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伍 長命鎖 四

伍 長命鎖

畢岸不以為然道:「是,那樣的話,只怕如今你腦袋的珠子都能採集了。」他頓了一頓,道:「或者早就死於非命了。」
眾人皆驚。張妻更是驚愕萬分,顫抖著嘴唇道:「不是,沒有……」
畢岸隨手拿起桌上的一隻有些豁口的木碗,掃視了一眼無任何妝奩裝飾的屋子,道:「還是木碗耐摔打。」這話沒頭沒尾,阿隼也十分不解。
畢岸將衣袖重新放下,輕輕鬆鬆道:「放心,不傳染。」
畢岸點點頭。阿隼今日倒沒有冷嘲熱諷,丟給胖頭幾個燒餅,領著三人來到了張發家。
公蠣吃了一驚,後退了一步道:「這東西,還能長人身上?」胖頭伸手要去摸,被公蠣一把打開:「別摸,誰知道傳染不傳染。」
公蠣早一屁股坐在門檻上,目光獃滯,臉色比張妻強不了多少。胖頭手裡拿著燒餅,肚子咕咕直叫,卻不好意思吃,只好陪著公蠣發獃。
但畢岸的氣勢不容她不回答。張妻低聲道:「他七歲那年五月,孩子他爹趕著牛在場里碾麥子,鐵牛他調皮,拿石頭丟牛。牛受了驚,帶著石碾撞翻了他,就這麼傷到了腳。」
張妻捂住了眼睛,渾身如篩糠一般:「我可憐的兒子……」她突然發出一聲尖叫,哭喊道:「是我……是我推他下去的,與我家夫君無關……我受不了他的打罵……」一口氣未背過來,暈了過去。
畢岸道:「沾染了鬼面蘚,壽命不會超過六個月。便是以功力壓制,也活不過一年。所以,我只有十個月時間。」他表情輕鬆之極,彷彿說的不是自己一般。
張妻慌忙縮手,道:「不小心掛在門釘上。」
阿隼押了張發去官府,圍觀的鄉鄰也散了。胖頭紅著眼睛嘟囔道:「早知道這樣個結果,還不如就按照官府判定的失足落水算了。」
公蠣暫時忘了自己的難過,同胖頭一起安慰她。
畢岸很少笑,一笑起來眼神柔和明亮,嘴角上揚,形成一個優美的弧度,煞是動人。可如今公蠣早顧不得這個了,聽到畢岸提起頭痛、胸口痛,愣了一愣,抖抖索索解開衣服。
畢岸忽然伸出手來,掌心托著幾片指甲,道:「你兒子落水之後,因腿腳不便不能游泳,只有用力在石壁上划拉,他的指甲生生折斷,竟然嵌在了石壁上。」
圍觀者已有人叫出聲來:「張發!你不是收糧食去了么?」
畢岸冷靜道:「那你的腰傷和手上的牙印是怎麼回事?」
公蠣突然暴怒,跳起來叫道:「那你告訴我九*九*藏*書做什麼?還巴巴地拉我做了當鋪的半個掌柜,我又幫不到你,還不如讓我不知不覺死了算了!」
她的小臂上,深深淺淺的牙印形成的紅腫和用力掐擰形成的紫紅色斑塊觸目驚心。一塊咬得較深的地方,還往外滲著膿水。張妻異常緊張,驚慌失措看著畢岸。
張妻撲簌簌落下淚來,眉間的一道疤十分顯眼:「前晚上悶熱,房間里熱得睡不著,他說要睡到河邊的桐樹下涼快涼快,我就給他拖了一個小竹床,鋪了一領席子。我自己回家裡睡了,第二天一早我去叫他,見他不在,我只當是他跑去玩了,也沒在意。」
畢岸道:「若是知道了,還會站在這裏么。」
張妻閉眼回道:「不在,孩他爹外出做生意,還不知道此事。」阿隼低聲道:「已經託人捎信了。」
阿隼大怒,情緒激動地將張妻從床上拎起來,推搡著出了門,大聲嚷嚷道:「原來你殺了張鐵牛!為人父母,製造如此人倫悲劇,你還有人性嗎?」
張妻悠悠轉醒,面若死灰,任問她什麼,只喃喃重複「是我殺了兒子」。
可惜禍不單行,兩年前,張鐵牛的癲癇突然加重。每每犯病,他橫衝直撞,就地打滾,抓住什麼咬什麼。而今他年紀漸長,身高體重與一個成人無疑,張發夫婦兩人都攔他不住。特別是這半年,他幾乎每天發病,一病起來便將屋裡的家什打得粉碎,並抓住母親暴打,張妻的腰傷、虎口的咬傷和眉間的傷疤,都是他造成的。
胖頭撓頭道:「這個可有什麼妨礙沒?」
螭吻珮下,一圈若隱若現的黑點隱藏在皮膚底下,雖然比起畢岸手臂上的要淺很多,但依稀可分辨出,是一個個骷髏面具般的鬼面蘚。
公蠣咂摸下這話,馬上明白過來,畢岸也感染了這種東西,或者說,他也被選作了珠母。公蠣猶如抓到救命稻草一般,拉住畢岸的褲腳,乞求道:「畢公子,畢掌柜,你有辦法是不是?」
張妻仍然昏迷。
畢岸道:「意外。」
畢岸道:「被砸死,淹死,被意外飛來的工具扎死。」公蠣忽然想起跟蹤畢岸之前那塊從天而降的磚頭,以及在胖頭肩上抖動的小叉子,當日只以為是巧合,原來是有人謀害:「誰……誰做的?」
張妻嗚咽道:「到了中午,還不見他回來,我便去尋找。可是天黑了也找不到。我想他一直想進城玩,可能是貪玩跟著早上賣菜的鄉鄰進了城……沒想到,他竟然失足落水read.99csw.com……」
張妻捶著床板嚎啕起來:「我可怎麼跟孩子他爹交代……」她身材單薄,哭得撕心裂肺,聽者無不動容。
胖頭一聲嚎叫,擋在劍前抱住了他的手臂:「老大你千萬要想開點,能活一天是一天……」哭得涕淚橫流,傷心至極。
畢岸小聲在阿隼耳邊說了句什麼,轉身出去了。
胖頭吸溜著鼻涕,勸慰道:「大嫂子節哀,他去了,也算是給您減輕點負擔。」
畢岸陰沉著臉,道:「當時在張鐵牛落水現場的,不是她,是張發。」
阿隼正要說話,畢岸打了個手勢制止,自行問道:「張發在家嗎?」
阿隼低聲道:「因天氣尚且炎熱,官府唯恐引發瘟疫,剛已經找人將張鐵牛的屍體掩埋。」
畢岸點頭道:「聽鄰居說,他性格乖巧,聽話懂事,非常有禮貌。」張妻低頭稱是。不料畢岸話鋒一轉,道:「可是他在家裡極其蠻橫不講理,是不是?」
公蠣跟過來,以為背後有什麼驚心動魄的詭異故事,本希望能找到關於鬼面蘚種植者的線索,沒想到,事情背後竟然如此簡單,卻如此讓人震驚。
畢岸若無其事道:「感染在血液里,你便是將那塊肉割下來,也沒用。」公蠣手中的長劍噹啷一聲掉在地面上,瞪著鬼面蘚怔怔發了一陣呆,然後癱倒在地,上下牙齒咔咔響著,勉強擠出一句話來:「我……我怎麼得的這個?」
胖頭又是掐人中,又是給張妻灌水,嘴裏念叨著:「大嫂子,這種孽子,死了活該,你也別太愧疚……」
公蠣哆嗦著嘴巴道:「什麼死於非命?」
院外圍觀的人竊竊私語起來。張妻頭髮凌亂,表情獃滯,腦袋隨著他的推搡無意識地晃動,如同傻了一般。
張妻撫弄著他消瘦的臉頰,淚如雨下:「你出來做什麼?我要你好好躲在地窖里,無論聽到什麼都不要現身,你怎麼不聽我的話?」
三人又是一愣。阿隼道:「張發外出,並未在家。」
胖頭鼻涕眼淚糊了一臉,抱著畢岸的腿哭道:「畢掌柜,你肯定有辦法,是不是?求你救救我老大。」
畢岸表情冷酷,道:「我的頭疼起來更甚。」
張發哽咽道:「你身體不好,又有傷,我怎麼能讓你頂罪?」
公蠣呆立在一旁,早已轉了千百個念頭。萬萬沒想到,面孔英俊的畢岸身上竟然長著這種鬼東西,幸虧自己功力不足,沒能附在他身上,要不然去了暗香館,一脫衣服,豈不嚇壞了佳人?……怪不得九-九-藏-書他不管天氣多熱,總是一身長衫,還以為他斯文有禮呢……剛才自己催胖頭收拾離開,確實是做給畢岸看的,但如今看來,真要趕緊這個詭異的當鋪遠遠的,做掌柜雖然不錯,但還是性命要緊。

阿隼早在村口張望,見公蠣面若死灰,胖頭失魂落魄如喪考妣,低聲道:「全都知道了?」
公蠣心亂如麻,聽到胖頭在一旁嚎哭更覺煩躁,喝道:「我還沒死呢!嚎什麼喪!」胖頭嚇得忙止住哭,公蠣自己卻嘴巴一撇哭了起來。
畢岸道:「後來呢?」
畢岸彷彿知道他想什麼,微微一笑道:「離開了當鋪,頭只怕疼的更厲害。還有胸口。」
從張妻斷斷續續的描述中,公蠣等人了解到,張鐵牛生下來便有脊柱側彎之疾,同時還伴有輕微的癲癇。張發夫婦愛子心切,關於癲癇對外從未透漏過一個字。傷了腳后,兩人心裏愧疚,對鐵牛更加寵溺。
畢岸面無表情,道:「從你撿了那棵血珍珠,就已經留下禍根了。你的體質,用來做珠母最好不過,不用藥引,只要隨身佩戴,便可令珠菌絲生長。」
張妻驚慌失措,眼神凌亂,狂叫道:「你不要亂說……兒子他只是犯病的時候才會不認得我……」
公蠣腿腳一軟跌坐在了石頭上。胖頭忙上去攙扶,嘴裏念叨著:「老大你別難過,這不還沒長出來嗎,我們再想辦法……」公蠣在胸口那塊又掐又擠,直掐它紅腫一片,那片鬼面蘚不僅沒消失,反而更加清晰。公蠣狠下心來,奪過畢岸的長劍,朝著自己胸口刺來。
張發尚未回來,只有張妻一人在家,面色蠟黃,口唇乾裂,正躺在床上閉目垂淚,幾個日常一起做夥計的婦人在旁邊勸解。
畢岸伸開手掌,道:「我在鷹嘴潭的那塊石頭縫隙中,找到了這個。」公蠣一看,原來是兩粒帶殼的高粱。
畢岸又道:「你兒子鐵牛的腳,是怎麼傷的?」
一個瘦弱農夫從窗下的一堆柴火中鑽了出來,快步跑到張妻身邊緊緊抱住她,淚流滿面:「不是她,鐵牛是我推入河中的!」
張妻驚慌地抬頭看了一眼畢岸,道:「不……不……我兒子乖的很,他聰明伶俐,五歲就能背誦詩經……」
張妻流淚道:「話是這麼說,可畢竟是我身上掉下的肉……」
張家院子里晾曬的也有這種高粱。
公蠣等人面面相覷。
張妻瞬間淚眼婆娑,抽泣起來。公蠣覺得畢岸冷血到了極點,簡直就是往人傷口上撒鹽。
九_九_藏_書妻無力地看了畢岸一眼,道:「是。」
從始自終,他的表情自然而平淡,哪怕是說起生死也如同講一件於己無關的事情一樣。而公蠣哪怕被針扎一下,都要跳起來嚎叫半天,同他的態度一比,高下立判。
公蠣滿臉失望,道:「沒有辦法,你四處追查什麼?」
張妻腿腳一軟,癱倒在地上。阿隼卻不管不顧,狠命拖她起來,義憤填膺叫道:「你還裝死!如今證據確鑿,看你如何抵賴!」說著舉起手便朝她臉摑去。
怪不得他對蘇青之死平靜面對,原來他自己也快要死了。
兩人抱頭痛哭,圍觀者無不動容。胖頭更是哭得凄慘,不知道的,還以為他是張發夫婦的另一個兒子。
畢岸在一旁背著手看著,突然道:「所以你兩夫婦合謀,殺了你兒子!」
公蠣小聲道:「謀殺親子,要受什麼刑罰?」
畢岸抱著長劍,在石頭上坐了下來:「不追查怎麼辦?等死么?」
公蠣的臉抽搐了起來,一把捂住胸口的螭吻珮,想要哭又哭不出來,心思煩亂至極,傻獃獃不知如何是好。
畢岸點點頭。阿隼咳了一聲,威嚴道:「各位嫂子大娘請避讓一下,官爺有話要問。」幾位婦人哪裡顧上查驗身份,忙不迭地退出。
兩人深一腳淺一腳,跟著畢岸離開了鷹嘴潭,順著磁河來到花溪村。
畢岸道:「阿隼,你扶大嫂坐起來。」阿隼依言上前,張妻慌忙道:「我自己能起。」折身坐起,卻似乎動作猛了閃了腰,咬著唇托著后腰小聲呻|吟了一聲,一看到畢岸探詢的眼神,忙坐直了,垂頭道:「官爺有什麼要問的?」
畢岸冷冰冰道:「我只想查出真相。」
阿隼等幾個婦人出了門,將大門關了,返回房間。張妻虛弱地睜開看了看,又閉上了眼。
畢岸咄咄逼人道:「犯病?他還有什麼病?」
公蠣和胖頭上前阻攔,被他推得一個趔趄,眼看阿隼鐵掌一樣的巴掌便要落在她臉上,身後一個聲音扯破了嗓子叫道:「住手!」
畢岸實在看不過眼,起身道:「你們倆在這裏哭吧。我先走了。」走了一步,又回頭道:「螭吻珮最好不要離身。」
畢岸等她平靜了幾分,道:「有無這種可能,他是被人推下水的?」
畢岸忽然拉過她的右手,道:「你手怎麼了?」她的虎口部位,有一溜點狀的破損痕迹,像是被人用力地咬住不放留下的牙印。
畢岸淡然道:「若是你在北市碼頭騙人錢財的當日交出血珍珠,便還來得及,可惜你不肯。https://read.99csw.com我的玉佩,只能勉強壓住你頭部的珠菌絲不再成長,卻無法根除。」
畢岸道:「沒有辦法。」
張發拉起袖口抹了抹眼睛,大聲道:「你不要為難我娘子,我跟你們走。」他將臉貼在渾身顫抖的妻子額頭上,道:「我們養的孽障,我親自除掉,免得他禍害他人,也算是功德一件。就算是見了閻王爺,我也這麼說。我只放心不下你啊。」
她哭得累了,斜靠在床上默默發怔。公蠣見她比自己還要可憐,偷偷拉畢岸道:「別再刺|激她,我們走吧。」
張妻一愣,哭著道:「我們家裡不富裕,又沒得罪過人,誰會做這種缺德事?是我命苦,兒子他的壽限到了……」
公蠣後悔的腸子都青了。想當日撿到血珍珠,還高興的什麼似的,沒想到起因竟然是因為它。
七八歲大,正是性格形成的關鍵時期。張發夫婦的無限度寵溺,竟然養成了張鐵牛極其乖張的性格。他本是個非常聰明的孩子,最會識人臉色,因此見了外人便笑容滿面,禮貌有加,但在家裡對待父母卻驕橫跋扈,說一不二。即便如此,張發夫婦仍然捨不得說他一個不字,對外仍舊只是誇獎兒子懂事,背地裡卻相擁垂淚。
畢岸待她平靜了片刻,道:「我想了解,你家兒子在這幾日可有什麼反常之處?」
畢岸淡淡道:「法律自有公斷,不勞我等掛懷。」
阿隼似乎得了意,不顧公蠣和胖頭的勸阻,咆哮道:「殺人抵命!親生母親如此歹毒,殘害身有殘疾的兒子,實在天理不容!」
畢岸的手如同鉗子一般拉著緊緊的:「手臂上的呢?」說著將她的衣袖往上一拉。
張妻徹底崩潰,嚎啕大哭。
畢岸的小臂上,斑斑點點,竟然長滿了這種鬼面蘚!
胖頭小聲道:「不是說這個是長在棺材板上的嗎,怎麼您身上……」
公蠣搶白道:「你一個當鋪的掌柜,整日說的好像自己是正義衛士一樣。真相又如何?法律不外乎人情。我看張發罪不至死。」
花溪村就在鷹嘴岩下方。張發家正對著磁河,離安喜門不足一里,交通便利,人流量大。小院前面臨街兩間店鋪,中間凌亂地擺賣著犁、鈀、鋤頭、鐮刀等農用具,一邊擺著鍋碗瓢盆、布頭針線,一邊是些大豆小米等糧食,還有些油膩膩的點心和蔫了的瓜果菜乾。畢岸隨意打量了幾眼,來到後面上房。
胖頭道:「畢掌柜,你怎麼知道是張發殺了兒子?」
胖頭肥厚的下唇伸出來老長,哭喪著臉道:「這做娘的也真是可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