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用腳踩住木杆的一端，別讓它們滑下船舷，然後再去搬運油桶。小夥子，你過來，幫幫忙。」
「好吧。」
這一年的十二月我決定自殺。我在短篇小說《馬卡爾生活中的一個意外事件》中曾試圖描寫這次自殺的原因，可是沒有寫好。小說寫得很拙劣、可惡而且缺乏內在的真實。不過我又覺得，它的優點也在於完全沒有這種真實性。事實是真的，可是講述這件事的人好像不是我，也不是講我自己的事。如果撇開文學價值不談，裏面卻也有某些我感到愉快的東西，那就是：好像我已經跨越了自己。
他的嘴唇哆嗦著，從他那沒有顏色的眼睛里滾出幾滴油亮的眼淚，淚珠大得出奇。
「是夥計嗎？」
「在這裏我將如何生活呢？」
「你有空嗎？」他沒有向我打招呼就問道。
伏爾加河剛剛解凍。從上游，沿污濁的河水漂流著、滾動著灰色的易碎的冰塊，舢板船超趕著它們，船身擦著了冰塊，發出咔嚓咔嚓的聲音，冰塊被撞擊后變成了尖狀的結晶體散開了。從上游吹來的風，把浪花趕到河岸上。太陽照得刺人眼睛，從淺藍色玻璃似的冰塊上反射出一束束耀眼的白光。滿載著沉重的大木桶、麻袋、箱子的舢板船揚帆前進。掌舵的是年輕的庄稼人潘科夫，他喜歡打扮，穿一件羊皮上衣，胸前用綵線綉著花紋。
大家把煤油桶滾著推到了岸上。伊佐特用眼睛打量著我，問道：
「我們只用了六分鐘就結束了談話！對了，我的名字叫米哈伊洛·安東諾夫，姓羅馬斯。就這樣吧！」
「你怎麼不說啦？」羅馬斯皺起眉頭說道，「說下去吧！」
我跟他們爭論起來，對罵起來，可是我突然吃驚地發覺，我本來既無心也沒有什麼可說的話去為大學生們辯護。
他走到岸邊時，親切地高聲喊道：
可是，這裏我並沒有干多久。三月底的一個晚上，我從麵包作坊回到麵包店時，在女售貨員的房九*九*藏*書間里看見了霍霍爾，他坐在窗口旁邊的椅子上，默默地吸著一根很粗的煙捲，留心地觀望著面前騰起的煙霧。
我給他錢，但學提琴的事也告吹了。
「伊佐特，小心感冒！」羅馬斯說。
「那有什麼法子呢？」
「你有力氣，可以說，大得過頭了。」庫庫什金隨便說道，「小夥子，你是哪個省的人，是下新城人嗎？有人逗趣說，你們是靠水吃飯的。還有一句：『喂，你要留心，海鷗今兒打哪兒飛。』這也是說你們的。」
「一點兒也不痛了。」
然後，他沒有看著我又對我說：
「怎麼，你昨天也挨打了？」
我很想把提琴手揍一頓。為了壓制自己這一舉動，我坐在地板上，把兩隻拳頭壓在身體下面，命令他把錢放回錢櫃去。他把幾個口袋的錢全倒出來了，朝門口走去，但又停了下來，白痴似的用高得驚人的聲音說：
「沒有什麼了，全說了。大家就是這樣決定的：說我們要自己管理好自己。你出門時要帶上手槍，要不就帶根粗一點的棍子。在巴里諾夫面前不是什麼話都可以說的，巴里諾夫和庫庫什金的舌頭都是婆娘的舌頭。小夥子，你喜歡釣魚嗎？」
「那你就別跟我說話了！」庫庫什金一邊撥開冰塊，一邊小聲地說，「我可做不到同時又划船又要跟你說話……」
「也許是這樣！我是個好奇心很強的人，習慣於過問一切事情，一聽到新鮮事兒，心裏就樂。」
他站起來，把一隻大手掌伸給我，另一隻手從懷裡掏出一塊笨重的銀質凸蒙表，然後說道：
每當我坐船經過此地時，都要一次又一次地欣賞這個村莊。
「你問的昨天的事，還是問炮兵打我那一次？」
「跟打人的那些傢伙唄……」
他像油畫上的人物一樣漂亮，顯然也很有力氣。他臉色紅潤，筆直的高鼻樑，一雙藍眼睛閃閃發亮，端莊有神。
「這條雜毛狗，你是他喉嚨里的一根骨頭！」
「你是跟誰打呢？」
我記得，那天我像一個被打成重傷的人，帶著一種苦悶得無法遏止的心情離開了地下室。
「有十分鐘。」
在一條條銀光四九*九*藏*書射的小溪中間，一個瘦高個的庄稼人，從山上沿著斜坡，踩著鬆軟的黏土，跌跌撞撞，大步流星地走下來，他光著腳，只穿一件襯衣和襯褲，留一撮卷鬍鬚，一頭濃密的像帽子一樣的紅頭髮。
半小時后，我已經坐在新農舍的一間清潔而舒適的房間里了。房間牆壁上還存留著松香和麻屑的氣味。一個手腳麻利、目光銳利的女人正在擺桌子，準備開午飯。霍霍爾把書從箱子里取出來，插在爐子旁邊的那個書架上。
「嗯，你打吧！」
「那你的狗臉又要破相了？」
我很注意地聽著，並且很信任他。我喜歡他那沉著的態度，他的平和的話語簡樸有力。我覺得，這個人懂得很多，而且有他自己衡量人的尺度。使我特別愉快的是，他從不問我為什麼要自殺。要是換了一個人，處在他的位置上，早就問這個問題了。我卻是非常討厭人家問這個問題的，因為我很難做出回答。鬼知道，我當時為什麼自殺。如果霍霍爾要問我這個問題，我一定會回答得又長又臭。我真不願意提起這件事！在伏爾加河上是多麼美好，多麼自由，多麼愜意啊！
庫庫什金把船篙橫放在船頭自己的腳下，將滿布傷痕的臉轉過來，驚嘆地對我們說：
晚上，我坐在庫班河岸上，一邊向黑色的水裡扔石子，一邊翻來覆去地考慮著下面一個想法：
他邁著堅定的步子，輕快地晃動著其武士般魁梧的身軀，連頭也不回地走了。
「您星期五早晨六點到庫爾巴托夫碼頭去，打聽一下從克拉斯諾維多夫村來的舢板船——船主叫瓦西里·潘科夫。其實，我也到那裡去，我會看見您的。再見！」
「這裏的土地比我們烏克蘭的差，但人比我們的好。非常能幹的人！」
「不喜歡。」
「咳，你呀！」伊佐特嘆口氣，然後轉身向羅馬斯說，「大車馬上就會來的。我老遠就看見你們划著船過來，劃得真好。安東內奇，你先走吧，我在這兒再守候一會兒。」
在我和庫庫什金一起開始從船上卸貨時，羅馬斯把布袋遞給我說：
有人叫我去吃飯了。閣樓下靠桌邊坐著伊佐特，他rｅａd.９９cｓｗ.cｏm伸著一條長腿和紫紅色的腳板，正在說話，可是看見我后便不吱聲了。
過了兩天，我就坐船到克拉斯諾維多夫去了。
為了消解苦悶，我開始學習拉小提琴，每天夜晚都在店裡吱嘎吱嘎地拉個不停，攪得更夫和老鼠不得安寧。我很喜歡音樂，並以極大的熱情開始學習。可是有一次我的提琴老師——一位戲院樂隊的提琴手來上課時，趁我出去的時候，竟打開了我沒有鎖上的錢櫃。我回來時，他已經把錢裝滿了衣服的幾個口袋，看見我走進門來時，他伸長脖子，把一張剛刮過的哭喪著的臉送過來，小聲說道：
「尤其是你，安東內奇，神父不喜歡你……」
中午，我們的船抵達了克拉斯諾維多夫村。在一座陡峭的高山上矗立著一座藍色圓頂教堂。從教堂沿山坡而下是一個接一個美觀而又堅固的農舍。黃色的木板房頂和錦緞似的草房頂閃著亮光，顯得分外質樸而美麗。
庫庫什金一邊裝煙斗，一邊在發議論：
我和羅馬斯並排坐在船帆下面的箱子上，他小聲對我說：
「是誰把你打成這個樣子？」羅馬斯笑著問道。
他這種溫和而又委婉的問話使我很感動，因為我特別不想讓那些庄稼人知道我自殺過。
船頭重重地撞在冰塊上，船舷被擦得發出怪叫聲。庫庫什金搖晃了一下，抓住了船篙。潘科夫責備地說：
看得出來，這個人對羅馬斯十分友好和關愛，甚至像是他的保護人，儘管論年齡羅馬斯要比他大十歲。
有一天，我順路到謝苗諾夫的麵包作坊去，在那裡得知麵包作坊的人準備到大學去毆打大學生們。
「我們要用秤砣去砸他們！」他們幸災樂禍地說。
我在市場上買了一支鼓手用的手槍，裏面裝有四發子彈。我朝自己的胸口開了一槍，原想會擊中心臟，但是只打穿了一個肺。一個月後我才非常尷尬地感到自己愚蠢至極，就又回到麵包作坊幹活了。
「為什麼打你？」潘科夫問道。
「歡迎你們到來！」
「你們真該死！」
跟往常一樣，霍霍爾穿一件緊繃繃的「劣皮」哥薩克上衣，淺色的大鬍鬚散落在寬大的胸前，倔九-九-藏-書強的腦門上豎著剪短了的硬發，腳上穿著一雙笨重的庄稼人的靴子，靴子散發出一股濃烈的臭膠味。
「我認為，」羅馬斯說，「人家是因為你的舌頭打你，你說話太不小心了……」
「你的房間在閣樓上。」霍霍爾說。
潘科夫面容安詳，眼神冷漠，沉默寡言，不大像個庄稼人。他的僱工庫庫什金手裡握著船篙，叉著兩腿，站在船頭上，他是一個蓬頭垢面的農民，穿著普通農民的厚呢子上衣，腰間系一條繩子，頭上戴一頂揉皺了的神父帽，臉上有一塊青色疤痕和擦傷的傷痕。他用長篙推開冰塊，嘴裏輕蔑地罵道：
「你要留心划船啊，斯傑潘！」
「你去跟他干一架。」庫庫什金提議道。
「喂，」他平和地低聲說，「你是否願意到我那裡去？我住在克拉斯諾維多夫村，沿伏爾加河下去約四十五俄里，那裡有我的一個小鋪子，你可以幫我做買賣，這不會佔你很多的時間。我有很多好書，可以幫你學習。你同意嗎？」
從閣樓的窗口望出去，可以看見部分村莊。我們的房舍對面是峽谷，峽谷里的灌木林中隱沒著澡堂的屋頂。峽谷後面是果園和一片黑色的田野，它們像徐緩的陡坡一直延伸到藍色的森林地帶，直到地平線。在澡堂屋頂上坐著一個穿藍衣服的莊稼漢，他一手拿著斧子，另一隻手貼著腦門往下望著伏爾加河。大車吱嘎吱嘎作響，牛累得哞哞直叫，小溪嘩啦啦地奔涌著。一個穿黑衣裳的老婆子從農舍門口走出來，然後又轉過身去，朝門口厲聲喊道：
他們並無惡意地爭論著。羅馬斯則對我說：
天氣很冷。三月份的太陽還不暖和。黑色光禿的樹枝在河岸上搖晃著，一些岩縫裡或岩石河岸的灌木叢下，仍有一塊塊天鵝絨似的白雪。河面上到處都是流冰，就像是放牧的羊群在蠕動。我覺得自己像在做夢一樣。
兩個頑童正聚精會神地用石塊和泥土給小溪打堰。聽到老婆子的喊聲，便連忙逃走了。老婆子撿起地上的木片，在上面啐了口唾沫，把它丟進小溪里，然後又用穿著男人靴子的一隻腳搗毀了小孩子們築的堤，並直往下走，朝河那邊去了。ｈtｔｐs://ｒｅａｄ•９９ｃsw•cｏm
「就算你不是他老婆，但是按神父的職責，他也必須愛所有的人，就像《聖經》里寫的那樣。」
「但是，我也有朋友——你們也會有的。」我聽見霍霍爾這麼說。
「難道我能明白為什麼打我嗎？我們這裏的人就像長了犄角的山羊，為了屁大的事就頂起來！打架——被認為是自己的天職！」
「您還是蠻有力氣嘛！」
我周圍逐漸變得空虛無聊。大學生們又開始鬧學潮了。我不理解這種學潮的意義，也不明白鬧學潮的動機。我看到的只是快活的奔忙，沒有感覺到其中有悲劇。我在想，只要有幸能讀上大學，我甚至甘願去忍受嚴刑拷打。如果有人建議說：「你去學習吧，但為了讓你學習，每星期天我們將在尼古拉耶夫廣場用棍子揍你一頓！」就是這樣的條件，我也一定會接受。
「這是真的。」潘科夫附和道。
「我該怎麼辦？」
他四周看了看，撿起一根粗木杆，又撿起另一根，把它們的一端搭在船舷上，輕輕地一跳，躍進船里，便開始指揮起來：
「請坐，我們聊一聊。」
「您的胸部——不痛了吧？」
「給我十個盧布吧！」
「這，誰知道是哪個烏龜王八蛋，準是那些騙子、壞蛋！」庫庫什金蔑視地說，接著又高傲地補充道，「不，有一回那些炮兵打了我一頓。這是真的！我甚至不明白，我怎麼還能活下來。」
「我——感冒？不怕。」
「庄稼人不喜歡我——尤其是有錢的庄稼人！這種遭遇您也會親身感受到的。」
「滾開……往哪兒鑽……」
舢板船在右岸下面漂流著，左岸卻顯得寬闊起來。河水漫到長著水草的沙岸上了。你看得見，水在上漲，水在飛濺，並衝擊著岸邊的灌木林；迎面而來的是從各種溝渠和裂縫裡喧鬧地湧出的晶瑩明亮的一股股春|水。陽光燦爛，幾隻黃嘴鴉在陽光下閃著其黑色鋼鐵般的羽毛，忙碌地聒噪著，在築建自己的新窩。在朝陽的特別暖和的地方，青草的嫩芽在陽光照耀下，生機勃勃地從土裡冒了出來。雖然人身上還感覺寒冷，心裏卻充滿了寧靜的快樂，也在萌生著光明希望的幼芽。春意盎然的大地實在令人太舒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