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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無覓處

10、無覓處

德玖回憶他上回來的時候,奉軍才入關,北京還叫北京,用的還是銀元。可是就連那回,天橋幾家他有過來往的鏢局子都已經關門了。連有了三百多年歷史的「會友鏢局」都在民國十年關了張。幾位有點交情的鏢師鏢頭,也早就沒鏢可走了。不是給大戶人家護院,就是給大商號看門。有的在天橋、隆福寺、白塔寺、護國寺的廟會下場子賣藝,有的棄武經商,開了茶館飯莊,有的去跑單幫,闖關東,有的甚至於淪落到給巡警跑腿。
「來了,還買了燒餅果子,小焦油炸鬼,熬上了粥。」
「這還早?」
天然還是沒接下去。等二人上了朝陽門南小街,他才問,「您打算上哪兒去?」
「咳……要不是咱們眼前有事未了,倒是可以去會會這批小子。」
李天然目送著師叔消失在大街人群裡頭,背著大包袱去了藍府。
「這麼大早兒?」
「好,我十點來。」
「先請屋裡坐,我這就好……」關巧紅正蹲在她西屋門口檐下,就著一個大臉盆洗頭。老奶奶在旁邊提了把水壺給她沖。她一偏頭,看見了德玖,「呦,還有客人!」就急忙擰乾了長長烏黑的頭髮,用條毛巾給包住,站了起來。
「我是說這兩天您在外邊兒聽見什麼。」
「哦?」
那張日本圓臉,那張六年前近死之剎那最後瞄見的日本圓臉,是如此之熟悉,又如此之陌生。西四牌樓一閃而過之後,李天然每次上街,只要經過像是一家日本洋行,就會進去繞繞,探兩眼。可是,一個多月下來,那張日本圓臉,就像天上一團雲朵一樣,早就不知道給風吹到哪兒去了。
「明天?成,幾點?」
「我倒是挑著看了幾場耍把式的,有個崩鐵鏈的氣功不賴,還有個『彈弓張』打得也挺准。可是大部分都只說不練,全在那兒賣什麼『大力丸』……場子上倒是掛著『以武會友』的布旗,也只是個招牌……沒人上去比劃。」
這樣在東城西城跑了十幾天也沒聽見什麼要緊的。這還不算,德玖說他走了幾趟天橋,還把他走得心情萬分沉重。
「非常高興。」李天然站在老金桌前微微一笑。
「你那些照片兒都好極了……」金主編彈了一下煙灰,「有這麼精彩的圖片兒,文章不妨再短點兒。」
徐太太走了,他接了下去,「天然,你這個日子可太好九_九_藏_書過了,菜有人買,飯有人做,衣服有人洗,屋子有人掃……」
德玖打過招呼之後就沒再言語。
他足足看了三分鐘。只見上半身。西裝。可是那張圓臉!
「徐太太來了?」
德玖感嘆萬分,什麼「新世界」,「城南遊藝園」,「水心亭」,這些他從前逛過的場所全不見了。戲園子,說書館,落子館倒是跟從前差不多,只是一個個都更顯得破破舊舊,「我在棚子口上瞄了瞄,裡頭黑乎乎的,那些大姑娘一身破破爛爛,紮根兒綢帶子就上台……說是穿破不|穿錯……可也太寒磣了……」
「我看今天有好太陽,又沒風,才洗頭,就叫您給碰上了……」關巧紅越說越不好意思,說得李天然也有點不太自在。他只好打了個岔,「小心著涼。」
二人一前一後拐進了窄窄的煙袋衚衕,再右拐到了那扇半掩著的木頭門。
「您饒了我吧,」天然也笑了,「日子好歹總得過……我該去上班兒了,」說著站了起來,「哦,先跟我去個地方。」
「我明白。」李天然輕輕嘆了口氣。
幾天下來,不論上帶樓帶院的大茶館,還是只有幾把破椅子板凳的小茶館,不論是一壺茶一袋煙獨佔一個雅座,還是跟幾個人合用一個散座,他可見了不少人。李天然聽了,更覺得自己沒什麼閱歷。
「總得吃得住吧。」
李天然掏出來三十塊錢,遞給師叔,「您先拿著。」
十幾天下來,德玖說他一個熟人也沒見著。跟幾個練武的打聽沒幾年前還有點名氣的一位鏢師,也都只回說,好像有這麼個人。哪兒去了?不知道。
是他嗎?是他!絕對是他!
「打裁縫那兒來,待會兒家裡去。」剛說完就有點後悔。上次一句話沒回好,惹得她生氣,還賠了不是。可是他再看,臉蛋胖胖的小蘇還帶著笑容,就補了一句,「做了幾件棉袍兒。」
李天然在師叔一搬進來就約了馬大夫過來吃飯,讓他們兩個見面。那天晚上,三個人喝著白干兒,各抽各的煙,聊到半夜。德玖有點激動,正式感謝馬大夫拯救了他們太行派第三代掌門……
前排站著五個人,後排站著六個人。是後排左二那張日本圓臉吸住了他。
什嘛?!他立刻翻回上一頁,又再細看這句說明上面那張照片。
天然沒接下去。
他老遠就瞧見大門口https://read•99csw.com前榆樹下頭停了部黑汽車。大概是藍青峰迴北平了。車子漆黑明亮,是部Packard。長貴正在那兒清洗,看見了李天然,彎腰笑著問候了一聲。
「人也不錯。」
李天然拿起電話,「喂,哪位?」
院里沒人。他進了西屋。師叔在那兒喝茶看報。
難道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
好,先不找金主編打聽。這小子有點兒輕浮,有點兒貧嘴。反正現在確知日本圓臉在北平就好辦了。才不過兩個多禮拜前的事,總能打聽出來。
一鼻子臭味兒不說,沿街到處都是地攤兒,修皮鞋的,黏扇子的,鋸碗兒的,剃頭刮臉的,磨剪子磨刀的,賣估衣的,打竹帘子的,捏泥人兒的,吹糖人兒的,編柳條筐的,焊洋鐵壺的……「也沒人管,愛擺哪兒就擺哪兒!」
他全身發熱,深深吸了幾口氣,連著喝了幾口茶,又點了支煙,心跳平靜了下來。
「去看看,說不準兒住上幾天。」
李天然看她微笑著回她桌,放了點兒心,喝了口茶,把薪水袋擺在一邊,掏了支煙點上,隨便翻著面前一疊畫報。上星期交了五篇,暫時不用愁。
李天然知道師叔跟他一樣急,只是不露而已。他也知道,雖然小時候跟著師父在外頭跑過幾趟,而且現在又是他在掌太行派之門,可是還是算是初入江湖,還有點兒嫩不說,北平他也不熟。爺兒倆不用說也都知道,這師門血債不光是掌門人的事,可是天然也明白師叔這句「這事急不得,急也沒用」又是實話,又是門中長輩對年輕掌門的規勸。
李天然他們等到裡頭說了聲「請進來吧」才進去。屋裡有股淡淡的桂花香。
德玖半天沒言語,悶聲喝茶,「這事急不得。」
李天然掛上了電話,弄熄了煙,靠回椅背,有點納悶兒。能有什麼要緊事?還是董事長主動來約?
「這事急不得……」過了會兒,德玖又補了一句,「急也沒用。」
李天然又看了一遍。沒有,報道沒有提到任何其他名字。他翻到頭版,是上禮拜十月三十一號星期六那期。
還不到八點,李天然給院子里說話聲吵醒了。洗完弄完,他披了件睡袍,點了支煙,出了正屋。
他弄熄了煙,不由自主地看了金主編一眼,真想馬上衝過去問他這張照片是誰拍的,上read.99csw.com面都是誰,尤其後排左二那個日本圓臉是誰,叫什麼名字,怎麼會在這種正式場合出現……
逛天橋的人也變了,可是他也說不上來這種變是好是壞。有西裝革履的少爺,有奶媽跟著的小姐,有穿著校服的學生,還看見兩個童子軍……
關巧紅已經穿上了一件白短褂。李天然給介紹說是他「九叔」,麻煩她也給做件絲綿袍兒。
可是他說這回去天橋,可把他嚇了一跳,剛在正陽門大街和珠市口拐角下了電車,就讓黑乎乎的人群和灰土給吞了進去。
「關大娘!」
短點兒更好辦……「圍棋聖手吳清源返國」……師叔像是聽到了什麼,要不幹嗎去通州?……「(本市)某七爺妻在滬提起離婚,條件索回妝奩費三萬元」……他老人家這一個多月下來究竟探聽出來些什麼?……「本市開演偉大影片《仲夏夜之夢》之兩幕」……就算瞄到了日本圓臉,又表示什麼?……「(本市)羡慕世運代表一球員之某女士,見報我國代表遠征柏林結果,全軍覆沒,竟怒而改嫁某文學家,謂棄武就文」……至少表示這小子沒死,而且還在北平……「梅蘭芳由津返平」……北平究竟有多少日本人?……「天寒了,近來,天氣漸冷,已到深秋時候,夜間非毛氈不暖,晨起風冷如剪,偶爾不慎,感冒至易,是以居家出門,應備虎標萬金油,八卦丹等良藥,以防不虞」……巧紅是比丹青豐|滿一點兒,那烏黑長長的頭髮……「余漢謀代表蔣委員長為朱執信先生銅像行奠基禮」……那濕濕貼肉的白坎肩兒……「魯迅所遺之家屬:弟建人,子海嬰,夫人許廣平」……那鼓鼓的胸脯……「雙十節宋哲元委員長在北平南苑舉行閱兵禮」……那黑黑的腋毛……「冀察當局和日本簽署《中日華北航空協定》」……那——
「她的活兒不錯。」
可是德玖又說了,「人好就好。」
李天然坐下來倒了杯茶。徐太太進屋問,「煎個蛋?」他看了看師叔,說好。再等她出去了才問,「有什麼消息?」
「麻煩您來九條。」
李天然微笑點頭,過去先把包袱放在他椅子上。
德玖放下了報,摘了老花鏡,「小日本兒又在演習……」
他進了西廂房辦公室,瞧見金主編在那頭向他招手。正埋頭寫什麼的小蘇,抬頭招呼,「這是打哪兒來https://read.99csw.com?嘿!新棉袍兒!」
「吃沒幾個錢……住?五台山來的,還怕哪個廟不給個地兒睡?」
這麼安靜整齊的宅院,每天有人來伺候,德玖就說,「我這輩子也沒享過這種福。」可是說是這麼說,該辦的事還是得辦。德玖每隔一陣,就向掌門交代他幹了些什麼。
還不到十點,天很好,路上挺熱鬧。他們溜達著朝南走。剛過了內務部街,德玖仰頭看了看一道牆後頭幾棵大樹,「天可真涼了,棗樹葉子全都沒了,那邊兒那棵核桃樹的葉子,也快落乾淨了……」
「全好了,本來還說請徐太太給您捎去,」她的聲音平靜了點兒,「過來試試……」
「是啊,咱們這就是去給您做件絲綿袍兒。」
有剛趕完早市的,有寫字算命的,有提籠掛鳥兒的,買房賣地的,有車行里的,櫃檯上的,一大堆成天沒事兒乾的,一個比一個能說能聊,一個賽一個的嘴皮子。德玖說他連口都不必開,就聽了亂七八糟一大堆瑣事。誰做買賣賠了本兒啦,誰要租個四合房啦,誰又打了誰啦,誰要分家啦,誰家小子要娶誰家丫頭啦,誰賣了鐲子買煙土啦,誰要辦個紅白喜事兒啦,誰家夜裡給人偷啦……
他們初一在廢墟碰了頭,又在夜店深談之後第三天,德玖住進了小跨院。
「通州?」
李天然推開了門。德玖後頭跟著邁了進去。
「還有什麼?」李天然添了些茶。
門口一聲咳嗽,徐太太探了半個身子問晚上想吃什麼。李天然看看師叔。德玖笑了,「剛喝過粥,吃了燒餅果子,兩個雞子兒……我說就吃麵條兒吧。」
「早上十點。」
電話鈴聲使他一震。他看見小蘇接了,嗯了幾聲就朝他一喊,「李先生,電話。」
「挺像樣兒的。」
他在這張相片上下左右找了找,除了「冀察當局和日本簽署《中日華北航空協定》」這個說明之外,下邊還有一行字:「前排左二,宋哲元委員長。左三,日本駐天津總領事堀內干城」,和一小段報道:「中日雙方於十月十七日在北平簽署《中日華北航空協定》,並於二十三日合組惠通公司,負責華北航運,資金五百四十萬元,中日各半。」
李天然脫了皮夾克,套上了新棉袍,一下子全身暖和了起來,也就沒再脫。等關大娘給德玖量了量身子,李天然跟她借了個包袱皮兒,把另一件棉袍和絲https://read.99csw.com綿袍兒和穿來的夾克給包上,再又塞給她二十塊錢,就和師叔離開了。
「好些朋友都在跟我打聽『木子』是誰。」金士貽一身灰西裝,紅藍領帶。靠著椅背,滿臉笑容,「怎麼樣?高興吧?」
他搬進來第二天就一連好幾天,每天一大早就去外面泡茶館,有時候還先泡個澡堂子。德玖笑著說,「可真是裡外一塊兒涮。」
她上身只穿了件白坎肩兒。雙手按著頭,露著兩條白白的膀子,和夾肢窩下那撮烏黑的腋毛。胸脯鼓鼓的。微濕的坎肩兒貼著肉,「真對不住,太不像樣兒了……」說著就跑進了屋。
他把《燕京畫報》那一頁撕了下來,疊上,跟薪水袋,香煙洋火,一塊兒揣進了棉袍。
「全變了……連票號銀號都在賣什麼『航空獎券』。能叫我想起從前那會兒天橋的,是在地攤兒上喝的那碗牛骨髓油茶,跟『一條龍』吃的那籠豬肉白菜餡兒包子。」
德玖等天然換了身衣服,一塊兒出的門。
「成,再短點兒就是了……」他等了幾秒鐘,發現金士貽沒別的話了,就回他桌上,又把包袱移到地上,坐了下來。小蘇過來給了他杯茶和一個信封,「這個月的薪水……對了,剛才問你也不理人。你是打哪兒來?還是上哪兒去?背了這麼大個包袱?」
「李先生?」關大娘的聲音從院里過來,「自個兒進來吧!」
「沒什麼了……」德玖喝了口,「哦,倒是聽說西城那邊兒這幾年不很安靜……有批人,不像是什麼地痞流氓,是玩兒大的,搞煙土走私……天橋那邊兒的白面兒房子,全靠他們。」
自從他這次剛回北平就在西四牌樓那兒瞄到那張日本圓臉之後,他和馬大夫談過幾次。一次比一次失望。他們也只能推測,這個圓臉多半是個日本浪人。只有這種人才會跟一個武林敗類混在一塊兒。而且只有朱潛龍這種為非作歹,給趕出師門的武林敗類,嫉和妒燃燒成恨,又自知無法憑真功夫來發泄,才會勾結一個異族敗類,以洋槍子彈來暗殺自己師父一家。
「在哪兒?」
李天然心裏無限感觸,這麼大年紀了,聽到有人為非作歹,他老人家那股行俠仗義的作風就自然地流露出來。
「用不了這些。」德玖只取了張五元的。
「我是藍董事長的蕭秘書,董事長說明天不上班兒,沒事兒的話,想約您見個面兒。」
「想去通州走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