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壹 中國好人·中國壞人 誰令忠孝兩難全:趙苞

壹 中國好人·中國壞人

誰令忠孝兩難全:趙苞

忠孝衝突,揪扯了好幾千年。孝,以及與之對應的宗法結構,是古代唯一能平衡中央集權的東西,但當君權越來越強大,「忠」越來越被強調時,與之頡頏的「孝」,也越來越添進些可怕的內容,——割大腿肉來給父母治病,這樣的人,到唐代已至少有三十多位,到後世則更有刺心截腸、剔肝摳眼等等,十分恐怖。為什麼會走到這樣的極端?
在漢代,這個問題的意義與在今天很不同。今天的讀者或許會要聯想到「恐怖主義」或「民族大義」之類,但這兩樣,在那時都不存在。而重要的,是母親被劫一事。古代,「孝」在價值觀中的地位數一數二,陷父母于危境,甚至死亡九*九*藏*書,是不能考慮的事情。
這個問題是曹丕提出來的。程頤肯定知道這個命題,但沒有回答過。
類似的難題經常發生,儘管不都如趙苞的處境那樣極端。君權與父權,忠與孝,家與國,難道是天生的冤家?楚國直躬的父親偷別人的羊,直躬去告發。孔子認為這樣不是正直,而「父為子隱,子為父隱」,才算正直。強調君權的韓非子不同意孔子,他還看到了孝與忠的不可調和,說「君之直臣,父之暴子也」,而「父之孝子,君之背臣也」。後世則有人說,在家為慈父孝子,在國必為貪官污吏,——你把公家的東西都搬到家裡來,算不算一種孝順呢?該https://read.99csw.com怎樣協調這些關係?
在春秋時代,家是高於國的。著名的管仲,一打仗就當逃兵,這樣的行為也能得到原諒,因為,按鮑叔的解釋,管仲不是膽怯,而是家有老母。伍子胥過昭關,借吳兵以伐父母之邦,來報私仇,當時的人覺得他是正當的,司馬遷還讚揚他「棄小義,雪大恥,名垂於後世」。
趙苞是東漢末年的遼西太守。就職的第二年,派人把母親和妻兒接到任上來。路過柳城(在今天的朝陽縣),遇上鮮卑人入塞鈔掠,趙苞的母親和妻兒被劫。鮮卑人便把她們當作人質,來進攻郡城。趙苞率兵接戰,鮮卑人把他的母親推到陣前。——九-九-藏-書這時,趙苞該怎麼辦?
但這種衝突畢竟沒辦法給全抹掉。一方面,君主的統治是仿照父權建立起來的,把父權否認光了,君權何所依傍?另一方面,個人生活,家庭關係,都是如此強大的事實,怎能視而不見?所以趙苞的處境,依然沒有一種兩全的出路。劉邦說「幸分我一杯羹」,在漢代給吹捧為「不以父命廢王命」。但劉邦是皇帝,趙苞不是,怎麼敢那麼說?
最後,趙苞選擇了忠。他的母親被殺。下葬后,趙苞也嘔血而死。他實在是沒有別的出路。
秦漢以後,天平越來越往君權的方向傾斜。「忠」的概念發生了變化。以前,「忠」的意義廣泛,後來只指對皇帝及其家族的忠九九藏書誠;以前是君使臣以禮、臣事君以忠,包含雙方的義務關係,後來變成單向的「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孝呢?漢人編了一本《孝經》,在裏面,什麼都成了孝,「孝者所以事君也」,「事君不忠,非孝也」。——這本書應該叫《忠經》才對。同樣是漢人編的《禮記》,講打仗不勇敢就是不孝。打仗勇敢固然很好,但這和孝有什麼關係?——這是漢人在設法模糊忠與孝的衝突。
也許問題不在於「忠」「孝」這些範疇本身,而在於缺少一種普遍的正義觀,高於具體人際關係的價值。前面我只說「家國」、「忠孝」、「君父」,一直不曾說「公私」,就是因為古代幾乎沒有我們今天願意稱之為「read•99csw•com公」的結構,家也是私,國也是私,——是的,它在很大程度上是統治者的私有之物(在這個意義上,古代的皇帝都是僭主)。我們可以說「古代社會」,但得意識到那種「社會」並無清楚的邊際,也無自己的價值體系。那種社會沒有管理,像個戰場,任由強者逐鹿,也任由「忠」「孝」之類的狹念像野獸一樣不受羈束地馳騁衝突。
宋代的哲學家程頤,給趙苞出了個主意,說他可以先辭掉遼西太守,再以私人身份去鮮卑人那裡贖回母親。這個主意在實際中全不可行,而且也沒有觸到問題的實質。——不妨看另一個更鮮明的命題:假設君王與父親都得了一種重病,而只有一丸藥,只能救一人,那麼,該救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