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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第三章

根生送水生出門,水生想了想,又從口袋裡摸出一張半斤全國糧票,交給根生說:「意思意思。」
水生以前沒去過師傅家,只聽說師傅有個獨生女兒,初中畢業就在汽輪機廠工作。又聽說根生十六歲進苯酚廠就跟在師傅身邊,有一度,師傅把他當兒子看待,帶回家吃飯,幫師傅做家務。後來被人批評了,說師傅的做派是舊社會封建思想,他就不再讓徒弟做家務了。
水生第一次遇到玉生,覺得她和根生很般配。回城的路上,玉生側坐在自行車後面,水生不敢騎慢了,怕自己掌不穩車把,也不敢騎快了,怕後輪的泥水甩在她身上。玉生坐得穩穩的,一言不發。快騎到碼頭邊時,玉生說:「停車,我今天不回家,回汽輪機廠。」她站在岸邊等船,水生推著車在一邊陪她。天黑時,一艘渡輪九_九_藏_書拉響了悠長的汽笛聲,閃著燈光逐漸靠岸。玉生這才說了一句:「謝謝你,陳水生。我爸爸說起過你。」然後就上了船。
有一天根生找到李鐵牛,說:「我也想要點補助,幫我到工會申請一個吧。」
根生說:「我家裡急著要用錢。」
當天下午,水生下了早班,騎自行車去須塘鎮。出廠時太陽正好,到城外忽然下起雨來,道路泥濘,找了個小亭子躲雨,見有兩個知青坐在那裡。須塘在城郊,再往下走是農村,城裡有一部分知青插隊在那裡,更遠的去了安徽和蘇北。水生比這些人大了兩三歲,若是晚生幾年,或沒有及時進國營工廠上班,怕是也要下鄉支農去了。水生問了一下路,知青們指給他看,向東再走一段就是須塘鎮。雨停了,他又騎上自行車趕路,道路被雨https://read•99csw•com水淋濕而變軟,車胎上沾了很厚的泥。
根生冷笑一聲,推開裡屋的門,伸手拉亮了電燈。只見昏黃的燈光下,一個老頭躺在鋪了褥子的竹榻上,用髒兮兮的棉被裹緊了,一會兒打呼,一會兒翻白眼,樣子有點嚇人。水生看了一眼,就退出房間,對根生說:「好了,我好回去交差了。主任和師傅商量著給你補助呢。」
根生說:「我遲早也會得肝癌的,為了階級鬥爭,為了共產主義,我不怕得肝癌。」根生在開會的時候講怪話,以後再開會李鐵牛就不讓根生髮言了。李鐵牛最討厭的工人就是孟根生。師傅說一個人要是被車間主任恨上,他這半輩子就算是完蛋了。
兩個人把水生叫來。李鐵牛讓水生下班到須塘鎮去一趟,看看根生家裡到底怎麼回事。水生答應https://read.99csw.com了。李鐵牛又加了一句:「要如實彙報,不許騙人。」水生說不會騙人。李鐵牛嘆氣說:「也不要被根生騙了。」
水生說:「給我看看。」
李鐵牛說:「你以前公然在廠里叫囂,拿補助的人都是窮要飯的,你現在倒來要補助了。」
根生的爸爸是六個月後死的。六個月里,根生陸陸續續拿到了四次補助。廠里開憶苦思甜大會,根生和水生都上去發言。根生講了兩句話就結束了。水生講了二十句,社會主義好,工廠像家一樣,黨好,毛主席萬歲。書記說:「陳水生口才不錯嘛,以前沒看出來,讓他再鍛煉鍛煉。」
根生說:「我爸爸中風了。」
根生的家就在鎮口。水生停了自行車,敲門,聽到裏面有說話的聲音。片刻,根生出來開了門。水生說明來意,見屋子低矮,裏面黑沉九_九_藏_書沉的傢具,牆正中貼著領袖畫像。有一個姑娘二十來歲的樣子,穿戴得整齊,坐在凳子上向水生張望。
第二天回到廠里,根生還是沒來上班。李鐵牛把根生的申請報給工會,工會起初不同意,說孟根生工作態度不好。李鐵牛說:「工作態度可以改進,可以教育好。家裡窮得叮噹響,他爸爸生病,要是沒有補助,工作態度要好起來也挺難的。」工會批了十元錢的補助給根生。
根生不說話,往地上吐了口痰,走了。
李鐵牛說:「你又要給他求情。沒有你,他早就被專政掉了。」
師傅說:「根生好像家裡真的有困難,今天請假回須塘鎮了。」
根生轉身對那個姑娘說:「玉生,你搭陳水生的自行車回城吧。」那姑娘站起來說:「不用。」水生說:「剛才下過雨,路不好走。」根生說:「你還不認識她吧,她就read.99csw•com是師傅的女兒,黎玉生。」
李鐵牛說:「人人家裡都急著要用錢。你上次捐會拿了狀元,那筆錢去哪裡了?孟根生,你操作技術很好,就是嘴巴太臭,你的腳也有點賤,下次再看見你用腳關閥門,就讓你和鄧思賢一起住著去了。」
第二天師傅來了。李鐵牛說:「孟根生弔兒郎當、自以為是。我說了他兩句,他朝地上吐口痰走了。我讓他把家裡情況說得具體一點,他不說。別人找我要補助,都要低三下四,像狗一樣求我。孟根生以為工會是他家開的嗎?」
根生的家在城外的須塘鎮上,他做完一輪班,有兩天半的休息時間,就回到鎮上去了。平時,根生住在苯酚廠的宿舍里,苯酚車間在宿舍的東南邊,夏天刮東南風,苯的氣味向著江岸飄去。冬天刮西北風,所有人都緊閉窗戶。宿舍很破,苯的氣味仍然從窗縫裡鑽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