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貳 世事·人情 人心惟危

貳 世事·人情

人心惟危

「南方之強與?北方之強與?」連孔聖人也對這類話題有興趣,何況庸常。偶爾讀點歷史的一種用處,就是認識自己心中各路角色的面目。誰心裏沒有個焦芳,誰心裏沒有個楊元慎呢?只是有時我們不能自見,有時見而不知其名罷了。
爭鬥總是為利益所驅動的。但人們爭來爭去,往往忘了當初的目的,或那目的早已不復存在,則只剩下無聊了。楊元慎的論辯術,至今仍在流行,一是人們歷兩千年也學不會個邏輯,二是人總是無聊的時候居多,一無聊便會縱容自己的不良情緒,而不管其高下了。
明代一位首輔李賢,說江西人把河南人的錢都弄光了。另一個叫王士性的人,說江西商人善做無本生意,「張空拳以籠百物,虛往實歸」,意思相當於今天人們說的「空手套白九_九_藏_書狼」。農業社會對商人的最初反應,便是如此。焦芳敢和江西全省的人作對,因時乘便罷了。只是他的心理實在問題不小,余怒未了,又把整體的南方人罵在一起。在朝中每次罷退一位南方人,就欣欣自喜,高興上老半天。
但對有些人來說,什麼事情都會演成讓人詫異的形態。明代中葉的大臣焦芳,對江西人的憤怒,幾至常情難以測度。焦芳因為黨附太監劉瑾,在明代的名聲很不好。其實,他的劣跡並不豐富,只是性格褊急狹隘,每生一點恨意,便存在心裏任其醞釀。他日常專以說江西人的壞話為樂,曾裁減江西的鄉試名額,主修孝宗實錄,則對江西籍的大臣任意醜詆,還舉前朝名臣如王安石、吳澄的例子,說他們敗亂國政,結論是不能「九*九*藏*書濫用江西人」。
在我們今天看來,這些主張都很可笑,不能服人,反自見其狹隘。清儒顧炎武論南北學術弱點,說北方是飽食終日,無所用心,南方是群居終日,言不及義。楊元慎的說辭,字字句句倒是言不及義。話說得越鏗鏗鏘鏘,越顯得有所不能自喻,不然為什麼這麼憤怒?後來陳慶之病了,楊元慎還跑到人家家裡,說了些更難聽的話,號稱咒鬼,實則罵人。人常以攻擊性的行為掩飾不安,此即一例。
那時江西人善做生意,在農業社會,這已足夠成為嫉恨的理由了。遠在更古的時候,齊地的人因為長於經商,屢被各地的人攻擊。楚王曾當著晏子的面諷刺齊人善盜,悻悻之意,溢於言外;直到南北朝的時候,仍有人詈罵齊地風俗淺薄,專慕榮利,給齊read.99csw•com地士子起外號叫「慕勢諸郎」,甚至流傳一個「懷磚」的故事,說太守初上任,齊地的百姓懷裡揣著一塊磚來磕頭奉承(磚觸地會很響),等到太守卸任,又懷磚而來,這次是來砸他。這種故事,一聽就是編排的。
通常以為,焦芳受過江西籍閣臣的氣,故移怒於全省。但官場中的摩擦,本是頂普通的事情,何至如此?此人大概與人交往有一點障礙,積累下許多怨恨,江西云云,不過適得其會,易於發泄耳。明代人原本喜歡說江西人的壞話,《金瓶梅》中有段對話,一位說,那人這麼蹊蹺,肯定是江西人;另一位說,他雖然確是江西人,但並不蹊蹺,——可見江西人常給戴上「蹊蹺」的帽子。
南北之爭是老話頭。元明之後,這一爭論本來已近平復。熱鬧的時候九_九_藏_書是在北宋,太祖趙匡胤前無古人,後無來者,明令不得用南人為宰相。這一離奇的政策施行了兩朝,直到宋真宗時王欽若入相,才告終結。但那時分歧仍然存在,有名的寇準,便一直排擠南人。他試圖壓抑晏殊,理由只是晏殊是江西人;又曾在真宗面前敲邊鼓,擠掉了一位南方人當狀元的機會,下朝後洋洋得意地說:「又為北方人爭得一狀元。」北宋前期,北方狀元二十四人,南方狀元七人,便有地域歧視的成分在,而不能據此認為那時北方人的書念得更好。
寇準的洋洋得意,與焦芳的欣欣自喜,是很不一樣的笑容。宋人平和,南北之紛紜從未構成禍端,或引出激烈可駭的言論。後來,大家一古腦兒跑到江南避難,更是不要提了。真正的南北之爭,出在東晉至隋這麼一個長長的時代里九*九*藏*書,因其牽扯了政權、文化、士族、民族諸多方面,利益相涉,表現得格外激烈。
一次著名的辯論,發生在公元五二九年。主辯的雙方,一是南梁的使臣陳慶之,一是北魏的大夫楊元慎。陳慶之在酒席間說到北方是蠻夷猾夏,正統還是在南方政權,引出楊元慎一大篇演說。楊元慎第一攻擊南方的風土,說那裡氣候潮濕,多生蟲蚊,人皆斷髮文身,舟行水息;第二攻擊南方的口音;第三攻擊南方的政治,舉劉劭、山陰公主等為例,以證其荒暴。
地域的話題,有時是危險的,有時是有趣的,儘管任何時候都是無聊的。肆口批評其他地方的人,既排遣心中多餘的惡意,又可取悅自己的族群,自古是人們喜歡的娛樂。在普通的時代,在普通的性格中間,它多半無傷大雅,只要機智的成分,遠超憤怒或仇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