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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篇 時間森林 深夜來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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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來的人

在阿克哈拉,那些冬天的深夜裡來的人,全都是寂寞的人嗎?全都是有秘密的人嗎?全是剛剛經歷過無比艱難、漫長又黑暗的旅途的人嗎?他們帶來了巨大的寒冷,他們一走進房子,爐火就黯淡了一下。
蠟燭點燃后,我突然消失。
還有一些夜裡從不曾停過電,我從不曾離開過你們。我的燈整夜亮著,在荒野中等待。河在黑夜中的不遠處,或是很遠很遠的地方靜靜奔流——實際上它是在「嘩啦啦」地大聲奔流。但那「嘩啦啦」的聲音是向著更遠的地方去的,河卻永遠停在那裡,永遠划著一個彎——像是停在那一處永遠地回頭張望……這時,月亮升起來了,與世上的一切都無關地升起來了。
我是裁縫,此刻在做的卻是一件自己的衣服。我反覆比量,把布料裹在身上,手持一面巴掌大的小鏡子,照了又照。夜裡來的人伸出手來替我拿著鏡子。我後退幾步,在鏡子里看到另一人在我身後,望著我笑。
我能感覺到河面波光微閃。我側過臉,感覺到河水冰涼。又心裏一動,感覺到在河灣暗處,在岸邊被水流不斷沖刷著的一塊大樹根下,一隻河狸靜靜地浮出水面,在激流中仰著頭,與世界上的一切都無關地仰望著月亮……
然後他們走到房子中央,解開扣子,敞開寒冷的外套。裏面的衣物重重疊疊,厚重深暗。他們又從頭上取下冰涼沉重的狐狸皮緞帽放在櫃檯上。兩個帽子並排著緊緊地靠在一起,他們倆也並排靠在櫃檯上,安靜地看著我安靜地幹活。我示意他們靠著爐子就坐,那裡暖和。他們連忙拒絕並表示感激。然後又https://read•99csw.com是更為長久的沉默……這沉默並不只是聲響上的停止,更是寒冷的停止,疲憊的停止,悲傷的停止。這沉默是如此飽滿,如此平衡。
深夜來的人,是夢中來的人嗎?他們的神情安然,願意與我們就這樣永遠生活下去似的。我踮起腳,湊近房間正中懸挂的燈泡,將一根線準確地穿過一個針孔。長長地牽過線頭,咬斷,挽結兒。
他們其中一人筆直地走向火煤,熟練地取下掛在牆上的爐鉤,鉤開爐圈,往爐膛添進一塊煤。像是回到了自己多年前的家中。
多年後他娶我為妻。我們衣衫破舊,容顏不變,彷彿一切天生如此。他這才說出當年的情景——那一夜,他走過漆黑漫長的荒野小道,向遙遠的一盞燈火摸去。那荒野深處的泥土房屋,是誕生於漫長的等待之中的事物——為了使這等待更為持久、更為堅強一些,等待的那個人便在身體四周豎起牆壁,蓋起了房子……他推開門,掀開沉重的棉門帘走進去,一眼看到燈光下的姑娘站在那裡,已等候多時。他忍不住問她的名字,而她回答的那兩個字早已為他熟知……
我們的房子孤獨地停在大地深處,煙囪在夜色里冒著雪白的煙,燈光像早已熄滅了一般寂靜地亮著。
深夜來的人,多年後娶我為妻。記得多年前他掀開厚重的棉門帘,第一次走進我的房間,筆直地向我走來。他對我說:「你叫什麼名字?」使我驚慌不已。我為他量體裁衣,俯在縫紉機上把一塊塊布合在一起。我燒起烙鐵熨燙,水汽蒸騰。衣服的形狀里有他的形體,我穿https://read.99csw.com著這寬大的衣服走在白天的荒原上,迎面遇到他騎馬過來……頓時無處藏身。白晝怎能如此明亮!
那人把外套脫下來遞給我,害羞地將撕壞的地方指給我看。
至於另一個深夜來的人,他帶來的消息使我們失聲痛哭!我們一邊哭,一邊收拾行李上路。連夜兼程,一路無星無月。
深夜來的人替我掖了掖被子,我閉著眼睛扭過臉去。長夜永不會逝去嗎?後來,深夜來的人在我旁邊躺倒。我暗自記下了他的模樣,扭過臉去又輕易地睡去。
我在這邊,有些睏倦。爐火很旺,不時撥動著爐火的那個男人,他的臉被烤得通紅而激動。我面對他咬斷線頭,收起針線,抖開新衣。人已半入夢中。但是一回頭,又看到河狸在流水中靜靜沉沒。房間里空氣恍惚,那人神情異樣。
有人在暗中摸索火柴。等待光明的時間無比漫長。我手心捏著針,全世界就只剩下了我手中的這根針。但是火柴被擦亮,全世界只剩那團乍起的焰火。一截光滑的蠟燭從暗處伸過來,通體潔白安靜,像親吻一般緩緩接近那團焰火。
後來我真的睡著了。我在夢中回答他說:河狸真厲害呀,大家都很佩服它,兩個小時就能咬斷一棵直徑四十厘米的大樹……但是有沒有人想過呢?在那些耐心地啃咬樹木的過程里,河狸多麼寂寞……
仍然在阿克哈拉,仍然是一場深夜。有人在往這邊趕來的漫長途中,幾次想要放棄。他的故事是:一場暴風雪使他失去了他的羊群。不過那是多年前的事了。
我是裁縫,我手持一塊布料,一針一線縫製衣服。https://read.99csw.com不久后,在一個明亮的白天里,將有人穿著這件嶄新的衣服,醒目地走在荒原上,像是走向愛情。
阿克哈拉的冬天無邊無際,我們的泥土房屋在冬天最深處蜷伏著。在這房屋之外,荒原呀,沙漠呀,大地起伏之處那些狹窄水域和黑暗的灌木叢,遠在天邊的牛羊……它們在黑夜裡全都睜大了眼睛看過來。但是,四面牆壁和屋頂把我們捂在手心,把我們藏匿了起來。我們圍著火爐,安靜地做著一些事情。再也不會有敲門聲響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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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突然飛翔……
這時停電了。
而我們還在遠方,在遠未曾抵達的途中。此去再也不回來了吧?此去再也不回來了吧?椅子落滿灰塵吧,窗台上的花枯萎吧。深夜來的人是世界上的最後一人,他將最後一個死去吧?他一件一件回憶著往事,坐在溫暖的爐火邊,等待我們從悲哀中沿來路返回……車顛簸在荒原上。在他帶來的噩耗之中,旅途中的我們終於睡著了。
我醒過來后,對他說:當河狸在深處的、近處的那些地方,眼睛看著青草,河水在身體表層流過……它啃呀,啃呀,眼前的青草開花了。它啃呀啃https://read•99csw.com呀,下雨了,一滴飽滿的水珠精巧地懸挂在青草葉梢上。雨停了,可那滴水珠還沒有落下。那是在河邊青草叢的深處,四面安靜又清潔。綠在最最迫近的地方呈現透明的質地。河狸浮在嘩啦啦的河水裡,一下接一下啃咬著樹木。真安靜。樹木倒下的時候,那滴水珠終於也落了下來。在最最迫近的地方,那滴水珠落地的聲音,比大樹倒地的聲音還要響亮些……我說的是白天。窗外夜的黑聽到了,便更逼近了房屋一些。我說完接著睡去。但是一直沒有人關燈。

5

而帶來噩耗的那個人卻仍留在我們空蕩蕩的家中,靜靜站在房間正中央,像是還在等待我們的回答,又像是決心從此替我們看守這個家。他站了很久,終於坐了下來。但是又起身,走到爐子邊,把爐膛里的積灰捅了捅,填進一塊黑黑的煤,黑得像是從屋外的夜色里直接掰下來的一塊。他眼淚流了下來。
我也曾在深夜去找過你,懷揣為你做好的新衣。可是你不在家,你剛離去不久,爐火未熄。桌上的紙條雪白,還不曾來得及寫下些什麼。我走到你的床邊,掀開被子躺倒,準備進入更為漫長的等待。這時,有人敲門。我猶豫著要不要起身去開門……後來卻在敲門聲中漸漸睡著了。這是在阿克哈拉,這仍然是在阿克哈拉。這是在荒野中。在後來被你漸漸想起來的一些夜裡。
我在做一件自己的衣服,總有一天,我也會穿著這衣服站在明亮的藍天下的。爐火呼呼作響,爐邊牆壁上貼著的白紙在熱氣中輕輕掀動,我遙遠的想法也在熱https://read.99csw•com氣中輕輕掀動。抖開布料,鋪展在裁衣板上。帶動的風使房間里隱隱明亮了一下。
冬天的夜裡,阿克哈拉總是那麼寂靜,那麼寒冷。總是沒有月亮,星空晶瑩清脆。而我們的泥土房屋卻是暖和的,柔軟的。雜貨店裡的商品靜靜停止在貨架上,與過去很久很久以前的某種情形一樣。而我們像睡著了似的安靜地圍著火爐幹活,手指輕鬆靈活,嘴裏哼著過去年代的歌。這時,兩個人推門進來了,攜一身白茫茫的寒氣。他們徑直朝我走來,他們的眼睛寶石一般熠熠生輝。
2004年
我等了又等,後來走出門去,看到他在門前的夜色中靜靜站立。他終於開口,他說:「請帶我離開……」他是一個盲人。我便帶他回家,為他端出飯菜。從此照顧著他的生活,永遠和他在一起。阿克哈拉打開了一個缺口,又嘆息著合上了。
在更遠更遠的地方,河流進湖泊,瞬間寧靜……蘆葦蕩漾,一枚小小的鳥蛋溫和地深藏在我們永遠找不到的一蓬草叢中。
更晚一些的時候他們沉默著點了一瓶酒,一邊喝,一邊以沉默一般的口吻彼此間輕聲交談。酒瓶見底了。其中一人付了錢,繼續坐在那裡沉默地看著我沉默著幹活。酒的氣息在低處輕漾,高處是安靜。燈光也在高處,低處是一些恍惚。這恍惚繚繞著人的腳步。我在房間里輕輕地來回走動。
那人接著說:河狸兩個小時就能咬斷一棵直徑四十厘米的大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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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手持蠟燭找了很久,最後只在房間里找到了一根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