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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篇 時間碎片 看了《鑿空》

上篇 時間碎片

看了《鑿空》

最最撕心裂肺的聲音最溫和,最最驚心動魄的情景最尋常平靜。劉亮程一一摘去聖誕樹上林林總總的裝飾物,使之清晰地顯露出樹的本來模樣,再試著把它種回大地。再回頭指給我們看,說,多看幾眼吧,這棵樹馬上要枯萎了。再也沒有什麼比無本之木在最後時刻顯現的那一派蔥蘢郁綠更為悲傷。
人在地底深處會是什麼感覺呢?劉亮程說:「睜開眼睛比閉著眼睛更黑。」大地上方有東南西北四個方向,北斗七星永遠掛在天邊。地底下又有什麼呢?我想象著一個人在地下行走……他一點點鑿開阻塞,肉身往未知之處一點點挪動……世界無限地迫近他,世界只有從他的頭到腳那麼高,只有他展開雙臂那麼寬。地底的世界沒有上下左右,沒有東南西北。就算是走遍了全世界的人,也會在地底迷路的。於是,張旺才找到了地底的路,卻迷失了現實世界的路。
世上有那麼多的人,都在悲痛地書寫著這種世界的傾覆。寫啊寫啊,邊寫邊大聲地說:停住吧,快停下來!他們手忙腳亂,慌張焦慮。
如果說張旺才的行為純屬神經質,已經不是常態了。那另一個挖洞的村人玉素甫,則從始至終都是頭腦清醒著的。曾經當過包工頭的玉素甫是最早走出阿不旦村的人,也是最早洞悉阿不旦人生存現實的一個。他卻最早止步。被擱淺在時代的岸上后,他退回到阿不旦,從自己家裡開始挖掘,幾乎翻遍了整個阿不旦村的地下。他有條不紊地經營著自己的地下世界,步步為營。一直到最終理智地放棄為止。但是,和張旺才一樣的是,玉素甫也是孤獨的,也正是以挖掘行為來令已經傾斜的生活保持著平衡。
劉亮程卻溫情脈脈地寫著這種傾覆,他以無比耐心的溫柔,從容地描述著這場盛大的下沉。邊寫邊溫和https://read.99csw.com地說:算了算了,讓它去吧。
《鑿空》講了兩個人的地底歲月,講砍土曼對「挖掘」的本能抵抗,講只能適應堅實大地的毛驢在人類生活中的退場,講「金克土」,講鐵的堅硬冷漠……講盡了一切大地被挖鑿掠取的事情。
在眾多的挖掘行為之中下沉,在古老事物的日漸消失中下沉,在悄悄改變的生活習性中下沉,在人們尋常的言談中下沉,在下一代人的選擇中下沉……
《鑿空》講古老的「阿不旦村」之下深厚的大地中,埋著樹木植被龐大的根系,埋著先人的墓窟。更深處埋著的是另一個更為安靜的遙古村莊,埋著過去年代的道路和房屋,沉睡千年的美麗古屍。而更更深遠的地方則是黑夜一樣沉暗的、大海一樣平靜的石油……阿不旦穩穩噹噹坐落在這樣的大地上,像坐落在整塊巨大的磁石上,村裡的一切都被牢牢吸附在原有的秩序之中。從極遠的天空到極深的地底,從暗處的心靈到已說出口的話語,浩浩蕩蕩,絲絲入扣,沉定坦然地輪迴運作著。進入這村莊的一切,在強行改變村莊秩序的同時,總是會先被村莊秩序過濾一遍。
但是在《鑿空》里所描述的挖掘的行為,除了勒索掠取之外,更多的似乎出於「試探」,出於對生存境地的深感不安,出於心靈的動蕩。沒有信仰的漢族人張旺才,從內地逃荒來到阿不旦村。他在遠離村子的地方,用四畝地養活了全家人,四畝地之外源源不竭的多餘力氣就用來挖洞,像老鼠一樣地在地底穿鑿、前進。他一杴一杴建築著自己的黑暗宮殿,其闊大的規模,似乎打算在其中度過幾生幾世。只有心懷巨大希望的人才會想到幾生幾世的事情吧?張旺才的希望是什麼呢?他停不下來了。他機械地重複著read.99csw.com一下一下的挖掘動作,他的意識和時間感被這種重複行為無限拉長。像一個染上了毒癮的人,他似乎只有依靠挖掘才能得到唯有自己才能理解的偏執的平靜。原始的慾望被疏通,使他的生活意外地平穩踏實起來,挖洞的工程也越來越浩大。這項平凡人的孤獨的壯舉,不見天日地行進了二十多年。
在大地日漸虛空的同時,村莊也變得越來越沉重。入侵村莊的鐵器越來越多,砍土曼的尺寸越來越大,三輪摩托車漸漸代替了毛驢,運載石油的重型卡車日夜不息呼嘯過村頭。村莊在下沉。
在這兩人的挖掘之外,到處都是挖掘。那麼多人都在挖。用本地的農具砍土曼挖,用外來的工具鐵杴挖,用挖掘機挖,用鑽機鑽……盜墓賊在挖,考古專家在挖,石油工人在挖,礦工在挖,東突分子在挖,新農村建設在挖……一個又一個空洞,在地底膨脹開來。阿不旦村之下的大地幾乎被挖成了空殼,村莊凌駕在虛空之上。
嗯,看完了,又激動又難過。
然後他再抹去那個圈,目睹它被世界從四面八方轟然圍攻,日漸蠶食。他目睹樹的倒掉,再種起來再倒掉;驢的被宰殺,新的驢繼續出生,繼續被宰殺;目睹孩子們長成了別的模樣,到頭來卻仍然走上父輩的道路,新出生成長著的孩子們卻還在馬不停蹄地嘗試著改變命運。
到了結尾,這聲音的世界繁華盡去,統統交給了聾子張金去完整地保留著它。然而張金雖然保留了最完整的過去,他的未來卻比任何人都更渺茫、更難以確定。(注:關於聲音這個篇章在《鑿空》的最終定稿里已經刪去。)
他說:……我們就在這樣的土地上生活。說不定啥時候,我們就掉下去,即使我們掉不下去,我們的兒子、孫子會掉下去。黑洞在地下九九藏書等候。遲早有一天,轟隆一聲,或者什麼聲音都沒有,無聲無息地,還沒長熟的麥子掉下去,眼看吃到口的杏子掉下去,傍晚回村的羊群掉下去,房子和房前屋后的白楊樹掉下去,饢坑掉下去,清真寺的拱頂和彎月掉下去,砍土曼掉下去,村長和會計掉下去,鐵匠掉下去,鐮刀和盤成圈的繩子掉下去,井掉下去……土地整塊地下沉,路下沉,河下沉,驢的兩個前蹄亂刨,什麼也抓不住,嘴大張,什麼也咬不住,也叫喊不出來,整個身體和身後的驢車,無聲地掉進去。在驢脊背上,騎著阿不旦人的父親、爺爺,驢車上坐著他們的妻子和花朵一樣的女兒。他們的兒子沒掉下去,他們回來時村莊不見了,世代生活的地方變成一個無底大坑,他們圍著坑邊喊,喊聲掉下去,他們哭,哭聲掉下去,目光和心掉下去。他們圍著這個無底大坑活下去,生兒育女。死掉多少,他們再生出多少。他們出生以後還會死掉,掉進大坑。直到把所有坑填平,所有洞堵住,用一代一代人的命……
然而,在這個挖掘掠奪的大時代里,誰也不能繼續獨自走下去了。偏遠的阿不旦村有朝一日突然被置身於挖掘的最前沿陣地,那麼多的事物都被外界挖了出來,連村裡的人都按捺不住挖掘的異樣誘惑,挖啊挖啊,邊挖邊為自己的行為尋找理由,邊挖邊尋找挖掘的目標。阿不旦的磁石被破壞了,樹被砍倒,驢被宰殺,村莊根基動搖,大片大片虛空的事物扯斷緊緊系住自己的繩索,紛紛浮於水面,隨波逐流。
他站在村莊中心,目不斜視,緩緩寫盡一切溫暖的踏實的事物:人畜共處的村莊,柔軟歡欣的日常生活細節,古老莊嚴的秩序,公平而優美的命運……一隻手寫出,一隻手遮蓋,像呵護火苗一樣呵護一個一個的字眼,待它們read.99csw.com漸漸站穩了才鬆開手。再看著它們一個一個孤零零地站在無邊無際的空曠世界之中,一動也不敢動。
石油天生應該深埋地底,悲痛天生應該用來藏在心裏。越是不可觸動的事物越脆弱。劉亮程堅持讓這些不可觸動之物保持獨立,不管鐵的堅硬,不顧人心的渙散,不理會唯一的那一個最終結局。——做到這些,不只是出於善意,更是出於勇氣一般。
他看著發生在村莊里的一切,看一眼,說一句。那些單純而傷心的執著,最最孤獨的困惑,界限不明的悲歡喜怒,每一個人倔強而完整的一生……
只是看到最後,好像連他自己也受不了似的,開始腳步不穩,搖搖晃晃起來。
他苦心經營著一個村莊最後的面貌。哪怕這個村莊已經沒有根了,村莊下面的大地已經被挖空了,他仍然使之看似完好無損地坐落在視野中。讓村裡的人繼續若無其事地走在強大的傳統生活的慣性裏面,令每一個人的每一天綿綿不絕展開,永無盡頭。他把一切千鈞一髮的危險按捺住,將逼到近旁的攻擊暫時封殺。他從第一個字守候到最後一個字。故事結束了他還不能鬆手,於是他只好令故事以遠遠不曾結束的面目去結束。但我們都知道,這個村莊遠在他的文字結束之前,就已經消失了。
他勇敢地殘忍著,像是為了報復我們才把這樣的文字寫到世上。他邊寫邊說:你們後悔了嗎?你們終於開始後悔了嗎?他讓我們記起自己在遙遠時間里做錯的那些事情,讓我們在字裡行間一腳踩空,墜入世間最大的一個空洞。
有時候他看著看著,會忍不住插一把手,扶一九九藏書個跌倒的人站起來,推動一個孤獨的人走向愛情,讓地底深處兩條快要打通的地洞在黑暗中及時拐彎,遠遠錯開。
幾乎村裡的每一個人都敏感地察覺到了村子里的變化。所有最最細弱的痕迹,稍縱即逝的線索,最輕微的傾斜……一旦攤開在阿不旦人平靜開闊的心靈時間中,就被無限地拉展擴大開去,來龍去脈,細節了了。所有人都意識到發生什麼事了,大家都隱約知曉了地洞的事情,但誰都沒有說出去。地道已經不是兩個人的秘密,而是全部村人共同的秘密。
他首先是一個保護者,用筆繞著村莊畫一個圈,然後走了。千年萬年後再回來,那村莊依然雞鳴犬吠,炊煙上升。而圓圈之外的世界,幾乎被鑿空了。
他讓萬驢齊鳴,讓初戀落空,讓最後一個阿訇終究不能圓滿離世,還張著嘴,剩一口饑渴的人間慾念。他把最貴重的尊嚴留給一條狗,讓聾子在自己一個人的華美豐盛的聲音世界中迷路,讓研究員王加再怎麼研究也進入不了阿不旦的世界。讓鐵匠鋪的一個彎月形指甲印記忠貞執拗地啞默了十三代鐵匠。讓小偷艾布的偷竊生涯竟如晴朗的夜空般深邃迷人,讓艾布的一生都在隱蔽狹窄的感官拐角處,側身而行,飄浮遊盪,迷惑而幸福……他令村莊里出現的最小的一點點磨損,一點點膨脹,對應到整個世界,便成為駭人心魂的,無可挽回的巨變。
對了對了,還有年輕人張金的眩目的聲音世界,茂盛的聲音森林。故事最最開始時,聲音最先華麗登場,向肉身的每一處感官轟然敞開大門,扯開幕布,呈現出阿不旦這個氣韻充沛、底氣十足的村莊。似乎一萬年都不會舊去,一萬年都不會被磨損。
2009年
但大部分時候他只是看著,垂落雙手,只是看著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