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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本書里既有目標也有熱情。」他說。
他中學考試完了就回家去了。過了兩個星期,我跟著也走了。
「你怎麼像個姑娘似的靦腆呢?難道你害怕失掉貞節嗎?對姑娘來說,貞節是她們的全部財產,而對於你呢,只是一副枷鎖罷了。公牛倒挺老實,那是因為它吃飽草料了。」
「見你的鬼去!滾蛋!」
對於這樣的姑娘,
「哎喲,好古利!」她嘆息道,「你真是個演員!你若是長得再好看一點兒,我要給你安排個好去處!我介紹過不少年輕小夥子去給這些守空房的娘兒們消遣解悶!」
「哎呀,尼古拉,尼古拉……」
「麵包!」
她慨嘆了一聲:
「你天生就是為科學服務的。」他優雅地甩了甩他那像馬鬃一樣的頭髮對我說。
令人更為憂傷的是聽這些人輕聲慢語的談話——他們思考著生活,談論各自的心事,卻幾乎誰也沒有聽誰的。他們在灌木叢里或是躺著,或是坐著,吸著煙,不時地、不急不躁地喝著伏特加酒、啤酒,回憶著各種往事。
「您以為,這樣您就能夠上大學了嗎?」
那個大學生憎恨這位富商太太,躲著她。她卻像個殘忍的討債人或暗探那樣跟蹤著他。
「您到這裏來打算幹啥?」
誰也不會娶她做老婆……
他好像僅僅是靠吃自己的指甲活著,把手指啃得快要出血了。他日夜不停地畫著什麼,算著什麼,並不斷地發出喑啞悶人的咳嗽聲。妓|女們都怕他,認為他是瘋子。不過出於憐憫,又悄悄地在他的門邊丟下一些麵包、茶葉和糖。他從地上把一包包東西撿起來,帶進屋裡,像一匹疲憊的馬呼哧呼哧地喘著氣。倘若妓|女們忘記了或出於某種原因不能帶來禮物時,他就打開房門,嘶啞地朝走廊喊叫:
「彼什科夫,你可別去沾偷竊這玩意兒的邊!」他一邊對我說,一邊在莊重地撫弄他的銀白色的鬍子,眯縫著一雙狡猾而又大胆的眼睛,「我看得出來,你會走別的路,你是一個有心智的人。」
「是啊,可是我又可憐她!我受不了,可又——可憐她。要是你們知道她跟我多麼……唉……」
他就是從這個胖婆娘那裡租來這個樓梯下的小屋角的,不過他付不起租金,就用說笑話、拉手風琴、唱些動聽的歌曲來抵債。當他用男高音唱歌的時候,他的眼睛里就放出一種譏笑的光芒。胖婆娘加爾金娜年輕時也當過歌劇團合唱隊的演員,她對歌曲很內行,有時由於感動,淚水便從她那厚顏無恥的眼睛里流到其酒鬼和饞鬼的青腫的臉上,她用肥胖的手指把淚水從臉上抹掉,然後再用骯髒的手帕拭擦她的手指。
她的眉毛和額頭的黃色皮膚一起往上皺了一下,手指被菜刀割傷了,一邊吸吮著手指上的血,一邊坐在椅子上,馬上又跳起來,叫了一聲:
他是一個講故事的天才,可以毫不費力地為妓|女們編造各種關於不幸愛情的委婉動人的小調。他編出的小調傳遍了伏爾加河兩岸的所有城市。下面一首流傳極廣的小調就是他編的:
「啊,見鬼……」
「媽媽,包頓餃子吃多好啊!」
「嗨,這還不會!」於是我就告訴她,過去我在輪船上干過活。她問我:
葉甫列伊諾夫一家——母親和兩個兒子,靠一份微薄的撫恤金維持生活。剛來的頭幾天,我就看到,這位可憐的矮小的寡婦把從市場買回來的東西放在廚房的桌子上時,她的表情是多麼的悲戚憂傷,她面臨的難題是:即使不把自己算在內,用這麼一小塊次等肉又如何能給三個健壯的小夥子做出一頓好飯菜來呢?
普列特尼約夫在一個印刷所里當夜間校對員,一夜的工資是十一個戈比。如果我來不及掙到錢,我們一天就只能吃四俄磅的麵包,二戈比的茶和三戈比的糖。可是我沒有時間去做工,必須讀書,我各門功課都學得很費勁,尤其是那些語法,其反常、偏狹、死板的格式使我大傷腦筋。我根本不會把生動的、勞動生活中的俏皮而又靈活的俄語嵌進這些格式里去。幸好,我很快就明read•99csw•com白了,對於我來說,學這些東西「太早了」,即便是我考取了鄉村教師的資格,也不可能獲得教師的職位——因為我的年紀還小。
這類「年輕小夥子」中的一個就住在這裏,在我們的上面,這是一個大學生,毛皮匠的兒子,中等身材的小夥子,寬胸,胯股奇窄,站著像個倒立的三角形,只是下角被拆斷了一點。這個大學生的腳掌很小,像是女人的小腳。他的腦袋也很小,並且深深地縮進肩膀里去了;頭髮是火紅色的,像馬鬃一樣。在其蒼白的貧血的臉上,陰沉地瞪著一雙凸形的綠色的眼睛。
外祖母為我送別時勸我說:
她常常在晚上或者大清早來找這位大學生。我不止一次地看到,富商太太準確地一跳,便進了大門,用堅定的步子往院子里走去。她的臉色顯得很可怕,嘴唇嚴實地閉著,幾乎看不見了,眼睛睜得很大,用一種註定要受苦受難的眼神望著前方,但她又像是個瞎子。雖然不能說她是個畸形女人,卻可以明顯地感覺到她緊張得好像把身子拉長了,臉孔綳得發痛,整個人都好像被扭曲了。
在講故事時,他的身體有節奏地搖晃著,微微閉起眼睛,並常用輕輕的手勢觸摸一下自己的心房。
不久后我打聽到,原來這個人想從數學上證明上帝的存在。不過還沒有來得及證明這一點,他就死了。
尼古拉很樂於教導我,一旦有適當的機會,就給我灌輸一切對生活必不可少的知識。我如饑似渴地聽著他的話。後來我竟把富科、拉羅什富科和拉羅什查克林混為一個人了,我也記不清是誰砍了誰的頭:是拉瓦錫砍了迪穆里埃的頭,還是相反?這位好青年真心實意地要「讓我成人」,他深信不疑地承諾要做到這點。可是他沒有時間,也沒有別的條件來認真教我。青年人的輕佻和利己主義使他看不見母親是如何竭盡全力,如何千方百計地操持著家務的;他那位既遲鈍又沉默寡言的中學生弟弟就更沒有什麼感覺了。而我對廚房裡的這一套經濟和化學的複雜戲法則早已十分精通。我很清楚地知道女主人的那種心機,她每天都得對付填飽自己兩個孩子的肚子,還要餵養我這個其貌不揚、舉止粗野的浪蕩青年。不用說,分給我的每一塊麵包,都像是壓在我心上的一塊石頭。我開始去找點活干,打一清早我就到外面去了,免得留在家裡吃飯。遇到壞天氣,我就躲到那塊荒地上的地窖里,在那裡聞夠了死貓死狗的臭味,聽著那狂風暴雨式的吼聲。這時我才很快地醒悟到,上大學——不過是幻想罷了。當初我要是去了波斯,也許更聰明一些,於是我幻想著自己變成了一個白鬍子的魔法家,他發明了一種方法,能使麥粒變得蘋果那麼大,土豆長到一普特重。總之,我為大地,為這個不僅我一個人被弄得地獄般的走投無路的大地,幻想出了不少有益於人民福祉的好事情。
小羅鍋嗤嗤地尖聲笑著,不斷地重複著一個奇怪的詞,而數學家突然吼起來:
「這個沙皇當皇帝很能幹https://read.99csw•com。」
我和普列特尼約夫睡同一張床——我晚上睡,他白天睡。當他清早被一夜的校對工作累得精疲力竭、臉色變得更黑、兩眼紅腫地回來時,我就立即跑到小飯館去提開水(我們自己當然沒有茶炊),然後我們便在窗口旁邊坐下來,就著茶水吃麵包。古利常給我講些報紙上的新聞,讀一讀那個署名為「紅色多米諾」的酒鬼小品文作家寫的打油詩。我對古利那種遊戲人生的態度感到很吃驚。我覺得,他對生活的態度就跟對待那個倒賣舊花衣服和干拉皮條勾當的胖婆娘的態度一樣。
「你這個坐不住的野孩子現在遠走高飛了,我們再也見不著了,我可是活不久了……」
「那是說,這種人對什麼都不嫉妒,只有好奇心……」
可聽完他的故事後,大家都一致地說:
他就像是一個長期卧床剛剛爬起來的病人,或者像一個昨天剛被釋放出獄的囚犯,對他來說,生活中的一切都很新鮮、很愉快,使他感到分外高興,他簡直就像花炮似的從地上直躥起來。
他違抗父親的意旨,像喪家犬一樣,餓著肚子好不容易巧妙地念完中學,進了大學,不過後來他發現,自己有一副深沉、柔軟的男低音,便又想去學唱歌了。
「您洗土豆洗得很好。」
「你瞧,」普列特尼約夫說,「真是個瘋婆娘!」
於是我就到喀山大學去學習了,至少是這樣想的。
他使勁地把門砰的一聲關上,震得房間里什麼東西咕咚一聲掉了下來。
這種感覺使我疏遠了巴什金和特魯索夫,不過我仍舊喜歡他們。就我的經歷而言,如果我跟他們走在一起,那也是十分自然的。當我想出人頭地想上大學讀書的希望受到挫折后,我就更想去接近他們了。當我飢餓、憤恨和苦悶的時候,我覺得自己完全有能力不僅去反對「神聖的私有財產制度」,而且去干其他犯罪行為。不過,年輕人的浪漫主義並沒有讓我離開我註定要走的道路。除了人道主義的勃萊特·哈特的作品和一些「低俗」小說外,我還讀了不少嚴肅正派的書籍,它們喚醒我去追求那種雖然不大清楚,卻比我所看到的一切更有意義的東西。
巴什金一頭火紅的頭髮,臉颳得像一個演員,矮小的身體像小貓一樣靈活而柔軟。他以一個教導者和保護者的姿態對待我,而我也覺得,他是誠心誠意地希望我能獲得成功,得到幸福。他是一個非常聰明的人,讀過不少好書,尤其喜歡《基督山伯爵》
他聽到我的生活如此困難和險惡,便建議我和他一起住,並勸我準備到農村去當教師。於是我便住進了這個奇怪而又有趣的貧民窟——「馬魯索夫卡」。也許有多少代喀山大學生都熟悉這個地方。這是坐落在雷布諾里亞德大街上的一所破舊房子。它好像是那些飢餓的大學生、妓|女和被生活拋棄了的幽靈從房主那裡奪過來的戰利品。普列特尼約夫住在通往閣樓去的樓梯下面,那裡放著他一張床,走廊盡頭靠窗戶的地方擺著一張桌子,這就是他的全部傢具。三個房間的門都通向走廊。有兩個房間住著妓|女。第三個房間住的是一個宗教學校的畢業生,他是患肺癆病的數學家,個子很高,很瘦,樣子有點可怕,全身長滿紅黃色的硬毛,用骯髒的破布勉強遮住身體,透過破布的窟窿露出可怕的青紫色的皮膚和肋骨的骨架子。
「歐幾里得是個傻瓜!傻——瓜……我要證明,上帝比這個希臘人更聰明!」https://read.99csw.com
而現在竟像乞丐一樣在向男人乞討撫愛。
「我曾經碰到過這麼一件事。」在黑暗中有一個趴在地上的人說。
他在板凳上坐下來對我說,一般的女人比男人更容易生氣,這是女人的天性,好像有位瑞士的有聲望的學者做過不可爭辯的論證。英國人約翰·斯圖爾特·穆勒也談論過這個問題。
她從栗色的鬆弛的臉頰上擦掉不多的幾滴眼淚后又說:
她用手絹包紮好受傷的手指后,稱讚我說:
「什麼叫——有心智的人?」
為了不挨餓,我常常來到伏爾加河上、碼頭上,這裏容易找到一份能掙到十五到二十戈比的活。在這裏,我混在搬運工、流浪漢、混混兒中間,感覺到自己像一塊生鐵投進了火紅的煤火中一樣,每天都給我增加了許多尖銳的強烈的印象。在這裏,人們在我面前像旋風一樣轉來轉去,有露骨地貪婪的人,有生性粗野的人,我喜歡他們對生活採取激憤的態度,喜歡他們對世界上的一切加以敵視和嘲笑,而對自己卻持無憂無慮、毫不在乎的態度。所有這一切親身的直接感受使我更接近他們了,使我更願意融入到他們那帶刺|激的圈子裡去。我過去讀過勃萊特·哈特的作品和大量「低俗」的小說,這更激起我對這個階層人民的同情。
在他那陷進了黑眼窩裡的眼睛里,閃爍著一種自命不凡的躁狂者的傲氣。偶爾有個小羅鍋來看他,此人拖著一條瘸腿,在肥大的鼻子上架一副深度眼鏡,頭髮灰白,在他那閹割派教徒的黃臉上現出一種奸笑。他們把門關得緊緊的,好幾個鐘頭坐著不說話,奇怪地緘默著。只有一次,在深夜裡,數學家的嘶啞的怒吼聲把我驚醒了:
我想藉此機會炫耀一下自己的烹飪技術,便說:要包餃子,這點兒肉可是太次太少了。
我也嫉妒特魯索夫。這個人非常有趣地講述了西伯利亞、希瓦、布哈拉等地方的故事,非常尖刻地嘲笑了大主教們的生活。有一次他還神秘地講了沙皇亞歷山大三世的故事。
我長得很醜,家裡又窮,
「……忽然,她回來了,那麼輕盈、鮮艷,宛若旭日東升的雲彩,而眼睛里呢——那靈魂的純潔是虛假的。『親愛的,』她用真誠的聲音說,『我沒有對不起你吧!』我知道她是在撒謊,卻又信以為真!——理性上我很清楚,而感情上卻總是不相信她在撒謊。」
她是一家大工廠的廠主,有房子,有車馬,曾為一個產科學校捐獻過幾千盧布。
職業小偷巴什金過去是師範學院的一名學生,現在卻是一個受盡折磨的肺結核病人,他雄辯地勸導我說:
我當時不懂,一個家兔居然也可以為科學服務。可是葉甫列伊諾夫卻如此友好地向我說明,現在各大學正需要像我這樣的青年人。誠然,他也提及了米哈伊爾·羅蒙諾索夫的一些事迹。葉甫列伊諾夫還對我說,在喀山我可以住在他的家裡,過了秋天和冬天,讀完中學的課程,「隨便」地應付一些考試(他是說「隨便」),就可以得到助學金去上大學,再過這麼五年,就成為一位「科學家」了。在他看來,一切都很簡單,read.99csw.com因為葉甫列伊諾夫當時才十九歲,而且他有一顆善良的心。
我站在船尾望著她。她佇立在碼頭邊緣上,一隻手畫著十字,另一隻手拿著舊披肩擦著她那雙對人們充滿永不磨滅的愛的閃亮的黑眼睛。
「有過」,「常有」,「司空見慣」——聽著這些話,我覺得,好像今晚大家都已經活到了生命的盡頭——一切都有過了,再不會有什麼了!
這對我來說,並不正確。其實我對許多事情都嫉妒過。巴什金能用特殊的唱詩般的聲調說話的能力,能運用出人意料的比喻和語調的方法,我就很嫉妒。我記得他在講一個愛情故事時,是這樣開頭的:
我來之後的第四天早晨,孩子們都還在睡覺,我走進廚房來幫她洗菜,她小聲而謹慎地問我:
關於上大學的念頭是中學生尼古拉·葉甫列伊諾夫提醒我的。他是一位很可愛的青年,美男子,有一雙女人般的溫柔的眼睛。他跟我同住在一幢房子的閣樓上。他看我手裡經常拿著書本,這引起了他的注意。於是我們就相識了。不久,葉甫列伊諾夫便肯定地說我「對科學有特殊的天分」。
「娘兒們,娘兒們!」他唱歌似的說道,黃色的臉皮上泛起了紅暈,一雙黑眼睛閃著嘆賞的亮光,「為了娘兒們我什麼都可以去干。女人就像魔鬼一樣,從來就不知道什麼叫罪孽!再沒有什麼比跟女人戀愛更美的事了!」
我衣衫襤褸。
碰到悶熱的夜晚,人們就渡過喀山河,到草地上和灌木林里去,在那裡邊吃,邊喝,邊談自己的事情,多半是談生活的艱辛啦,人際關係中稀奇古怪的糾葛啦,談得特別多的還是關於女人的問題。他們談論女人時帶有一種怨恨,一種憂傷,有時也很能感動人,而且總帶著某種窺視黑暗的心情,在這種黑暗裡充滿著令人害怕的意料不到的東西。有兩三個夜晚,我和他們一起,躺在星光晦暗的黑天底下,在長滿柳樹的悶熱的窪地里。由於這裏靠近伏爾加河,空氣潮濕,黑夜中船上的桅燈就像金色的蜘蛛向四面八方爬動,在黑壓壓的一片岩石河岸上,閃現著一團團火球和火網。這是富有的烏斯郎村的酒店和村民住宅窗戶里發出的亮光。輪船的蹼輪拍打著河水,發出沉悶的聲音。在一排駁船上,水手們狼嚎似的喊叫著,什麼地方有人用鐵鎚在敲打鐵板,還悲涼地拉長聲音在唱歌,排解著某人靈魂的鬱悶,卻給人們心頭蒙上一層淡淡的愁思。
「可我說——這是監獄!幾何學——這是鳥籠,對!是耗子籠,對!是監獄!」
「讀書,上大學。」
「我是個登不了大雅之堂的人,」他喝了酒後後悔地說,「我幹嗎要唱歌呢?就憑我這副嘴臉和外表,人們也不會讓我登台表演的,不會的!」
「那好吧。」母親同意說。
「一個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裡,我像樹洞里的貓頭鷹那樣,坐在斯維雅日斯克這個貧窮城鎮的客店裡。那是在秋天,十月份,連綿不斷地下著雨,秋風吹拂,就像一個受了委屈的韃靼人拖著嗓門在唱歌似的,那歌沒完沒了:噢——噢——嗚——嗚——嗚……」
當時我還不大懂得幽默。我把她這話當真了,便有條不紊地給她講了我的行動計劃,並說,只要努力,最終那科學殿堂的大門會向我敞開的。
就這樣,我在這個半韃靼式的城市裡,在一幢平房的一間狹小的房間里住了下來。這個小房子孤零零地坐落在一條窄小、簡陋的街道盡頭的山丘上,房子的一面牆向著一片發生過火災的荒地,上面長滿稠密的雜草;在苦艾、牛蒡、馬蓼的草叢裡和接骨木的灌木叢里,聳立著一堆磚瓦建築物的廢墟,廢墟下面是一個寬敞的地窖,那些無家可歸的野狗就住在這裏,死在這裏。這個地窖使我永誌不忘,這就是我所上的諸多大學中的一所。
與此同時,我也結識了一些新的朋友,獲得了一些新的印象。在葉甫列伊諾夫房子旁邊那塊荒地上,常常聚集著許多中學生玩擊木遊戲,其中有一個叫古利·普列特尼約夫的學生特別引起我的注意。他皮膚有點兒黑,青藍色的頭髮像日本人,臉上有許多小黑斑,像是抹上了火藥末似的。他總是那麼快活,玩得很靈巧,談話也很俏皮,好像全身長滿了各種天才的幼芽。他就像所有有才幹的俄羅斯人一樣,光靠這些天生的資源過日子,再不想去努力和發展了。他具有敏銳的聽覺和極好的音樂鑒賞力,喜歡音樂,能像藝術家一樣彈一手古斯理琴、三弦琴和手風琴,卻不肯進一步地掌握更高級更困難的樂器。他很窮,穿得很壞;不過他那又皺又破的襯衣、布滿補丁的褲子、磨穿了孔的破皮鞋跟他的豪勇的性格,跟他那結實身體的靈活動作和粗獷作風,倒是很相配的。read.99csw•com
「情緒不佳……」
瓦爾瓦拉·伊萬諾夫娜生氣了,她衝著我說了幾句很難聽的話,弄得我兩耳充血、滿臉通紅。她把幾根胡蘿蔔往桌子上一扔,便離開廚房出去了。尼古拉給我使了個眼色,替他媽媽解釋道:
加爾金娜抓住這一點,便把他介紹給了一位四十歲左右的富商太太。這位太太的兒子也是一個三年級的大學生,女兒也快要中學畢業了。富商太太是個乾瘦、平胸的女人,直挺挺的像個大兵,乾枯的臉像個禁慾的老修女,一雙灰色的大眼睛陷在發黑的眼窩裡;她穿一身黑色連衣裙,戴一條老式絲綢頭巾,兩隻耳朵上垂著一副深綠色的鑽石耳環。
他喜歡女色,談起女人來便津津樂道,眉飛色舞,興奮不已。從其衰弱的身體里產生一種痙攣,在這種痙攣里有一種病態的東西,令人感到噁心。不過我很留心地聽著他說話,我覺得他的話很優美。
「你就別生人家的氣了,你老是生氣,變得很厲害,很傲慢!你這是向你外祖父學的!可你外祖父又落得個什麼下場呢?活了那麼久,到頭來還不是傻瓜一個。苦命的老頭兒!你要記住一點:上帝不非議別人,這是魔鬼乾的事!好吧,再見了……」
我已經學會了幻想許多非同尋常的冒險故事和偉大的英雄行為。這對我度過生活中困難的日子很有幫助,因為這種困難的日子實在太多了!我在這種幻想中得到了越來越多的磨鍊。我從不等待有外來的幫助,從不期望有偶然的幸運,我的意志逐漸地變得越來越堅強了。生活條件越是艱難,我就感到自己越發堅定,甚至越發聰明。我很早就懂得,人是在不斷地同其周圍環境的抗爭中成長起來的。
小說里常常有這麼一種「壞人」,這種人在小說結尾時卻出乎讀者的意料,變成一個寬宏大量的英雄。我覺得,特魯索夫就好像是這種人。
另一個來歷不明的人叫特魯索夫,他待我也很好。他儀錶優雅,穿著講究,有一雙演奏家一樣纖巧的手。他在造艦廠工業區里開了一間小鋪,上面掛著一塊「鍾錶匠」的招牌,乾的卻是推銷偷盜來的黑貨。
我們早就知道了。因為有一個晚上,我們聽見了這個女人在樓梯上如何地用顫抖的聲音向他哀求:
最近一段時間,我常常離開親愛的老外婆,甚至很少去看望她,而現在我才痛切地感受到,我將永遠見不到這個骨肉相連、全心照顧我的親人了。
她是一個不愛說話的女人,一雙灰色的眼睛透露出一種無可奈何的溫順的執拗,就像一匹耗盡了全部力氣的馬拉車上坡,明知拉不動,卻依舊在往上拉。
當他的客人被趕到走廊里,氣呼呼地一面尖叫著,一面用寬大的斗篷蓋在身上的時候,變得非常兇狠的高個子數學家站在門檻上,用手指抓住自己頭上蓬亂的頭髮,聲嘶力竭地喊道:
「這是常有的事,常有這種事……」
他的聲音低沉、渾濁,而他的話卻是明確的,就像是夜鶯在唱歌。
這時尼古拉正好進廚房裡來洗臉,他睡眼惺忪,頭髮蓬亂,而且照樣是樂呵呵的。
「你就趕快了結了這件麻煩事吧!」普列特尼約夫勸導說。
「看在上帝的面上……我親愛的!就——看在上帝面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