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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篇 時間森林 童話森林

下篇 時間森林

童話森林

我九歲的時候,花一個暑假的時間看完了相當厚的一本繁體字的童話書。很久以後才意識到不太對頭:九歲哪裡懂得繁體字呢?哪怕到了現在,對繁體字這玩意也比較頭疼。不,那絕不可能是繁體字。
是的,的確如此!在那本厚厚的繁體字的舊書中,這個故事靜止在書的某一頁,清晰而獨立。我又努力想要沿此擴散開去,想更多地記起什麼。想了又想,想了又想……那本奇異的書,對九歲之外的我深深地合上了。像是一雙眼睛對我深深地閉上。不管我曾經如何深深地抵達過它的內部,涉過其中的每一條河,經過每一條山谷,走遍每一條秘密小徑。有時候也會想:或許,其實從來都不曾存在過這樣一本書吧……
2006年九_九_藏_書
那些內容,充滿了繁複的細節,又更像是正在用這些細節進行著重重的塗抹、遮掩。情節曲折,卻沒有出口。似乎敘述者本身就走在一條自己從未走過的路上,邊走邊隨口介紹著所見所聞。像是那個敘述者是出於寂寞才寫出了這本書——並沒有什麼精心的構思,只是出於說話的慾望。當他走在那條自己從未走過的路上,不知下一步抵達哪裡,不知夜晚何時來臨。他和我們一樣,對此書的內容一無所知。他越走越害怕,就脫口說出了我後來讀到的這些話語。
就這樣,這個女人歷盡磨難和孤獨,終於挽回了自己的愛情和婚姻。
然而那的確是。那種文字所記載的內容差不多忘得乾乾淨淨,但回想起來,至今仍能清晰地重溫當時辨識那些複雜的文字時粘粘連連的吃力感。以及因那些文字間別有用心的綴連、組合,而牽扯出來的,年代久遠的話語氛圍。
我九歲那年的夏天,天天坐在家門口高大的白蠟樹下,封閉了耳朵和觸覺,終日https://read•99csw•com捧著那本書深深地閱讀。能讀懂的地方就順水推舟地滑躍過去,感覺到蜻蜓點水后的漣漪,一環一環蕩漾開去。水波清澈,水中倒影似曾相識。
後來我十歲,十一歲,十二歲……一年一年地遠離著九歲的時光,可是無論什麼時候回頭張望,總能看到九歲的自己坐在垂滿蜻蜓翅子形狀種子的白蠟樹下,捧著厚厚的一本書,沉浸在深深的閱讀中。無論怎麼呼喚,也不答應一聲,不抬頭看一眼。那書里的文字枝繁葉茂,重重阻塞著內容本身,使後來的我,無論怎樣回想,也想不起那本書到底都寫了些什麼。能記起的碎片,鋒利、脆薄,轉瞬即逝地劃過:一條被深深草叢埋沒的小路,美貌,靈驗的詛咒,忠誠而孤獨的僕人,輕易就過去的時間,輕易的背叛,輕易的相遇……
故事寫道:有一個女人,嫁給一個怪物為妻,那怪物夜夜都會變成俊美的男子與她同眠。後來這女人違背了誓言,失去了丈夫。她決定去找他,帶了三雙鐵鞋上路了。當第九*九*藏*書一雙鐵鞋穿破時,遇到一個女巫,女巫挽留她過夜,並給她煮了一隻雞吃,囑咐她吃完后一定要收好每一塊雞骨。她帶著雞骨繼續上路。等第二雙鐵鞋穿破時遇到第二個女巫,又得到一隻雞,同樣又收集了很多雞骨。第三雙鞋終於也破了,她從第三個女巫那裡得到了第三隻雞的雞骨。沒有了鞋子,她靠著肉足走完剩下的艱苦卓絕的道路,終於看到丈夫高高建在樹上的木屋,看到窗口飄著他晾曬的襯衣。
但樹屋太高,她上不去。於是她從口袋裡掏出所有雞骨,一根一根地連起來。每兩塊雞骨一觸碰,立刻牢牢粘在一起。這樣,她製作出了一副骨梯。可是,在漫長的道路中,她不小心遺失了一塊骨頭,使得這副梯子只差最後的一小截。情急之下,她砍下自己左手的無名指,竟很輕易地接了上去。梯子長度正合適,她順著梯子爬進窗戶,樹屋裡空無一人。她太累了,就躺到床上睡著了。
而讀不懂的地方就靠某種類似於「緣分」的東西進行理解,一步一步試探著碰觸,一點一https://read.99csw.com點撫摸、辨認。邊辨認邊輕輕喘息。身體內部空空蕩蕩,一隻孤獨的鳥兒在這身體內部的黑暗中呼啦啦地扑打著雙翅,一條河在這黑暗中攪著漩渦靜靜地消失進深水潭。深水潭在黑暗中懸空靜止。
那些內容,深不見底。探頭往下面看去,只看一眼就掉了下去,下落的速度時而緩慢時而迅疾。並且不停地拐彎,遇到岔路口就毫不猶豫地左拐。迎面碰到的人默不作聲,偶爾出現的對白都是謎語。一邊猜測這謎語,一邊繼續墜落。永無止境。
那些文字,每一句話都長滿了葉子,開滿了花朵,重重阻塞視線。腳下的道路時隱時現,灌木叢生。路邊突然閃過的小動物的眼睛轉瞬即逝地明亮了一下。
我無法讀出聲來,彷彿害怕驚動了最最可怕的事物。緊咬嘴唇,深捂胸口。試探著撫摸那些文字的芒刺,疼痛感只漂浮在意識的表層,深處卻靜如止水。深處,最最深處,是一粒堅硬光滑的籽核……我撫摸那文字的芒刺,輕輕折下一枝。輕輕把疼痛含在口中,像含著一粒糖,一點點品嘗,一九_九_藏_書點點融化它,一口一口吞咽。
她的丈夫回到家,突然看到有一副梯子懸在自家的窗口,知道有外人進去,便拔出劍,小心翼翼地循梯拾級而上。當爬到最後一級時,看到骨梯的最後一截竟是一根女人的手指,並且這手指上還戴著自己無比熟悉的一枚婚戒,立刻明白了一切。
還有一滴水懸挂在一枚樹葉的葉梢。在這枚樹葉之外,森林無邊。我在這森林里千百年地跋涉,不知前因後果。翻動書頁,帶起的微風清晰地穿過指縫,劃出纖細閃亮的弧度,向空氣中四下穿梭而去。紙頁與紙頁之間粘粘連連,另有無形的手輕輕按著那頁紙,說:「不可再看了。」而我執意去翻它,捻了四五次才打開新的一頁。滿眼繁體字的火焰瞬間黯淡了一下,又重新燃燒起來。這一頁看到的情節與上一頁無關,卻在同樣的命運中順次排列著,強烈不安地保持緘默。
很多年後,我從別的什麼地方偶爾看到了一則國外民間故事。突然間,記憶被撕開了一道缺口,內心瞬間一片明亮——驚覺那則故事就是當年那本書中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