「可我知道……」
劈柴的時候我就躲到柴棚里或閣樓上去看書。這些地方也同樣不方便,很冷。如果碰到有感興趣的書,或者需要趕快讀完的書,我就夜裡起來點上蠟燭看。可是老太婆發現晚上蠟燭短了后,便用小木片把它測定,然後把小木片藏在一個地方,如果早晨起來發現蠟燭少了一點,或者我雖然找到了木片,卻沒有把木片折短到她測定的長度,那麼廚房裡就定會嚷起來了。有一天維克多在板床上不滿地大聲喊叫起來:
「以前,挨打更多……」
「不,這是有趣的笑料!」
但是床底下除了《繪畫評論》外,還有《星火》雜誌,因此我們便念起薩里阿斯的《佳京-巴爾季斯基伯爵》來了。老闆非常喜歡這部中篇小說里那個有點傻氣的主人公,而對小九-九-藏-書公子的悲慘冒險行為則加以無情的嘲笑,笑得流出眼淚。他喊道:
這些圖片在我面前把地球擴展得越來越寬廣了,用神話般的城市把它裝飾起來,讓我看到高山峻岭和美麗的海岸;生活美妙地展現開來,大地變得更有魅力,人越來越多,城市更加密集,一切都變得更加豐富多彩了。現在我眺望伏爾加河的遠方時,已知道那裡不是荒漠,可是在以前,我望著伏爾加河卻是特別的鬱悶:前面是一片平坦的草地,周圍是一塊塊補丁般的黑色灌木叢,草地的盡頭是參差不齊的蔭蔽的樹林,草地的上空則是一片灰濛濛的寒冷的藍天,地面上更是荒涼而孤寂。我的心也是空蕩蕩的,撩撥著它的只有一種淡淡的哀愁。我失去了一切希望,萬念俱灰,只想閉上眼睛。這種令人沮喪的空虛不會給人帶來任何東西,只會把我心中所有的一切吸吮乾淨。
然後他們都坐下來喝茶,平靜地交談起來,不過聲音很小,很小心。街上已經安靜下來了,鍾也不響了。這兩天他們都神秘地竊竊私語,有時到一些什麼地方去,也有一些客人到這裏來,詳細地談論些什麼。我極力想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可是老闆一家人把報紙藏了起來,不讓我看。於是我便去問西多羅夫,為什麼他們要殺死沙皇。他小聲地回答說:
「一個老頭子,還作詩呢!」
「那麼就是主教死了……」
「什麼,你要幹啥?你要幹啥?我這是開個玩笑!」
「我不能。這不行。」
然後他又善意地笑笑說:
何處是羅馬,何處是強大的羅馬?
原來在外國也有過這種苦難生活的孩子!看來,我過得還不那麼壞,也就是說——不必垂頭喪氣。
「你還真夠頑強,鬼東西!沒有什麼,這樣很好。不過那些書就別看了!從明年起,我要訂一份好報紙,那時你再看吧……」
到了春天,她突然不知到什麼地方去了,過了幾天,她的丈夫也搬走了。
在龔古爾、格林武德、巴爾扎克等人的作品里沒有惡人,也沒有善人,有的只是一些奇迹般活生生的人。他們是不容懷疑的,他們所說和所做的正是他們所應該這麼說這麼做的,而不可能有另一種做法……
醫生把我領到老闆那裡,對他說:
可是當我從櫃檯上抓起一個秤砣朝他舉起時,他卻蹲在地下,喊道:
「他們告訴我,說你生病了,被送進了醫院。你瞧,他們說得不對吧?」
「不,快點給我治吧!」
「只有丑角們和戲子們才用詩來說話。」
可以聽見,其他住宅里也同樣忙亂起來,門戶砰砰響,有人在院子里牽著套好了的馬在跑。老太婆大聲嚷著,說教堂里失竊了。老闆阻止她說:
可是我沒有勇氣對她說。於是我拿了一本描寫「愛情」的厚本書,心裏帶著愁悶的失落走了。
「你說的是什麼書?」
「真是魔鬼!」
「媽,你就別嚷嚷了!沒法活了!他當然要點蠟燭的,因為他要看書。書是從小鋪里租來的,我知道。你到他閣樓里去瞧瞧吧……」
宛若一座死墳墓,
「你吻吻我這隻手,我就再緩一緩!」
他妻子勸他:
冬天的晚上在一間狹小的房間里跟老闆一家人面對面地坐著是很難受的。窗外是死寂的黑夜,偶爾聽見樹木被嚴寒凍裂的嗶剝聲;人們像凍魚一樣默默地坐在桌子旁邊,暴風雪擊打著玻璃和牆壁,颳得煙囪嗡嗡叫,吹得爐門噹噹響,孩子在嬰兒室里啼哭——真想坐到一個黑暗的角落裡去,蜷縮起來,像狼一樣號叫。
我把這本書還給裁縫太太時,求她再借一本同樣好的書給我。
醫生低聲地哈哈笑起來。
院子里關於這個女人的談論更難聽了,對她的譏笑也更惡毒了。聽到這些骯髒的、顯然是荒謬的閑言碎語,我非常生氣,背地裡我同情這個女人,為她擔心,可是在她面前,當我看見她那雙銳利的小眼睛、貓一樣靈巧的小身體和那張總是快樂的臉時,我的同情和擔心便煙消雲散了。
她皺了皺眉頭,發出甜蜜的笑聲。
「請你領回去吧,包紮好了!明天再送他來,換紗布。你運氣好——幸好他是個樂天派……」
接著便不以為然地搖搖頭。
過了幾天她給了我一本格林武德的《一個小浪人的真實故事》,這本書的書名有點兒刺痛我,可是第一頁書就引起我狂喜的微笑,並帶著這種微笑讀完了全書,有些書頁我還讀了兩三遍。
我知道他不是開玩笑。我決定去偷錢來還清他的債。每天早晨,在替老闆擦衣服時,從他的褲袋裡都發出硬幣的叮鈴聲,有時還從口袋裡掉出來,在地板上滾動。有一次,一個硬幣掉到樓梯下面的縫隙里,滾進柴堆里去了。這事我忘了告訴老闆,幾天之後在柴堆里發現了這個二十戈比的銀幣。我把它還給老闆時,老闆娘對他說:
小鋪老闆是一個極其討厭的青年:肥厚的嘴唇,一張汗漬漬的、蒼白頹喪的臉,布滿了瘰癧的疤痕和污斑,一雙眼睛也是白色的,手指又短又不靈活。他的小鋪是街上青少年和輕浮少女夜間聚集的地方。我們老闆的弟弟幾乎每天晚上都到他這裏來喝啤酒和玩紙牌。老闆常常派我來叫他回家吃晚飯。我不止一次地看到,在小鋪後面一個狹小的房間里,那位有點傻氣的紅臉的老闆娘坐在維克多或者其他小夥子的膝頭上。顯然老闆對此並不生氣。還有那位在鋪子里幫他做買賣的妹妹,當歌手們、士兵們和所有對此有興趣的人緊緊地摟抱她時,他也滿不在乎。鋪子里的商品並不多,他解釋說,這是新開張,他還來不及把貨物配齊,其實這鋪子早在秋天就營業了。他拿一九_九_藏_書些淫穢的畫片給顧客們和買主看,拿一些穢褻的詩給愛好者抄錄,從中牟利。
去見她的時候,我都穿上乾淨的襯衫,梳理了頭髮,盡量把模樣兒打扮得好一些。要做到這一點也是很不容易的。不過我還是期待著她會發現這個模樣,跟我說話更隨便更友好一些,在她那潔凈的永遠歡快的臉上不要出現呆板的無神的微笑,可是她微笑著,用睏乏的甜甜的聲音問我:
她稍稍抬起細細的眉毛望著我,嘆了口氣,用熟悉的聲音說:
「彼什科夫,你怎麼啦?怎麼變得無精打采呢?有哪兒不舒服嗎?」
「你說什——么?」
格林武德給了我很大的勇氣。這本書之後我很快就得到了一本「正經」的書——《歐也妮·葛朗台》
「可是咱們的日子卻過得很安穩、平和,什麼事也沒有。感謝上帝!」
坐車回去時,老闆對我說:
「您幹嗎不搬家呢,要知道,那些軍官仍在給您寫字條,取笑您呢……」
但後來他又問我:
「我還以為要打仗呢!」
他把這種癢得叫人難受的手術做完之後,說:
「你問這個幹什麼,啊?」
「瞧見沒有?把錢放進衣袋裡時,要數一數。」
「欠的錢帶來了嗎?」
「這是一本好書啊!」她一邊說,一邊給我推薦阿爾森·古塞的《沾滿玫瑰、黃金和鮮血的雙手》和貝洛、波爾·德·科克、波爾·菲瓦爾的幾部長篇小說。可是這些作品讀起來使我心情緊張。
葛朗台老頭使我鮮明地想到外祖父。很遺憾,這本書的篇幅太小了,但令人感到驚訝的是,裏面卻有那麼多的真實。這是我生活中熟悉並且討厭的真實。這本書把這種真實用全新的、溫和的、心平氣和的筆觸表達了出來。所有我以前讀過的書,除龔古爾的書之外,其人物都跟我老闆一家人那樣是些嚴厲地指責別人的人。
一個高個子瘦得有點可笑的醫生看了我的傷之後,平靜地用低沉的聲音說:
「失火了嗎?是火警嗎?」
大門台階的門鈴響了,我去開了門;老太婆問茶炊燒好了沒有時,我簡短地回答說:
這當然使我很傷心,不過讀書的願望也更強烈了。我知道,哪怕是一位聖人到這個家庭來,我們老闆一家人也定要教訓他,把他改造成跟自己一樣的人;他們是因為無聊而這樣做的,如果他們不去責難別人,不大聲喊叫,不去嘲弄別人,他們就會失去說話能力,變成啞巴,也就看不見自己的存在了。人為了感覺到自己的存在,就必須用某種方式去對待人。我們的老闆一家人除了教訓和責難人之外,就不知道如何去對待身邊的人。即便是跟他們一樣地生活,一樣地思考和感受了,他們還會因為這個來責難你。他們就是這樣的人。
不過我很快就明白了,在所有這些有趣的情節複雜的書中,儘管發生的事件各有不同,國家和城市也不一樣,說的卻都是同一回事:好人不幸,受壞人欺侮;壞人總是比好人運氣好,也比好人聰明,但最後總有一種不可捉摸的力量戰勝壞人,好人一定獲得勝利。那些男男女女用千篇一律的語言談情說愛的所謂「愛情」,我也很討厭。這種單調的東西不僅令人生厭,而且讓人有點懷疑。
現在我決定要去偷了,想起了這些話和他那信賴人的微笑,才覺得難於下手。有好幾次,我從老闆的衣袋裡掏出了銀幣,數了數,還是沒能下決心偷走。為此我苦惱了三天。而這一切卻突然非常快速而簡單地得到了解決。老闆忽然問我:
「你要上告嗎?」
涅斯捷羅夫中尉對我的問題回答得更粗暴:
圖片的解說詞明白易懂地講述了別的一些國家和人們的情況,講述了過去和現在各種不同的事件,其中有許多是我們不懂的東西。這使我很苦惱,常常有些奇怪的詞扎進我的腦子裡,如「形而上學」「人間千年天國說」「憲章運動者」等。這些詞實在使我頭痛,我覺得它們就像一種不斷長大的巨型怪物,把一切都遮擋住了。如果我不能弄懂這些詞的含義的話,就永遠什麼也不會明白。正是這些詞像衛士一樣守衛著一切秘密的門檻。許多句子常常像扎進我手指里的刺一樣,長久地留在我的記憶里,妨礙我去想別的事情。
我記得,我讀過這樣一首奇怪的詩:
維克多魯什卡也穿上衣服,挑逗大家說:
「取出四十二根刺,朋友,記著,你可以吹吹牛皮了!明天這個時候你再來換紗布,你經常挨打嗎?」
「關於這種事是禁止說的……」
「那是為什麼呢?」
我沒有出聲,但覺得奇怪:難道可以問人家在想什麼嗎?這是無法回答的問題。一個人往往一下子會想到許多問題:眼前所有的事情,昨天乃至去年見到過的事情。這一切都是交錯在一起的,捉摸不著的,不斷運動、變化著的。
「這是一種殘酷虐待,我得開張驗傷報告。」
我每本花一戈比的租錢,向他租了米夏·葉夫斯季格涅夫的無聊小書來看。租錢很貴,可是這些書並沒給我帶來任何樂趣。《古阿克,或稱不可戰勝的忠誠》《威尼斯人法蘭齊爾》《俄羅斯人與卡巴爾達人之戰,或稱一個死在丈夫墳上的美女伊斯蘭教徒》,以及所有這一類的文學作品,都沒有讓我感到滿意,常常引起我極度的煩惱:好像這些書把我當傻瓜地嘲弄,用難懂的詞句在說些難以置信的事情。https://read.99csw•com
特別明顯的是,書中雖然講的是惡人、吝嗇鬼和無恥之徒,卻沒有表現出我們所熟悉和常見的那種不可解釋的殘忍和捉弄人的意圖。書本里的惡人的殘酷是有其道理的;他為什麼殘酷,幾乎都是可以理解的。可是我們這裏所見到的兇惡行為,卻是無目的性的,毫無意義的,不過是為了發泄一下自己,並不是要從中得到什麼好處。
維克多魯什卡也按了門回來了,他滿不在乎地脫下衣服,生氣地說:
「咳,他的記性多好呀!」
記得就是在這些空虛的日子里,發生了一件令人不解的事:有一天晚上,大家都躺下睡覺的時候,大教堂的鍾突然響了一聲,房裡的所有人都被驚醒了,半裸的人們撲向窗口,相互問道:
從圖片的說明中我知道,在布拉格、倫敦、巴黎等地方,城市中沒有溝谷和骯髒的垃圾堆,那裡的街道寬大筆直,房子和教堂也不一樣;那裡也沒有把人們關在屋子裡六個月之久的冬季,也沒有隻准吃酸白菜、腌蘑菇、燕麥面、馬鈴薯和討厭的麻子油的大齋日。大齋日是不許看書的,我們的《繪畫評論》也被收走了。這種空虛的齋戒生活又來臨了。現在把這種生活與書上知道的生活作一比較,就更覺得它多麼貧乏和醜陋。有書讀時我覺得自己健康有力,工作起來更起勁,因為我有了目標:工作越是早結束,留給我看書的時間就越多。把我的書收走了,我就變得全身發軟,懶洋洋的,就會害上一種過去所不知道的病態健忘症。
「怎麼會有同樣的書呢?」她笑著說道。
匈奴酋長阿提拉,
我挑選了一個很好的時機去問老闆。
在大刺繡架後面的一邊坐著老闆,他在一張粗麻布上用十字紋在綉一面檯布。在他的手指下面,逐漸地顯現出紅色大蝦、青色魚、黃色蝴蝶和金色的秋葉。這幅刺繡的圖案是他自己繪製的,他干這個活已經是第二個冬天了,現在已經十分厭煩這項工作。我白天有空閑的時候,他常對我說:
「這本書很枯燥,等一等,我要給你找另一本更有趣的書……」
「我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我知道!」
床底下的文學作品幫了我很大的忙:我爭得了把雜誌拿到廚房裡去的權利,並得到了在晚上看書的允許。
書籍讓我看見了另一種生活——一種具有偉大感情和願望的生活。這種感情和願望引導人們去建立功勛或者犯罪。我看見我周圍的人則既不會建功也不會犯罪,他們躲在一旁生活,好像跟書中所寫的情況完全不同。我很難理解,他們的生活有什麼意義。我可不願意過這種生活……這一點我很清楚——就是不願意……
「當心,書獃子,眼珠子會爆的,你會成瞎子的!」
「描寫愛情的……」
維克多魯什卡從板床上爬下來,邊穿衣服邊嘟噥道:
我很走運。老太婆搬到育嬰室睡去了,因為保姆老要喝酒。維克多魯什卡也不打擾我——他總是當全家人睡著之後悄悄地起來,穿上衣服溜出去,直到早晨才回來。他們不讓我點燈,把蠟燭移到房間里去了。我沒有錢買蠟燭,於是就悄悄地把蠟燭台的蠟油收集起來,裝在一個沙丁魚罐頭盒子里,再倒進一些長明燈里的燈油,並用棉線搓成一根燈芯,晚上就可以在爐灶上點一盞煙霧騰騰的小燈。
於是我決定,關於匈奴的問題去藥房里問藥劑師,他平時看見我都很和氣。他有一張聰慧的臉,大鼻子上架著一副金絲眼鏡。
經常是只要看了前面的頭幾頁書,你就能推測到後面誰勝誰敗了,而且事件的結扣一旦弄明白,你就會竭力用自己的想象去解開這個結扣,放下書,你就會琢磨起來,像做教科書中的算術題那樣,越來越能夠斷定,哪個主人公能進入幸運的天堂,哪個人物將被打入地獄。
每當我翻動大厚本書的書頁時,燈芯的紅色火舌就會搖晃不定,好像就要熄滅了;這燈芯隨時都可能滑進燃得很難聞的燈油里;油煙刺|激眼睛。可是這一切不便都在我看畫報和說明的樂趣中消失了。
身披鐵胄騎著馬,
「呸,真是的!」老闆應了一聲。他穿著棉衣,戴著帽子,提了提領子,並遲疑不決地把腳伸進套鞋裡去。
她坐在一把很大的圈椅里,兩隻腳不停地在毛皮便鞋裡晃動,不時地打個哈欠,用一件天藍色的罩衫裹住身體,伸出玫瑰色的手指,敲打著放在膝頭上的書皮。
但老闆卻笑著對我說:
「這種書我已經看過了。」
「彼什科夫,我也挨過打——有什麼辦法呢?老弟,人家也打過我!不管怎樣,還有我同情你,可是誰同情過我呢?沒有任何人同情過我!人到處都有,多得很,可同情的人呢,連一條狗也沒有!唉,都是read•99csw.com禽獸……」
這一笑使我感到很尷尬,說不清楚我要的是什麼書。她卻說:
「被殺了,是一個軍官告訴我的……現在怎麼辦呢?」
每看一本新書,俄羅斯生活與外國生活的這種不同之處就愈加明顯,使我產生一種莫名的苦惱,加深了我對這些邊角骯髒、紙頁發黃的舊書的真實性的懷疑。
他們常常把事件搞混,把有名的江洋大盜丘爾金所乾的事安在馬車夫福馬·克魯欽納的頭上,名字也弄錯。我糾正他們的錯誤,他們感到很吃驚。
不管是好是壞,我只想知道它。
老闆兩兄弟上街以後,兩個女人便吩咐我去燒茶炊並向窗口奔去。可是幾乎就在同時,老闆卻回來了,他按了門鈴,默默地沿著樓梯跑過來,打開通向過廳的門,沉鬱地說:
「匈奴,」藥劑師巴威爾·甘利德貝格對我說,「是類似吉爾吉斯那樣的游牧民族,現在已經沒有這個民族了,已絕種了。」
「怎麼,要我把你交給法庭嗎?讓我把你查抄后,送你去教養院嗎?」
在《莫斯科小報》上經常登有列昂尼德·格拉韋的詩。我很喜歡這些詩。其中有幾首詩我抄在本子里,但老闆一家人談到詩人時卻說:
「你瞧,這些小書把你弄成什麼樣子了!這些書早晚會讓你倒霉的……」
「你別去!喂,千萬別去……」
我沒地方去借錢。我的工資全都交給了外祖父。我慌了神,不知怎麼辦。我請求小鋪老闆緩一緩再還債,他卻伸出其油漬漬的像油炸餅一樣的胖手,說:
那些書往往是引起人們對罪犯的同情,而對善良人們的氣惱。我們常常可以遺憾地看到這樣的情況:一個人儘管費了許多腦筋,有很大的意志,卻總是達不到自己的願望。雖然這些善良的人從第一頁到最後一頁都像石柱子一樣牢牢地站在他的面前,雖然所有的罪惡奸計都不可避免地要在石柱子上碰得粉碎,然而石柱子並不能引起人們的同情;要知道,一道牆,不論它有多麼美麗,多麼堅固,一旦你想要到這道牆後面的蘋果樹上去摘蘋果的時候,你就不會再去欣賞這道牆了。所以我總覺得,最可貴、最生動的東西是藏在善行後面的什麼地方的……
「嗨,所有的書都寫愛情呀!」
「朋友,詞,這就好比樹上的一片葉子,要想知道葉子為什麼是這樣的,而不是那樣的,就需要知道樹木是如何生長的,就需要學習!書呀,朋友,就好像一座很好的花園,裏面什麼都有:既有使人歡愉的東西,也有對人有益的東西……」
滿臉陰鬱不說話。
「那將是什麼結果呢?」他嘲諷地問我。
我被帶到另一個房間里,躺在手術台上。醫生用一個涼冰冰的、碰在皮膚上很舒服的鉗子,把刺挑出來,並開玩笑地說:
老闆臉紅了,兩腳在地上蹭得沙沙響,對醫生小聲地說了什麼話,醫生越過他的頭看著對面,簡單地回答說:
「沒有火光呀。」
「沒有。」
為這迅速迸發出來的讀書熱情,我經受了多少侮辱、委屈和驚嚇啊!回想起來,真是可悲又可笑。
「我知道,他不會偷東西!」
我真想問問她:
我聽了后很難過,很懊喪。倒不是由於匈奴人死絕了而難過,而是因為折磨了我這麼久的這個詞的意義,原來竟是如此簡單,讓我覺得一無所獲。
「那些東西有什麼好念的?那裡只有一些畫……」
我覺得裁縫妻子的那幾本書是非常珍貴的,生怕它們被老太婆扔進爐子里燒毀了。我極力不去想這些書,每天早晨去買早茶麵包時,就在小鋪里租借一些五顏六色的小書回來。
「被殺了!」老太婆喊了一聲。
不過我還是很感激匈奴。自從我碰到這個詞之後,對別的詞就不會那麼感到不安了;也多虧了阿提拉,我才結識了藥劑師甘利德貝格。
回到家,他們像對待壽星一樣接待我。兩個女人硬要我詳細地講一講醫生是怎麼給我治傷的,都說了些什麼。她們聽著、驚嘆著,津津有味地咂咂嘴,皺皺眉。她們對病痛和一切不愉塊的事竟有如此強烈的興趣,我感到很奇怪!
「看完啦?喜歡嗎?」
「喂,彼什科夫,你來綉這張檯布,動手吧!」
兩個女人坐在桌子的一頭,在縫衣服或織襪子,另一頭是維克多魯什卡,彎著腰,不大樂意地在繪圖,他不時地喊道:
「他們把你的皮膚點綴得很好,朋友,現在你要成為一個不漏水的人了……」
她喜歡馬里亞特、維爾納的長篇小說。我卻覺得這些作品枯燥無味。施皮爾哈根我也沒興趣。但我很喜歡奧爾巴赫的短篇小說,蘇和雨果的作品也不大吸引我了,我寧願讀瓦特·司各特的東西。我想讀像奇妙的巴爾扎克寫的那些使人激動、令人高興的書。瓷女人一類的東西我也越來越不喜歡了。read.99csw.com
他是個臉色蒼白的病號,脾氣不好,一雙紅眼睛沒有眉毛,鬍鬚發黃。他把拐杖往地下一戳,對我說:
我常到他藥房去為害「燒心」病的大人買蘇打和氧化鎂,為小孩買月桂軟膏和瀉藥。藥劑師給我的筒短的教導,使我對書籍的態度越來越嚴肅了,不知不覺地書籍已成了我的必不可少的東西,就像酒鬼離不開酒一樣了。
羅馬是座城市,這我已經知道,可是匈奴是什麼人呢?我必須弄明白。
「你在想什麼呢?」他的妻子問道。
我坦白地把我的傷心事全都對他說了。他皺了皺眉頭說:
房子空著,新房客尚未入住的時候,我去看了看:牆壁是光禿禿的,過去掛過畫的地方,留下了四方形的舊跡,還留著一些彎曲的釘子和釘過釘子的孔。在油過漆的地板上,亂扔著各種五顏六色的碎布片、紙片、破藥盒、空香水瓶,一枚大銅針在閃閃發亮。
因此我很明白,「好的正經的」書,能給人帶來多大的歡樂。但是如何才能找到這種書呢?裁縫太太這方面幫不了我的忙。
「你滿腦子是無聊的東西,這很不好,彼什科夫!」
「是個酒鬼,神經病,對他來說,一切都無所謂。」
「不。」
這一切很快就被忘記了,日常瑣事讓你無法脫身,而且不久我又遇到了一件非常不愉快的事。
老闆派我到閣樓上去看看有沒有火光。我跑上去了,通過天窗爬到屋頂上,沒有看見火光。在靜寂的寒冷的空中,鐘聲在不急不慢地接連不斷地鳴響著,城市昏昏欲睡地躺在大地上,一些看不見的人在黑暗中踏著腳下的積雪跑了過去,發出吱吱的響聲,雪橇的滑板吱嘎吱嘎地叫,鐘聲依然不祥地鳴響。我回到了房間里。
「瞧,這都是胡編的。」為了表示有自己獨到的見解,女主人這麼說。
我看得出來,由於我沒有控告他們,他們感到很滿意。利用這一點,我請求他們允許我去向裁縫太太借書看,他們不敢拒絕我。只有老太婆吃驚地感嘆說:
不過在這一切的後面,我也看到一種活生生的、對我來說有重大意義的真理,看到另一種生活和另一種關係的特點。我明白,在巴黎無論是馬車夫、工人、士兵和所有「干粗活的老百姓」,都不同於尼日尼、喀山和彼爾姆等地的人。巴黎的老百姓能更大胆地跟老爺們說話,對他們的態度也更隨便和更獨立一些。就拿士兵來說吧,他們可不像我所知道的那些人,既不像西多羅夫,也不像輪船上的那個維亞特省的兵,更不像葉爾莫興。巴黎的兵比上述這些人更像一個人,在他身上有某種類似斯穆雷的東西,但又不像斯穆雷那樣兇狠和粗暴。又如那裡有位小鋪老闆,他同樣也比我所認識的小鋪老闆要好一些。還有,書中的神父也不像我所知道的神父那樣,而是更親切一些,對人更具有同情心。總之,正如書里所說的,外國的生活要比我所知道的生活更有趣更輕鬆和更好一些。在外國沒有那麼經常和野蠻的打架,沒有人像捉弄維亞特省的士兵那樣地捉弄人,也沒有人像老太婆那樣狂暴地祈禱上帝。
「嚷夠了,媽媽,不是都聽見了嗎?那不是警鐘!」
現在,我每天晚上,從喝茶到吃晚飯這段時間里,都給老闆一家人朗讀《莫斯科小報》,朗讀瓦什科夫、羅克沙寧、盧德尼科夫斯基的長篇小說和一些為那些無聊得要命的人助消化的文學作品。
有一群烏雲般的武士跟在他的後面,並且大聲喊叫:
「一切會好起來的,朋友,會好的!」
就在這時,龔古爾的長篇小說《澤姆加諾兄弟》忽然落到了我的手裡。我立即在一個晚上讀完了這本書。我感到奇怪的是,這本書有一種我從未感受過的東西,於是我又從頭把這個平凡而又悲傷的故事重讀了一遍。裏面既沒有錯綜複雜的情節,也沒有表面逗趣的東西,開頭幾頁像聖徒傳一樣,嚴肅,枯燥,語言也很準確,沒有誇張,開始時讓我有點不愉快的奇異感,但是樸質的、結構嚴謹的句子卻美好地留在了我的心裏,賣藝人兄弟的悲劇描述得如此感人,以致我的雙手都愉快得戰慄起來了。當我讀到那不幸的藝人拖著兩條斷腿爬上閣樓,而他的兄弟卻正在那裡偷偷練習其心愛的技術時,我禁不住放聲大哭了。
我沒有說話,不好意思把真情告訴她。幹嗎要對她說這種粗野而又可悲的事呢?她跟其他人不一樣,這很好。
他一路都在罵人,我對他有點兒憐惜,也很感激他,因為他像對待人那樣跟我說話。
老太婆立即跑到閣樓上去,發現了一本書,便把它撕成了碎片。
「沒有什麼。」他一邊回答一邊又工作起來。
「別搖桌子!真沒法子,這些釘子-王牌,咬耗子的狗!……」
「燒好了。」
「沙皇被暗殺了!」
我雖然感到很痛,但還是說:
過了一天,我去了裁縫太太那裡。她親切地說:
《莫斯科小報》上的小品文還不夠念一個晚上,我提出把放在床下面的雜誌拿出來念一念。年輕的女主人不信任地說:
「當心,不要對我妻子或我母親透露口風,不然她們又會大鬧一番的!」
我不喜歡朗讀。這會妨礙我理解所讀的書。但是老闆一家人都聽得很認真,表現出一種虔誠的渴望,對書中人物的惡行表示驚訝,發出「啊喲、啊喲」的嘆息,並相互自豪地說:
「匈奴嗎?」他奇怪地重複一句,「鬼知道是什麼東西呀?也許是無稽之談吧……」
我很難過,想再見一見這個矮小的裁縫太太,告訴她,我是多麼感謝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