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語言與人心、或文明的關係,是古來的老話題。霍爾姆斯(Oliver Holms)論伊麗莎白朝的語言說:「語言腐壞了。臭氣還熏染了英國的良心。」這是以語言的腐敗,為文明腐敗的禍首。《漢書》稱「天下無道,則言有枝葉」,則又以語言的腐敗,為世風腐敗的一後果。奧威爾也稱語言的愚蠢,為起於思想的愚蠢。則知語言與精神的好壞,雖不知孰為表,孰為里,然互為表裡,是可得而言的。今天漢語的污濁,亦自為精神污濁的一表徵。雖挽狂瀾于既倒,是個人力不能勝的;但刀兄于驅遣文字時所表現的「潔癖」,亦自為精神之「骨氣」的宣示、或對文明之九*九*藏*書信仰的一宣示。在他的清峻的文字下,是思想的通脫。如這集里所論的,大都為古事;然所見每與我們聽說的不同。常人論以道德、善惡者,刀兄則論以平恕。此即《紅樓夢》所稱的「人情練達,世事洞明」,——雖然刀兄對《紅樓夢》一書,是素來鄙薄的。這個思想自周氏兄弟以來,即有人提倡之不遺餘力,但今天我讀刀兄的書,仍有孤明先發之感,由此也知我們思想的不長進了。
二十多年來,我與刀兄同居一城,衡宇相望,是頗感慶幸的。因我們所居的城市,粗鄙如「頭曼」;可與語者,舉目而寥寥。魚之大幸,固是相忘于江海,但九*九*藏*書陸處於涸轍,也不得不欣喜有相濡以沫者。但我遺憾的是,刀兄不自惜其才,「市也婆娑」,精力多耗于游耍了。言畢不免「當奈公何」之感。
我與刀兄是相知二十多年的老朋友。我們一起讀大學,一起行走于某省的「南書房」,一起編報紙;在被人威脅奪下「五斗米」時,又「掛冠」而去,一道「回家再讀書」了。刀兄的學問淵博,識見敏銳,這使他在不大的朋友圈、或口碑圈裡,成了受寵的人,與被懼怕的人;蓋在刀兄的面前,我們未免顯得愚蠢。他的天資,是舊友皆嘆為不及的。記得我那一年高考,刀兄奪了鄙省的魁元;唯這一經歷,成了他「平生最大的九九藏書不體面事」,人說必掩耳。蓋刀兄的性格,是羞與人爭的;——而高考無非爭競而已。這個性格,亦使他在今天的瓦釜之鳴里,自毀黃鐘,不思所作。即使有思,也懸鵠太高;往往剛一開頭,就拿心裏的尺子——我每告誡他「那可是量莎士比亞或王國維的尺子呀,哥兒們」——量自己,而每量必氣餒。故他的「有作」,就「靡不有初」,「鮮克有終」了。收入這集里的文字,不過他棋酒的餘事,或混飯的勾當而已。
繆哲
讀者眼前的,是刀爾登君近十年來文字的一選集。其中有為遣無聊而寫的,有為逞狡獪而寫https://read•99csw•com的,但多數的篇目,則是謀稻粱。刀兄懸的高,為了混飯吃,不得不卑其筆;對平日的所作,頗不自重。得虧喜歡他文採的幾個朋友的熱心,這些散出於報刊的短文,才結作一書冊的模樣,不復局促于明星的花邊、富賈的野史與鴻儒的闊論間。
零八年末,于石家莊「數他人之寶齋」
即便如此,這集里的文字,也大有可觀了。就自然的作品說,人不多見山,多涉水,是不可稱某山高,某水廣的。人的作品,也須比長量短,方知高下。刀兄寫作的當今,是漢語史上最暗淡的一頁。人們所知的詞彙,似僅可描畫人心的膚表,不足表精微,達幽曲。所用的句法,亦懨懨如冬蛇,九九藏書殊無靈動態。名詞只模糊地暗示,不精確地描述。動詞患了偏癱,無力使轉句子。形容詞、副詞、與小品詞等,則如嫫女的艷妝,雖欲掩、然適增本色的丑劣。刀兄的文字,則是出乎其時代的。他的名詞有確義,動詞能使轉,小品詞的淡妝,更彌增其顏色;至若句式,則如頑童甩的鞭子,波折而流轉。故刀兄的友人們——包括我自己,都素重其文,稱是「文明墮落的一阻力」。這或是愛屋及烏亦未可知。但人之得益於私誼者,是有時而盡的;人所主張與反對的,也有過時的日子。到了那天,人們評判文字的好壞,將不復以激|情,以偏見,而僅以品質。刀兄的友人們於今天的感受,想那時必多共鳴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