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是繼續刨蘿蔔。

接下來沒幾天，他就中風了。

漸漸地進入隆冬，實在沒菜吃了。連鹹菜也吃完了。連我媽的紡錘也吃了。

他左手顫巍巍捏筆，先畫個圈，又畫個圈。我笑了，他也笑了。

整個村子安安靜靜，被風雪重重封堵。挖掘機剛把公路挖開，沒幾天又給堵死了。沒有新鮮食物，沒有訪客，沒有外界的絲毫音訊。

土粉條也很快吃完了。

我回到房子，再問繼父：「蘿蔔呢？」

我給他紙筆：「你好歹畫個示意圖啊？」

顯然，光憑圍追堵截是遠遠不行的。我開始大修水利工程，挖了一條溝，指望能夠把院子里的積水（牆根處的水半尺深）引到院外。結果失算了，反而把院子外的水全引到了院內（牆根水變成一尺深……）。

他回來告訴我，埋到了茄子地邊上靠近黃瓜的地方。

他啊啊喔喔半天。

總之冬天還是過去了。只是繼父的病情一直沒有好轉（直到現在仍沒有好轉……），我媽最後把他又帶回了阿克哈拉村，天氣好的時候，他就軟趴趴地坐在門口曬太陽。

好在還有四個蒜！我揉了麵糰，在水裡洗出麵筋。麵湯沉澱了用鐵盤子蒸成涼皮。切成條澆上醬油醋辣椒醬，再把珍貴的蒜https://read.99csw.com——這個冬天唯一的植物氣息——剁碎了拌進去……四顆蒜共有六十瓣蒜粒，於是吃了六十份涼皮。慰藉了我整整兩個月啊！

這麼一想，又覺得幸好沒電視！否則一旦出現盛宴畫面，那種摧殘……

這回，他發音標準地大聲來了一句：「莫有！」

我說行啊。他就扛去埋了。全程我都沒有參与。

最慘的是，隨著天氣越來越冷，雞也不下蛋了。雖然鴨子還在下蛋，但鴨蛋是小狗賽虎和兩位貓咪的口糧，我不好意思和它們爭嘴。

無論如何，最後冬天還是過去了。一切還算平安，只是化雪的時候比較忙亂。尤其初春最熱的那幾天，門前波濤滾滾，似乎整個阿克哈拉村的融雪全都往這邊流。我每天圍追堵截，投入激烈的戰鬥。那時我最大的夢想是能擁有一雙雨靴。

他依舊啊啊啊，說了許多。

最可恨的是賽虎，從來不肯幫忙。按說，這會兒報答我的時候也到了。虧它夏天閑得沒事幹，天天挖耗子洞挖得廢寢忘食，怎麼喊都不回家。這會兒，挖個蘿蔔都不好商量。

我試著再挖一條一線天通向菜地。但……談何容易！

家裡還有一些芡粉，我攪成糊，用ｒeaｄ.９９ｃｓw.cｏm平底鍋攤成水晶片，涼透后切成條，再當作粉條回鍋炒。

開始染舊衣服。我家染料幾大箱。

我開始看我叔叔的《聖經》。這是家裡唯一沒看過的書。看到第二遍時，被迫把耶穌的家譜摸得一清二楚。

雪越下越大，後院積了一米多厚。風一刮，後門處便堵得結結實實，我好容易才掏了一條僅容側身而過的一線天小道通向廁所。那樣的小道，我媽那種體型絕對過不去。

我一有空就扛著杴去後院刨蘿蔔。然而談何容易！地面已經上凍，硬邦邦。每挖開一小片凍土，得躲回屋休息兩到三遍。太冷了。

我說：「你好歹給指一下啊？」

這樣，只吃涼皮，就吃掉了十幾公斤麵粉。

據說發芽的土豆有毒，可我一直好好地活到現在。大約因為毒的劑量太小了吧。一顆癟土豆切絲炒出來的菜，盛出來一小撮剛蓋住碗底。

那時，無論茄子還是黃瓜都無影無蹤了，連枯敗的作物株稈也被隔壁兩隻無惡不作的小山羊細緻啃凈。沒剩一點線索。加之很快又下了幾場雪，後院平整光溜，連個微微凸起的包都沒有。

我媽自然過得比我辛苦多了。但她千不該萬不該，不該在離開之前突發脾氣砸了電視read.99csw.com機。沒有吃的已經悲摧，沒有娛樂則更……

我媽的紡錘是一根長筷子插在一個土豆上。羊毛紡完以後，紡錘一直扔在床下面。四個月之後，癟得跟核桃似的。非但沒死，還四面發芽了。在一個寂靜寒冷的深夜裡，我想起了它，找到了它，為它的精神所感動，並殘忍地吃掉了它。

為此大狗豆豆對我恨之入骨。我把它的狗窩淹了。於是，它每天拚命撓我的門，我一開條縫就硬擠進來過夜。

化雪時正是清理積雪的最好時機。我覺得當務之急，應該先挖出我媽的摩托車。要不然濕雪一浸，車非廢了不可。於是花了半天工夫在雪堆里掏啊掏啊……挖出來的摩托車倒是鋥光瓦亮，一點兒也沒銹。但我媽回來后也沒表揚我。因為車的後視鏡、儀錶盤和車輪旁邊的護板全被我的鐵杴砸碎了。

那時公路也通暢了，阿克哈拉村的小店裡也開始出現蔬菜。

不由得非常佩服李冰父子，人家沒有水平儀，也能修出都江堰。

偏那個冬天又奇長，整整五個月冰天雪地！

偏癱，不能說話，不能自理，只能微微活動左手，只能不停地哭泣。

其他還好說，沒有吃的這個現實最難挨。家裡所有能入口的東西如下：麵粉、大米、ｈｔｔｐs://rｅａｄ•99ｃsw.ｃｏm葵花籽油、辣椒醬以及最初的雞蛋、鹹菜、大蒜和紡錘。對了，還有瓜子，我家頭一年種了幾百畝葵花。那個冬天我嗑瓜子嗑得嘴角都皴了。

前年入冬前，我繼父突然來到我家裡（他和我媽平時分開生活的，一個在縣城裡，一個在鄉下），扛來了一大袋蘿蔔。他說：「娟啊，得把它埋了，不然壞得快。」

我又問：「你是不是說發芽了？」

我家沒地窖。要窖冬菜，得在後院菜園裡挖坑埋了。泥土深處的溫度不高不低，較適合保存蔬菜之類的食物。

他往東指，又往北指，又往下指。

對了，一開始說的是蘿蔔的事。蘿蔔消失了一個冬天。似乎它們冷得不行了的時候，就紛紛往地底深處鑽。等暖和了，又開始往回鑽。五月，雪全化完了，我平整土地，播撒種子。挖至一處——我發誓正是我整個冬天上下求索的地方！——一杴鏟斷一根蘿蔔。再一杴，又斷了一根……已經融成蘿蔔糨糊了。我只好攪一攪，拍九*九*藏*書一拍，將蘿蔔醬和泥土充分混合，成為最好的肥料。

我估摸著茄子黃瓜的位置，以一個圓點為中心，向四面拓展了足足兩米半徑的輻射。蘿蔔們絕對地遁了。

但天天吃辣椒醬也不是個事啊，吃得臉上都長出「辣椒」兩個字了。

當蒜也吃完的時候，還有剁椒醬。這是我家最最富裕的庫存！頭一年秋天我做了二十公斤！

前兩天和朋友談到窖冬菜的事，不由得想起了前年冬天的蘿蔔。

開始織毛衣。我家毛線多得是。

那個冬天只有我一人在家，我媽帶著繼父四處奔波、治療。中間她只回來一次，幫我把煤從雪堆里刨出來並全挪進了室內。然後又走了。

我逗他：「那你總得告訴我蘿蔔埋哪兒了啊？」

好在雖然物質不豐富，麵粉大米等基本口糧還算充分。至少沒斷糧。那段時間困在村子里，沒法出門採購。萬一斷了糧，我就只好以嗑瓜子為生了！那時，恐怕不只嘴角，扁桃體都會皴的！

開始……再沒啥可開始的了。看書、織毛衣、染衣服、鏟雪、做飯、餵雞餵鴨喂兔子喂貓喂狗、生爐子、砸煤、睡覺、寫字。一共十項內容，填充了那個冬天的全部生活。五個月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