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娘追問道：「那第二天呢，盧大人見到夫人作何解釋？」

盧夫人臉上現出深深的憂色：「那種味道，我絕不會記錯。只是現在盧護身上要淡很多，不貼近幾乎聞不到。」

轉眼之間，方沫兒來聞香榭已有七日。他今年九歲，自小兒父母雙亡，在尼姑庵中長到七歲，收養他的方怡師太去世后，便一直在洛陽城內外流浪，直至前些日子發生一些變故，才被迫賣身於聞香榭。

這盧夫人的相公叫做盧占元，字逸軒，原是長安人氏，現在帝都任吏部侍郎，平生謹小慎微，從不敢有一絲差池。三個多月前，有一人晚間登門拜會，原本打算不見的，那人卻道是盧家故交，自稱叫做盧護，在門房處苦苦哀求。盧夫人見其可憐，就叫僕人領了進來。哪知盧占元一見那人，竟欣喜異常，當晚就宿在書房，與他高談闊論，相談甚歡。

一股幽香撲面而來，沫兒知是婉娘來了。

那玉如意長一尺有餘，晶瑩剔透，通身紫色，在燭光下發出幽幽的光芒，甚是罕見。

文清和旁邊挑揀花瓣的啞仆黃三連連點頭，沫兒卻忍不住用鼻子哼了一聲，鄙夷之色溢於言表。

盧夫人道：「我是聞香榭的老主顧了，知道婉娘你的本事。故黑夜獨自前來，想委託你走一趟，一是分辨香粉，二是幫我看看是何種緣故。」

沫兒在婉娘身後站立，心中暗想：「哼，你個財迷，無非是想藉機多加些價碼罷了。」

沫兒愣了片刻，突然握緊了拳頭，道：「我……我好心提醒過那個張龍，叫他不要騎馬，可他不聽，最終墜馬而死……為什麼那些人不怪張龍的固執，卻毫無來由地排斥我、責怪我？」他的眼裡冒出火來。

婉娘仔細看了看他的臉，吃吃笑道：「好一個貪吃的傢伙！」

一會兒工夫，沫兒的整張臉已經麻木了，不僅說不出話，連眼皮都睜不開了。文清連推帶抱才把他拉到中堂的椅子上坐下。

婉娘的臉笑成了一朵花：「既然如此，婉娘就不推脫了，姑且一試。盧夫人請回吧，再晚只怕要犯夜了，先不要驚動了盧護。婉娘明日便給您回話。」

盧夫人依然裹了大氅，拜謝出門。

繞過池塘再往前走，卻是一片花叢，中間一條小徑，右側是一座假山，左側是一叢叢的牡丹芍藥。可惜此時牡丹花期已過，只聽文清介紹這是「二喬」，那是「白玉」，這是「獅子頭」，那是「紅繡球」，以及「姚黃」、「魏紫」等。

婉娘問：「什麼怪事？」

婉娘道ｒeａd•99csw.ｃｏｍ：「也許我們覺得丑，盧大人卻……」

沫兒鼻子一酸。「妖孽」一詞，沫兒已經聽到過多次。從小到大，那些該看到的不該看到的，總在他眼睛里出現，偏偏無人相信他的好心提醒，反而把他當做妖孽。

沫兒這幾日正同婉娘慪氣，不同她講話。這時卻巴不得婉娘趕緊出現。

沫兒聳起眉毛，指著文清正要痛罵，卻突然覺得舌頭不聽使喚了，發出的音竟然全是「啊啊呀呀」。文清臉漲得通紅，拉著沫兒就跑。

沫兒梗著脖子道：「不去！」

婉娘微笑道：「烏鴉因為能看到死亡，便被人痛恨，認為不吉。你說一個人死了，是怨烏鴉叫了，還是自己福薄命淺？世人寧願活在蒙蔽的世界里，這才是原因。有些事，不是我們能控制的。做我們能做的，結果如何，由天來定。」

幾乎一個時辰過去，沫兒的眼睛才能勉強睜開。眼見著晚飯也吃不得了，便示意文清拿了銅鏡來照，卻見整個小臉腫得猶如發麵的盆兒一樣，錚明透亮，連鼻子都陷進去了，嘴巴舌頭還是麻麻木木無一點知覺。眼睛就更不用說了，完全就是一張大餅上劃了兩條縫，簡直比大齙牙、麻子臉的張麻子還要丑上十分。沫兒差一點將銅鏡摔了。

文清扶了沫兒的手臂站起來，沫兒一甩手自行走開。文清斟茶不提。

沫兒愣了一愣，一把打掉她的手，站起來瞪眼朝文清喝道：「走！」

婉娘道：「夫人莫激動。怎麼會是您呢？」

文清見沫兒鬱鬱寡歡，想說兩句關心的話，卻笨嘴拙舌，不知該說些什麼。

婉娘道：「那夫人有未發現不妥之處？」

文清誠惶誠恐，深感失職，慌忙去打了水來，一遍遍給沫兒敷臉。

「一時心神恍惚。早上我送逸軒和盧護出門，不經意踩到路邊的青苔，腳下一滑，竟然撲倒在盧護身上，卻聞到了前晚的香粉味道。」

回頭對文清說道：「不要緊，幸虧只吃了一個，不然就麻煩了。你去拿些冷水幫他敷一敷。」

婉娘用簪子挑起一點香粉放在鼻子下嗅了嗅，得意道：「不錯不錯，我聞香榭的胭脂水粉，可是洛陽第一家。」

文清囁嚅道：「什麼？」

婉娘放下手中的活計，眨眼道：「真的不想待在我聞香榭里？」

婉娘等人去吃晚飯，沫兒還獨自斜靠在椅子上敷臉。

樓梯上傳來文清沉重的腳步聲和婉娘窸窸窣窣的裙擺聲，伴隨著文清急促的呼吸聲和婉娘的輕笑聲。

聞九*九*藏*書香榭主要經營胭脂水粉，主樓就是如今沫兒住的這棟三層木樓，一樓是正堂和待出售的貨物，樓梯下面是文清的卧室，旁邊有一個大魚缸，裏面養了四尾一尺來長的錦鯉；二樓東側是婉娘的卧室，沫兒住西側，中間幾間是儲存室，存放著一些名貴的香料；三樓卻落了鎖，文清說是倉庫。小樓的左側是廚房、蒸房和淘房，幾間連在一起，黃三就住最靠邊的一間，後面是幾畦菜地，種著各種菜蔬。

剛簽了賣身契的小夥計方沫兒，此刻正軟綿綿地躺在梧桐樹下的躺椅上，滿臉陰鬱，眼神戒備，看樣子若不是身體虛弱，恐怕直接就要跳起來逃走。他長眉入鬢，鳳目流轉，頭頂鬆鬆蓋了塊灑金帕子遮陽。若不是知情的，誰還看得出這端麗懶散的少年，卻是近日混跡街頭的落魄小乞兒。沫兒的身後是一棟精緻的三層木樓，門楣上方一塊黑底金字牌匾，上書「聞香榭」三字，襯得他更顯瘦小。

沫兒只道文清小氣，並不理他，又摘了一顆，文清伸手「叭」地把果子打落在地。

盧夫人垂淚道：「萬望婉娘應承。這事關係到夫君的性命，若保夫君無憂，我願以全部家當以表感謝。」說著，從懷裡拿出一柄玉如意來，「這個權且作為定金。不管成與不成，這個玉如意就是婉娘的了。」

婉娘摸了摸他的臉，嘆道：「唉，你畢竟還是個孩子。」一股幽香從她的袖口傳來，手軟軟的，很舒服。

大唐盛世，洛陽城中官府清明，百姓富庶，三十六行行行興旺，一百多個坊區商賈如流，井然有序，一片繁榮安詳氣象。

盧夫人紅了臉，低聲說道：「這個絕無可能。那盧護長得……」看了看沫兒道，「盧護面貌黝黑，鼻扁口闊，五短身材，只怕比你這小廝還醜陋許多。」

婉娘不僅不生氣，反而拍手笑道：「好玩好玩！聞香榭里有了方沫兒，可有趣多了，不像文清，每次說話不超過三個字的。」沫兒頓時怒目而視。

五月的陽光明亮而柔和，透過梧桐樹的巨大樹冠灑下點點光斑。老闆娘婉娘心情大好，一邊調配香粉一邊哼著小曲兒，一襲鵝黃襦裙紛飛飄舞，如同初春花間的粉蝶。另一個小夥計文清正在研磨新紅藍花，準備做胭脂用。

沫兒年紀雖小，但經歷世態炎涼，深知人心險惡，這次不得已賣身，情知該感激婉娘才對，卻暗懷戒備，唯恐婉娘收留自己有不良目的，但又無憑無據，心中一股邪火無處發泄，總是陰沉著臉，九九藏書一副存心找彆扭的樣子，巴不得婉娘生氣不要他了，毀了賣身契，重新將他趕出去。

婉娘讓了座，問道：「盧夫人所為何事？」

婉娘道：「盧夫人是不是想委託婉娘分辨是何種香粉？」

「那張臉黝黑扁平，醜陋無比，竟是盧護，身材卻極為苗條，與白日所見大為不同。我驚訝不已，仍躲在窗邊偷看。喝了幾口酒後，逸軒手持長鼓而歌，盧護趁逸軒不注意，從袖中拿出一個香粉盒子來，用指甲挑了香粉在自己身前身後彈了幾彈，我又聞到了更濃郁的香味。」

盧夫人幽幽道：「臨走之前我又回頭看了一眼書房的情形，正好那紅衣女子回過頭來，我看了個清清楚楚：那竟是我自己！」

盧夫人堅決地搖了搖頭，說道：「不，我同逸軒夫妻多年，恩愛有加，他一向對斷袖之癖深惡痛絕，絕不可能是因為這個。」

盧夫人道：「我明明看到紅衣女子是盧護，等她彈了些香粉出來，再看時她的臉卻變得和我一模一樣了。你想當時是如何詭異的一副情形！我站在窗外，看見自己身著紅衣在房內與夫君調笑。」

婉娘笑道：「我聞香榭只是賣些胭脂水粉罷了，何德何能，敢應夫人一個求字？請先將事由說來聽聽。」

沫兒硬邦邦道：「不想！」

沫兒垂下頭，悶聲不響。

婉娘道：「是不是夫人多心了？」

盧夫人這才輕啟朱唇，說道：「我有一事相求，若聞香榭幫我完成心愿，自當重謝。」

盧夫人只道老家來客相公自然高興，便叫奴僕每日里好生招待。這盧護學識淵博，為人謙和有禮，上至管家下至廚婦皆一視同仁，且出手大方，常買了禮物送與眾人，對盧夫人也是一口一個「嫂嫂」，尊重有加，所以不日便得到盧府上下交口稱讚。轉眼過去月余，盧護竟不提離開一事，每天與盧大人同進同出，同宿同眠，形影不離，倒像是他們情深，盧夫人多餘了。

沫兒臉上的細縫裡透出兩點惡狠狠的亮光來。

婉娘平靜地看著他，眼底不帶一絲嘲弄。

盧夫人道：「我也只道自己是多心了。哪知前晚卻給我發現了一件怪事。」

盧夫人嘆道：「自那盧護一來，逸軒就下令，除了自幼跟隨的老僕張庫端茶送水外，其他人一律不得接近。我也曾問過張庫，書房是否有異，張庫說兩人飲酒聊天，並無異樣。」

盧夫人不住絞手，滴淚道：「也算是我性格沉穩，雖然驚懼，但忍著沒有發出響動。夜九-九-藏-書漸漸深了，我不敢久留，就回了房間。想起當時的情形，我百思不得其解。到底是我看花了眼，還是出現了幻覺？」

沫兒不耐煩道：「你不是說帶我去後園嗎？」文清慌不迭起來，在前面帶路。婉娘在後面抿著嘴兒笑。

婉娘問：「夫人有無偷偷檢查過書房？」

最後一句話聲音變調尖利，令人毛骨悚然。

文清尖聲高叫婉娘，不見回答，又咚咚上樓。沫兒坐在椅子上，雖然口不能言，目不能視，心裏卻清醒得跟明鏡兒似的。此時喉嚨也開始發緊，竟連個「啊呀」也發不出來了。

沫兒在一旁幾乎氣結。

「此時我心灰意冷，以為逸軒尋花問柳，什麼世交故友不過是掩人耳目罷了。正準備回房間，卻見紅衣女子變了。」

出了小樓後門豁然開朗，原來後面是個花園。其中一個池塘，足有三畝大小，一大半水面都被翠綠圓潤的荷葉覆蓋了；湖面有一座九曲橋，連著湖中的一個叫做「聽雨台」的四角小亭；湖邊四周種了楊柳，蜻蜓紛飛，蛐蛐兒鳴笛，蛤蟆兒鼓噪，還有兩隻黃鶯兒站在枝頭上唱歌呢。沫兒摩拳擦掌，恨不得現在就爬上去捉它下來。

文清和沫兒都聽得入了神。

可是整個聞香榭里，黃三是個啞巴，文清只會賠笑，婉娘呢，一貫的陰險狡詐，彷彿她是老貓，他則是她手中的一隻小耗子，不管他說什麼做什麼，她都笑嘻嘻的，一點都不生氣，氣得沫兒干著急。

正鬱悶糾結，只見黃三帶著一個人走了進來。婉娘也春風滿面地出現在了樓梯上，一邊下樓一邊笑道：「盧夫人，好久不見，一向可好？——文清，斟茶來。」

只聽文清問：「怎麼樣？」

婉娘笑道：「夫人過獎了。制售、分辨各種胭脂水粉，對婉娘來說不在話下，查找緣故可非婉娘之長。」

盧夫人道：「前天晚上，我獨守空房，心裏煩悶，已子時了還難以入睡，就披衣到園子中逛逛，不知不覺到了書房附近。我見書房燈火通明，老僕張庫在門口的石凳上打盹，便悄悄走上前去。這時節天氣適宜，書房的窗子都開著。我就隔著窗兒向里瞧去。一靠近窗兒，立刻聞到一股奇異的香味，我和家中僕婦都從不曾用過的。定睛一看，只見逸軒正和一個紅衣女子說笑，逸軒一口一個娘子地叫，我心中疑惑超過了憤怒，當下便不做聲，想看看這是哪家女子。等她側過臉來，我卻嚇了一跳。」

文清正要帶沫兒去看「枯枝牡丹」，一轉臉看見沫兒已把一顆小果九九藏書子丟進嘴巴里，正砸吧味兒呢，慌忙大聲喝道：「不能吃！」

沫兒看著一朵花兒也沒有，就失去了興趣，心不在焉地四處張望。走了幾步看到假山後伸來的枯枝上掛著一串串紫紅色的漿果，依稀記得似乎在山野中吃過，味道酸酸甜甜的還不錯，便伸手摘了一顆放進嘴巴里，果真挺甜的。

盧夫人接過錦帕拭了拭淚，繼續講道：「我本不是潑辣女子，只好獨自流淚，只望逸軒自己醒悟過來。有一天，盧護照樣早上同他一同出門，晚上逸軒卻自己回來了。我也懶得問盧護那廝去了哪裡。逸軒和我共進晚餐，竟也絲毫不提盧護這人，好像從來沒見過他一樣，而且說話做事也變回到同以前一樣，謹慎體貼，溫柔有加。晚上也不再宿眠書房。連續三天，都是如此。到了第四天，盧護回來了。就在見到他的一瞬間，逸軒又開始興奮，抱著盧護又叫又跳。」

婉娘問道：「夫人，容婉娘以小人之心猜測之，這盧護是否少年英俊？」

盧夫人道：「我一夜未眠，想這事畢竟要親自問過逸軒才能分辨。第二天一大早，我便裝作摘花，在書房門口候著。見逸軒和盧護一起從書房出來，並無第三人；盧護仍是五短身材，穿墨綠袍衫。」

婉娘把玩了會兒玉如意，看到沫兒站在身後腫脹著臉兒，一臉鄙夷之色，嘻嘻一笑道：「正好，今晚沫兒的臉可以和盧護比一比啦。」

盧夫人道：「我正要說到這個。一個月過去，逸軒竟如變了一個人似的，每夜飲酒狂歡，擊鼓而歌，和盧護夜宿書房，無論我做何事，從不對我多看一眼。」說著眼現淚光，婉娘遞了一條錦帕來。

文清研好了花瓣，小心翼翼看著沫兒的臉色，道：「你病了這些天，還沒在園子里走過呢。我帶你去後面玩怎麼樣？」

盧夫人看起來可不太好，黛眉緊皺，臉色蒼白。她身著白色錦緞襦裙，同色披帛，卻在外面罩了一件黑色連帽大氅。

盧夫人嘆道：「這個我也想到了。那盧護見到我，同以前一樣有禮有節。早餐時我藉機和逸軒獨處，說昨晚似乎看到一個紅衣女子，逸軒卻道是我眼花，表情和神態看不出任何異樣。我便想，難不成自己是做了個夢？」

婉娘沉吟道：「會不會是盧夫人太累，或過於憂思，將夢中的情形當成了現實？」

盧夫人看看沫兒。婉娘道：「但說無妨，這是我新招的小廝。」

婉娘優雅一笑，附耳過來，悄聲道：「在這裏，不管你說什麼，做什麼，都沒人當你是妖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