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柒 玲瓏樽 五

柒 玲瓏樽

兩個捕快瞧都不帶瞧他的一眼的,朝著阿隼回道:「所有的地方都搜過了,卧室作為重點,柴房,假山洞等細細翻查了一遍,確實沒有發現玉樽。那個柳大態度和善,十分配合,言語之間並無任何異樣。因為不敢大動干戈,所以……」
柳大慢慢吞吞,將畫好的仕女圖平鋪在桌上,又細心地補了幾筆,然後走到床頭,從牆壁上取下兩塊金邊黑漆酒牌,一個上面刻著「女兒紅」,一個上面刻著「竹葉青」,嘴裏說道:「女兒紅醇香柔媚,韻味悠長,竹葉青剛烈,後勁十足,剛好符合你們兩個的性格。」
公蠣只好止步,攥出個笑臉道:「柳掌柜進貨去了?」
柳大走開去剪燈花。公蠣的眼睛頓時直了——坐在椅子上的,哪裡是什麼女人,而是一個稻草人!
公蠣滿頭虛汗,扶著桌子說不出話來。
聽這口氣,柳大不僅同這個女子相識,兩人似乎還有兩個夭折的孩子。
阿隼劍一樣的目光朝公蠣射來。公蠣頓時蔫了,小聲道:「又沒其他人來,除了他還有誰?」追著那兩個捕快問:「卧室都細細找了一遍了?」
但笑意漸漸變得凄惶。稻草人伸出毛糙的手指,勉強握住柳大的手。
女子似乎低聲說了句什麼,或者什麼也沒說,只是發出吱吱的哭聲,聽起來極其怪異。柳大道:「我知道,我知道,你不是調皮,你是去了大寶小寶的墳上了。」
公蠣翻了翻白眼,委屈道:「我還不是為了方便你們搜查……」
白帛畫的臉兒上,濃重的眉眼,呈現一副咧嘴大笑的表情;頭上鬆鬆地挽著一個髮髻,卻是用黑色絲線做成的;身上裹著一件月白色華文錦半袖襦裙,帶著一把雙魚長命鎖,腳上穿著一雙翠綠色綉著桃花的繡花鞋,但裸|露的脖子、腳踝、手腕卻是一紮稻草。
這一張果然畫得好些。柳大道:「你喜歡哪一張?」
公蠣大怒,一大早李婆婆說他是草包,如今阿隼又說他是笨蛋,實在太傷自尊了,大喝一聲:「阿隼!」
公蠣還未顧上驚異,柳大已經將兩個酒罈上面的偽裝搬開,接著從裏面拉出兩個人來。
但不知道這個稻草人被施了什麼法術,竟然如活人一般,穩穩地坐著,手雖然不能持物,卻能夠活動。
原來柳大九-九-藏-書同酒說話。
然後將玲瓏樽塞進稻草人的懷裡,俯身在它額頭上吻了一下,道:「我還得再畫一張。你瞧瞧,你這個田舍漢相公,如今也附庸風雅起來,畫畫呢。你早點睡吧。」那種戲謔的口氣,分明是兩個感情深厚的夫妻之間調笑。
公蠣試著將身體吊下來。但房梁太高,夠不著稻草人。若是貿然跳下驚動了柳大,只怕自身難保,頓時心急,只盼望著他趕緊休息,或者哪怕出去撒個尿也好。
柳大說著,小心翼翼地扯下麻袋,將女子摟入懷中,柔聲道:「你知道我一刻也離不開你,你怎麼能這麼調皮,又離家出走?」
公蠣正想躲開,柳大已經看到了他,叫道:「龍兄弟!」
公蠣嚇了一跳,以為柳大發現了自己,但仔細一看,柳大卻是對著床尾的方向說的,並未抬頭往上看,忙縮緊身體,不發出一點兒響動。
公蠣擺手道:「可不敢,三碗下肚,直接就躺下了。」
竟然是楊鼓。公蠣氣得牙根痒痒。
柳大將燈頭撥亮了些,從懷裡拿出一個東西,欣喜道:「你看這個寶貝,喜歡嗎?」

阿隼皺眉道:「好,你們搜完忘塵閣,就可以撤隊了。交代城中各個當鋪、櫃坊、賭坊,有可疑人等或發現相似寶物立刻上報。」
他懷中的女人漸漸平靜下來,不再來回扭動。柳大抹了一把淚,鬆開女人,哄道:「你乖乖坐著,我有好東西給你。」
柳大哭得極其傷心,公蠣親眼看到他淚流滿面,悲痛欲絕。
阿隼冷冷道:「自作聰明。」
女子突然激動起來,拚命掙扎。柳大將她緊緊抱在懷中,道:「大寶小寶若是活著,也差不多要七歲啦。按照當時計算的預產期,今天應該是他的生日。」說著嗚咽起來,道:「都怪我沒本事,沒能看護好你們娘倆。如今我落得個孤家寡人……」
女子嚶嚶地哭泣,卻不說話。
柳大翻著牌子看了一會兒,又拿出一柄刻刀來,在酒牌的背面沙沙沙地刻了起來,一會兒桌上掉了一層細木屑,一邊雕刻一邊道:「不知誰發明的毛筆,一點也不好用。還是這種刻刀,用起來最順手。」
公蠣辯解道:「報官之後,珠兒和高氏名譽掃地,怎麼在洛陽立足?」九九藏書
阿隼同畢岸一樣少言寡語,沒想到挖苦人起來如此狠毒。公蠣十分不服氣,但自從知道他是縣尉之後,再也不敢對他頤指氣使,憋了半晌才道:「我將玲瓏杯放在他床下的抽屜底層,按說很容易找到的。」
腹部貼著冰冷的地面甚是不舒服——再有半個月,自己就要蛻皮了,會不會變得英俊一點呢——這件事了結了,還是回洞府吧,那裡安全些。
兩個捕快施禮告退,但對公蠣十分不滿,臨走還狠狠地剜了公蠣幾眼,估計若不是看在阿隼的面子上,便要追個公蠣失於保管之罪。
一汪明晃晃的酒水反射過來,濃郁的香味熏得公蠣幾乎陶醉。
吧嗒一聲,公蠣的涎水滴落,剛好落在女兒紅里,盪出一圈小漣漪。柳大貌似警覺,抬頭往上看去。公蠣急忙縮回腦袋,恰巧見房樑上一隻半死的牛鼻蟲,一把將其丟了下去。
阿隼怒極反笑,道:「原來你的腦袋不是南瓜,而是一盆子漿糊——柳大如此一個老謀深算的人,若真偷了玲瓏樽,會藏在床下?」
柳大站在床前看著稻草人的睡姿,眼含笑意,滿目憐惜,彷彿一個熱戀中的人深情凝望他的戀人一般,讓公蠣更覺得毛骨悚然。
柳大得意道:「不錯吧?還有一罈子竹葉青,一罈子高粱燒,要不要都嘗嘗?」
大鬍子捕快王進忍不住喝道:「你懂什麼?柳大說是給你送酒菜來了,隔壁開裁縫鋪子的那個也作了證,說聽到你亥時左右同柳大的對話。如今沒有一點證據,如何抓人?」
一人一物就這麼相擁而泣,過了很久,柳大才道:「你累不累?要不我抱去去床上躺著吧?」說著抱起稻草人,小心地放在床上,並蓋好被子,溫柔地道:「乖,你躺著別動,看我的。」
柳大把玩著玉樽,攬住稻草人的肩膀,嘮嘮叨叨道:「本來還以為這個玉樽只剩下一個,沒想到上天垂憐我們,竟然給送了回來……這一票風險大了些,不過我一看是你最喜歡的,就顧不得啦。我保證,以後洗手不幹……嘖嘖,你看這成色,這雕工,真不虧是貢品。嗯,有了這對玉樽,等風清月明之夜,你我坐在假山頂上,聽風賞竹,恣意對飲,好不好?」
但結果卻出乎意料。柳大家裡並沒有那https://read•99csw.com隻玲瓏樽。
公蠣一驚,心想原來阿隼已經知道了,但仗著有汪三財這個人證,兀自嘴硬道:「明明就是他……」
公蠣立馬慫了,結巴道:「我……我昨晚去柳大家裡,還碰到一些異常的現象。」說著將卧室變化的情形說了,又提到高氏身上隱藏的那個稻草人影子和趙婆婆看到的女子,討好道:「這些情況,重要吧?」
公蠣的眼睛亮了。那個企圖栽贓柳大的盤龍羊脂玲瓏樽,在燈光下發出瑩潤的光澤。
——不對,不是整個酒罈子,而是沿著酒罈子搬出一小桶酒。酒罈下面,是空的!
怪不得柳大的酒館叫做「聽風酒館」——難道柳大竟然是盜竊回紇寶物的大盜?
稻草人的腦袋擱在柳大的肩頭,那張木獃獃毫無生氣的臉看起來極其可怖。若不是惦記著柳大手中的玲瓏樽,公蠣早就逃走了。
稻草人果然聽話,一動不動,像是睡著了。
阿隼指著他似要訓斥,又搖頭自嘲道:「算了,我同一個笨蛋置什麼氣。」深吸了幾口氣,轉身欲回房間。
等兩個捕快裝作搜查忘塵閣,向阿隼彙報這一消息的時候,公蠣急得臉都白了:「怎麼可能?這不可能!明明就是柳大拿的!」
柳大的房間同他第一次看到的並無變化,不過床尾多了今日剛購進的三大壇酒,發出濃郁的酒香;床頭掛了一個臉盆大的青銅鏡。檀木大桌上,擺著筆墨,柳大端端正正地坐在桌前,正在一塊布帛上作畫。他的腳下丟了一堆沾染了墨水的廢棄布帛,看來已經畫了不短時間了。
公蠣急道:「我有人證,財叔可以證明昨晚就他來過這裏,除了他還有誰?趕緊抓他起來,用下刑,定然招了!」
圓月當空,清冷的月光灑在地面上,讓人感到一絲寒意。公蠣見柳大的房間竟然還亮著燈,欲要轉身回去,又覺得不甘,遲疑了片刻,小心地貼著窗檐爬上屋頂,掀開一小片明瓦,無聲無息地滑了下去,盤踞在房樑上。
王進傲然地看了他一眼,滿臉的厭惡和不屑,倒是那個叫高陽的,回道:「除了他和聾啞弟弟柳二,家裡不曾有其他人。」

阿隼震怒,一拍桌子道:「你發現這檔子事兒,第一反應該是報官才對,怎麼能以惡制惡九_九_藏_書,擅自行動?」
公蠣真心佩服柳大的心理素質,端起酒碗一飲而盡,贊道:「好酒!」
公蠣心想,沒想到這個外表粗鄙的柳大還有這種修為。但探頭看了一會兒,不由咧嘴發笑:原來他在畫一幅仕女圖,剛畫好一個頭部,口眼歪斜,醜陋不堪,毫無美感可言。
公蠣耐著性子等著。足有一盞茶工夫,柳大終於起身,提著兩個酒牌走到罈子前,道:「你們看看,怎麼樣?」
公蠣的腿一下子軟了,張口結舌半日,哀求道:「我也是逼不得已……」結結巴巴將珠兒之事講述了一遍。
兩人又寒暄了幾句,柳大費力地推著車子回去了。
越想越覺得不甘心,恢複原形,推開窗子溜了出去。
柳大左右看了看,眉頭一皺,丟開毛筆,將布帛團成一團丟在地上,臉上的表情甚是煩躁,突然扭頭道:「你瞧瞧,我哪能做這種事?每次畫這個,都心煩的要死。」
公蠣吃了一驚,心想,阿隼的捕快也太不頂用了些,找不到玲瓏樽,竟然沒發現柳大房裡藏著個女人。
難道是珠兒?
過了片刻,柳大溫柔一笑,轉身在床頭的大酒罈上輕拍了一下,道:「該你們啦。」接著拿出一張白帛,重新畫了起來,道:「你們兩個氣質不同,當然要有所區別。」
柳大抹了一把汗,道:「萬家酒庄新近了十年陳釀的女兒紅,上午碰上官府普查,下午才得空前去,都被人預定了。我這求了半天,才均出一壇來。」說著指使柳二,拿了提子和酒碗:「來來來,我們各連先嘗嘗鮮!」打開貼著女兒紅標籤的酒罈,倒出一碗遞給公蠣。
柳大說著,似乎陷入了無限憧憬之中,嘴角露出笑意。
公蠣猛然想起趙婆婆提到的擄人事件,忙道:「兩位官爺,可曾搜到他家有女子?」
柳大將腦袋抵在稻草人的胸脯上,喃喃道:「你放心,你會回來的……到時我們生上十個八個,好不好……明日我們就離開這裏,這個地方待得夠久啦。」
柳大將牛鼻蟲撈出來,罵道:「該死不死的蟲子,毀了我一壇好酒。」說著,雙手用力,竟然將碩大一個酒罈子搬了起來。
阿隼冷冷道:「玲瓏樽若是順利找到便罷,若是找不到,只怕我們都不好過。我諒你也沒膽量把玉樽藏起來,姑且饒九九藏書你這一次。剩下的事情不用你管了,你最好獃著家裡,不要給我添亂。」
根據阿隼的指令,兩批捕快到了敦厚坊,從街口趙婆婆家開始搜起。當然,其他家都是敷衍了事,唯獨對柳大的酒館詳詳細細地搜查了一遍。
公蠣慢慢調轉身體,一心盤算著如何將那個玉樽偷回。
柳大重新取了一塊白帛來,道:「最後一次,若是再畫不好,可就沒辦法了。」這一次,他更加小心,先拿出一副工筆仕女圖貼來,舉著筆對著空氣描了好久,這才下筆,道:「這次肯定好看了。」
公蠣心想,趙婆婆難道在說謊?
柳大將女子小心翼翼地放在椅子上,心疼道:「我跟你說不要出去,你總不聽。若是給人瞧見了,或者碰上什麼高人,可怎麼辦?」


傍晚時分,公蠣正背著手看胖頭收拾招牌,卻見柳大柳二推著三大罈子酒回來了。
阿隼冷冷道:「正是因為你們這種心理,才讓他無所顧忌。若是高氏在第一次受辱之後及時報官,還會造成如此後果?還有你,知道了事情真相,不依靠國法,卻想出這麼一出蹩腳的栽贓把戲。你脖子上頂的,是挖了幾個洞的南瓜嗎?」
公蠣緊張得心砰砰直跳。
柳大黯然道:「可惜你變不回原來的模樣,孩子們也……」稻草人瑟瑟抖動起來,同柳大相擁。
酒罈子自然不會回應。柳大拍掉衣襟上的木屑,道:「出來看看吧。」說著打開了兩個酒罈的蓋子。
床頭的衣櫃突然發出砰的一聲,櫃門被踹開一條縫,露出半隻翠綠的繡花鞋。
入夜,公蠣翻來覆去睡不著。本以為計謀周全嚴謹,沒想到弄巧成拙,柳大沒扳倒,玲瓏樽又不翼而飛,連累得阿隼交不了差。
公蠣一邊胡思亂想,一邊滑動得飛快,十分輕易地爬上酒館的天窗,進入柳大家的院子。
阿隼站住,冷冷道:「做什麼?」
街上安靜下來,公蠣回到後堂,見阿隼正在檢查那個破木盒子,嘟噥道:「我也是受害人……誰知道會這樣呢。」
阿隼板著一張臉,道:「擅自將繳獲的贓物轉移,並涉嫌嫁禍他人,該當何罪?」
柳大笑道:「別著急,我這就放你出來。」耐心地將最後兩筆畫好,放下筆,打開櫃門,抱出一個麻袋裹著的女子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