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時分，公蠣終於跑不動了，俯在新中橋的欄杆上。喘著粗氣道：「錢已經還給那個傻子了，你到底想怎麼著？」

張阿財頭也不回，道：「不知道！」他本是頭一次來洛陽，確實不知道。

恰巧一群身姿曼妙的女眷從橋上走過，公蠣挺了挺胸脯，擺出一個最為冷峻的表情。幾個年輕女子見畢岸相貌英俊，都放慢了腳步淺笑低語，掩面偷看，卻對旁邊的公蠣熟視無睹。公蠣妒恨不已，高聲叫道：「你欺人太甚！我不活了！」高高躍起一頭扎進洛水，很快便給湍急的水流淹沒。

公蠣一邊低頭疾跑，一邊掂量著手中的荷包，小臉笑成了一朵花兒，突然脖子一緊，被人從後面拎了起來，瞬間頭暈目眩，手腳亂舞，荷包啪一聲掉在了地上。

周圍瞬間有些安靜。那些常年在碼頭上搬運貨物的腳夫都認得這二人：胖的那個諢名胖頭，矮的那個人稱小矬子，是南市有名的小混混，年紀不過十七八歲，整日里無所事事，吃喝嫖賭、打架騙人，又愛作弄人，雖說不上什麼大奸大惡，但著實難纏，整個兒潑皮無賴，官差也拿他們沒個法子。

胖頭和小矬子跑遠了，公蠣從車底鑽出來，撓頭了半晌，哀求道：「要不……阿叔你能否……」張阿財心中一緊，不由捂住了荷包，卻聽他繼續道：「您能否幫我跑趟當鋪？」

小矬子一邊四處尋找，一邊惡狠狠道：「一個小子，賭錢輸了，竟然賴賬。」氣惱地用木棍敲打停靠的馬車，卻剛好便是那少年藏身之地。旁邊的張阿財眼睛溜溜地看向篷布，思量著要不要告密討好下這兩個混混。

公蠣故作戒備，扭頭對已經看呆了的張阿財道：「同鄉阿叔，我看你是好人，不如你替我跑一趟，換了銀兩我給你十兩跑腿費，行https://read.99csw.com不行？」

公蠣跳了起來，將右手放在胸前，一臉警惕道：「沒什麼。」一瘸一拐地走了。

老丈瞪大了眼睛：「你這小郎君好固執！」眼裡卻流露出揶揄之色。公蠣拉過張阿財走到一邊，不去理他。老丈甚是惱怒，斜眼看著張阿財，卻對公蠣道：「哼，小心你小子被騙，他去當鋪，只怕一轉眼就溜了！」

眾人繼續幹活，沒有接他的話茬兒。一個年長的腳夫在碼頭做工多年，有些資歷，忍不住高聲問道：「誰又惹了你們了？」

公蠣本是打算「惹不起總躲得起」，沒料想這個畢岸竟然詭魅一般如影隨形，兩人貓捉老鼠一般繞著洛陽城跑了大半日，公蠣始終不能擺脫，其間甚至想一頭扎進洛水，也被畢岸扯著尾巴不能得逞。

張阿財偷偷看他緊握的右手，滿臉堆笑道：「應該的，應該的。」

篷布悉悉索索一陣響，一個乾瘦的小臉探出頭來，竟然是公蠣。他滿臉感激道：「多謝您救命之恩。」口音卻同張阿財有幾分相像。

公蠣已經打定主意，螭吻珮要自己佩戴，所以裝作不認識老丈，縱身往後一跳，憤憤道：「我憑什麼信你？你要拿了我的珠子逃了，我找誰要去？」

張阿財本不想看，卻忍不住回頭。只見這顆珠子光潔圓潤，發出血一樣的殷紅光芒，實乃人間絕品，不由得眼睛直了。

公蠣委委屈屈叫道：「阿叔這是不信任我？荷包還你吧，我們兩不相欠！」

胖頭和小矬子飛快朝著小船的方向跑了過去。恰好一艘大船到港，領頭的腳夫招呼眾人卸貨，原本圍著看熱鬧的人一鬨而散，只剩下剛才的張阿財和遠處閉眼休息的青年男子。

張阿財有些心癢，忍不住道：「你手裡……拿的什httpｓ://ｒｅａｄ•9９ｃsｗ•ｃｏm麼東西？」

不僅周圍的女子，連畢岸都吃了一驚，眾人七嘴八舌地圍了過來，卻無人敢下水搭救。畢岸微微一笑，道：「我兄弟水性甚好，同我鬧著玩兒呢。大家不用擔心。」說罷略一抱拳，翩然而去，留下那幾個花痴女子，如被灌了迷魂湯一般呆在原地。

忽然一陣打鬥哭叫之聲，一個衣著華麗的清瘦小子哭嚎著竄出，滿面血污，左臂衣袖被扯脫，鞋子也只剩了一隻，口裡叫著：「救命啊！」在人縫中四處奔突躲避。後來見路旁一輛裝滿貨物的馬車，拉過上面的篷布胡亂抹了一把臉，撅著屁股鑽了進去。正候在車前轅處的一個外地貨商張阿財，帶著濃重的南方口音不滿道：「哎哎哎，我新換的篷布……」

張阿財的眼睛隨著珠子亂轉，心中艷羡異常。這次來洛陽，比起以前的生意也算是小發了一筆，但和同鄉們相比，可差的遠了，要是這個珠子……

公蠣似乎沒察覺到他的不悅，哭喪著臉道：「這可怎麼辦呢。」將緊握的右手伸出又收回，遲疑不決。張阿財惱道：「行開！莫擋著我幹活！」

這擺明了是要配合公蠣，激將張阿財。

畢岸將一個紅色鵝卵石投擲在公蠣懷中，俯身去撿起地上的荷包，公蠣飛撲上去叫道：「我的我的！」突然看到張阿財從木船後面躲躲閃閃地走了出來，頓時改口道：「這是我同鄉阿叔的！」畢岸一個輕巧轉身，身姿極為瀟洒地將荷包斜斜拋出，剛好落入張阿財懷中。

話音未落，一矮一胖兩個少年提著棍棒從旁邊巷子中沖了出來，嘴裏吆喝道：「人呢，人呢？」

老丈一副心知肚明的樣子，朝公蠣一擠眼睛。

張阿財看著二人走遠，小聲道：「出來https://read.99csw.com吧，他們走了。」

老丈倒也配合，雙手在身上亂摸了一通，揪出一個荷包搖晃著：「我把我身上的錢給你做抵押行不行？」荷包叮噹作響，顯然裏面不少銀錢。

胖頭看起來一臉傻相，大聲道：「對，他明明有錢，手裡好大一顆血珍珠……」小矬子身手麻利，飛快撲過去朝著胖頭猛推搡了一把，滿臉怒色。胖頭自知失言，生生將「珠」字咽了下去。

正是那天要買公蠣螭吻珮的老丈。

張阿財心中惱火，兀自整理車上的貨物，不去理他。公蠣躊躇良久，道：「您知不知道這附近哪裡有當鋪？」

張阿財板起臉道：「我沒空。」公蠣哭喪著臉，道：「聽口音我和您老家不太遠，我替我阿爹阿娘謝謝您。您幫我去趟當鋪，我願意給您五兩銀子做酬勞，從當價中支付。」

還好那人很快鬆開了手。公蠣癱在地上，揉著脖子破口大罵：「誰個不長眼的東西敢惹老子……」一句話未了，看到畢岸冷若冰霜的臉，頓時戛然而止。

公蠣吭吭哧哧地下了車。他眼窩青紫，額頭腫脹，鼻子還在流血，樣子極其狼狽，長相雖不起眼，但衣著打扮相當華麗：一襲藍色華文錦長袍，領口袖口鑲綉銀絲流雲紋滾邊，雖然有幾處被撕破，但做工精細、質地優良，一看就是家境富裕的。

公蠣急切道：「您看這個值多少錢？……我如今是走投無路了，才想當了它去，要往常……打死我也捨不得！」

公蠣大急，劈手奪過珠子鑽入車底瑟瑟發抖，道：「這可怎麼辦？怎麼辦？」

恰在此時，微光一閃，張阿財不由伸長了脖子。篷布的縫隙中，他分明看到，那小子細皮嫩肉的手掌心托著一顆拇指大的血紅色珍珠，在昏暗中發出柔和的光暈。張阿財愣了一愣，正要細看，血hｔtｐs://ｒeaｄ.９９ｃsw•ｃｏm珍珠卻收了回去，一張滴溜溜的小眼睛透過篷布縫隙，可憐巴巴地衝著張阿財眨眼。

公蠣感激涕零：「多謝同鄉阿叔！我在這裏等您，您早去早回！」嘴裏說著，看也不看老丈一眼，躡手躡腳從鑽入車下，一溜煙兒地跑了。

公蠣為難良久，終於下定決心，將手伸了過來：「您經驗足，給看看這顆血珍珠，當多少才算合適？」不等張阿財說話，帶著哭腔兒道：「如今我一個子兒都沒有了，如何回家？回家了也要被我阿爹打死的……就剩下這麼一顆祖傳的珠子了……」說著捶胸頓足，涕淚橫流。

小矬子上躥下跳，尖聲叫道：「你們誰看到了？剛才那個有錢人家的小子，躲哪兒了？」胖頭瓮聲瓮氣道：「對，躲哪兒了？」

話音未落，只聽那邊一無所獲的胖頭咋咋呼呼地喝罵道：「他一個外地人，身無分文能去哪兒？」小矬子遠遠回應道：「當鋪！我們去守著當鋪！」

張阿財嘿嘿乾笑道：「走好，走好。」公蠣走了十幾步，自己折身回來了，蹲在張阿財面前長吁短嘆，一臉哭相。

畢岸抱著雙臂，冷然看著公蠣。公蠣兀自嘴硬：「我就是同他開個玩笑，跑這地兒拉個屎便回去，要你多管閑事？」猛然驚喜道：「胖頭來了？」趁畢岸回頭之際，撒丫便跑。

眼見快要到手的五兩銀子就這樣沒了，張阿財心疼不已。剛才他拿了公蠣的珠子，沒走多遠，便被畢岸攔下，聲稱他上當了，這個所謂的血珍珠不過是一顆小石子，一文不值。張阿財哪裡肯信，認為畢岸不過是想自己去賺取跑腿費，不過他見畢岸眼神犀利，身材偉岸，身上還帶著長劍，自己身在異鄉他處不敢用強，只好跟了畢岸來找公蠣。

張阿財訕訕笑著，朝公蠣連打了幾個躬，又恨恨地啐了畢岸幾口，抱九-九-藏-書著荷包飛快逃開。

年長的腳夫未聽清，反問道：「什麼？」但旁邊的張阿財卻聽得一清二楚，扶著馬車的手一陣收緊，拉得篷布嘩啦啦響。

公蠣心下疑惑萬分，不知道老丈為何要幫自己騙人，但臉上卻不動聲色，故意顯出躊躇之意。張阿財向來要面子，氣惱之極，從懷裡拿出一包銀兩來，掂量了幾下，擺出一副十分大氣的樣子遞給瘦子：「拿著！」說罷傲然看了老丈一眼，戀戀不捨地看了看荷包，一步一回頭地去了。

張阿財以前是做小生意的，這是第一次與同鄉來倒騰大生意，生性膽小卻總想發大財，並曾經跟人做過一段珠寶生意，對寶物鑒定頗有些心得，見到如此寶貝，哈喇子都要流出來了，拿了珠子對著陽光映照個不停：「這個值錢！值錢！……總要幾百兩！」

張阿財大喜，張嘴便想同意，想起同鄉的告誡，又遲疑著搖頭。兩人正在推搡間，忽兒跳出一個肥頭大耳的老丈來，插嘴道：「我去我去！」伸手去抓公蠣手中的珠子，「你給我三兩就行！」

這日辰時，天氣極好。南市碼頭，新到的貨物裝卸完畢，三三兩兩的搬運腳夫四散著坐在岸邊的空地或車桿上休息。

畢岸雙唇緊閉，落日的餘暉在他臉上形成一個異常英俊的側面。公蠣怒道：「啞巴啊你？」

張阿財果然漲紅了臉，跳起來叫道：「我怎麼會騙人？」鄭重地接過珠子，交待公蠣躲好，便要去找當鋪。老丈卻不依，遠遠站著，撇嘴道：「空口白牙，說得輕巧！」一邊說一邊漫不經心地抖著荷包。

畢岸伸出手來，道：「拿來。」公蠣以為他發現自己偷了螭吻珮，心突突跳了幾下，但卻裝傻道：「什麼東西？」

張阿財清了清嗓子，大聲道：「我剛看到一個人影跑到那邊船上去的啦！」朝遠處碼頭邊停靠的幾艘小船一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