妞妞似乎做了噩夢，用力扭動脖子，並將腦袋往女孩那邊拱去。女孩被擠得頭歪過一邊，公蠣發現，她的左耳後方，有一顆豆大的瘊子，紅艷欲滴，撐得皮膚呈半透明狀。再一留心，發現妞妞的左耳後也有一個痦子，不過不如她的紅得那樣觸目驚心。

公蠣又氣又恨，說不出話來。而薛神醫已經找准位置，正要下刀，睡在旁邊的小女孩突然嚶嚀一聲，翻動了一下。

薛神醫眼底透出一絲得意：「她們得了絕症，家裡無錢醫治，放我這裏好吃好喝供養著，不比在家等死強？」

在門口迎面撞見畢岸。畢岸破天荒主動問道：「你去哪裡？」

門閂嘩啦一聲響，像是從外面鎖上了，不過窗戶開著，公蠣便不以為然，小心翼翼地將枯骨花放在屋中的石几上。

領著公蠣直接到了里院上房，點頭哈腰道：「您先坐，我這就叫師父來。」轉身退出。

「嗤」一聲輕嘯，像是有一股氣流衝出地面。薛神醫大喜，停止了抖動和哼唱，抹了一把臉，從一個罐子中拿出一套工具來，有鑷子、銀刀、剪刀等，在公蠣床前站定，陰沉地看著他。

公蠣自從修到人身，十分注意衣著，如今被一個凡人剪開衣褲觀看他的赤身裸體，頓時大怒，恨不得撲上去一口咬死他。

薛神醫不置可否。

薛神醫盯著窗台上的沙漏，自言自語道：「再有一刻便是子時，還是等子時采最好。」遲疑了下，放下手中的小刀。

另一端的帳幔后，隱約聽到輕微的鼻息聲。公蠣走過去一看，後面擺著兩張簡陋的帶輪小床，外面的一張空著，裏面一張兩個小女孩擠著睡在上面。

公蠣道：「你會這麼好心？」

薛神醫的小眼睛閃出一絲憐憫：「唉，明明這才是人的本性，偏偏有些衛道士，將滿口的仁義道德掛在嘴邊，彷彿你要是不按照他說的來，你就不配活在世上。」

公蠣又開始拚命眨眼，竭力不讓自己失去意識：「你收留她們……就是為了養血蚨……」

薛神醫又笑了。他今晚不僅話多，看起來也和善許多：「虧你還是得道的，腦袋愚鈍的很。」

薛神醫的舞蹈終於慢了下來，他扎了一個馬https://read.99csw.com步，一邊閉著眼睛哼哼唧唧地唱，一邊渾身抖動如同篩糠，像跳大神一般。而公蠣已經被那種抓撓不得的癢折磨得快要瘋掉，只有用力地眨眼、瞪眼，真真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薛神醫說這些話時語調平和，眼神也沒了剛才的猥瑣尖利，像是兩個相熟的人拉家常一般。公蠣氣哼哼道：「我才不管。我愛怎麼生活，同他人有什麼相干？」

公蠣「呸」地一口，一口濃痰唾在他臉上。薛神醫不驚不怒，反而慌忙跑到石几前，拿出一柄小鏡子，用木勺將濃痰細細地刮下來，揩到枯骨花上，回頭神神秘秘道：「看起來有些噁心，是吧？嘿嘿，這枯骨花，成長難，採摘更難。尋常人手一碰即落，功效全無。我研究草藥種植多年，去年才想到這麼個辦法。你有沒聽過靈蛇草？」

公蠣覺得腦袋裡似乎有千百隻蟲子在咬噬，痛癢的幾乎昏過去。他打起精神，東拉西扯道：「你還養了什麼名貴藥材，說來聽聽。」

薛神醫道：「血蚨就是她耳朵后的那個血瘤子。」

公蠣的意識漸漸模糊，並未聽到這句話。

真是，怎麼把自己帶到小孩子休息的地方了呢。這薛神醫還真把自己當病號了。

薛神醫一愣，咧嘴道：「嘿嘿，不錯，我真低估你了。」

上下左右，後腦耳後，薛神醫細細地摸了一遍，有時還用力按壓頭部穴位。公蠣無法反抗，只有聽憑他折騰。

薛神醫咯咯地笑起來，他看著乾瘦，力氣卻極大，一把扯開帳幔，抱起公蠣放在了空著的小床上。

公蠣暗自嘀咕，這薛神醫真是太不講究了。好歹還是上房，布置得極為簡陋。屋裡未擺放桌椅，一個髒兮兮的石几，周圍隨隨便便放了幾個破舊的陶瓷墩子做凳子。迎面牆壁上是厚重的木頭擱架，擱架上放著一些大大小小的陶罐，一端牆壁上布滿了各種藥材匣子，一端拉著個粗布帳幔。屋裡藥材香味同霉味夾雜在一起，聞起來嗆人。

薛神醫道：「不，不是如此。你不會喝止我，是因為你沒有世俗的道德觀和是非觀，你只關心自己，從不關心除了自己之外的任九九藏書何人。她是死是活，同這房間的桌子板凳一樣，同你毫無關係。」

薛神醫吧嗒著嘴巴，嘖嘖有聲：「可惜了，我還是研究的不透，白白給你喝了一碗我的七珍蚨卵肉羹，要是這個血蚨長在你頭上，功效可就強大了。」

薛神醫看到他的驚懼，眉飛色舞道：「說實話，我遇到過的非人挺多，但如此輕易而居被我捉住的，你是第一個。」

公蠣閉上眼睛不理他。薛神醫毫不在意，道：「靈蛇草可治療蛇毒，比車前子、半枝蓮什麼的強千萬倍。但每一株靈蛇草旁邊，都有兇猛的野獸看守。我曾碰到過，有時是狼，有時是蛇，有時甚至只是一隻大蜈蚣，我稱它們為守護獸。」

薛神醫咯咯地笑道：「那我就告訴你，她們，就是培養血蚨的宿主。」

薛神醫的臉帶著重影在他的眼前晃動，公蠣喘著氣道：「當然當然，我好歹躍過一次龍門……」

公蠣意識清醒，但舌頭麻木渾身癱軟，除了眼珠子能動，其他的地方一點都動不了。

摸了良久，他失望地嘆了口氣，轉身將門窗關好，然後用衣袖在石几上用力地擦拭了幾把，找到石几中間的一個酒盅大的洞，將枯骨花插了進去，然後繞著陶墩跳起了舞。

靈蛇銜花，保全了枯骨花的所有藥效。

薛神醫拍了拍腦袋，懊悔道：「對，血蚨要先採才行。蛇公子，你暫且多躺一會兒。」說著收拾了工具，走到裏面小床前。

遠遠傳來一陣鼓聲，亥時到了。

公蠣的頭又開始癢起來，忍不住哼了一聲。薛神醫今晚的話格外多些，繼續道：「我先還以為是採的時機不對，後來發現，原來守護獸的靈氣和唾液的功勞。」

薛神醫撲過去捧起那朵枯骨花，顫抖著雙手嗅了幾下，飛快折身回來，拿出一條繩子，三下五除二將公蠣捆在了床上，轉至床頭，如同按摩一般，用細長手指一寸一寸撫摸他的腦袋。

薛神醫的小眼眯成了一條縫，似乎在嘲笑公蠣死到臨頭還惦記著這些無謂之事：「好好好，是龍公子。」

薛神醫突然推門而入，道：「公子真守信用。」他今日穿了件花花綠綠的袍子，上面綉著亂七八糟的鳥獸圖案，臉https://read.99csw.com上也髒兮兮的，額頭嘴角都像抹了鍋底灰一樣。

公蠣知道這個薛神醫心冷麵苦，估計今晚自己是逃不脫一死了，索性不去想它，沒話找話道：「這兩個孩子，是不是寄養在你這裏看病的？」

公蠣的臉瞬間刷白。這麼說，這個神秘的薛老五，早就看穿自己的真身了。

薛神醫又走過來按壓公蠣的肚子：「在采仙草時，常常受到這些守護獸的攻擊，而且它們相當勇猛，大有命在草在之勢，甚至臨死之前，也要一口將仙草咬掉。當然，若是遇到狼啊熊啊什麼的，我就只好放棄。采了幾次，我發現，從守護獸嘴裏奪來的藥材，功效要遠遠好於我自己用手采來的。」

公蠣忙表現出感興趣的樣子來：「血蚨是什麼？」

月光如水，傾瀉在床頭。公蠣眼往上翻，看到一輪圓月斜掛天幕。原來今日是七月十四。

公蠣最討厭人家評判他的生活，道：「這有什麼不好？我覺得自在得很。」

薛神醫道：「不會。」

醫館門口，那個曾假冒道士的中年胖子正在焦急地轉圈，一看到公蠣頓時喜笑顏開，道：「公子這邊請，師父等您好久。」

公蠣明白了。薛神醫知道流雲飛渡里有枯骨花，卻苦於無法採摘，碰巧遇到愛美如命的公蠣，又是個得道的靈蛇，遂以木魁果為誘餌，讓他去偷。

薛神醫俯身看著女孩耳後的血瘊子，道：「我同你雖然認識不久，但感覺一見如故。唉，你真像是我年輕時候。」

公蠣叫道：「是龍公子！」

公蠣嗤之以鼻：「胡說八道！」但心裏卻有些沮喪，隱隱覺得自己確實如他說的一樣自私。一下子又聯想到腌肉之事，自己若是及時出來承認，蘇青也不至於被王婆殺害。

薛神醫本來正對著小女孩耳後的血瘤查看，聽了這話，直起身來，定定地看了公蠣一眼，慢條斯理道：「這話我也曾說過的。你不在意，總有你周圍的人在意，他們會覺得你不出息、不長進，會在你的耳邊時不時地提醒你，你應該上進，學文的要去求個功名，不愛讀書的要學一門手藝，你最好能光宗耀祖，若是不能也應該積極上進，不能得過且過，只念叨得九九藏書你覺得自己一無是處，同旁人格格不入。」

公蠣不耐煩道：「將來的事將來再說。」

妞妞似乎正在做夢，長睫毛一動一動。幾天沒見，她更加消瘦，脖子纖細，下巴尖俏，原來的嬰兒肥已經全然不見。而旁邊那個，更是瘦得只剩一把骨頭，如同大飢荒時的災民兒童。

公蠣瞪著他。薛神醫嘴唇抖動，似乎非常開心：「這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他用剪刀剪開了公蠣的衣服，用力按了按公蠣的肚皮。

公蠣不情願道：「我說住手你就會住手了？」

薛神醫又點燃了一盞燈，放在床頭，光線頓時亮了許多：「你還年輕，現在這麼認為，等再老幾歲，只怕就改變想法了。」

薛神醫更加興奮，湊到公蠣臉上，同他商量道：「要不，你恢複原形給我瞧瞧？你這樣化成人身，我不好找你的膽囊，萬一劃錯了位置，又要害你多受罪。」

公蠣忙道：「隨便走走，乘個涼。」胖頭聽到響動，跑出來道：「老大我也去！」被公蠣厲聲喝退。

公蠣不知道他葫蘆里賣的什麼葯，正在斟酌如何同他套近乎，只聽薛神醫道：「我以為你會大喝一聲住手。」

公蠣心裏暗自嘀咕，薛神醫也不給她們調節下腸胃，白白糟蹋了那麼好的食材了。

公蠣舌頭打了一會兒結，終於說的流暢了：「你這人怎麼如此不講信譽？說好了交換木魁果，你把我綁起來做什麼？」

公蠣不服道：「我只是懶得想……」

公蠣道：「那有什麼用？」

公蠣摸不清薛神醫說這些話的含義，不敢接腔。

薛神醫一張小干臉笑成了一朵花：「血蚨。」

薛神醫陰測測一笑，用刀柄在公蠣的下腹部敲打。公蠣一個激靈，驚叫道：「你……你不會是要我的……我的……」

公蠣更加憤怒。他一向自詡聰明，被一個凡人這樣講，深感屈辱。

院里沒人，公蠣很順利地回到了房間，迅速恢復人形，洗了臉，換了衣服，將枯骨花包裹好，一看已經戌時三刻，忙出了門。

公蠣無暇顧及，仍然重複著眨眼的動作。薛神醫見了，咯咯笑道：「你到底還是有些本事，這麼難弄的枯骨花都被你弄了來。」

薛神醫雙眼九-九-藏-書放光，道：「好！好！」打開匣子，往公蠣面前一送。

既無人來，公蠣隨手亂翻，拉開藥匣子扒拉了一番，見都是些尋常的草藥，部分已經發霉長蟲，心想這個薛神醫收拾藥材也不上心。

公蠣信口道：「原來身上的腫瘤膿包還有這麼高端的名字。」

薛神醫俯身看著他，帶著一絲殘忍的笑意：「你還是比我強些，至少求生的慾望強烈。」

公蠣不屑哼了一聲。薛神醫小心地將女孩頭部擺向左側，道：「你不信？我年輕時就是這樣，整日里渾渾噩噩，沒心沒肺，過一日算一天，只要有飯吃有得玩，偶爾耍些小聰明，對任何事情從不上心。」

薛神醫眼裡的陰冷瞬間浮現，拿起小刀狠狠朝女孩的胸口刺去，刀尖已經觸到她的皮膚，又生生地收住了，看著公蠣，嘿嘿地笑。

他的舞蹈動作大張大合，腳步用力，張牙舞爪，面部也配合做出各種恐怖表情，十分詭異。同時嘴裏念念有詞，音調忽高忽低，一個詞兒也聽不懂。

睡著的小女孩妞妞呢喃著叫「爹爹」，聲音輕軟，聽得公蠣父愛泛濫，見她倆身上蓋著的薄被滑下半邊，便走過去幫她們蓋好。

一股清香撲鼻而來，公蠣軟軟地癱在了地上。

這麼一分神，腦袋的癢好像減輕了幾分。公蠣用足力道在舌頭上，終於發出了聲：「你……幹什麼？」

薛神醫微微笑著搖了搖頭。公蠣腦子一轉，討好道：「喂，既然你說我像年輕的你，說明我們還算有緣。木魁果我不要了，枯骨花白送你，你放了我，行不行？」

薛神醫擠著眼睛，極其猥瑣道：「放心，我要你的命根做什麼？不過，」他用刀尖比劃了下，「我借你的蛇膽一用。」

公蠣一溜兒小跑，很快到了宣陽坊薛神醫的醫館。

要擱往日，公蠣早會有所警惕，但今日一想到木魁即將到手，被興奮沖昏了頭腦，邀功一般將包著枯骨花的包裹解開，道：「薛神醫您瞧，是不是這樣兒的？」眼巴巴地忘著他抱著的檀木匣子。

或者只有半柱香工夫，但公蠣覺得極其漫長。因為他的腦袋癢得鑽心，像是有十幾隻螞蟻在裏面爬，但具體哪裡癢又說不上來，加上手腳、身體不能動，難受至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