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貳 世事·人情 何事辛苦怨斜暉:朱熹、唐仲友

貳 世事·人情

何事辛苦怨斜暉:朱熹、唐仲友

哲學家也會成為自己的哲學的受害者。朱熹劾唐仲友一案,當時的人已紛紛猜疑朱子私下的動機。台州知州唐仲友官德不檢,朱熹所劾,並沒怎麼冤枉他,但唐仲友的行為,在南宋的官僚中,並不算出格,舉世滔滔,大抵如是,而朱子嚴密調查于先,一劾再劾以至於六劾於後,若有深仇大恨,又像死按住一個小人物,以當天下之咎。——人們會想,這是為什麼呢?
這個案子的結果是兩敗俱傷。唐仲友得罪名教,正史中連他的傳記也沒有。朱熹一生名譽,受累於此案最多。閑言碎語,一直不斷,至今流傳的民間版本,還繪聲繪色地講朱子如何打「小姐」的板子,甚至說他九*九*藏*書吃乾醋。人言可畏,朱子早當知之。
至於唐仲友,他的學術和作為,都很一般,但他對嚴蕊確實很好,幫她贖身脫籍,給她安排落腳處,還動用官錢,大張旗鼓地為她餞行。嚴蕊被捉進官后,唐仲友曾派吏卒闖入司理院衙門,捶打推司,不知是意在威脅審訊的官員,還是竟想把嚴蕊搶出來。這個人的放肆,也有有趣之處。
事不宜以是非論者,十居七八,人不可以善惡論者,十居八九。但是,人性本善還是本惡,這樣一種幼稚的問題竟能纏繞中國古典哲學兩千年。——哲人要為人間立法,需要若干下腳處,在道德法便是一切法的體系中,不可分https://read.99csw.com析的人心不能不有本原的地位。
宋孝宗登位之初,理學家將學術與國家復興的雙重希望,寄在他身上。後來他漸漸地只覺得累,一方面是個性使然,另一方面,道學公議對他逼迫太急,頗有為中人所不能堪者。理學家善於高談深論,在行政上給孝宗的幫助並不多,只是一味督促。至朱唐案,孝宗閱后只是微笑,——他對道學的敬意,至此已失掉大半了。
於是又有一種懷疑,說有人挑撥。據說陳亮(另一個著名的哲學家)曾告訴朱熹,唐仲友議論朱熹「不識字」,怎麼能做好官。但記載這件事的周密,好編排是非,他講的故事,往往不可信九九藏書。事後唐仲友確實曾以為陳亮居中譖間,只是起因,各家說法雖多,今天已經難以確定。
事情鬧到皇帝那裡。宰相王淮對宋孝宗說:唐仲友是三蘇一派,朱熹是二程一派。意思是說,二人爭執,在於學術。王淮是唐仲友的姻親,一直在維護唐仲友,知道此時的孝宗正傾向蘇學,厭惡程學,所以要這麼說,意在暗中拉偏架。唐仲友也是個理學家,他與朱子的學術分歧,後人總結了若干條,但都不是要緊的事。南宋理學家中,學術主張敵如水火,而不害私誼,終身互相敬重的,大有人在。唐仲友與朱子的異同,本身並不算什麼。
朱熹六劾唐仲友,越來越憤激,他的按狀,長的竟九_九_藏_書在萬字以上。朱子絕不是不聰明的人,怎麼將小題如此大做?他一生勤于修養心性,不會讓一種情緒完全地主使自己,也不會讓一種動機,矇騙全體的心智。但是,當若干種情緒,都有一致的指向,當高尚的動機,足以掩蔽其餘,那麼,要判斷一種宣洩是否合理,要看清心中真正的向背,雖在聖賢,也是難處。
案中涉及的官妓嚴蕊,被塑造成這個混亂的故事中唯一的英雄。在傳說中,她寧肯熬刑也不肯牽連唐仲友,在傳說中,她還做了一首詞,中有名句「若得山花插滿頭,莫問奴歸處」雲。其實這首詞並不是嚴蕊做的。另外,據朱熹的按狀,嚴蕊如實承認了她和唐仲友的關係。按宋代的法九_九_藏_書律,官員不可以與妓|女有親密關係。只是這條法律,並不受重視,官員招|妓,幾無避忌,像司馬光那樣讓妓|女跳牆的老實人,實在沒有幾個。朱子費了一番力氣審出的唐嚴關係,在當時人的心目中,根本不算不得了的事,反顯得朱子欲加之罪,無所不用其極了。
就朱子而言,事情應該是很簡單的。他認為唐仲友是壞官,他認為唐仲友犯了法,他認為法律應該懲罰他。在他看來,這些理由,每條都堂堂正正,就算有別的因素,也不能影響它們的成立,按劾唐仲友,就是秉道直行。——可惜,他自己所屬的哲學便主張以心性為出發點,而任何人在成為聖人之前,都要以藏污納垢的胸懷,來推論和懷疑別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