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誰是好人？」
「這條看不見的線，就像是一張蜘蛛網，它以沙皇陛下亞歷山大三世等人為中心，通過各部部長、各省省長和所有官吏，一直到我，甚至到最下等的士兵。這條線把一切聯結起來，維繫起來，就像一座無形的堡壘，維持著沙皇帝國的永久的統治。不過那些被狡猾的英國女王收買了的波蘭人、猶太人和俄羅斯人隨時隨地都試圖破壞這條線，好像他們是為人民這樣做的。」
「是嗎？讀書是合法的有益的事情！而托爾斯泰伯爵的作品你沒有讀過嗎？」
當時我決定，叫大學生盡量少去麵包店。不過，見不到這些大學生，我也就無法去詢問我在看書時碰到的種種不明白的問題，於是我便把我感興趣的問題記在筆記本里。有一天，我累得很，便伏在筆記本上睡著了。麵包師偷看了我的筆記。他叫醒了我，問道：
「所以，你該跟普列特尼約夫認識認識，他是一個很有趣的人。」
「他雖說不漂亮，卻是個好人！」
「你這寫的是什麼？『加里波第為何不趕走國王？……』加里波第是誰？而且，難道國王可以趕走嗎？」
「不要了。」
「這是我的岳父，妻子的父親。」尼基福雷奇憂鬱地說，顯得有點兒懊喪。
「唉，不行，老弟，別等待了！不過，最近好像有個地方要宣讀這本小冊子，我也許可以帶你到那裡去……」
神秘的氣氛使我感到愉快和激動。神秘的詩意是最高級的詩意。我感覺自己像是一個在禮拜堂里做早禱的信徒，不禁想起古羅馬初期基督教的秘密地下經堂。房間里一片低沉的嗡嗡聲，說話的聲音倒很清晰：
「我知道，」警察說，「我的教女謝克列捷婭常到你們麵包作坊去，她是一個放蕩的下流的姑娘，而且我認為，所有的女人都是下流坯！」
「第一，他不是先生，等他學成之後才能成為先生，目前他只是一個普通大學生，這樣的大學生我們有成千上萬。第二，你說他是好人，這是什麼意思？」
我當然明白，他想從我身上得到什麼，但我還是願意去看他。跟一些聰明人read.99csw.com商量后我斷定：如果我拒絕警察的邀請，可能會加深他對麵包作坊的懷疑。
他詳細地講述了宮廷里的一個鍋爐工人的故事。這個鍋爐工人同女皇過了一夜之後便飛黃騰達了，從軍士一躍而升為將軍。警察的老婆認真地聽著，不斷地用舌頭舔著嘴唇，並在桌子下面不時地用腿碰碰我的腿。尼基福雷奇講得有板有眼，還常說些有趣的話，而且不知不覺地就轉到另一個話題上去了：
「從最下賤的妓|女……到女皇，沒有一個不下流、不放蕩的！示巴女王越過兩千俄里去找所羅門王，也是為了放蕩。葉卡捷琳娜女皇雖然號稱大帝，也依然是……」
他可能不止一次地看見我跟普列特尼約夫一起在街上走，所以我對他說：
不過，他沒有來得及說，門就嘭的一聲開了，進來一個紅鼻子的小老頭，此人的捲髮的頭上束著一根小皮條，手裡拿著一瓶伏特加酒，看樣子已經喝醉了。
「沒有一個不是！」尼基福雷奇斬釘截鐵地說，把胸前的勳章震得直響，就像一匹馬搖響它身上的鞍轡一樣。他端起茶碗喝了一口茶，又放肆地說起來：
「這是在格涅拉洛夫和烏里揚諾夫被處死之後……」
「請到我的哨所里來坐一坐，喝喝茶吧！」
房間里一片低沉的嘈雜聲，其中也摻雜著激憤的言辭，亂成一團，無法聽清誰在說話。在我頭頂上面的窗台上有人嘲諷地大聲問道：
讀小冊子的時間太長了，儘管我很喜歡這尖銳而又充滿熱情的言辭，它們通俗易懂地表達出了具有說服力的思想，但我還是聽得有些累。
我和他在街上邊走邊聊幾次之後，這位老警察便邀請我到他那裡去做客。
「他快活，他年輕。」
晚上，店鋪關門后，老闆娘把我叫去，認真地對我說，她是受委託來打聽一下，警察都對我說ｒｅａd.９9ｃｓw•cｏm了些什麼。
他生氣地把筆記本扔在麵粉柜上，便蹲在爐坑裡干起活來，嘟噥道：
黑暗處，有一種像銅一樣的東西閃出一種奇怪的晦暗的亮光，讓人想起古羅馬武士戴的銅盔甲。我猜想，這可能是爐灶的通氣口。
「是哪個聰明人出的點子，把我們召集到這個非人住的地方來？」
「這是朝英雄們流的血里吐唾沫！」
「第一，戲班裡的小丑也很快活……」
「有一條看不見的線，你知道嗎？」他用一雙圓鼓鼓的眼睛看著我的臉，問我，好像有點兒害怕什麼似的，「你可以把沙皇陛下看作是一隻大蜘蛛……」
他老婆一面用腳碰碰我，一面又狡猾地刺|激她的老頭子，而老頭子則像孔雀開屏似的一味賣弄他的花言巧語。他老婆的這種惡作劇卻妨礙了我聽他說話。一不小心，他又變了另一種腔調，說話的聲音更低更有感化力了。
「凈是漂亮話！……」
「我們認識。」
「普列特尼約夫先生。」
「你，住嘴！傻蛋。這是為了說得淺白易懂些，而不是辱罵。你這母狗，快收拾茶炊去……」
「都到齊了嗎？」
「是的，您還要了解什麼嗎？」
「我們來下一盤跳棋怎麼樣？」他高興地問道，整個人現出一種滑稽的樣子。
他的老婆嘆了口氣，插話說：
「你明白了吧？這就對了。我為什麼要跟你說這個？你的麵包師在誇獎你，說你是個聰明的小夥子，誠實，又是單身漢。不過有許多大學生經常到你們麵包店裡鬼混，整夜都坐在捷連科娃的房裡。如果只是個別人，那還可以理解，可是那麼多人，這是幹嗎呢？我不敢說大學生的壞話，他們今天是大學生，明天也許就成了一個副檢察官。大學生都是好人，只是他們太愛出風頭了，而沙皇的敵人又在調唆他們！你明白嗎？我還要說……」
「從雅科夫那裡來的。」
「哎呀，我的天！」她聽了我詳細的報告后，驚訝地喊道，並像老鼠一樣從房間的一角竄到另一角，不斷地搖起頭來，「怎麼，麵包師沒向你打聽過什麼嗎？要知道，他的情婦就是尼基福雷奇的親戚呀！應該把麵包師趕走！」
「嗤！我說了，你住嘴！聽見沒有？」
屋角里點起了一盞小燈。屋子裡空蕩蕩的，沒有傢具，只放著兩個木箱子，木箱子上搭放一塊木板，木板上坐著五個人，就像幾隻烏鴉停在籬笆上一樣。那盞燈也放在一個豎立著的木箱子上。靠牆的地板上還坐著三個人，另一個留長發的又瘦又蒼白的青年則坐在窗台上。除這個人和大鬍子外，我全都認識。大鬍子低聲地說，他要給大家讀一本小冊子，這是過去的民意黨人普列漢諾夫寫的《我們的意見分歧》。https://read.99csw.com
我的引路人在神學院後面一個果園的柵欄旁邊停下來，我趕忙追上他。我們毫無聲息地翻過柵欄，走過野草叢生的果園，碰著了樹枝，大滴的水珠便落在我們的身上。我們在一所房子的牆邊停住，輕輕地敲了敲緊閉著的護窗板。一個留著大鬍子的人打開了窗戶。在他的背後，我看見的是一片漆黑，沒聽見任何聲音。
他隔著桌子俯著身子用威嚴的低聲問我：
「小丑是為錢而快活。」
說這話的人就是那位留長頭髮的臉色蒼白的青年。大家都安靜了下來，只聽見誦讀者的男低音。有人擦亮了火柴，煙捲燃起紅色火光，映照出一副副沉思的面孔，有些人眯縫著眼睛，有些人則睜大著雙目。
「先生們，能不能嚴肅認真地辯論，而不是謾罵呢？」
「安靜！」
「所有的女人？」他老婆問道。
「是誰？」
「你為什麼老是這樣悶悶不樂呢？」
「我外祖母不久前死了。」
「就說那個一年級的大學生普列特尼約夫吧。」
「你很愛你外祖母嗎？」
「到齊了。」
「小丑就跟猴子那樣……」
「這樣說吧，他的一些普通作品也跟大家寫的一樣，不過聽說他還寫過一些反神父的書，這些書倒可以看一看。」
幾分鐘后我就告辭了。那個不安分的婆娘裝著跟我出來關門，使勁擰了我一下，說：
他的話里顯得有點失望。他猛烈地抖動著身子，勳章被震得叮噹作響。這時我很擔心，因為我知道，普列特尼約夫正在用膠版印一些傳單。
尼基福雷奇壓服了老婆后，便勸導read.99csw.com我說：
您啊，不過是在裝腔作勢！
「是嗎？你們認識……」
我走了。當晚我寫了一首詩，我記得，其中有這樣偏執的一句：
麵包師是善意地跟我說這些的，我無法按我所想的那樣來回答他，因為人們是禁止我跟麵包師談這種「危險話題」的。
「我聽說，你很喜歡讀書，是嗎？」他問我，「你讀了哪些書呢？比方說，聖徒傳，或者《聖經》？」
「嗤！第二，你別瞧不起老狗，老狗也是從小狗過來的……」
黑暗中有一個人在地板上吼了一聲：
於是我就到尼基福雷奇那裡去做客了。在他的小哨所里，俄式壁爐佔去了三分之一的地方，一張雙人床也佔去三分之一的地方，床上掛著印花布蚊帳，床頭放著好幾個罩著紅布套的小枕頭，剩下的空地上立著一個碗碟櫃，一張桌子，兩把椅子，窗口下還有一條長板凳。尼基福雷奇坐在長板凳上解制服的扣子，身體遮住了那唯一的小窗口。他的老婆站在我的旁邊，她是一位胸部豐|滿的二十多歲的小娘兒們，臉色紅潤，一雙狡猾的兇狠的眼睛，眼睛的顏色很奇怪，是灰藍色的；她的鮮紅的嘴唇任性地噘著，說起話來總是怒氣沖沖、枯燥乏味。
我不想讓我的那些教師生氣，但我還是要說，這個警察要比他們更果斷更透闢地為我講解了沙皇國家機器的構造。一隻蜘蛛盤踞在某個地方，從它那裡伸出一根「看不見的線」，把全部生活牢牢地聯結起來，捆綁起來。我很快就學會了隨處地感受由這條線編織成的種種圈套。
《聖經》我讀過，也讀過《聖徒言行錄》。這可使尼基福雷奇吃了一驚。顯然，他完全沒有料到。
「一個叛徒！」
「我們知道了！」
我不喜歡爭論，也不善於聽別人爭論。我很難聽懂他們那些變幻無常、慷慨激昂的思想，而且爭論者們暴露出來的赤|裸裸的自尊心也使我氣憤。
天空中一朵小小的金色雲彩正慢慢地消散。
聖母升天節那天的半夜，昏暗中我緊隨著拉夫羅夫的背影走在阿爾斯克田野上。他走在離我大約五十俄丈遠的前面。田野里荒無人煙，我卻依然遵照拉夫羅夫的忠告「採取預防措施」，邊走邊吹口哨，哼小曲，裝扮成「喝醉了酒的工匠」。天空的烏雲懶散地飄浮著，月亮則像一輪金球在烏雲中間滾動，黑九-九-藏-書影蓋住了大地，水窪地上閃出銀灰色的亮光。城市在我的身後嗚嗚地鳴響著。
「這不就得了……」
「聽見了。」
「咱們還讀不讀呀？」
城裡正流傳著一本轟動一時的小冊子，大家都在讀它，議論紛紛。我求獸醫拉夫羅夫也給我弄一本，但他失望地對我說：
「把窗帘拉上，別讓燈光透出窗縫。」
「你要多加小心。」她說道，像往常一樣，那雙銳利的目光使我感到不安。這種眼神好像在盤問我某些我無法理解的東西。她背著雙手站在我跟前說：
「哎喲，你在說什麼呀！」他的老婆驚嘆道。
他皺皺眉頭，眯起眼睛，又繼續說下去：
在伸手不見五指的暗夜裡，可以感覺到有很多人，聽得見衣裳和腳下的沙沙聲、輕輕的咳嗽、竊竊的私語。有人擦亮了一根火柴，照亮了我的臉，我看見牆邊地板上有幾個黑色人影。
「你說——他要趕走國王！真可笑。你就丟掉這種遊戲吧！你真是個書獃子！五年前在薩拉托夫，憲兵就像抓耗子似的在抓你們這些書獃子了。其實，就是沒有這些，尼基福雷奇也已經注意你們了。你就別去趕走什麼國王了，國王可不是一隻鴿子，不是那麼容易讓你趕走的！」
「有一些膠印版的書，我也讀過，不過，我覺得這些書枯燥無味，而且我也知道，這些問題是不該跟警察議論的。」
有一個人生氣地大聲嚷道：
這倒讓她感興趣，她微笑著問道：
「爬進來吧！」
托爾斯泰的書我也讀過，但好像不是警察所喜歡的那類作品。
坐在窗台上的那位青年又說話了：
朗讀者的聲音好像突然中斷了，房間里立即響起一片憤怒的叫聲：
「這雲彩多紅啊，像一團火！」
我靠門框站著，皺起眉頭打量著老闆娘。她對「情婦」這個詞說得太隨便了——這一點我不喜歡，她決定把麵包師趕走，我也不高興。
尼基福雷奇警士老鷹似的開始在我周圍盤旋起來。他身材壯實、勻稱，一頭銀白色的短髮，一把濃密的大鬍子，鬍鬚修剪得很整齊。他津津有味地吧嗒著嘴唇瞧著我，就像是瞧聖誕節前夕被宰殺的鵝一樣。
「胡說八道！」屋角里又有人吼了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