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貳 紅斂衣 三

貳 紅斂衣

胖頭連忙套近乎:「您在哪個裁縫鋪子里高就?我下次去照顧下您的生意。」
這小裁縫雖然年幼,人品還是不錯,對師父師娘相當尊重。公蠣有些慚愧,連忙道歉:「好好好,我說錯了,死者為大,可能你師父有什麼不得已的苦衷。」
公蠣慪火道:「我不吃。」聽到對面酒傢伙計招呼客人的聲音,忽然想起江源,沒頭沒腦問道:「住在對面的江公子,如今還在不在?」
胖頭將托盤撿起來,回道:「哦,你說江源江公子嗎?早搬走啦。」他上下一打量,忽然警覺起來:「怪不得你對我家的事門兒清,江公子告訴你的吧?我謝謝你今天幫我,但惦記我家老大的掌柜位置,沒門!」
小裁縫猶豫起來。公蠣催促道:「到底怎麼了?說啊!」
小裁縫低頭捏著手指上的傷,道:「師娘擔心,是定做的那人忘記了。總壓在箱底也不是事兒,便叫掛出來。」他抬起頭來:「你到底要不要?」
公蠣踹了他一腳,罵道:「胡咧咧什麼呢?我就是老大……」門忽然被推開,探進一個腦袋來:「今天,不營業嗎?」

見小裁縫一臉迷惑,公蠣好奇道:「誰知道什麼?」
公蠣忙道:「小兄弟別慌,俺們這兒可是正兒八經的當鋪,童叟無欺。再說了,你只是估價,又不是典當,還怕我們會坑你?」
小裁縫緊緊抱住包裹,遲疑了良久,才小心翼翼解開一角,拉出巴掌大一片紅色的衣襟來。
胖頭連忙點頭附和。小裁縫抱著包袱,低著頭沒頭沒腦說道:「師娘說叫我掛出來賣,我想估個價心裏才有底……算了,算了!」說完抱著包袱兔子一樣跑了。
出了店鋪剛走不遠,忽聽小裁縫在後面叫,扭頭一看read.99csw.com,小裁縫手裡拿著東西追了上來:「客官,您的東西掉在店裡了。」
走了老遠,公蠣突然想起一個重要的問題:自己剛變成這個醜樣子沒幾天,便撿了個一樣特徵的身份文碟,到底是巧合,還是誰知道底細,專門幫自己做了身份文牒?
接過一看,卻是一張陳舊發黃的硬折身份文牒。公蠣笑道:「我哪裡有這玩意兒。不是我的。」
這些店鋪也同其他行業不同,只管守在店裡默默做事,並不熱烈招呼客人。公蠣瞧了一陣人家摺疊「金山銀山」,又看了一回粘糊紙馬,再轉到棺材鋪子看匠人雕刻棺材板上的鏤花,心想果然是行行出狀元,哪一行都不容易。
少年羞澀地抬頭看了公蠣一眼,道:「是。」
再一看,那些團團的福字、壽字,每個正中都有這麼個小骷髏,翻開衣服背面,同正面一模一樣,竟然是雙面刺繡。
小裁縫搖搖頭,道:「我師娘穿上長了好大一截,極不合身。」
公蠣支吾道:「我看看,看看。」
公蠣走進去摸了摸下擺,覺得同今日去估價的那件衣料、顏色、鑲邊極為相似,有心問問這種衣服是不是活人也能穿,張口卻成了「這件多少文」?
公蠣打開一看,一面寫著「隆公犁,洛郊蟒庄人氏,咸亨四年秀才」,還蓋著河南縣府的大印;另一面畫著一個簡筆畫像,下有一行小字,標註面部特徵:「膚黑貌丑,左目及右鼻窩黑斑各一」。公蠣丟給小裁縫:「不是我的。」
兩人停止爭吵。胖頭忙打開大門,滿臉堆笑道:「營業呢。你典當還是贖當?」
小裁縫怯怯道:「大紅色……說是會驚擾了死者,通常是不用來做斂服的。」
公蠣更加奇https://read.99csw•com怪,道:「那這件呢?」
胖頭摩挲著平滑挺括的衣料,裝內行道:「質地還行,手工也算精細。新的還是舊的?」
公蠣對著陽光一看,見花紋竟然是一個個拉著手的小骷髏,不由驚奇道:「這綉邊好別緻!」隱約看到包袱蓋住的地方綉有極為規整的圖案,便想將整件衣服抖摟出來,小裁縫卻緊張起來,將包袱包上,叫道:「不估了!」
公蠣為了省事兒,專抄近路,不知不覺走到了一處相對偏僻的巷子里,一抬頭,只見紙紮的童男童女臨街而立,白森森的臉上畫著猩紅的嘴唇和呆板的眉眼,嚇得一跳。
一個小裁縫慌忙從內堂出來,道:「三百文。」公蠣一看,果然正是那個少年。
真真兒把公蠣氣得吐血。胖頭邀公蠣吃飯,公蠣一看是饅頭鹹菜,便堅決拒絕,自己循著香味,繞到北市後邊一家僻靜的茶館,點了幾個小菜一壺好茶,一直喝到申時中,這才晃晃蕩盪回去。
小裁縫的臉瞬間紅了,支支吾吾半天沒說出個所以然來。
小裁縫涉世未深,一看公蠣逼得緊,眼底有些害怕,回答道:「師父走了,家裡又遭了賊,師娘很傷心,一直沒顧上拆洗家裡的被褥,直到昨晚,在一床破舊的棉褥里發現這個,疊得很齊整,嚴嚴實實包在褥子里,要不是拆洗東西,一點都看不出來。」
公蠣毫不客氣,道:「對付這種人,最簡單就是以暴制暴,怕他作甚?」
小裁縫紅著臉道:「是。」
公蠣摸著臉上的兩塊黑斑,猛然醒悟,見那邊紙紮店的夥計往這邊張望,臉色頓時陰沉起來,劈手奪過,頭也不回地走了。
經過此事,胖頭對公蠣的反感大減,給公蠣添了茶,一臉傻笑地站九-九-藏-書在他身邊:「今天多虧了你,否則不知道怎麼對付。」
原來估的是件衣服。刺目的大紅色,紅得猙獰,衣擺鑲邊,綉有同色花紋,因是同色,花紋圖案並不算顯眼,但立體感甚強。
公蠣見那少年手指上布滿針眼,一個食指還用薄布纏著,右手中指指節上還帶著頂針,笑道:「小兄弟做裁縫的?」
胖頭雞啄米地點頭,小眼睛笑成了一條縫:「你今日來做什麼?我中午請你吃飯。」
「膚黑貌丑」這四個字,簡直扎人的心。
小裁縫漲紅了臉,生氣道:「你胡說!我師父師娘好著呢!怎麼會……怎麼會背著師娘有……有那種事兒?」末了還小聲加上一句:「你不要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公蠣本是個好奇的主兒,又愛熱鬧,第一次瞧見這些花花綠綠的玩意兒,雖覺得晦氣還有些好玩,便只當逛街,一個個店鋪挨著看。
小裁縫羞澀道:「這種針法師父教過我,可惜我還是綉不好。」
胖頭殷勤地道:「這位小兄弟,您拿的是哪種類型寶貝?」
小裁縫對比著文碟上的畫像,一個字一個字地讀:「『膚黑貌丑,左目及右鼻黑斑各一』,您看您臉上……」
公蠣沒好氣道:「投鼠忌器!」
小裁縫默默不作聲。公蠣忍不住又問:「既然是你師父的遺物,幹嗎不留著?」
公蠣道:「你師父去哪裡了?」小裁縫摸了摸臂上的白花,眼圈紅了。公蠣十分尷尬,連忙道歉,又問道:「你師父怎麼做這樣一件衣服,是不是做給你師娘的?」
公蠣道:「那會不會是什麼人來定做的,忘了拿走?」
公蠣估計他手藝不精,不好意思報名號出來,忙岔開話題:「請先把您的物件給我們瞧瞧。」
兩人聊了一陣,公蠣終歸九九藏書還是沒買:一件斂服,做得再精美,總不能自己買回去穿吧?只好讓小裁縫失望了。
假公蠣和畢岸一直到中午還未回來。胖頭對公蠣不再過分抵觸,但他堅定地認為,公蠣對他的「老大」心懷不軌。胖頭語重心長告訴公蠣,人要依靠自己,不能總想著不勞而獲,甚至把當初他同「老大」如何一步步經營當鋪作為成功案例,夾纏不清地講給公蠣聽,並搬出賬目,證明做個當鋪掌柜並無多少收益,不值當他如此費心費力。
小裁縫想了想,搖頭道:「不認識。我們這行當,除非誰家有白事,才跟人打交道。」
斂服的顏色,男款多為寶藍、墨綠或黑色,女款顏色多變,做工精細,皆為傳統斂服樣式,而像這種大紅顏色的,獨此一件。公蠣好奇道:「這種衣服,同其他的斂服有所不同,可有什麼講究沒有?」
公蠣大為驚奇,忍不住贊道:「好別緻的針法。」
公蠣心裏打了個寒噤。高氏好好一個大活人,幹嗎穿死人的斂服?
小裁縫低頭道:「這是師父的東西,我也不確定是斂服還是什麼特殊的袍服……師父走了,才發現有這麼一件東西……師娘便說掛出去,看有沒有人要。」果然衣服摺疊的痕迹尚在,顯然是壓放已久。
小裁縫道:「你要是要的話,還可再優惠些。這些骷髏蝙蝠,師父下了好大工夫才綉好的呢。光是原料、綉工,便不止這個價兒。」公蠣留心一看,果然,這些蝙蝠的腦袋位置也是個小小的骷髏,同鑲邊一樣,皆為同色絲線綉制,不對著光線,看得並不明顯。聯想到高氏身上那件,難怪早上遠遠看著覺得圖案古怪,原來中間鑲嵌著無數小骷髏。
定睛一看,原來到了福壽街。福壽街是有名的殯葬一條街,全是九*九*藏*書擺賣喪葬用品的店鋪,什麼紙人紙馬、香燭紙錢、紙幡元寶、斂服墓碑,甚至還有兩家棺材鋪,炫耀一般分別將紅漆繞金邊的柏木空棺擺著大門口,大白天的,都透著幾分陰森。
公蠣裝作隨意道:「你認不認識一個臉上有疤的女人?住在北市大馬圈後面。」
公蠣嘿嘿兩聲,一臉猥瑣地猜測道:「哈,我知道了!定是你師父有了相好,想要送人,可是被你師娘發現了,沒送出去,只好偷偷藏起來,是不是?」
巷子口卻是一家壽衣店,掛滿了各式男女斂服。公蠣隨意瞟了一眼,頓時眼睛直了——一眾花花綠綠的壽衣當中,當門掛著一件大紅斂服,團壽福字,大塊祥雲,周圍綉滿騰飛的蝙蝠,在略顯黑暗的店鋪里顯得尤為耀眼。同高氏那件相比,陳舊了些,但圖案制式卻大同小異。
進來的是個瘦弱的少年,稚氣未消,不過十五六歲,夾著一個寶藍色的小包袱,躊躇良久,才怯生生道:「我來估價。」嘴上說估價,卻不肯打開包裹,只低頭看著腳尖。
胖頭撓著腦袋,為難道:「我可不是怕他,要擱以前,我同我家老大一起混碼頭,早竄上去打得他滿地找牙了。如今開著當鋪,一屋子瓶兒罐兒的,叫什麼老鼠什麼器,擔心打壞了,白白辱沒了財叔和畢掌柜的一番心血。」
原來他是做壽衣的,怪不得不肯告訴胖頭店鋪名字。公蠣道:「你今日估價的,就是這件嗎?」
小裁縫老老實實道:「有可能。師娘回憶說,一年前他曾聽師父說過,有人拿了很古怪的圖案要他來做,還給了一大筆定銀,約定兩個月後來取。但不知道是不是這件……師娘只當那人取走了,誰知道……誰知道……」
小裁縫固執得很,道:「您瞧瞧,就是您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