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藍公館
「讓我想想……好，姓李……」她抬頭盯著他,「叫什麼？」
李天然向前移了移，稍微瞄了一眼,「很好，我這就穿了走。」
李天然把瑞蚨祥的紙包交給了關大娘，順手將摘下來的黑眼鏡也給了她，脫了西裝上衣，套上了那件藍布大褂兒。
李天然搖搖頭。馬大夫坐了下來，倒了酒，加了點蘇打水,「是個老朋友，我算是他們的家庭醫生……姓藍，叫藍青峰，聽過這個人嗎？」
好在這幾天秋高氣爽沒下雨，大小衚衕里的黃土沒變成一腳稀泥，所以碰到以前來過或聽過的衚衕，也進去繞繞。
李天然小時候也每年進城好幾回，可是沒在北京真正住過。他覺得現在看樣子會待上一陣，倒是個機會，趁目前沒什麼事兒，至少先把內城外城走一走，把東西南北給摸個大概。三天工夫，他可真逛了不少大街和衚衕。
「Thank you.」
「過來見見李先生，剛從美國回來，也剛進我們畫報……李先生，我女兒藍蘭。」
「成。」他回屋，放下上衣，也沒脫大褂，靠在床上。他需要沉靜一下。
很合身，只是新打的袢扣有點兒緊。關大娘看他左扣右扣也袢不上脖子上那個，也沒言語就過來幫他扣。
李天然剛上了哈德門大街就改變了主意，叫了部車。這回他懂得規矩了，講好一毛五去大柵欄。下了車就直奔瑞蚨祥綢布莊。
「What？李先生認識Mrs. Mckay？」
她眼珠兒轉來轉去,「可是他又不老，總不能叫他李伯伯李叔叔，可是又不大不小，又不能叫他李哥哥李弟弟……」她笑得說不下去了。
「不好，不好。生人才叫先生。他是家裡的朋友，又是馬大夫家的朋友……」
馬大夫下了正屋台階，一身藍白浴袍,「過了節可就沒幾天可以這麼坐了……奇怪，陰曆八月中了，蟬還在叫……」他繞著院子走了走，餵了餵魚,「還沒跟你說晚上去哪兒吃飯吧？」
馬大夫看了看表,「差不多了……咱們該回去了……T. J.。」
「不用了……夾袍兒做襯絨的吧？」
「前幾天馬大夫提起了你。令師我也久聞。」
李天然還是沒有反應。藍青峰面帶苦笑地站了起來,「吃吧。」就叫門口伺候的聽差去招呼廚房。
李天然蠻有興趣地聽，也沒打岔兒。馬大夫看了他一眼，點上了煙斗，「你大概覺得奇怪，給你介紹這麼一號人物……我想你總得找件事做……」馬大夫喝了口酒,「他那家公司今年初在北平辦了個周刊,《燕京畫報》……我在想，你過去看看……」
「李天然……天然李……TianJan Lee……好……我有https://read.99csw.com了……」她一下子坐直,「T.J.，以後就叫你T. J.，什麼叔叔伯伯哥哥弟弟的，都不對勁兒！」
他這天是來北平那天的打扮，米色西裝，太陽眼鏡。進門兒就說要買緞面兒。兩個夥計跑過來招呼他上了二樓，又給他撣衣服，又給他倒茶。他覺得選起來太費事，就叫那位老山東師傅給挑兩塊緞料，做夾袍。藏青和古銅。然後也沒問價錢，付了就走。
藍青峰沒有立刻回答。喝了口茶,「日本二月政變之後，我已經開始把北平的業務轉去了天津……這兒我只打算留個畫報。」
門兒開了。關大娘一身白色單褲褂兒站在他面前,「呦，是李先生……」她微帶笑容，清清爽爽的瓜子臉，沒擦脂粉，黑黑的頭髮，亮亮的眼珠兒。耳垂上倒是多了副墜子，淺紅的唇，滿滿的胸,「……裡邊兒請。」
李天然點了點頭，拿起了上衣,「另一件……我過兩天再來。」
他本來想上一下景山，從高處看看城，再去找馬大夫，一塊兒去吃個午飯。兩個人比較好叫菜。這幾天下來，一個人只能叫什麼刀削麵，最多一葷一素，再么就是炒肝兒、灌腸、乳酪什麼的小吃。一個人上大酒缸也沒多大意思。他昨天一時興起，在前門外鮮魚口的「都一處」，也就只點了個燒麥，還有在外橋頭上的「一條龍」，也只吃了回包子。過癮非常過癮，可是這種時候多個人，可以叫幾樣兒他們的炒菜。
天然搖搖頭。馬大夫喝了一口，取出了煙斗,「老西兒，五台人，十七歲參加了山西的辛亥革命，完後去日本念書……早稻田……完后跑了趟歐洲。回來閑了幾年，認識了馮玉祥……那會兒馮在北京當陸軍檢閱使……藍去給他做少校參謀，一直干到上校，干到北伐成功。馮將軍給蔣先生請去了南京……他這才退下來，沒跟去。馮玉祥很欣賞他，臨走升他少將，算是個禮吧……哈，只幹了一天少將就退伍了……在天津開辦了家『華北實業公司』……紗廠，麵粉廠，水泥廠，輪胎廠……他說是從衣食住行開始……老天，才不過八年，藍董事長成了一位民族企業家……」
他感覺到關大娘也略略有點兒不自在。她也沒去張羅倒茶，也沒請李天然坐，只是拉了拉她的小白褂兒,「一件兒好了，另一件還沒縫袢扣兒。」
李天然微笑點頭。
他用手一指長板桌上的紙包,「有兩塊料子，再給做兩件夾的。」
「爸！」房門口傳來清脆的一聲,「我回來了。」
「哪位？」
都進了客廳。李天然立刻感覺到這是個有錢人家。傢具擺設有中有九*九*藏*書西，有新有舊。很講究，可是不過分。不豪華，可是有氣派。
「今天晚上老班給我們做了幾道揚州菜。」藍青峰等上過了茶才開口，帶點山西口音,「希望你們胃口好，本來是為六個人準備的，現在就我們三個人吃……」
「藍蘭！」她父親沉住氣喊了一聲,「夠了！」
這幾天街上到處都是準備過八月節的氣氛。東單、西單、燈市口、王府井，到處都擺著月餅、兔兒爺、菊花、供果。還有賣風箏的，賣蛐蛐兒的。他星期三那天在前門外果子市，實在忍不住，一口氣買了一大堆沙果、蜜桃、石榴、葡萄、蘋果，害得他雇了兩部洋車回的家。
吃完了打滷麵，他回房閉了會兒眼。一陣蟬鳴把他吵醒。他下了院子，微微一笑。劉媽可真心細，已經給他擺上了，酒，冰，蘇打，全套。
「下了。」她也朝著鏡子回答。
東四九條三十號藍公館坐北朝南。大門口兩尊石獅子，兩棵大榆樹。李天然把車緊靠著北邊灰牆停。大門沒敲就開了。一位灰衫聽差領著他們穿過前院，過了垂花門，也沒繞迴廊，直跨內院上了北房。李天然覺得院子暗了下來，抬頭髮現上面搭著天篷。
「唉，都是他們兩個吵著要的……」藍青峰在經過西廂房的時候，叫聽差的進去取畫報,「在這兒上班……」他接過一疊畫報，遞給了天然，伸手拉著藍蘭，一直送他們出了大門，看他們上車。
「爸！現在不玩兒，等上課才玩兒？而且我也沒玩兒瘋！」她漸漸收回了誇張的語氣,「爸，我該怎麼稱呼這位李先生？」
前幾天幾乎霸佔了他腦海的那張日本圓臉，這幾天好像消失了。幹嗎今天就急著取大褂兒？回來快一個禮拜了，還沒去想該幹什麼。離初一還有半個多月。師叔會不會出現還不知道。見不著又怎麼辦？城也逛得差不多了。還有，總不能老在馬大夫家這麼住下去吧？帶回來那幾百塊美金又能用多久？怎麼就這麼急著去？又急著走？
正屋門口台階上等著他們的那個人，看起來四十左右，個子不高，長方臉，唇上短須，筆直地站在那兒。
都坐下了。聽差的過來給小姐上了杯茶，藍蘭舉起了茶杯,「Welcome back！」
兩個人的距離很近。李天然更覺得關巧紅的皮膚細，臉上線條幹凈分明。那雙亮亮的黑眼睛，在長長的睫毛下一眨一眨地盯著她兩隻正在忙的手，可是顯然感覺到了他的目光，面頰微微泛紅。
李天然點點頭。藍又接下去,「你還沒看過我們的畫報，北平第一家……待會兒帶幾本回去……還有，辦公室就在西廂房。」
「待會兒……九_九_藏_書給您打個包兒。」
「那這邊這個冀察政務委員會怎麼辦？」
「已經走西口了，上哈德門大街，接東四，他們住九條。」
他出了店門，上車。直奔南小街煙袋衚衕……心裡頭有點兒嘀咕，說是下禮拜，今兒才星期六。還不到四天。
「李先生不就很好嗎？」
「好極了……」馬大夫笑了,「請我們的英文編輯給翻譯一下。」
藍青峰很舒服地靠在沙發上,「還沒開學。這兩個多月簡直玩兒瘋了。」
「另一件明兒來取。」
是有幾道揚州菜。煮乾絲，清燉獅子頭。可是也有板鴨餚肉，干炸裡脊，栗子白菜，鍋塌大蝦。
三個人打發掉一小壇溫得剛好的花雕。回到客廳，茶几上已經放好了一壺茶。藍青峰等他們兩位分別洗了手，喝了口茶，才問李天然,「我們《燕京畫報》需要一位英文編輯，有興趣嗎？」
「好吧！」他坐在藤椅上，給自己配了杯威士忌。太陽已經斜得看不見了。天涼快了點兒。
三個人都轉頭。一個白衫裙，白短襪，白皮鞋，一身全白的小女孩兒跨進了門,「啊呀！馬大夫，您好！」上來和站起來的馬大夫吻吻面頰，再轉身彎下去親了親藍青峰的額頭。
馬大夫回來給了天然一杯威士忌加冰，坐到原來的小沙發上,「有什麼消息沒有？」
他們出了客廳，下了台階。馬大夫抬著頭問,「你們搭篷了？」
李天然沒再回頭，出了煙袋衚衕，覺得太陽很曬，一摸上衣，發現墨鏡忘了拿了。
四合院兒真是安靜。李天然坐在那兒，像是身在山中野廟。這麼小小一個院子，方方正正，天井那兒的樹有槐有榆有棗，都有三四個人高，魚缸里有魚，花盆裡有花。大門兒一關，外邊什麼雜音飛土都進不來。完全是個人的小天地。馬大夫這幢兩進四合院，雖然比不上王府宅院，可是大門也夠厚夠重。影壁，垂花門，配上那朱紅的迴廊走道，立柱橫樑……對，過幾天找房子也得找個小四合院兒。進出不打攪人，人也不打攪他。
「藍蘭是麗莎的學生，」馬大夫看著她，可是話是說給李天然聽的。李「哦？」了一聲。
「好，那就下禮拜一開始，先試兩個月，薪酬每月三十。兩個月後，如果雙方都同意做下去，則每月五十元，合適嗎？」
馬大夫先上了兩旁擺著好幾盆菊花的台階，給他們介紹。
馬大夫起身走到酒櫃。
木門還是半開著。他又有點兒尷尬，是叫還是不叫？他猶豫了一下，還是叫了,「關大娘？」
「李先生回來多久了？」
進了大門，瞧見院子南角有位太太在屋檐下頭生火，還有位老太太在旁邊兒說話。關大娘給介紹,「這位是李先read.99csw.com生，馬大夫家的客人。」又揚了下她那挽著半截袖子的手臂,「孫老奶奶，徐太太。」
「天就涼了，做件夾的跟件棉的吧。」
李天然站了起來。
「你覺得北平不保？」
所以，馬大夫一起床，他也起床。兩個人一塊兒吃個早飯，然後一個去醫院，一個出門兒上街。
「下過水沒有？」他微微抬頭問鏡子里的巧紅。
「挺好。」
這句話算是在問馬大夫和李天然兩個人。李天然沒有做聲。馬大夫說，「就糟在沒有。」
前院有了聲音，馬大夫回來了，進了內院，看見李天然在那兒優哉游哉,「你倒真會享福……嘿！新大褂兒！」他也沒坐，給自己倒了小半杯，從醫藥包取出一條「駱駝」牌香煙,「同事送的，你拿去吧……」一口喝完,「我去洗個澡。」
他走慢了，猶豫了一下，真忘記了？……
星期六那天，馬大夫一早去了醫院。李天然在屋裡收拾了一下，挑出一大堆衣服交給劉媽去洗。老劉跟他說現在廟會改用陽曆了。今兒二十六，逢六，白塔寺開廟，他想想算了，等東城這邊兒的隆福寺吧。
「不用，沒幾步路。」二人先後出了西屋。院里沒人了，關大娘送到大門口,「袢扣兒用幾天就鬆了。」
「那您慢走。」她手扶著木門。
他微微欠身,「另一件不急，不用趕……」
「就擺在那兒吧……反正也不過是南京東京之間一個暫時妥協。」
藍微微一笑,「我也是頭一回辦報。我們那位主編金士貽先生，沒來之前，也沒做過。」
李天然上了乾麵衚衕,「怎麼走？」
藍蘭高興地拍手。
他沒去逛什麼名勝古迹，什麼雍和宮、北海、天壇、太廟、中山公園，他路過都沒進去繞一下。他只是到處走，反正北平不大。師父早就跟他說過,「里九外七皇城四」，就這麼幾座城門，只是提醒他別忘了北京人管崇文門叫哈德門，管阜成門叫平則門，而且門見門，三華里。
「藍田不知道哪兒去了……剛才又聽楊媽說，藍蘭臨時給同學拉去看電影，招呼也沒打……蕭秘書趕不回來……」藍青峰一身打扮也是有中有西，淺灰西裝褲，深灰中式短褂,「哦……」順手指了指馬大夫身後,「喝酒自己來。」
「也成，你看著辦吧……」說著就撩起了大褂，從后口袋取出皮夾，拿出幾張鈔票,「不能叫你先墊，還有別的活兒……」他把錢放在桌上，用把剪子壓著,「還得再量嗎？」
「那我先拿一件。」
二人快七點動身。馬大夫換了身灰西裝，綠領結。李天然還是那套，只多了條紅色斜紋領帶。過二道門的時候，馬大夫把車匙給了天然,「你開。」
進了家門，九-九-藏-書正在掃院子的老劉抬頭,「今兒回來的早，吃了嗎您？」
「我看北平天津，河北綏遠察哈爾，都不保……天津租界還可以暫時躲一躲……美國有什麼消息？」
李天然朝著她們微微鞠了個躬，搞得這兩位有點兒不知所措。關大娘立刻補了一句,「李先生來取活兒。」說著就趕快請他進了西屋。可是都清清楚楚聽見那位徐太太，還是壓低了嗓門兒，跟老奶奶說,「您瞧瞧，還是自個兒來取。」
大伙兒全都笑了。李天然猜藍蘭大概十六七歲。一副大小姐的派頭，而且是洋派大小姐的派頭。打扮不用說了，一切舉止動作，連笑起來都和美國女孩兒差不多。
「不到一個禮拜……二十一號回的北平。」
短短几天，李天然的生活起居開始配合馬大夫的日程。他每天去「協和」，只有禮拜天休息。來家看病的不多，要預約。
「唉……就糟在有……丰台撤了，這你知道……我才又聽說，剛上任的川越大使，就這幾天，正在跟張群談判，還一再堅持廣田那三個原則。」
李天然不知道他指的都是誰，沒有做聲。馬大夫掏出了煙斗,「怎麼回事？」
「你就少說兩句吧。」藍青峰滿臉笑容。
李天然這才想起還沒吃中飯，一看表，都兩點多了,「廚房裡有什麼？」
「天然，李天然。」
劉媽可沒馬上就走,「這活兒……」
天然抿了口威士忌，看看也好，好歹是件正式工作，總比給人看家護院兒強。
李天然發動了福特，剛開始走，突然後邊一聲大喊,「Bye, T. J.！」他輕輕一敲喇叭。
「姓李……來取大褂兒。」
「給您打個鹵吧？」
關大娘伸手拉開了頭頂上的燈，從長板桌上取了一件深藍色大褂兒，「您試試……我替您拿這個包兒。」
他就這麼走。餓了就找個小館兒，叫上幾十個羊肉餃子，要不就豬肉包子，韭菜盒子。饞了就再找個地兒來碗豆汁兒，牛骨髓油茶。碰見路攤兒上有賣脆棗兒、驢打滾兒、豌豆黃兒、半空兒的，也買來吃吃。都是幾年沒見著的好玩意兒。
李天然微微點頭，心中覺得非常坦然。既然姓藍的如此直爽，就希望此人可靠。
大街上還很熱鬧，也許是快過節了，也許是天兒好。一進九條就安靜了下來，一陣陣蟬鳴傳進車內,「奇怪，都快中秋了，還在叫……」馬大夫伸手一指,「三十號。」
李天然也坦白回答,「有，可是沒做過。」
天下沒這麼容易就謀上個職位的吧？這就算雇了？李天然知道是馬大夫事先打過招呼，可是……「既然您這麼說，那我就接受了。」
她扣上了，轉身一指後面那張大鏡子,「您站這兒瞧。」
「你怎麼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