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是人是鬼？

青年點了點頭，指向其中一個名字。這個名字位於正中，字體略大，周圍鑲嵌了花邊，上寫著兩個字：「姬非」。

兩人順著街道走了一圈，不知不覺來到老木匠家附近。公蠣捅捅胖頭：「喂，那傢具，你確定是老木匠做的？」

胖頭不安地移動著雙腳，道：「老大，不如回去吧，畢掌柜不讓問。再說有虎妞在場，也不好問什麼。」

畢岸箭一般的目光射過來：「什麼奇怪的東西？」

胖頭見他坐立不安，勸道：「老大你先去附近走走，小妖定是昨晚坐得夜深了，今早上起不來。」

胖頭見他目光在那些新傢具上盤桓，以為他不高興公蠣擅自更換，忙主動承認錯誤：「畢掌柜，這個責任在我……」

公蠣正想問問老木匠關於雙頭怪蛇之事，攛掇道：「你幫我問問，就照我昨天晚上講的，同他講一遍，我在一旁看看他的表情。要真是他做的，一看便知。」

公蠣本來矇著頭賭氣，聽到「小紙人」三字，折身坐了起來。

木匠鋪子剛剛開門，虎妞還沒起床，老木匠正在專心致志刨一塊木板。公蠣同他寒暄了幾句，見一張半成品的腳凳，上面同樣刻著孩童嬉戲圖，一邊用手摸著，一邊故意笑道：「老叔好手藝，這些娃娃同真的一樣，不知道晚上會不會跳出來？」

畢岸不再多問，打量了下四周，冷著臉道：「我不常在家，以後除了生意收的貨物，家裡添置什麼新東西，麻煩先跟我說一聲。」

公蠣滿不在乎道：「沒事，我保證什麼也不說破，只是看看他的反應。」

老木匠弔死在了門樑上。

十幾個小人，有黑有白，不過比那晚看到的已經少了很多。公蠣心中的不安越來越強，忍不住叫道：「這是什麼？」他心裏隱隱已經猜到，可是不從畢岸口中說出來，總歸是不信。

洛陽城中傳聞，城西一家家境不錯的人家二十年前翻修房屋之後，家中女眷多行為放蕩，偷情、從妓者眾多，後來一個雲遊的道士發現了門道，指使家主爬上門梁，發現柱子中放著兩個象牙雕刻的裸體女子。家主按照道士的吩咐，將其丟入油鍋中烹炸、敲碎，之後便家風良好，再也未發生傷風敗俗之事。而當日給他家做活的工匠已經年過五旬，莫名其妙皮膚潰爛而死。

男子的臉很僵硬，但公蠣分明覺得他笑了一下，眼神漸漸變得堅決，並慢慢朝公蠣伸出手來。

青年的臉劇烈地顫抖起來，忽然屈膝跪下，朝公蠣行了一個大禮，接著身後呼啦啦跪了httｐs://reａd.9９ｃｓw.ｃom一大片，相互之間傳遞著喜悅和感激。

公蠣一驚，心想壞了，他們朝自己叩拜，肯定沒什麼好事，忙擺手道：「不用謝我，我可……」

疼。

未等他說出那句「我可什麼也沒答應」，一群人如同飛了一般，屋子裡一下子變得空空蕩蕩，牆面上的名字飛快地旋轉，在公蠣的面前形成一個無底的漩渦，晃得公蠣頭暈。

公蠣好不容易忘了那個東西，如今不得不想起來，特別想起那兩個同自己一模一樣的蛇頭和人頭臉上邪惡猥瑣的笑，心裏很是不舒服，敷衍道：「我沒看清。」

公蠣對小篆研究不深——當然，他對其他的字體也無甚研究，好多字皆不認識，但顯然上面寫的都是名字，兩個字、三個字、四個字的都有，其中大多姓「姬」。打眼望去，整個房間的牆壁上密密麻麻，不知寫的多少個名字，每個名字周圍都有一個圈起來的黑紅色框，猶如置身於誰家祠堂，讓人感覺非常不舒服。

虎妞笑嘻嘻道：「說不定又去睡回籠覺了。我去瞧瞧。」轉身回了院子。

胖頭得意道：「當然，你瞧那手藝！」說完卻覺得不妥，嘟囔道：「他看著不像是會用那種手段的人吶。」

畢岸打斷他的話，沉聲道：「去拿把砍刀來。」

公蠣等得心焦，探頭往院里瞧，玩笑道：「你爹爹說給我們沏茶，我等得嘴巴都幹了！」

公蠣心中來了氣，道：「不就是幾件傢具，又不是多名貴的東西，你至於嗎？」

青年並未再有進一步的動作，而是伸出兩個瘦骨嶙峋的手指，朝他背後的牆面指指點點。

畢岸道：「你當時看到什麼了？」

畢岸斷然道：「不可！」

鑲嵌金飾倒沒花多少時間，可是胖頭捎話回來，說小妖那邊出了點麻煩，這種絲絡花型複雜，要細細研究了再打，一個下午是打不得的，明天一早定能送來。

胖頭不相信善良的老木匠會參与巫教之事，插嘴道：「天快亮了，我們去問問老木匠，看他怎麼說。」

撥開人群便要出去，自覺用力並不算太猛，卻聽咔嚓一聲，站在正對面的老嫗手臂被打斷，直直地折了下來。公蠣大驚，捧著她的手臂驚慌失措：「怎麼會這樣？」

公蠣想了又想，實在想不起有誰叫姬非這個名字，茫然道：「姬非是誰？你嗎？」青年搖搖頭，用手指點最下面一個。可惜他的名字太過複雜，小篆曲里拐彎的像一團蚯蚓，公蠣著實認不出來，有些尷尬。

畢岸道：「厭勝。」ｒeａd.９9ｃsｗ•ｃｏm

公蠣忽地折起身，去看床里側的仕女圖和洛神賦。胖胖的仕女仍笑眯眯地看著他，洛神身姿曼妙飄逸，高貴清冷，兩張年畫皆完好無缺。

公蠣抱住了腦袋：「你們到底要做什麼？趕緊走吧，我幫不了你們！」

原來是紙剪的小人，兩寸來高，做工粗糙。胖頭學著他的樣子，很快又從裏面找出好幾個來：「這裏面放些小紙人做什麼？」

公蠣摸不著頭腦，納悶地朝他指的方向看去。

果真又是噩夢。公蠣一陣輕鬆，身子一軟往後仰去，嚇得胖頭連忙用肩頭抵住。

窗外灰濛濛一片，天並未完全放亮。胖頭拍著他的臉，焦急道：「老大，老大！」又回頭求助畢岸：「他這是怎麼了？總是做噩夢。」

公蠣朝胖頭一擠眼睛，小聲道：「看到了吧，老木匠肯定知道些什麼。」

畢岸道：「你過來看看，夢到的可有這些東西？」公蠣忙湊過去看。

話音未落，只聽虎妞發出一聲慘叫。胖頭撒丫子朝後院跑去，公蠣隨即跟了上去，仰臉一看，頓時驚呆了。

公蠣道：「一群小人在古怪地跳舞，同上月破窨讖鼓時夢到的情景倒有幾分相似。」說著簡單地複述了一遍，卻下意識地隱瞞了有關雙頭怪蛇的情況——不知為什麼，公蠣隱隱覺得，那條怪蛇，似乎同自己有莫大的關係。

如今元宵節剛過，家家戶戶還沉浸在過年的氣氛中，街邊商鋪的生意都處於半開張狀態。公蠣見生意冷清，自己一個人無聊，便拉了胖頭道：「你陪我走走。」

畢岸神態凝重，問道：「經常做噩夢嗎？」

胖頭憨笑道：「不如我今晚還搬來同你一起住。」

這下公蠣只能坐在床上。公蠣見他帶著鞋子踩在自己枕頭上，有些生氣，用力推了他一把，惱火道：「你們幹嗎呢？真是一點禮貌都沒有！」青年頭也不抬，用細長的手指指了指公蠣床里側的牆壁。

公蠣不知如何是好了，琢磨半晌，看到青年無光的眼珠子透出一絲渴望，試探道：「你找我有事？」

公蠣怒道：「你是怕得罪你未來老丈人是吧？那我一個人去。」轉身朝木匠鋪子走去，胖頭無奈，只好跟了上來。

腳凳上，雕刻著孩童嬉戲圖，兩個孩子躺在地上，其他四個圍著玩耍。而圓桌上，畫的是一幅山水圖，但卻沒有人，唯一的活物是草叢中的一條蛇，躲躲藏藏露出半個身子來。這兩幅畫，不論是構圖還是刀法皆普通平常，十分常見，所以公蠣竟然沒有留意，連上次做了夢九-九-藏-書之後，也沒想起同這些圖有何關係。

畢岸從后板的夾層中，慢慢抽出一個東西來。

畢岸沉吟道：「是誰還不一定。」他擺弄著小人，道：「這些紙剪小人，並沒有攻擊性，周圍也沒有要害人的符咒或者器具。所以我想，這個施法術的人，不是想要害你，而是想向你透露什麼訊息。」他指著桌面和腳凳，「這些圖，同柜子里放置的小人，一同表演了一個場景，這個場景應該是在施法術者心裏存了好久卻不能說出來，他藉助這種方式，往外傳遞。」

公蠣瞬間覺得不妥，定睛一看，他身上的衣服早就朽了，再看其他人，衣服雖然華美，但全是腐朽的；而且粗粗看臉還覺得正常，一看到裸|露的身體頓時心驚：這些人個個乾癟消瘦，風乾了的皮膚如同半通明的黃裱紙，皺巴巴地擰在骨頭上。

公蠣一下子舌頭打起來結：「你們……做……做什麼……」青年男子忽地抬起頭來，黑洞洞的眼窩露出兩隻乾涸的眼睛，嚇得公蠣猛地往後一縮。

不知過了多久，公蠣被明晃晃的光線給照醒了，睜眼一看，天已大亮，滿滿一屋子的人圍著自己，擠得水泄不通。這些人都低著頭，有的戴著帽子，有的披散頭髮，公蠣看不到他們的臉，但衣服鞋子等質地良好，綉工精細，只是樣式老舊，看起來不像是當朝的服飾。

我又做噩夢了。公蠣沮喪地想。青年人笨拙地拍了拍老嫗，老嫗扭曲的臉漸漸平靜下來，但看得出，她依然非常痛苦，雙腿抖動的幾乎站立不穩。公蠣狠下心來，朝著自己的手臂狠狠地咬了一口。

公蠣想了想，含含糊糊道：「後來祭祀結束，出現了一口紅色棺材，裏面有條奇怪的東西。或者他想告訴我們巫教祭祀的目的。」

胖頭忙出去拿了劈柴的砍刀來，公蠣氣得鼓鼓的。

這一聲才是真正叫出聲的。漩渦消散，胖頭的聲音由遠至近，兩個人站在自己床前，正是畢岸和胖頭。

青年失望地轉過了臉，朝其他人望去。公蠣的感覺，他們似乎在交流，商議著下步如何打算。但一群乾屍一樣的人就這麼靜靜佇立，圍著自己不說不動，而且周圍全是死人的牌位，這種感覺實在不太舒服，公蠣忍不住道：「你們到底做什麼？不說我走了啊！」

公蠣有氣無力道：「一些小人演燈影兒戲。」畢岸盯著他緊握的手，道：「還有什麼？」

果然是厭勝術。厭勝，最古老的傳統巫術之一，多傳承與木匠、泥瓦匠等技藝工匠之手。原意本是通過一些手段以防止邪ｒｅaｄ.9９csw•coｍ煞陰靈、鬼魅疾病等對人造成侵擾與傷害，後來漸被不良之人利用，成為施咒做法的工具。據傳若是在建房或者打造傢具時得罪了心地不善的工匠，工匠便會施展厭勝之術，輕則家宅不寧，夫妻不睦，重則患上惡疾，遇上災劫，甚至會家破人亡。

公蠣偷偷地掃了一下四周。光線很亮，但窗外白茫茫一片，胖頭和畢岸一點動靜也沒有，連那個愛嘮叨的山羊鬍子的聲音也聽不到。房間內外已經站滿了人，一個個低頭面對公蠣，但看起來倒沒有什麼惡意，只是遲鈍而毫無生機。

這個傳聞有名有姓，說得煞有介事，但公蠣胖頭等話不走心之人，聽了只當故事，從未放在心上，更不會想到厭勝之術會發生在自己身上，所以兩人都有些傻眼。

胖頭瞪大了眼：「什麼是厭勝？」

公蠣一把抓住青年的衣服，怒道：「誰讓你動我的東西！還給我！」還未用力，青年的衣服爛下來一大塊，公蠣連忙鬆手，衣服已經碎成片狀，露出裏面乾癟的胸膛。

老木匠的眉頭明顯跳了一下，抬頭定定地看著公蠣，半晌才道：「你們先坐，我去倒茶。」顫巍巍走了幾步，回頭莫名其妙對胖頭說了一句：「幫我照看虎妞。」隨後進了後院。

兩人在鋪子里等了足有一盞茶工夫，也不見老木匠出來，倒是虎妞大說大笑地出來了，看到胖頭，笑得極為開心：「這麼一大早就來了？」又同公蠣打招呼：「龍掌柜早！」

公蠣脾氣上來了，抓住他的衣服作勢捶打：「你不聽我的話了是不是？我們就偷偷問問，又不是找他算賬，說不定還能幫他呢。畢岸也說了，他沒惡意，我不過問些內情罷了，你知我知，不往外傳，誰能把他怎麼樣？」

這麼一來，公蠣只好忍了相思之苦。可是一個晚上，一會兒想起琅玕珠弄壞了後悔，一會兒擔心玲瓏發現珠子掉包了生氣，烙餅一般翻來覆去，直到三更鼓敲響，才迷迷糊糊地睡著。

周圍的人一動不動，全部扭頭看向青年。青年的目光遲疑了一陣，落在公蠣枕邊的珠子上。公蠣忙將珠子握緊，告誡道：「你可別打這個東西的主意。」

她的手臂中間的骨髓已經完全乾枯，中間呈現一個指頭粗的洞，只有薄薄一層皮肉相連。更恐怖的是，一個烏黑髮亮的蹩蟲慢慢地從骨髓洞中爬出，伸出觸鬚抖動了兩下，似乎發覺臂骨斷了，忽地調轉了頭，又飛快地鑽進了上臂。老嫗的手臂斷了也不見她怎樣，那個蹩蟲的爬動卻令她渾身顫抖，傳遞出極為痛苦絕望的訊息。九*九*藏*書

公蠣尖聲叫道：「畢岸！畢岸！」聲音在房間里回蕩，周圍死一般寂靜，失望和絕望的感覺在那些人之間傳遞，也傳給公蠣，似乎有人在心中輕輕地哭泣，只有那個青年，滿目期待地盯著公蠣。

畢岸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用腳踢了踢凳子，又去看圓桌，然後走到柜子處用手輕叩。胖頭偷眼看著，唯恐兩人打起來。畢岸眉頭一皺：「快點！」

胖頭不明就裡，縮了縮脖子，小聲回了句「是」。畢岸囑咐道：「事態複雜，老木匠被人陷害也未可知，還是靜觀其變，暫時不要打草驚蛇。」

公蠣忙將手中的珠子藏起來，誠懇道：「剛才那個也不算噩夢。感覺好像屋裡站滿了人，一會兒又呼啦啦走了，我以為天亮了，所以才叫你們。」

公蠣不喜歡掛帳子，覺得悶得慌，所以靠床便是雪白的牆壁，為了不顯得那麼單調，他在北市畫作市場上買了一張仕女圖、一張洛神賦貼上，雖不是名師真跡，但看起來還不錯，公蠣每日睡前都會跟仕女和洛神道聲晚安。可此時一瞧，胖胖的仕女和飄逸的洛神都不見了。

公蠣大叫：「胖頭！畢岸！」也不見有人應聲，可能已經出去了。眼見房間里越來越擠，有兩個半大的孩子被擠得沒地兒竟然蹲上了床尾，幾乎要踩到公蠣的腿，而門口，還有人源源不斷地往裡面進。公蠣急了，叫道：「喂，你們來我房間做什麼？出去出去！」折身起來想去推那兩個蹲在床上的人，如此一來，背後便空出了一塊地方，一個瘦高的青年男子飛快地搶上來，蹲在了公蠣身後。

畢岸和胖頭的聲音從漩渦的深處傳來，發出陣陣的回聲。公蠣掙扎著叫了出來：「胖頭！」

公蠣戰戰兢兢轉過頭去。雪白的牆面上，不知何時出現無數個字來，小篆體，排列整齊。

胖頭頭搖得像個撥浪鼓：「畢掌柜說了，不得多嘴。我們趕緊回去吧，小妖肯定將絲絡打好了。」

胖頭吃驚道：「不會吧？老木匠他……」這批傢具是老木匠讓送來的，難道施法者是他？

畢岸卸下了柜子門，一刀將櫃身門柱砍斷，然後三下五除二將柜子放倒，在裏面細細的翻弄起來。胖頭掌著燈，一臉心疼地問道：「畢掌柜，您這是找什麼？」

簡單吃過早飯，公蠣等那條絲絡等得脖子都長了，隔壁流雲飛渡還未開門。

胖頭遲疑半日，道：「還是覺得不好。」

公蠣心想，他定是看拿自己沒辦法，打算要握手告別了。忙伸手在他指尖握了一握，高高興興道：「好好好，你們從哪裡來趕緊回哪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