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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篇 時間碎片 十個碎片

上篇 時間碎片

十個碎片

十二歲的孩子不應該穿這樣的長裙,穿不合適會顯得邋遢,穿合適了又讓人瞧出虛榮和做作。更何況穿的人又總是頂著亂蓬蓬的長頭髮。於是一穿這條裙子,就挨外婆的罵。但我還是堅持穿著,因為它是我當時唯一的裙子。
但我們仍不能停止。我們繼續爬山,翻過崖口,又繞過一個山頭。走著走著,他突然消失了!我獨自往前走了一段路,轉過幾個彎,仍然看不到他。
泳衣是在街頭擺地攤的老太太那買的。花花綠綠一大片,和鞋墊襪子堆在一起。五塊錢一件,每一件都很漂亮。

2

所有這些:小珠子、木偶、畫片——我用一張完整的香煙錫箔紙將它們包起來,上面寫著:「給黃燕燕的。」然後再將這個錫紙包放進一隻扁平的、裝過針劑的醫藥盒。醫藥盒也來自外婆的破爛堆。最後想了想,又在紙盒的空白處寫了一句:「給黃燕燕的。」

1

後來的日子里我開始想念黃燕燕。我偷偷去找她,但又不知去哪裡找,便在街上一圈一圈地轉。每半個小時回家一趟,讓外婆看一看其實我沒跑遠。

6

每節櫃檯里的商品,不管是三聯收據單還是啞鈴,十之八九都被我們攘于麾下,反正又不用真的花錢,只是「想」而已。「想」,能夠很輕鬆盛放下無限的內容。相比之下,百貨公司里的那點東西哪裡能夠!黃燕燕還想要仙女頭上戴的珠花,我還想要能飛上天的小型飛行器呢。
——那是我生命中第一次承受災難。
黃燕燕搬家了。幸好在她搬家之前,我又認識了一個新朋友。我一次次地跑去找她玩,站在她家陽台下喊她下樓。但她總是探出頭來說她在學習,不能出來。
——那是我第一次朦朧地懂得了什麼叫「可恥」,明白了「可恥」和「羞愧」意味著什麼。
我便在起鬨聲中離開了。走過五十米,淚才流出來。
但是後來我忘記了她的名字。雖然我曾一次又一次地大聲呼喊過這個名字,使之一遍又一遍地迴響在寂靜空蕩的校園裡……我不停地喊,第一次發現沒有人的校園,真的是一個人也沒有。
其實我自己也並不覺得這條裙子有多好看。直到我第一次去水庫游泳之後。
——截止到十二歲,那是我腳步所到達的最遠的地方。而那個黃昏,則是記憶中最漫長的一個黃昏。時間靜止不動,樹木靜止不動。我無法停止。
一九九二年的夏天,我小學畢業,收拾完課桌里最後的雜物,永遠地離開校園。當我抱著一摞書走下樓梯,有幾個外校的男生堵在樓梯口抽煙。我從他們中間穿過,這時突然認出了他們其中一個。
山路永無止境,傍晚如此漫長,天空晴朗。我遠遠地跟著,他頭也不回。有好幾次我以為他已經知道我在後面了,以為他故意要把我引去什麼神秘的地方。我做夢一樣地毫不猶豫。
我十二歲的那個夏天,每隔幾天,就會有「水庫又淹死一個孩子」的傳聞散布過來。家家戶戶都緊盯著自己假期中的孩子,罵了又罵,不許跑遠。後來,我一個人經常悄悄去水庫游泳的事終於被外婆知道了。外婆沖回家,隨手撈起一根四read.99csw.com五米長、手臂粗的晾衣竹竿,向我衝來。頓時四周一片驚呼聲。我跑得飛快,跑過兩條街仍停不下來。
後來我蹲在操場上拔了一會兒草,又趴在大禮堂前的台階上觀察螞蟻回家的路線。再後來我捉到了一隻瘦小的蟈蟈,想到可以用來送給她,十分高興。但是接著又捉到一隻螳螂,就把蟈蟈放了。
我蹲著,慢慢往深水處挪動,水裡泥沙騰起,我小心避讓。水越來越深,無法保持平衡的感覺也越來越清晰。這是從來不曾有過的體驗。水波的蕩漾竟是那麼有力,我隨之左右搖晃不止。我感覺到下巴和脖頸被水光反射得異常明亮。我手指緊摳著肋下的泳圈,腳趾摳著一塊滑膩的生滿苔蘚的石頭,努力矯正傾斜。
後來媽媽從新疆回來看我,帶我上街玩。路過水哨子地攤時,我也幫她偷了一隻。離開地攤很遠了才高興地拿給她看。她神色大變,驚慌地說:「你,怎麼能這樣?!」此後一路上,她神情陌生而冷淡。
我開始轉身往高處爬,開始想念外婆,開始考慮要不要找個人問路。天色明顯暗了,悶熱了一天的氣溫瞬間降低,風鼓起我的背心。我站在坡頂,手揣在短褲口袋裡,緊緊地攥著那幾顆堅硬的青岡子,手心硌得發疼。腳下農田密布,田埂路千頭萬緒。
我一個人在校園裡遊盪,假想世界上的人全消失了,只剩下了我。又假想自己上學遲到了,所有人都在教室坐著。
我最後一次去教師家屬樓下喊了幾嗓子。把螳螂放在樓下天井裡,撥正它背上系著的紙條,然後離開了校園。
他在前面頭也不回地走,每到山路拐角處就會消失。我匆忙趕上去,又看到他在不遠處另一個山路拐角處即將消失。我們經過山路邊的一戶農家,踩上他家門前青石板鋪成的曬壩。看到一窩小雞藏在絲瓜藤下。沒有人。我們又穿過一片濃密的青岡木樹林,林間四處灑落著堅硬的、拇指大小的青岡子。我匆忙拾起幾顆揣進口袋,又接著往前走。
走進集市,狹窄街巷兩邊的店鋪參差不齊,沿坡勢上升。店鋪老闆們都在沉默著裝門板,一條一條陳舊光滑的木板慢慢豎起,漸漸完全遮住了門窗。等穿過這條深窄的街巷,回頭看,所有的店鋪正好全部豎完了門板。這個集市熄滅了。青石板的台階路空蕩蕩。
老闆說:「不行,要押五塊錢。」
直到兩個禮拜之後,我才明白自己傷勢多麼嚴重。所有第一眼看到我的人都緊屏呼吸,眼裡全是驚駭。我便要求媽媽給我一面鏡子照照。反覆請求了很多次,她才同意。鏡子遞過來時她非常不安,強作笑顏。
身後卻異樣安靜。我猛地一回頭——
我無法停止。但後來不得不開始考慮回去的事……我還能不能在天黑透之前回到家?還能不能找到回去的路?還需不需要回去了?

4

於是我們出門。我帶她在街市一角找到那條黃白兩色相間的小花裙(之前和黃燕燕每天放學路過這裏都會停下來對其指指點點一番),並眼睜睜看她掏錢將其買了下來。
她當時是非常吃驚的,而我也為之著實吃了一驚。

7

路過干雜店,店鋪門口的麻袋裡盛滿金黃色的松香九-九-藏-書塊。我們每人都飛快地摸一小塊,拔腿就跑。老闆拿我們毫無辦法。那畢竟只是小小的一塊而已。而他還有那麼多,整整兩麻袋。
我第一次看到如此大面積的水域。那是縣城的水庫。我無數次聽說,卻第一次來到。胸膛里第一次打開了一扇廣闊、激|情的窗子。
外婆是拾破爛的。我從她的廢紙堆里東翻西翻,找到一張畫歷紙,上面印著漂亮的木頭房子。我用剪刀把房子整齊地剪下來。
那時候,我們所能擁有的東西,都是被大人們安排的。而這安排與我們自身的意願毫無關係。比如說某一天大人突然拿出一個鉛筆盒交給我們——真是令人一頭霧水。雖然我們知道鉛筆盒是用來裝鉛筆的,卻實在不明白大人為什麼會突然這樣做。
而在此之前,「你想要什麼呢?」——這樣的問題,我被問得太多了!大都是被黃燕燕問的,然後我就如數家珍地報出長長一串物什。
我說:「田璐?」
——一九八八年,我第一次劃清想象和現實的界線。而這隻是因為:我第一次發現原來我可以過我所希望的生活……這樣的解釋似乎說不通,但我確信的確如此。我的確發現了兩者之間深深隱蔽著的強大的聯繫物。一九八八年之後,我再也不是孩子了。
我輕輕地「啊」出了一聲,這聲音迅速消失在口腔。身子下沉,不停地沉,不停地沉,不停地沉。泳圈向上浮的力如此微弱,無法依賴。不停地沉,不停地沉……我張著嘴,想要喊叫。但是看到堤壩上有人遠遠地走過來,他們邊走邊高興地說著什麼。我多麼渴望他們注意到這邊……突然間竟如此強烈地羡慕他們,又似乎心懷恨意。他們是平安的,他們在水之外。我想喊「救命」,差點就要喊出聲來了!前所未有的懼怕降臨到意識正中央,但心中仍有奇異的平靜,仍有奇異的希望。我又輕輕地「啊」著,到底還是沒有喊出聲來。仍在不停地沉,不停地沉……像是迅速下沉,又像是極緩慢地下沉……沉到脖子了,沉到嘴巴了,泳圈完全浸在水深處,泳圈毫無用處。我心跳如鼓,一切所能感知到的聲響統統放大,迫向耳際。我邊傾斜邊下沉……後來我低下頭,臉埋在水裡,看到自己淡黃色泳衣上印著粉紅色的小花。看到一群五彩斑斕的鳳尾魚繞著我的身子和手臂,一圈又一圈柔曼悠揚地遊動,晃著長長的尾巴。看到它們尾巴的顏色由寶石藍向深桃紅燦爛地過渡。這些美麗的尾巴不時溫柔地觸著我的肌膚。
這實在令人苦惱。我掙扎了很久,逐一淘汰,最後就剩下了一條裙子。
我拾到一個壞掉的胸針,細心拆下上面的小珠子。
之前我一直都知道「偷東西」是「不對」的事,因為老師經常這麼說。卻不明白「不對」這個東西到底為何物,以及界線問題。
隔壁周叔叔是掃大街的,他家門口豎了許多大大的竹掃帚,我悄悄折了一截指頭粗的竹管。又翻出冬天的棉襖,拆下三枚小黑扣:一枚用來當帽子,剩下兩枚當鞋子。材料齊全了。接下來我用小刀削了大半天,做成了一個牽動繩子就可以簡單活動的小木偶。有頭有身子有胳膊有腿,並用鉛筆仔細地畫出眼睛和嘴巴。
我筆直地站在教師家屬樓下,仰著頭久久等待。所有的窗子都靜悄悄的,窗台上的花也靜得停止了生長。操場上https://read•99csw.com的黃桷樹更是靜得像是印在照片上的一樣。知了的鳴唱時強時弱,一陣一陣在頭頂盤旋。烈日當頭。她為什麼不在家?
我口袋揣著螳螂,去閱報欄處看報紙。上面的報紙已經有一個月沒有更新了,校工也放假了。一切停止,這世界上的一切是我的。我自由自在地看報紙,看完這一面,轉到那一面看,邊看邊努力地理解上面的意思。
再跳到一九九二年,我小學畢業,那個暑期因為沒有暑假作業而漫長無邊。
那時的我已經有錢了,媽媽剛從新疆寄來了錢。那是我第一次擁有零花錢,第一次能夠花錢買下自己想要的東西。第一次感覺生命從容不迫。花錢的時候卻總是表現得慌裡慌張。買泳衣有那麼難為情嗎?

8

說不出是喜悅,還是為掩飾某種害怕而強裝自信。或者是某種有目的的嘗試?我忍不住停下來,站在他面前,對他說:「你可能忘記我了,可是我還記得你是誰。」
輪到了我,我正想交押金。但是老闆看了我的裙子一眼,卻說:「要是沒錢的話就把裙子押在這裏吧……」
買下泳衣后我趕緊塞在口袋裡,歡樂地離開。回到家,爬上床,放下厚重的藍色粗麻蚊帳,才取出來仔細地看,並試穿了一下。那是一件普通的兒童泳衣,棉布的,內側綳了許多細細的鬆緊帶,布滿了小泡泡,富於彈性。有兩根長長的帶子從背後交叉著繞到胸前並在那裡打了結兒。顏色是淡黃色,印著粉紅色小花。我撫摸著它,像是撫摸我心中凝結的珍珠。
我手心攥著錢,遠遠地看了又看,並來回走動,不停地裝作正好經過那個攤子。有人會看出我是一個要買泳衣的人嗎?就算是我在地攤前一站,拿起泳衣一件一件挨個翻看也不像。於是我便往那裡一站,拿起鞋墊子一雙一雙地挨個看,反覆詢問大小和價錢。然後出其不意,飛快地掏出五塊錢買下了泳衣。

3

那天傍晚,我還了泳圈,贖回藍色長裙,裹在身上獨自穿過田野,翻過山坡,往城裡走去。一切都不一樣了。原來我的裙子竟是漂亮的。
還是一九八八年,事故遠未發生。我放學了,奔跑著衝下數百級青苔石階,和同學黃燕燕一路追逐、打鬧。
我套著窄窄小小的硬泡沫泳圈,慢慢地走下水庫大壩的斜坡,踩進水中。這泳圈是我抵押了自己的連衣裙才租到的。我心裏一直惦記著我的連衣裙,它此時正躺在出租泳圈處的一隻大竹筐里。太陽烈毒,水邊沒有一棵樹,沒有一個人。

10

接下來輪到我來問她:「那你呢,你又想要什麼?」
我喜悅地準備了這樣一份禮物,懷揣著它,一個人在大街上來來回回地走。夏天寂寞又漫長。最後又回到家裡,走過陰暗的巷子,走進安靜的天井。陰溝生滿苔蘚。鮮艷的紅鯉魚一動不動地靜止在漆黑的井水裡。
但是突然腳下一滑,身子一空,猛地沉了下去!
一九八八年,我上小學二年級,走過長長的石板路去上學。石板路兩邊擠擠挨挨全是陳舊的木結構的店鋪和樓閣,歪歪斜斜地承載著世世代代沉重的生活細節和巨大的火災隱患。平時五分鐘就可read•99csw.com走完這條路,逢集時,則需半個小時。
但是我們沒有錢,便一人偷走一個。
仍然是一九八八年,仍然是媽媽回四川看我的那些日子。媽媽問我想要什麼,我說了很多很多,從煮雞蛋的小鍋子到陸戰棋,從鯰魚風箏到肉餡鍋盔,還有排骨麵、洗衣機、毛主席像章、大頭針、大理石硯盒、香爐和高跟鞋。
我第一次下水的情景:
我十二歲時愛上了鄰居家的男孩。在小學的最後一次假期里,每天都花很多時間跟蹤他。
水!
田璐飛快地瞄我一眼,把煙頭狠狠地掐了扔掉,開口說話。那聲音陰陽怪氣,每一個字都扭曲著模仿我:「田璐啊?你可能忘記我了啊,可是我還知道你是誰啊」
但她笑著說:「不行,只能要一樣。」
那是媽媽從新疆寄來的一條藍色針織面料的長裙子,上面有銀色的月亮和星星的圖案,沒有袖子。其實,本來是條極短的短裙,裙擺像花朵一樣蓬鬆地簇作一團,裏面綳了很多細鬆緊帶。我從沒穿過這種奇怪的裙子,也從沒見其他同學穿過。便擅自做了改動,把那些鬆緊帶仔細拆了,使裙擺完全垂下來,一直垂到腳踝。
關於我的泳衣:
路過賣水哨子的地攤,我們蹲在地上慢慢地看,有鴨子形狀的,有花瓶形狀的,堆了一地。攤主滿懷希望地給我們做示範,教我們怎樣把它吹響,希望我們能一人買走一個。
我暗暗握住擠在我前面那個高個子女人的長辮子,攥得緊緊的。四周全是人,越擠越緊,越擠越緊。我一點一點往下蹲。我消失了。說不出的安全……
我從衣角上拽下一截線頭,系在螳螂肚子上。後來又撿了一張小紙片,也用線頭縛在它身上。
接下來我們就將各自的清單加以對比,互通有無。
兩秒鐘后,所有人哄堂大笑,還有人別有用意地推搡他。他則顯得說不出的冷漠,看也不看我一眼,狠狠地吸了一口煙,又狠狠地吐出。
2005年
我在原地站了好一會兒。下臨深谷,松濤滾滾,稻浪起伏,天空流雲西逝。我迷路了。
她想要的比我更多,甚至連水牛和樓房這樣的龐然大物也能想得到。
她問:「什麼樣的裙子?」
那種口哨小小的,偷走是很容易的事情。但是偷回家卻玩不了多久,因為是蠟做的,很快就吹壞了。
——那是我第一次體會到人與人之間徹底的不能溝通。
她真的和黃燕燕一點兒也不一樣。她是我們學校老師的孩子,功課好,人漂亮,溫柔又禮貌。我從不曾有過這樣的朋友,便非常地為之光榮。

9

從那以後我就忘記了她的名字。她的名字被一隻螳螂負載身上,在世間流浪,不知現在成了什麼模樣。
筆則很難找,但最後居然還是撿到了,是一小截鉛筆頭。運氣真是太好了。我用筆在紙上認真地寫下她的名字。想了想,又在名字后添了個「的」字。
前面的院落漸漸多了,遠遠地看到一處鄉村集市模樣的地方。在岔路口,他走上通向集市的小路。我緊跟著,心中滿是激|情和勇氣,從來不曾感覺到腳下布鞋如此柔軟可親。我渾身汗水淋淋,短褲和背心緊貼在身上,四肢明亮。快速走動時帶動的風絲絲觸動皮膚,又倏地鑽進去。於是身體深處到處都是纖細九_九_藏_書的風在遊動。
過了很多年,有一次我醒來,對媽媽說:「我做了一個夢。」她溫柔地問我夢到了什麼,這時才發現她不是我媽媽。於是我什麼也不肯說。
——那是我生命中第一次美夢成真。
「你想要什麼?」——是的,這隻是個遊戲。我們放了學總是不回家,長時間流連在街道口的百貨公司里。兩張臉緊貼在櫃檯玻璃上,從櫃檯這頭一一看到那頭:「我想要這個!還有這個……」
我在鏡子里看到的情景……我永遠也無法說出……但是最後我對著鏡子笑了。
……
「你想要什麼?」
有關我的連衣裙:
而且,即使已經給我們了,也不能真正地屬於我們。比如說某天我擅自將鉛筆盒送給黃燕燕的話,回家肯定會挨一頓打。
傍晚,他吃過飯就出門了。我跟著他走過悶熱擁擠的街巷,出了北門外又繼續向東走,一直走到環城路上。後來又經過城郊的綢緞廠、酒廠,經過一片又一片的稻田、油菜地、紅苕地。又走上一條兩側生長著桑樹的田埂,走進一片陰暗的竹林,翻過一座長滿馬尾松的山坡。

5

我孤獨地站在淺水裡,太陽曬得皮膚發疼。很久后,才鼓起勇氣蹲了下去,肚子浸在水中。
見到媽媽是後來的事了。她衝進病房,撕心裂肺地哭喊,對每一個勸阻她的人拳打腳踢,令我很替她難為情。但是我冷,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一動也不能動。空空蕩蕩躺在白色的病床上,牙齒抖得咔嗒作響。
後來我才知道,沒人會在炎熱的正午時分去游泳。直到太陽西斜,氣溫降下來時大家才開始出門往水庫慢慢地走去。
所有報紙的所有內容全看完后,校園更加安靜了。更加陳舊了。
又過了很多年,我找到了黃燕燕。但那時我雙手空空,站在那裡不知該如何靠近她。她在集市一角擺了一個賣涼粉的小攤,生意冷清。她坐在那裡,架著長腿獨自微笑著,穿著大人的衣服,身材高挑,腰肢細窄,成為我永遠也想象不到的大姑娘的情形了!我走近了,看到她臉上抹著香噴噴的蜜粉,脖子上卻厚厚的一層黑色垢甲。感到心中無限悲傷。
就在那樣的半小時里,我隨龐大的人流蟻行在這條狹窄的青石板街道上,走走停停。我太矮,便消失了。周圍那些無意中低頭看了我一眼的人,會不會稍作停留,幻想一下我長大後會有的模樣?……我消失了,人太多,擠得一步都不能移動。我左邊的臉抵著一個堅硬的大竹簍。右邊是賣耗子葯的人,他高持一把十字形竹架,有一隻逾尺長的碩大無比的耗子在上面滴溜溜地爬來爬去,爬上爬下,卻始終不敢往下跳。那時的我一點也不怕耗子,我長時間抬頭看著,耗子的尾巴很長很長。後來,人群終於鬆動一些,我往前挪了幾步,再一次停滯下來。賣耗子葯的被擠開了,和我隔著兩三個人。踮起腳尖努力看的話,還能看到耗子的長尾巴晃動在人縫裡。後來就再也看不到了。
當時我不知道該怎麼租泳圈,便仔細地觀察別人的舉動。我看到有一個女孩對老闆說:「我把衣服押在這裏行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