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三觴
「我當然記得。」
李世民用目光問詢李恪，李恪點了點頭。
「這就要感謝我的一位同伴無意中給我的提示了。」蕭君默笑了笑，「昨晚我們三人來拜會方丈，卻沒有發現，另一個同伴也一路跟了過來。慧遠從天王殿跑出來跳上一棵槐樹時，她正巧躲在另一棵槐樹上。隨後，假扮侍者的那兩個玄甲衛追出來，卻錯把她當成了慧遠，和她打了起來。我之前並未多想，直到方才來的路上，才突然意識到，那兩個玄甲衛之所以誤會，肯定是看到慧遠跳上了槐樹。可照理來說，當時慧遠急著逃脫，何必借槐樹藏身呢？這顯然不合情理。所以，唯一合理的解釋便是：慧遠並不是在借樹藏身，而是在借樹藏物！」
「現在三觴已然取回，只要咱們趕到越州，便能取出《蘭亭序》真跡和盟印。」辯才看著蕭君默的眼睛，「也就是說，這是決定天刑盟命運的時刻。咱們可以按原計劃，把這兩樣東西銷毀，讓組織從此消泯于江湖；也可以藉此機會喚醒組織，讓它重新守護天下！依蕭郎之見，該怎麼做更好呢？」
「法師請說。」
「蕭郎何出此言？」玄觀不解。
「那你現在把什麼都告訴我，就不怕我心裏也有鬼？」
此刻，李世民用一種森寒的目光盯著厲鋒。雖然厲鋒的回答毫無破綻，但李世民還是覺得他在撒謊。
「很多事只是機緣巧合，又恰好讓我聯繫到一起罷了。」蕭君默擺擺手，旋即正色道，「方丈現在已經沒有了身份，接下來有何打算？」
「方丈的功力已經很驚人了，否則裴廷龍那麼精明的人，豈會被你騙過？」蕭君默對佛教禪定素有研究，他知道，一些禪定功夫特別深的修行人，一旦入定，呼吸和脈搏都會停止，只靠全身的毛孔進行呼吸。玄觀顯然就有這種功夫，所以才能騙過裴廷龍。
此刻，厲鋒正披枷戴鎖跪在殿中，李世民端坐御榻，李恪和趙德全侍立兩側。厲鋒身後，站著一隊全副武裝的武候衛。
敲擊聲停了下來，一道黑影從棺木後走出。郗岩定睛一看，竟然是蕭君默。
蕭君默隨即解釋了原因。他告訴玄觀，數月前他調查辯才時，便已將辯才早年的行蹤摸得一清二楚，知道他曾於武德初年隨智永在江陵大覺寺住了幾年。之前在夾峪溝，蕭君默便是根據這份情報，判斷出辯才的逃亡方向正是江陵。可問題是，皇帝和玄甲衛也都知道這份情報，既然蕭君默猜得出來，那麼皇帝和玄甲衛自然也能猜到，所以裴廷龍便完全有可能提前趕到大覺寺，坐等他和辯才上門。而蕭君默直到今天才恍然意識到這一點，的確是個不可原諒的錯誤，至少對他本人來講。
「那我只能告辭，你繼續回去做你的好夢。不過，我走之前，得問你一個問題。」
玄觀接言：「怡神味重元。」
「自然認得。」謝吉滿臉堆笑，「無涯先生光臨寒舍，怎麼也不提前打個招呼？看我連個衣服都沒穿，實在太失禮了！」
郗岩一怒：「蕭君默，我敬你是左使身邊的人，才對你客氣，你可別不知好歹！」
蕭君默忽然把手伸進懷裡，掏出了一樣東西。雖然燭光昏暗，但玄觀還是一眼就認出來了，這個上面鑄刻著行書「觴」字的青銅圓狀物，正是圓觴無疑！
蕭君默神色一黯，苦笑道：「按說我早就該發覺了，到今天才想到，其實是一個很愚蠢的失誤，實在不可原諒！」
「我的意思很簡單，現在你這個鋪子的周圍，至少有十名玄甲衛，外加三十名荊州府廨的捕快，要不是我熟悉玄甲衛的布控手段，方才進來時肯定就被盯上了。」
接下來，蕭君默便把自己如何發現疑點，又如何取回三觴的經過詳細說了一遍。辯才聽得目瞪口呆，尤其是聽說玄觀的心臟居然長在右邊，並利用這一點成功實施了「假死」計劃時，更是驚喜莫名，連連稱嘆不可思議，同時對記憶力、洞察力和推理能力超強的蕭君默越發佩服得五體投地。
在黑影的注視下，玄觀慢慢有了輕微的呼吸，蒼白的臉色也漸漸轉成紅潤，最後倏然睜開眼睛，與黑影四目相對。
「回波？」郗岩眯起了眼。他只知道天刑盟中有這個分舵，可並不知它就在江陵，更不知舵主是什麼人。「能告訴我，這個回波是誰嗎？」
玄觀蹙眉思忖：「你的意思是，他往寺門方向跑的時候，就已經把東西藏起來了？」
此時此刻，辯才驀然想起了前天夜裡華靈兒說的那句話：「咱們可以推舉一位有勇有謀、有膽有識之人繼任盟主，讓他帶領那些仍然忠於本盟的分舵，一起聯手對抗冥藏！」
郗岩有些不悅：「蕭郎有什麼事，非得這麼三更半夜鬼鬼祟祟的嗎？」
這話說得很巧妙，李世民聞言，嘴角掠過一絲苦澀的笑意，沒再說什麼。
「那他叫你做這件事，給了你什麼好處？」
方才這兩句，正出九九藏書自王蘊之在蘭亭會上所作的一首五言詩，全文是：「散豁情志暢，塵纓忽以捐。仰詠挹遺芳，怡神味重元。」至此，蕭君默一共已經知道了天刑盟的八個分舵：冥藏、臨川、無涯、玄泉、浪遊、東谷、回波、重元。
玄觀不知此事，頓時一震，懊惱道：「都怪我，是我連累了他們。」
「你昨晚沒睡？」辯才把他讓進房間，趕緊倒了杯水給他。
「您是東晉尚書吏部郎王蘊之的後人？」
「太子有沒有說為什麼要殺他們？」
「你這輩子賣了那麼多棺材，有沒有給自己留一副好的？」蕭君默摸著身邊的那具楠木棺槨，「這副好像還不錯，建議你自己留著。」
李世民沉默了。許久，他才輕輕地揮了揮手，示意李恪把人帶下去。
「蕭郎是如何發現貧僧有詐的？」玄觀頗為好奇。
「龍華三會」是一個著名的佛教預言，指的是佛陀入滅后五十六億七千萬年，彌勒菩薩自兜率天下生人間，出家學道，坐于翅頭城華林園中龍華樹下成正等覺，前後分三次說法；昔時于釋迦牟尼佛的教法下未曾得道者，至此會時，可悉數得道。
他當然知道角觴不可能真的埋在墓地里，可他故意不拆穿，就是想讓謝吉自己說出來。
太極宮，承慶殿。
「他們只是單純的出家人，不是本舵兄弟。」玄觀有些不解，「蕭郎為何問這個？」
「厲鋒，朕現在問你最後一個問題。」李世民道，「這兩年來，你一直在東宮陪太子練武嗎？」
此時的李世民當然不知道，厲鋒之所以能夠對答如流，是因為事前王弘義和李泰便把所有需要回答的東西都教給了他，早已讓他背得滾瓜爛熟了。此外，由於厲鋒實際上並未到過東宮，也沒見過太子本人，所以李泰還特地找了一幅東宮的平面圖讓他記熟，並且給他看過太子的畫像。
「回波先生不必客氣。」蕭君默也笑了笑，「反正我們也不是來做客的。」
「這就好。」蕭君默頗感欣慰，忽然生起了好奇心，「能否請教，方丈是哪個分舵？」
這天深夜，約莫子時三刻，郗岩在睡夢中被一陣奇怪的聲音吵醒。他凝神細聽，似乎有人在庭院中有節奏地敲擊棺木，聲音不大，但很清晰。大半夜聽到這種詭異的響動，饒是郗岩膽子再大，也不覺有些頭皮發麻。
玄觀點點頭，強忍住悲傷：「慧遠一死，圓觴也下落不明，貧僧愧對左使，更有負盟主重託啊！」
「只是我還有一事不明。」
「他怎麼說？」
「方丈也不必太過擔心，既然他們不是天刑盟的人，裴廷龍就審不出什麼，遲早會把他們放了，頂多受一些皮肉之苦。」蕭君默道，「倒是您自己，得趕緊離開了，此地不宜久留。」
因寺院被封，廟裡的和尚全被抓走，此時的大覺寺顯得寂靜而陰森。
李恪微微一愣：「父皇，兒臣心裏是不願相信的，但事實俱在，兒臣又……又不敢不信。」
「我……我那不是隨口一說嗎？」謝吉窘迫，「誰會那麼傻，真把那玩意埋進祖墳？」
「抱歉了東谷先生，」蕭君默面帶笑意道，「深夜前來，擾了你的清夢了。」
「別生氣，蕭某絕無戲弄之意。」蕭君默仍舊笑著道，「我這麼說，只是想告訴你：被玄甲衛盯上的人，通常都活不了多久。」
「我？！」蕭君默啞然失笑，旋即明白辯才的意思了，「法師，所謂推舉誰來當盟主之事，純屬華靈兒那個瘋丫頭的異想天開，您怎麼也糊塗了？這簡直就是開玩笑嘛……」
玄觀萬分驚愕：「蕭郎是在哪裡找到的？又是如何找到的？」
他披衣下床，一手持刀，一手掌燈，開門走進了庭院。這個庭院很大，院中堆滿了大大小小的半成品棺木。聲音是從一具已經完工、尚未上漆的楠木棺槨後面發出的。郗岩一步步靠近棺木，在六七步遠的地方站定，沉聲喝問：「何方朋友，竟敢夜闖私宅，意欲何為？」
蕭君默一笑。方才他在天王殿前的那些槐樹上摸了半天，便是在尋找可以藏東西的樹洞，後來果然在其中一個樹洞里摸到了圓觴。
「現在告訴你自然是無妨了，城東富麗堂酒樓的老闆，謝吉。」蕭君默道，「而且我還不妨告訴你，他跟你一樣，也是持有三觴的人之一。」
「當然！」
「說。」
「去見了幾個人，順便帶回了幾樣東西。」蕭君默說著，便從懷裡掏出他說的「幾樣東西」，在案上一字排開。
「正是。」
「哪一點？」
郗岩知道蕭君默沒必要騙他，想了想，道：「這麼說，玄甲衛是跟著左使和你，才盯上我的？」
「原因很簡單。」辯才道，「因為你。」
辯才在房間里打坐，聽到敲門聲，還以為蕭君默起了個大早。開門一看，卻見他眼中布滿血絲，顯然一夜未眠，但臉上卻掛著一個喜悅的笑容。
玄觀聞言，稍覺心安，旋即又https://read.99csw.com面露憂色：「貧僧今晚就可以離開江陵，但是你和左使怎麼辦？眼下裴廷龍已經盯上了你們，你和左使該如何脫困？」
深夜子時，一道黑影敏捷地翻過院牆，悄無聲息地進入了寺內。黑影先是來到天王殿後的放生池旁站立了片刻，然後返身折回到天王殿前，躥上了一棵茂密的槐樹，未久又跳到了另一棵槐樹上。隨後，黑影花了好一會兒工夫，摸遍了庭院里的七八棵槐樹，這才跳下來，徑直朝寺院後部奔去。
三觴？！
「除此之外，還有一點，也能夠說明，脅迫你的人不大可能是其他人，而最有可能的是玄甲衛。」蕭君默道。
蕭君默聽到最後一句，察覺有異，忙問：「方丈此言何意？」
這就是佛教寺院特有的「坐化缸」，也叫和尚棺。一些得道的和尚盤腿坐化后，便被置入這種缸中，遺體四周通常會放入木炭、石灰、香料等物，用來除濕防腐，然後用缸蓋密封，最後再將整個坐化缸埋入土中安葬。
「厲鋒，你是哪裡人？」
「不，這不是玩笑。」辯才一臉嚴肅，「如果蕭郎願意，貧僧願意輔佐蕭郎，重振天刑盟，對抗冥藏，守護天下！」
「西域，高昌人。」厲鋒的聲音很平靜，聽不出任何感情|色彩。
「貧僧倒是想啊，只可惜沒那份功力。」玄觀也淡淡笑道。
承慶殿亦名承乾殿，位於兩儀殿之西。武德年間，李世民曾居住此殿，太子李承乾便是在此殿出生的，故而以「承乾」命名。貞觀之後，此殿便成了李世民受朝聽訟和「錄囚」之所。所謂錄囚，是對在押囚犯的複核審錄，以防止冤假錯案的發生。該制度源於漢代，至唐代趨於完備。
「太子。」
「這……這怎麼可能？我不是在做夢吧？」辯才睜大了眼睛，激動得語無倫次，「你是怎麼辦到的？」
郗岩微微一驚：「誰是他的內應？」
黑影舉著燭火靜靜地看了玄觀片刻，回身到講經台那兒取來一副銅磬，然後在玄觀的耳邊敲了一下：叮……
謝吉聞言，頓時一臉驚恐。玄甲衛的威名他早有耳聞，一旦落到他們手裡，那絕對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看蕭君默的樣子，也不像是在嚇唬他。謝吉轉了半天眼珠子，最後才頹然說了兩個字：「我信。」
「陪太子練武。」
「我原本懷疑，用佛指舍利脅迫你的是天刑盟的人，可後來一想，他們辦不到。一來，佛指舍利供奉在地宮中，他們無法染指；二來，他們若想用武力脅迫，你完全可以報官。而如果是裴廷龍來，情況就截然不同了。首先，玄甲衛權力很大，連地方官府都無法抗拒，更別說寺院；其次，裴廷龍還可以假傳聖旨，拿皇帝來壓你，讓你不得不就範；最後，只有面對這種無法抗拒的壓力，你才會選擇假死的辦法來擺脫脅迫。是故我便得出結論，昨夜那些假和尚，都是玄甲衛，而脅迫你的人，便是裴廷龍。」
「什麼細節？」
「沒有。太子的事，小民不敢打問。」
他唯一知道的是，無論在任何情況下，父皇都不會問一個毫無意義的問題。
「騙過了裴廷龍不假，卻還是沒能瞞過蕭郎的火眼金睛啊！」玄觀說著，輕盈地跳出了陶缸，「朝野盛傳，說蕭郎目光如炬、斷案如神，如今一見，果然名不虛傳！」
黑影迅速來到大雄寶殿後面的法堂，挑開一扇長窗，翻身而入。
「方丈這一坐，打算坐到什麼時候？是彌勒下生的龍華三會嗎？」黑影笑道，正是蕭君默的聲音。
「何事？」
「方丈，貴寺的監院和其他法師，是不是重元舵的人？」蕭君默忽然問。方才看見寺門上的封條，他便已料到這些人被裴廷龍抓了，不免替他們擔心。
「兩位朋友，深夜到訪，不知有何見教？」謝吉微笑道。畢竟是天刑盟回波分舵的舵主，臨危不亂的定力多少還是有的。
「走了一圈？」辯才狐疑地看著他，「你去哪兒了？」
「蕭郎，有一件事，我想徵求一下你的意見。」辯才忽然正色道。
「回波先生，還認得我吧？」蕭君默找了個圓凳坐下，蹺起二郎腿。郗岩則面目陰沉地站在他身旁，一動不動，那張原本便奇醜無比的臉，此刻看來越發令人不寒而慄。
貞觀十四年，侯君集率部平滅高昌，隨後唐朝在此設立了西州。李世民很清楚，侯君集平定高昌時共俘虜了一萬七千多人，至於他私下送了多少「身手不錯」的人給太子，李世民就不得而知了。昨日，他召侯君集入宮責問，侯君集吞吞吐吐說總共送給了東宮近百人。李世民問他是否還認得厲鋒，侯君集苦著臉說人太多，他記不住。
蕭君默目光犀利地直視著他，彷彿能看到他的心裏。
「方丈先別忙著自責，慧遠法師雖然犧牲，但他很聰明，事先便把圓觴藏起來了。」
蕭君默沒料到辯才會拋出如此重大而嚴峻的問題，
rｅaｄ.99cｓｗ•cｏｍ一時怔住了，半晌才道：「法師之前不是已經想好了嗎？取回三觴的目的就是要解散組織，以免讓冥藏利用，況且這也是盟主的遺命，為何現在又猶豫了？」「無涯先生此言何意？我怎麼一句也聽不懂呢？」
雞剛叫了頭遍，天還沒亮，蕭君默就回到了雲水客棧。
辯才並不擔心，反而笑了笑：「蕭郎連拿回三觴這種不可能的任務都完成了，想必也一定有辦法脫困。」
「小民在高昌還有一些家人，太子答應會照顧小民的家人。」
「這就是你說的壞消息？」
訊問至此，似乎已經沒必要再問下去了，因為厲鋒的回答幾乎與口供毫無二致，根本問不出什麼有價值的東西。
江陵城南的郗記棺材鋪是方圓數百里內最大的一家，所經營的棺木品種齊全、貨真價實，在江陵乃至荊州一帶有口皆碑。為便於打理，郗岩就住在鋪子後面。
「為何到了長安？何時來的？」
今日提審之前，李世民已經詳細閱覽了厲鋒的口供，可現在他還是想再親自確認一遍。
「哦？願聞其詳。」
玄觀神色一黯，長嘆了一聲：「蕭郎所慮甚是。當初貧僧計議之時，也曾想過先把圓觴交給左使，再讓慧遠動手，可我又擔心，你們已然處在玄甲衛的監視之下，再把圓觴交到你們手上，豈不是更危險？無奈之下，只能希望慧遠先把東西帶出去，過後再見機行事，至少把你們和圓觴分開，對彼此都會安全一些。可正如你所說，貧僧的確存在僥倖心理，就是想賭一把，賭玄甲衛的布控範圍沒有那麼廣。結果沒想到，貧僧這一把，終究還是……還是賭輸了！」
蕭君默一笑：「我有兩個消息，一個是壞消息，還有一個是更壞的消息，東谷先生想先聽哪一個？」
「即使我違抗了盟主和左使的命令？」
「事已至此，無力挽回，還望方丈節哀。」蕭君默勸慰道。
蕭君默點點頭，想著什麼：「方丈這個計劃，一來是為了保護佛指舍利，二來是想把圓觴安全轉移，可謂苦心孤詣，令晚輩十分佩服！只是，這個計劃還是有一個薄弱環節。」
「想聊聊你目前的處境。」蕭君默道，「首先我不得不告訴你，你已經被玄甲衛盯上了，以我的估計，恐怕冥藏還沒到江陵，你就進了玄甲衛的牢房了。當然，你可以不信，不過你最好跟郗老闆先預訂一口棺材，以免到時候忙亂；如果你信，那咱們就接著往下聊。你看怎麼樣？」
「想必回波先生已經把信鴿放出去了吧？趁冥藏先生還沒到，咱們有些事得先聊聊。」
蕭君默嘿嘿一笑，咕嚕咕嚕把水喝光，抹了抹嘴角：「睡不著，就去外面走了一圈。」
「那壞消息是什麼？」
「按說這個假死計劃，應該只有你和慧遠知情，監院和其他法師肯定都沒有參与，那麼方丈入定之後，就不怕其他法師真的以為你已圓寂，把你給埋到土裡面去？」
黑影將缸蓋取下，舉燭一照——果然不出所料，這正是玄觀的坐化缸！
無言之中，郗岩深切感受到了來自蕭君默的信任和理解。對於郗岩這種孤傲執拗的人來說，這樣的信任和理解顯然比任何勸說都更有說服力，也更能讓他回心轉意。
「你怎麼知道他投靠了冥藏？」
「可你為何會想到槐樹呢？」玄觀仍然有些困惑。
「小民曾在高昌軍隊服役，兩年前，侯君集攻打高昌，小民被俘，侯君集看小民身手不錯，便把小民帶回長安，送入了東宮。」
此時，玄觀正端坐缸中，與昨夜在方丈室所見的情狀無異。黑影發現，缸中居然沒有放入木炭、香料等物，顯然是寺里的和尚們被倉促抓走，來不及放入這些東西。
「您就這麼信任我？」
此人貪財好色，唯利是圖，江陵城無人不知，郗岩沒想到他竟然是天刑盟的人，更沒想到他手上也有三觴。
玄觀一笑：「我寺僧人圓寂之後，通常會在入土之前做七天法事，在此期間，我自會出定。」
辯才萬萬沒想到，短短一夜之間，蕭君默竟然會像變戲法一樣，把幾乎不可能拿到的三觴完整無缺地擺在他的面前！
「不瞞法師，守護天下、拯濟蒼生也是晚輩平生所願，但願望與現實往往相距甚遠，更何況天刑盟這麼大的擔子，也不是晚輩之力所能負荷的，請恕晚輩難以從命。」
「你可得想好了。」蕭君默煞有介事道，「你不是把角觴埋在你爹墳裡頭了嗎？這幾天都不是黃道吉日，你隨便刨祖墳，那可是犯大忌的呀！」
蕭君默將之前在客棧里討論的種種疑點簡要說了一遍，最後道：「發現遇刺一事很可能是你一手策劃的之後，我原本以為，你是想以死擺脫脅迫，可後來卻發現，你既然可以設計一場如此逼真的刺殺，又何必輕易捐生棄命呢？於是我便把昨夜之事仔細回顧了一遍，終於發現漏掉了一個重要的細節。」
「很好，ｒｅａｄ.99cｓw.cｏm那接下來，咱們就可以聊聊你的選擇了。你現在有兩條路：一、把角觴交給我們，然後你帶上金銀細軟趕緊跑路，有多遠跑多遠；二、堅持不交，然後跟郗老闆訂一口上好的棺材，等著玄甲衛來抓你，你就能嘗到生不如死的滋味了。」蕭君默說完，笑了笑，「好了，路擺在面前，該怎麼選，你看著辦，我絕不強迫。」
一旁的燈燭被點燃了，謝吉終於看清，面前的人一個是下午在酒樓見過的自稱無涯的年輕人，另一個居然是城南郗記棺材鋪的老闆郗岩。三年前他給父親辦喪事，所用的那具名貴棺木正是從郗岩處訂購的。謝吉不明白這兩個人怎麼會湊到一起，又為何深夜到此，他唯一知道的是——這兩個傢伙來者不善！
李恪帶著手下將厲鋒押出承慶殿的時候，一直在思索父皇最後一個問題的用意。這個問題之前已經問過了，為何父皇還要再問一遍？
「過幾天，冥藏便會到江陵來，自然是為了三觴。雖然目前他還不知道你，但也不能低估他的手段，加上他在江陵的內應，要找到你，恐怕也是遲早的事。」
蕭君默聞言，心頭微微一熱，同時也感覺到了一份沉甸甸的責任。
蕭君默嘆了口氣：「他們被裴廷龍抓了。」
「你說你是忠於本盟的，這一點我絲毫沒有懷疑過。」蕭君默正色道。
雖然此事沒有超出蕭君默的意料，但乍聞噩耗，他的心裏還是感覺被剜了一下。沒想到昨夜第一次見到慧遠，便已是最後一面——為了守護《蘭亭序》和天刑盟的秘密，又一位義士像父親那樣付出了生命的代價。
當然，他沒走尋常路——為了避開遍布四周的玄甲衛的監控視線，蕭君默是貓腰從屋頂上摸回來的，跟他昨夜離開的時候一樣。
是啊，與其消極退讓，任由冥藏為所欲為，還不如把組織凝聚起來，交給眼前這個年輕人，讓他去挫敗冥藏的野心和圖謀。辯才相信，只要蕭君默願意，他一定能夠辦到，但現在的問題卻是：怎麼才能讓他答應？
謝吉苦笑不語。
蕭君默本來想說「我是不會改變主意的」，可一想又覺得太冷酷，便沉默了一下，旋即轉移了話題：「法師，眼下客棧周圍全是玄甲衛和捕快，當務之急，還是得考慮怎麼脫困，您說是吧？」
李恪百思不解。
「當然。蕭郎都救過貧僧和小女多少回了，不信任你，貧僧還能信任誰？」
「回波。」
「聽你這麼說，是想選第一條嘍？」
蕭君默和郗岩相視一笑。
「昨日你在暗香樓行刺，是受誰指使？」
「什麼問題？」
「你進東宮是做什麼？」李世民當然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不過還是想聽他親口回答。
「是。」
「太子是當面向你授意的嗎？」
「他給小民看了杜荷、杜楚客、魏王三人的畫像，囑咐小民以刺殺杜荷為主，有機會的話，把另外兩人也殺掉。」
蕭君默冷然一笑，轉頭對郗岩道：「郗老闆，我的話他聽不懂，要不你來跟他說？」郗岩「唰」的一聲抽出佩刀，那寒光閃閃的刀刃上竟然還沾著鮮血，顯然是外面那些守衛的。謝吉一看便蔫了，苦笑了一下：「也罷，二位想聊什麼？」
「你之所以抗命，初衷也是為了保護組織。我相信，一旦你意識到你的想法再也保護不了組織，你就會改變立場。我說得對嗎？」
厲鋒忽然苦笑了一下：「吳王說過，會保我家人平安，否則小民怎麼可能招供？」
「當時貧僧剛剛入定，對外界的動靜還有所覺知，他們把慧遠的屍體抬了進來，我聽得一清二楚……」玄觀眼眶泛紅，神情凄然。
玄觀詫異地看著他：「蕭郎怎麼知道？」
玄觀恍然大悟，忍不住嘖嘖讚歎：「當世神探，非蕭郎莫屬啊！」
玄觀聞言，不禁拊掌而笑：「妙極，妙極！蕭郎實在聰明，貧僧佩服！可是，你又怎麼知道脅迫我的人是玄甲衛的裴廷龍呢？」
「方丈謬讚了，晚輩到現在才察覺，實屬遲鈍，還談得上什麼目光如炬？」
玄觀苦笑了一下：「蕭郎所指，是慧遠能否把圓觴安全帶走吧？」
「照組織的規矩，貧僧是不便告知的，不過，對蕭郎倒不妨破一次例。」玄觀一笑，「在下重元。」
「我要是都不想聽呢？」
辯才嘆了口氣：「蕭郎先別忙著拒絕，反正從這裏到越州還得走一段時間，這些時日，蕭郎大可以認真考慮，倘若你到時候還是不願意，貧僧自然也不會勉強。」
王弘義此次之所以選中厲鋒執行任務，除了他武功高強、絕對忠誠之外，還因為厲鋒本身的確是高昌人，且真的有家人在高昌，這些都是事實，不怕朝廷追查。
「不，這是更壞的。」
玄觀又沉吟片刻，忽然眼睛一亮：「難道……是那些老槐樹？」
蕭君默迅速在記憶中搜索了一下，脫口吟出一句：「仰詠挹遺芳。」
「對此我只能表示抱歉。」蕭君默道，「今天
hｔｔｐs://reａd.９9ｃsｗ.coｍ上午跟你接頭的時候，我還沒有覺察，直到晚上才意識到，所以現在便趕來通知你了。」
「是。」
「恪兒，你相信這傢伙說的話嗎？」李世民低聲問。
「這哪是兩條路？」謝吉笑得比哭還難看，「這分明只有一條。」
「你什麼意思？」郗岩一頭霧水。
「正所謂出家無家處處家，」玄觀苦笑，「一介方外之人，何處不可棲身？天下叢林寺院這麼多，總有貧僧的落腳之地，何況本舵還有不少兄弟散落各處，走到哪兒都不怕沒人照應。」
「方丈想知道，慧遠法師把圓觴藏在何處嗎？」蕭君默似笑非笑地看著他。
「慧遠跑到寺門附近時，被一夥玄甲衛給截住了。當時晚輩還不知內情，便上去與他交手，然後慧遠便折回寺里，一口氣跑到天王殿後面，跳進了放生池。這個事情一直讓晚輩不解，既然放生池中有秘道，慧遠法師為何不直接進入池中，而是要先往寺門方向跑，然後再折回呢？我原本以為他是遇到攔截，不得已才回頭。可後來一想，我才終於明白，慧遠法師早已料到他不一定逃得出去，所以故意製造一個左衝右突、慌不擇路的假象，藉此迷惑玄甲衛，實際上在這個過程中，他早已把圓觴藏了起來。」
磬聲清脆悠長，在空曠的法堂中久久迴響，餘音繞梁。
謝吉猝然驚醒的時候，看見床榻邊站著一高一瘦兩條黑影。
玄觀黯然良久，才緩緩道：「慧遠沒能逃脫玄甲衛的魔爪，昨夜他……他便已遇害了。」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只要心裏面有鬼，總會露出馬腳。蕭某畢竟當了幾年玄甲衛，這方面還是有點經驗的。」
江陵，大覺寺的寺門上貼著荊州府廨的封條。
「那二位這是……」
三枚巴掌大小的青銅牌子放在案上，一塊圓形，一塊方形，一塊六角形，上面有一個相同的陽刻文字：觴。三個「觴」字都是行書，字形很相近，不過細看還是可以看出差別。
「現在想聽了？」
蕭君默略為沉吟，然後從容一笑：「方丈就放心走吧，晚輩自有脫困之法。」
「你流的血太少了，而且凝固得太快，這不合常理。」蕭君默道，「一般人如果是心臟中刀，不但流血量大，並且根本無法止住，可你卻一轉眼便止了血，這就說明，你中刀的地方根本就不是心臟。可問題是，那把匕首明明刺入了你的左胸，看你傷口的位置，不偏不倚正是心臟，這又如何解釋？我為此困惑多時，最後才忽然想到：為什麼人的心臟都必須長在左邊呢？多年以前，我曾聽家父說過，這世上有極少數人，心臟位置與常人相反，不是在左邊，而是長在了右邊。於是我便斷定，玄觀方丈你，便是這種世間少有的異人之一。所以，你並不是要死給裴廷龍看，而是要以假死來詐他，讓他不再打佛指舍利的主意，對嗎？」
「佛指舍利。」
「正是。玄甲衛既然已經控制了貴寺，那麼外圍肯定也早有伏兵，儘管慧遠法師可以從放生池的秘道出逃，可晚輩還是擔心，外面的水渠仍在玄甲衛的布控範圍之內。」
「蕭郎思維果然縝密！」
辯才一看，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睡在身邊的小妾也同時驚醒了，剛要發出尖叫，就被那個瘦瘦的黑影一巴掌打暈了過去。謝吉苦笑。他很清楚，這兩人能夠解決掉外面十幾個守衛，悄無聲息地摸到他的床邊，就證明他們的本事不小，所以他現在怎麼做都是徒勞，唯一能保命的方法便是乖乖合作。
蕭君默淡淡一笑：「這得從慧遠法師昨晚的出逃路線說起。方丈應該還記得，慧遠奪了圓觴之後，是從天王殿門口出去，然後往寺門方向去的吧？」
「方丈，晚輩昨夜離開之時，你已經入定了，慧遠法師罹難之事，你如何得知？」蕭君默有些不解。
「可你現在把太子供出來了，就不擔心家人嗎？」
謝吉眼中掠過一絲驚惶，雖然稍縱即逝，卻已被蕭君默盡收眼底。
蕭君默看著辯才，眼前忽然浮現出貞觀二年那個大雪蒼茫的冬天，還有白鹿原上那一具具凍僵的屍體。當時的蕭君默多麼想拯救那些災民，可別說是一個七歲的孩子，就連父親、朝廷，甚至是皇帝，都是心有餘而力不足……
黑暗中，一根蠟燭被火鐮點亮。黑影舉著蠟燭，繞過講經台，來到了法堂的後部。藉著蠟燭的微光，可以看見角落裡堆放著一些雜物。黑影掃視了一下，似乎沒找到想找的東西，便來到另一邊的角落。很快，在一扇破舊屏風的後面，黑影發現了目標——牆角里放著一口兩尺多高的橢圓形陶缸，上面蓋著缸蓋；缸體表面是一層黃綠色的青釉，上面繪有荷花、祥雲、仙鶴等圖案，還有「佛光普照」的字樣。
蕭君默點頭：「方丈現在應該能猜出他把東西藏哪兒了吧？」
蕭君默笑了笑，輕描淡寫道：「其實也沒想象中那麼難，只不過動了些腦筋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