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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春餅

30、春餅

那天晚上她那番話,讓他又溫暖又擔心。好在沒幾天她就要回洛杉磯了。
「唉……過年還不就是這麼回事兒。像我們家,能跟兒孫一塊兒過,已經是修來的了。」
他很快覺察出來,馬姬是在向他表明她西山那些話是真心話。可是羅便丞這小子是在得意。天然一開始真想把他們兩個趕出去。可是沒一會兒又發現這小子在得意之餘,的確在戀愛。李天然十分感嘆。這麼快!可能嗎?當然可能。丹青和他也許不算,那是青梅竹馬。可是他自己頭一回看見巧紅,不也是這樣?
「各位問結果怎麼著?……有詩為證……」他又打住了。
「可得有錢啊……」徐太太站了起來,「聽我兒子說,有人把房子把地都給賣了不算,連媳婦兒也給人了……」她把盛薄餅的籠屜擺回了灶邊。
「晚上都沒應酬吧?」
天開始黑了下來。家裡什麼吃的也沒有。師叔也沒影兒。他又披了大衣上了南小街,吃了碗羊湯麵,算是打發過去了。回家收拾了下,喝了杯酒,泡了半天熱水澡,又喝了兩杯,才去上床。
「知縣?是個官吧?」
巧紅西屋黑著。他輕輕敲了兩下窗,房門接著開了。火燙、光滑的身子上來緊緊纏著他,「這幾天……」聲音沙沙啞啞的,「可真難熬……」
「我要考羅便丞……天然,你知道也不許說,」馬姬已經自己笑了,「這是給又懂英文又懂中文,又跟得上時髦的人猜的……」
他瞄了巧紅一眼。她沒說話。
羅便丞還是那幅傻相,「很好,大耳朵縣令,大耳令……笑話在哪裡?」
「他非常忌諱,就上奏老佛爺……馬姑娘,再跟羅先生說說,老佛爺是誰……好,袁世凱上奏老佛爺,請求把『元宵節』改成『燈節』,還要把『元宵』改叫『湯圓』……」
「誰?」
就他們三個在大笑。德玖,徐太太,巧紅,都莫名其妙。
「睡吧……哦,你想了沒有?」
「好,有詩為證。您說。」馬姬忍不住了。
「市面兒上?」
他回屋跟師叔說了,接著打了個電話給馬姬……請她帶羅便丞晚上過來吃卷餅。藍蘭不能來,又一個同學過生日。
「羅便丞,」馬姬走了過來,「劉備是誰,你知道吧?」
他趁客人還沒到,上東四去買了幾盞燈。上元節已經過了一天,可是街上比除夕那天晚上還擠。有家賣元宵的鋪子正在放煙火,快過去了,沒看出放的是什麼。四周的人還在叫好。李天然在人群里擠了擠,買了四個紗燈。什麼「大鬧天宮」,「武松打虎」,「草船借箭」,「紅樓二尤」,畫得又細又好。回到家,都點上了蠟,掛在北屋游廊下頭。
「吃元宵,給你們說個損袁世凱的元宵故事……」德玖像說書的似的,慢慢開始,「『元宵』二字,念起來像『袁消』……天然,跟羅read.99csw•com先生說……」
羅便丞當然傻眼。徐太太和天然也想不出。結果是馬姬和巧紅同時出口,「『春秋配』!」
他們快到半夜才走。外邊兒還響著炮。衚衕里還有煙味兒。羅便丞有車,說送三個女的回家。李天然分給他們四個人一人一個燈。
德玖拿著一份《世界日報》進了他屋,遞給了他。果然,山本的消息上報了,說山本將率領一個經濟合作團訪華,定於三月二號抵達北平。
「讓我想想……」天然下了床,「反正不能白還。」
「我有一個……」半天沒說話的德玖,也興緻來了,「可要懂點兒戲才能猜。」
都懶得下廚房。回家路上買了一大堆熟食,將就著吃,足可以應付到徐太太回來了。
馬姬說了說。
羅便丞直扯馬姬的手。她說了半天,他還沒聽懂,可是也跟著傻傻地笑了。
李天然發現馬姬在那兒偷笑,也不言語,在等他解釋,也知道座上幾個人,只有他能解釋,就慢慢開始,「中國現在講究用外國名詞,像什麼哈羅、密斯、密斯脫、摩登……還有什麼咔嘰、法蘭絨、陰丹士林,這些你知道?好!『大耳令』是另外一個……你連著,快點兒念念看——大耳令,大耳令,darling!」
徐太太、巧紅、馬姬都在笑,只好由天然負責翻譯。
天然拍了拍她的手。接壁房上傳過來幾聲貓叫。
巧紅站在院里,一身藏青棉袍兒,一舉兩手的盒子,「元宵……山楂,桂花,棗泥,黑芝麻。」
至於他是老幾,由他出面,天然想了想就沒再去想了。
全是羅便丞在說話。馬姬在沙發上安穩地靠著他,滿臉幸福的淺笑。
「好!」德玖捋著下巴上的鬍子。
「從我那兒……半個晚上談的都是你。」羅便丞爽朗地笑。
「三國時代的英雄。」
羅便丞一口咬了小半截,嚼著吞著,「Mmm……很像burritos,」又兩口吃完了整個春餅,「可比那個好吃。」
「那不知道……關外,口外,北平這邊兒也有車過去。」
「對,所以……『劉備做知縣』,謎底是……我說是打個流行名詞,所以謎底是『大耳令』……大耳朵縣令。」
馬姬和巧紅過來給每個人端了碗小米兒粥,上了盤鹹菜。
他打西直門進城。店鋪都開市了。街上又擠又亂又吵。還有不少孩子們在那兒到處放炮。
「耳朵很長。」
「好,天然,」馬姬坐了下來,一臉鬼笑,掏出了口紅,「該你跟關大娘說了。」李天然心裏非常舒服地尷尬著,瞪了馬姬一眼。師叔,徐太太都在場,「改天慢慢解釋吧……不容易說清楚。」
徐太太倒是守信用,正月十六號那天下午就來上工。意外的是,巧紅也一塊兒過來了。
「沒有……」他搖搖頭,「我當然想進去看看,可九*九*藏*書是找不到什麼人帶我。」
他注意到上一期畫報封面又是唐鳳儀,還是泳裝。老天,還是正月。裡頭還有段消息,說她在北京飯店的珠寶櫃檯開張。金主編真是會捧卓十一。
好在聲音很低,走在前頭的羅便丞聽不清楚。也好在外邊很黑,看不見他一臉羞相。
「音同字不同……馬姑娘,這回你來……」
羅便丞也在聽,忍不住插嘴,「就我所知,平津兩地和通州,其實整個華北,所有的煙毒走私,都給日本浪人、高麗棒子、地方上的痞子流氓給包了……這還不算,我去年在通州,就聽說有家『國際』,還有家叫『日華』的貿易公司,在公開販運。」
「挺好……」徐太太也不用勸了,自個兒舉杯抿了一口,「就是土膏店,白面兒房子,越來越多,沒兩條街就一家兒。」
「趁潛龍的事還沒著落,咱們趕快把這小子的事給了了……」
羅便丞大聲叫了起來,「耶穌基督!這叫我怎麼猜得出來!」
天然也沒心情寫稿。年前交的幾篇可以湊合一陣了。上班也就是來坐坐,喝杯茶,看看報。
「老師沒教你?……兩耳垂肩……明白這個意思嗎?」
徐太太起先一直在忙,沒注意到李天然在幹什麼。巧紅立刻明白了。
「你去過沒有?」天然問羅便丞。
「您說。」
德玖打住,等天然和馬姬輪流解釋給羅便丞聽。
羅便丞左想右想,一臉傻相。
「明還暗還?」
「哪件事?」
「不行也得行,」馬姬把碗推到他面前,「這是在填你肚裏的縫兒……喝完了這半碗小米兒粥,你才明白什麼叫飽。」
李天然心情有點起伏雜亂。這幾天跟馬大夫他們游山,又短,又美,又一閃而去,但是也隱隱知道,往後再沒有這種日子了。
羅便丞慢慢喝著粥,「聽我老師說,燈節要猜燈謎……你們誰會?我可一點兒也不懂。」
轟地一聲全笑了。
「快吧?……」麗莎突然一喊,「榆樹都長芽了,雪還沒化。」
他這幾天上班還是定不下心。朱潛龍的事兒就是梗在那兒,吐不出,咽不下。這還不算,沒幾天就正月十五,徐太太一過了節就回來。怎麼再去找巧紅?老奶奶年高耳重,可是徐太太就睡在對屋,就隔了個小院子。
「『劉備做知縣』,打個流行名詞。」
他們上了車,馬姬搖下了窗,「取棉襖的時候,我才明白過來怎麼少了一枝……Good Night.」
還有,刀該怎麼還?確實沒錯,盜劍容易還劍難。個人栽跟頭是一回事,現在擺明了是為武林出口氣,搞不好的話,他的罪過可大了。
「很好,那知縣呢?」
「你們誰知道價錢?……」羅便丞問,見沒人回答,就接了下去,「通州那邊我不清楚。北平這兒是一兩大煙一袋面……當然……」他鬼笑了https://read.99csw.com兩下,「女招待另外算。」
巧紅給換了盤筷,上了元宵。德玖說他有個笑話。大伙兒吃著,吹著剛炸出來的元宵,催他說。
李天然不想在羅便丞面前露出神色,就轉了話題,「你們從哪兒來?」
「好極了,」羅便丞一拍胸膛,「那就是我……你說。」
他們來了。天然給羅便丞介紹,就說德玖是他九叔,關巧紅是徐太太的朋友。
「是個『日』字。」徐太太還是說了。
「怎麼還?」
他們兩個用小銀匙分吃了個在外頭窗沿上冰了好幾天的凍柿子才起身。下了院子,天然給馬姬披大衣。她自然地挽著他,輕輕在他耳邊說,「原來是她。」
一陣門鈴把他吵醒……快十二點了……他套了件棉袍去開門。是羅便丞和馬姬。
「你說。」
李天然真想頂他一句,可是沒有,讓進大門,回到客廳,取出了威士忌,「沒吃的,連花生都沒有……除非你們要吃凍柿子。」
天然很快決定了,「那就多準備點兒,我找幾個朋友過來一塊兒吃。」他又瞄了巧紅一眼。她還是沒說話。
她提著四個盒子,徐太太挽著兩隻菜籃兒,「您不講究,可是節總得過過……」
天然倒是每天都收到馬姬的電話,報告他們的節目……去逛了什麼廠甸,大柵欄,故宮,雍和宮,南海,中海,北海……還有什麼六國飯店舞會,義大利公使館晚宴……又說她在教羅便丞抖空竹,一早還帶他去看人遛鳥兒。還說天然送他那幅九九素梅圖,還擱在那兒,有十幾天沒描了,等於白送……
「得露兩手。」
「呦?……」徐太太一下子抬頭才發現案桌都擺好了,旁邊還擠著六把椅子,「怎麼在這兒吃?……地兒這麼小,又油。」
爺兒倆出去吃的。德玖也沒提他這幾天上哪兒去了,只說前門外那個家的確是潛龍的元配。兩女一子,大的才六歲。還有,東宮門口停過一部大汽車,在那兒過的夜。沒看見潛龍。車沒法兒跟,也追不上。
「只是……」她又擰了他一把,「往後不能同時討好兩個女人。我還以為你出去是給我買炮仗,原來你是去給人家送花。」
他想了想,搖了搖頭。
「在屋裡頭。」
馬姬今天居然盛裝,打扮了起來。修長豐|滿的身上一套黑絲絨衫裙,高跟鞋,披著豹皮大衣。臉上也是赴宴的化妝,相當濃。李天然給搞得有點兒不好意思叫她在廚房裡吃。馬姬可完全不在乎,一進廚房就叫了聲「關大娘」。還立刻解下來她頸上套的一條細細的金項鏈,繞到巧紅脖子上,還親吻了下巧紅的臉,把巧紅羞得面頰通紅。
「就是要他命……殺殺他威風。」
李天然也想不出,「你就揭了底吧。」
「還有誰有?」羅便丞又問。
「所以北京有那麼幾年,不許說『元宵』,只許說『湯圓https://read.99csw.com』……連咱們現在吃的這種炸的,也得叫『湯圓』……」
馬姬轉頭咬著耳朵解釋給羅便丞。李天然注意到這小子聽著,聽著,臉上露出了一副壞相。馬姬死盯了他一下才收了起來。
「哦……總得領教一下吧……」天然慢慢往裡屋走,「照咱們的規矩……過兩天去給他下個帖子……」
巧紅繞了條圍裙在案頭擀麵,徐太太在爐子那兒烙。馬姬坐在羅便丞旁邊,教他該怎麼把一盒兩個餅給扯開,怎麼攤在盤子上,怎麼先抹黃醬,先加什麼,再加什麼,加多少,最後在上頭灑了點餎盒跟油渣兒,又教他怎麼卷,怎麼拿著,怎麼咬著吃。
「結果怎麼著?」德玖又打住,等大伙兒問。
他發現羅便丞有點看呆了。難怪,巧紅今晚這身藏青棉袍兒,更顯得體態勻稱,皮膚潔白。羅便丞偷偷在天然身邊耳語,「比夏娃還吸引人。」
「九爺在嗎?」徐太太往廚房走。
天然解釋了一下。
「我知道!」徐太太在爐子那邊兒炸著元宵,叫了起來。
其實城裡的雪已經化得差不多了,只剩下路邊牆根,背風暗角那幾處發黑的雪堆。李天然在他家門口下車,謝了他們。望著馬姬把那部老福特開出了衚衕。
馬姬高興地回身一摟巧紅。巧紅也高興地握著馬姬的手說,「我也有一個,不知道算不算燈謎,反正是個字謎就是了……射一字……『畫的圓,寫的方,冷的時候短,熱的時候長』。」
爺兒倆回到上屋。德玖直搖頭,「馬大夫的閨女兒生在這兒,長在這兒,還湊合,可是你叫那個美國小子猜謎,不是要他命嗎?」
「這麼早就睡?」
「叫我?」
李天然知道自己的臉紅了。他舉杯喝了口酒,沒去接話。
「那好,我叫了關大娘來幫個手……晚上給您做春餅。」
「是個官,也叫縣令……記住這個令字。」
「有詩為證:『八十三天終一夢,元宵畢竟是袁消』。」
「您有什麼打算?」天然在床上坐直了。
馬姬用圍裙擦著手,衝著羅便丞,「劉備身上有什麼特徵?」
天然先注意到她上身那件新的藏青絲棉襖,才又注意到她頭上還別著一枝石榴花。
「下午才取回來的……」她扯了扯袖子,「那位關大娘可真美……」然後微微一笑,用手一摸頭上插的絨花,「她也別了一模一樣的一枝。」
「『冬夏求偶』……射戲目。」
李天然這才明白了,用肘一頂羅便丞,「笨蛋!這是馬姬在叫你!」
李天然很感激馬姬這份心,又明白又體諒巧紅目前的處境。她幾乎不露痕迹地先過去請徐太太教她烙餅,把位子讓給了巧紅。沒一會兒又拉著巧紅過去幫忙,叫徐太太坐下來吃。本來不肯上桌的徐太太,這麼一折騰,再一張餅、一小杯威士忌下去之後,也不用別人說,自個兒就坐下來了。
羅便丞瞄九_九_藏_書著天然。天然搖頭苦笑,「別看我,是在考你。」
德玖又給徐太太添了點兒酒,「通州的年過得還好?」
羅便丞早就跟徐太太混熟了,跟德玖三句話之後也熟了。李天然覺得這些駐外記者真有本領,跟誰都能聊。
金主編這幾天應酬不少。桌上一大堆帖子。幾次在辦公室進出,都有點兒醉醺醺的。小蘇剛好相反,除了說了聲「您過年好」之外,就沒怎麼說話。
「那當然。」
天然一瞄馬姬,見她極其輕微地一搖頭,才放下了心。
「那不算,我跟您說過。」巧紅抗議。
天開始黑了。徐太太跟巧紅,一個在和燙麵,一個在弄餅菜。案桌上擺滿了碟盤。黃醬,蔥絲兒,醬肘絲,熏雞絲。那些要等吃的時候才炒的,也都洗好切好了。韭黃肉絲,菠菜粉絲。就雞子兒還沒打。火上正熬著一大鍋小米兒粥。
李天然說沒。
他回到屋裡,只猶豫了片刻,就換了身衣褲,出了門。
「不行……」羅便丞用手一劃他喉嚨,「吃到這兒了。」
還是李天然,趁徐太太在灶那邊忙,緊接著說了句,「收了吧。」她才輕輕謝了馬姬,又把鏈子塞到領子下頭。
李天然知道待會兒吃的時候,怎麼坐,是個問題。徐太太不上桌兒,巧紅也絕不上。他想了會兒,覺得馬姬他們不會在乎,乾脆搬幾張椅子,就在廚房案板上吃。
天然和德玖也灑了點餎盒跟油渣兒,發現這麼咬起來吃起來,還帶點酥脆油香。一問,才知道這是巧紅家裡的吃法。
「可不是……」徐太太接了下去,「什麼都有,我是叫不上名兒,可也知道什麼雲土、高麗煙、紅包兒……差不多天天兒都有駱駝隊進城。」她又抿了一口,「這回我聽我兒子說,北大街兒上,還有魚市口兒那頭兒的煙館子,還雇了一大堆姑娘,叫什麼女招待,替客人燒,還陪客人抽。」
「結果怎麼著?」大伙兒一塊兒問。只有羅便丞呆呆傻傻地坐在那兒。
「還有誰?」馬姬擰了下他胳膊,「實在漂亮,這是真心話……非常可愛,這也是真心話……我更替你高興,這更是真心話。」
「這麼吃熱鬧……過節嘛,」他開了瓶威士忌,「也省得跑來跑去上菜。」
「我有一個,」馬姬在水槽那兒沖洗碗筷,回過頭來說,「前天才看來的……嘿!天然!在你們《燕京畫報》。」
才這麼一會兒,羅便丞已經忍不住了,「我前天上午參加了日本使館的記者會……那個助理武官說,山本下月初來北平,擔任冀東自治政府的經濟顧問……記得那個傢伙嗎?祖傳的武士刀叫人給偷了?」他偏頭向馬姬介紹這個人。
「煙都打哪兒來?」
快六點,老奶奶屋裡都亮燈了,他才翻牆回的家。一直睡到下午三點多,還是隱隱聽到客廳里有點動靜才醒的。
在山裡住,真忘記了時間。回去那天,都二十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