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肆 赤鱬盞 五

肆 赤鱬盞

壽衣店前後兩間,一間臨街店鋪,一間內堂。外面掛的多是已經做成的各色壽衣,裡間堆放著各色布料和半成品,一側靠牆擺著做衣服的檯子,上面放著布頭、花邊、綉線、針線筐,以及大大小小的繡花繃子,一側擺著個簡易床鋪,后牆上有一扇壽字雕花圓窗,不過窗子是銷死的,捆綁的鐵絲已經生鏽,顯然多日未打開;窗子旁邊的牆壁上嵌著一塊巴掌寬的木條,作為供奉的檯子,上面擺著一碗水;供奉的位置上,貼著一張陳舊泛黃的畫軸,像是家譜軸子,上面畫著一棟飛檐吊腳的樓堂,一個威嚴的黑衣老者盤膝坐在正中,兩邊及身後站著好多人,像是他的子侄後輩。
公蠣搶白道:「畫這圖的人,肯定是個粗人,哪有那麼講究,說不定鱗片忘了畫呢。」
公蠣的目光落在老者身後的一個青年子弟身上,不由心中一動:他站得筆直,上衣下裳,表情嚴肅,依稀同自己看到的影子人有些相似。但也僅僅是相似而已。
畫軸上的畫面正在發生變化,有的線條變得明顯,有的線條隱去,直至完全改變——一處風景秀麗的山坳,擺放著一具巨大的棺槨,剛才盤腿坐在人群正中的威嚴老者赫然躺裏面,棺槨四周,密密麻麻堆放著無數個人頭;從那些人頭的頭飾、髮型來看,應該同剛才畫面變化前圍在老者身邊的是同一群人。而對著棺槨正面的,還有兩種活物:一個瘦高的青年,跪在地上,低頭叩首,一個是他旁邊的兩條蛇,身https://read.99csw.com子盤起,蛇頭高昂。
畢岸點頭道:「不錯。」
公蠣一邊琢磨一邊繼續道:「旁邊這人,應該是告密者……或者內奸,心裏愧疚,所以過來懺悔。那兩條蛇么,自然是他養的……」
畢岸擺弄著小燈盞,皺眉道:「裏面好像注了金屬,不過外面的做工著實粗糙了些……」話音未落,忽聽外頭有人哭泣。三人出來一看,一個婆子攙扶著個年輕婦人,哭著求見。
畢岸道:「你看棺槨的形制和老者的服飾。」
畢岸看了他一眼,道:「小裁縫不是趙老屋殺的。」
公蠣仍不明所以。阿隼疑惑道:「真有蛇婆這種東西?」
公蠣驚愕道:「海里還有這玩意兒?」不禁對大海心生敬畏。
畢岸慢慢道:「蛇婆。」
公蠣將信將疑,只當是阿隼打趣。
公蠣吃了一驚,結結巴巴道:「你,你剛才,剛才言之鑿鑿,板上釘釘……」
阿隼遲疑道:「玄衣裳,法冠袍服。」公蠣對這些未有研究,只覺得式樣簡單,莊嚴肅穆,似乎為秦漢風尚。
蛇頭正中,慢慢長出一個角來。公蠣學著畢岸的樣子,在另一條蛇頭上點了燈油,果然也出現了角。他從未見過如此同類,大感驚喜,道:「這是什麼蛇?」
公蠣不服道:「反正就他一個人活了下來,不是很奇怪嗎?」
公蠣盯著畫軸看了好久,總覺得哪裡有些不對。
公蠣鼓起勇氣道:「我猜,這是一個大家族,忽然遭受了滅頂之災……https://read.99csw.com這麼多人頭被砍,是仇家乾的吧?」
店鋪並不大,但公蠣依然亦步亦趨地跟著兩人身後,似乎只要離開三尺遠,便可能存在危險一般。見兩人一點一滴搜尋,恨不得將整個地面翻過來,忍不住道:「趙老屋不是已經認罪了嗎?你們還瞧什麼?」
畢岸道:「這是用赤的油熬制而成。據山海經記載,『赤,其狀如魚而人面,其音如鴛鴦,食之不疥』,後世再也沒見過,如今人們只當它是傳說了。它的油極其難得,作畫時,在顏料中加入赤油,顏料幹了之後,畫面便會隱去。等需要使用時點燃赤燈,畫面又會顯現出來。古時作戰,常用來作為情報手段迷惑敵方。」
公蠣好奇道:「什麼東西?」
畫軸非絹非麻,倒像是樹皮一樣的東西,細看上面還有不規則的紋理,看起來年代相當久遠。
公蠣將如何跟蹤背影像柳大的那個人、如何被野貓抓了荷包等,細細講述了一邊,並著重對畢岸中午言而無信、不會賬而逃走的行為進行了強烈譴責。
阿隼反駁道:「連那人臉上的淚都沒忘,怎麼可能忘了畫蛇的鱗片?」
畢岸道:「說下去。」
窗台上放著一個粗糙的陶泥小燈盞,裏面還有一丁點兒已經凝固的油脂,上面落了一層灰塵。公蠣用火摺子點了好幾次,才勉強點著。
畢岸道:「殯葬業的祖師爺,一直空缺。」
公蠣瞠目道:「為什麼?」不過稍微一想,豁然開朗:「你故意讓街坊們認為趙老屋就是九九藏書真兇,好讓真正的兇手放鬆警惕,是吧?」
後窗對著的,是隔壁人家的風道,種著三棵高大的桑樹,並無什麼異樣。阿隼一無所獲,臉色有些難看,小聲咒罵起來。倒是公蠣在窗下的一堆碎布頭裡發現了自己的荷包,並發現壽字窗上掛有幾根貓毛,估計野貓窗縫逃往後面風道,把荷包剛好掉在這裏。
壽衣店門口扯上了繩子,算是圍蔽。夕陽西下,餘暉透過後窗落在半成品的壽衣上,誇張的繡花,發亮的顏色,同常人衣服明顯不同的制式,讓昏暗的店鋪看起來就像一具陳舊的棺材。
公蠣道:「兩條黃花錦蛇而已,沒什麼本事。」阿隼眯著眼睛,搖頭道:「不對,不是黃花錦。」
這幅圖畫工相當粗糙,用筆生硬,渲染著墨更是毫無章法,但該表達的情緒卻甚是到位。
燈油燃盡,燈頭閃了幾閃,熄滅了。待阿隼找了蠟燭點燃,畫軸上已經恢復了原來的樣子。
畢岸和阿隼將凌亂的布匹一一整理,並詳細地勘驗可能出現的痕迹,偶爾交換個眼神,並不多說。
畢岸接過,若有所思道:「這些油脂非比尋常,一個做壽衣的裁縫,怎麼會有這種東西?」
阿隼道:「我認為,這幅圖畫的是他們祖上的故事,至於背後有什麼隱情,還得再查一查。」
阿隼並未留意公蠣的表情,而是極其認真地道:「這兩條蛇身子短,胖,沒有鱗片。而且你看,對比旁邊那個人,它比尋常的蛇要大很多。」
阿隼嘿嘿笑道:「你也不算太笨,就是大九_九_藏_書多時候有點傻。」
畢岸正出神地盯著那幅畫軸,忽然道:「你把今日的情形再說一遍。」
燈頭如豆,燃燒起來帶著一股說不出的味道,既非草樹花木又非脂粉花露,聞起來極為舒服。公蠣猛吸了幾口,叫道:「好清新的味道!」過去拿了油燈擺弄,又問畢岸:「用的這是什麼油?要不,是燈芯的材料好?」
這張圖從內容來看高度寫實,斷然不會畫兩條現實不存在的生物在裏面。公蠣道:「一個平淡無奇的小裁縫,供奉著這麼一張圖,是個什麼意思?」
公蠣遲疑起來。阿隼道:「就是那位主張克己復禮的孔大聖人呢。」
畢岸點點頭。公蠣想起看過的儺戲,恍然大悟道:「戲文里的蛇婆?」
公蠣下意識跟著看了過去,頓時驚呆了。
兩人你一言我一語,爭辯起來。畢岸道:「將油燈放近一些。」公蠣依言,將油燈推到畫軸前面。畢岸用食指挑起一些燈油,在其中一條蛇頭上一抹。
阿隼打斷道:「不對!你看這人淚水滴落,一副悲痛欲絕的樣子。不是告密者,應該倖存者!」
公蠣一害怕便想說話,但見兩人表情凝重,張了張嘴還是閉上了。
阿隼低聲笑道:「公子哄你呢。這行業的祖師爺可是極其有名的,你自己想想,最強調禮義廉恥的,是哪位?」
畢岸似乎根本沒有留心聽公蠣的話,伸手在畫軸上摸了一把,放在鼻子下嗅了嗅,又去看窗台上的物件,道:「點燈。」
畢岸道:「你看那兩條蛇。」
畢岸和阿隼皆未理會公https://read.99csw.com蠣的嘮叨,而是死死地盯著畫軸。
公蠣高興地撿了起來,看著畢岸的臉色,試探道:「要不回去吧?天都黑了,不如明早再來。」
公蠣不服氣,想要辯解,畢岸制止道:「情況緊急,先做工要緊。」
公蠣擺弄著小燈盞,放在鼻子一頓猛嗅:「去哪裡再找些燈油來?這下看不到了。」言下十分惋惜。
阿隼咧嘴道:「那把刀片,是我塞進他鞋子里的。」
今日莫名其妙惹上官司,要不是畢岸趕來,只怕今晚就要在府衙的牢獄里度過了,公蠣慶幸之餘還有一種強烈的不安。一轉臉見小裁縫死不瞑目,仍保持著驚恐的神態,更是心跳加快,恨不得奪路而逃,但畢岸未發話,他不敢擅自離開。
阿隼正在查看後窗,見狀也納悶道:「這裏應該供祖師爺才對。」公蠣恍然大悟,一拍額頭道:「我說呢,店鋪里掛家族軸子,好彆扭。」又問阿隼,「殯葬業供奉的祖師爺是哪位先賢?」
畢岸卻道:「公蠣,你怎麼看?」
公蠣嗤笑道:「你能比我還了解蛇么?」說完頓感失言,訕訕道:「我在郊外生活多年……」
蛇婆是傳說中的一種上古生物,「額生角,身無磷」,性情溫順,馴服之後忠心耿耿,可做坐騎,也可看家護院,在儺戲或者古老的舞蹈中時常出現。但在戲里的形象異化嚴重,除了扮演者服飾上的蛇紋和頭上的角,早已不是這種實打實的蛇屬樣子了。估計不止公蠣,只怕世人都以為蛇婆只是個神話傳說,現實中是不存在的。
公蠣嗤道:「廢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