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柒 解語花 六

柒 解語花

小啞巴寫道:「報官。」
一日午後,小鳳去取阿曼新作的衣服,回來后又累又渴,抓起桌邊的一杯冷茶就喝了。可能是人熱茶冷,嗓子竟然受了傷,嘶啞起來,並一日比一日嚴重,阿曼帶她去看遍神都的名醫,皆不能醫治,半個月過去,漸漸地竟然成了啞巴。
婉娘讓黃三按照名帖上的要求先準備香粉,自己卻換了件湖藍色圓領襦衫,將團扇換成了摺扇,頭戴黑色羅紗幞頭,腰系藍色鳳紋玉帶,裝扮成一個英俊的青年公子,竟比未瘋前的元二公子還要文雅瀟洒。又收拾了一個包裹,要文清和沫兒換了衣服,一行三人出了門。
沫兒道:「我聽其他公子閑聊時講的,我有一個堂姐,是個啞巴,六年前,長到七歲的時候被拐子拐走了,我嬸子找了多年,讓我也留著心,所以我就想打聽一下,會不會是我丟失的堂姐。」
沫兒失望地道:「原來如此。」
沫兒問道:「這裡是做什麼的?」
抓回去之後,她被關在柴房,也不知道阿曼姑娘現在到底怎麼樣了。只記得那個半月之期,心下十分著急,今天趁看守柴房的不備,又逃了出來。
阿曼靜靜地看著婉娘,眼神純凈,猶如山裡的一汪清泉。
婉娘贊道:「好美的景色!」
沫兒第一次聽到人間竟然有「換眼」之說,驚訝不已,問道:「婉娘,這個西域的換眼手術,該不是邪術吧?」
小啞巴寫道:「小鳳,阿曼姑娘。」
沫兒奇道:「莫非是那個小啞巴又逃出來了?」
大唐歷代皇帝皆善音律,梨園之風盛行,官方、民間樂坊眾多。這太常寺專為管天下樂坊樂工而設,下轄「大樂署」、「鼓吹署」兩個機構,樂工多達數萬人眾。寺內山水相宜,景色雅緻,且佳人如雲,不少王公貴胄、皇親國戚或真愛音律的,或借音律之名的,常常出入太常寺。時間久了,有人以此做文章,在太常寺附近開了青樓,其中不乏音律技藝高超、傾國傾城的佳人,大部分是賣藝不賣身的清倌,且名氣漸響,慢慢的太常寺周圍竟成了青樓彙集之地,吸引了無數文人雅士光臨鑒賞。
看著阿曼姑娘漸漸走遠,婉娘叫道:「沫兒!」
靈玉眼現落寞之色,道:「公子有所不知,做九_九_藏_書清倌人的,比得上比不上還不是客人說了算?客人厭煩了,哪怕你有再好的琴技也是比不上了。」
婉娘卻道:「這邊呢。從現在開始,不許再叫婉娘了,我是兵部李大人家的公子,你們就是跟著我一起出來遊玩的小書童,記得嗎?」
沫兒有些搞不清狀況。他在城裡乞討時,也去過南市附近的煙花巷,一個個濃妝艷抹的女子和男子恣意玩笑,衣著艷麗,舉止粗俗,與今天的閑情閣大不相同。
婉娘道:「就《高山流水》吧。」
在外面眼見沒人,沒想到剛走進花門,便有一個小廝過來道:「請問是哪家的公子?」
過了新中橋向西,一會兒便到了一處金碧輝煌的大門前。兩頭巨大的石獅分卧兩旁,十二根高柱分別懸挂著不同的彩旗,朱漆大門後傳出陣陣絲竹吟唱之聲,門楣上方寫著「太常寺」三個字。
剛才那個小童領著一個中|年|美|婦走了過來。那婦人一身紅裝,面如滿月,眼如銀杏,自稱「紅姨」,款款笑道:「不知是哪家的公子?」
說罷抱琴坐下,彈奏了一曲《春江花月夜》。
婉娘拿了紙筆來,問道:「會不會寫字?」
文清和沫兒對樂理一竅不通,但也覺得確實彈得不錯。一曲終了,婉娘鼓掌道:「靈玉姑娘好技法!」從包裹里拿出一支碧玉簪,笑道:「初次見靈玉姑娘,不成敬意。」
說著拿出一個玉如意來——正是盧夫人當時購買三魂香時給婉娘的那個。
小啞巴眼睛放光,飛快地在紙上寫下四個字「快救小姐」。
紅姨遲疑了一下,笑道:「也罷,李公子如果非要見阿曼姑娘,可願意等等?」
婉娘起身行禮道:「敝姓李。久聞閑情閣阿曼姑娘大名,特來一睹芳容。」
一個小丫頭過來,說紅姨正忙,不能相送,就由她送他們三個出了閑情閣。剛走出紫藤門,未及轉彎,三四個家丁從他們身邊急匆匆衝出,朝太常寺方向跑去,嘴裏叫道:「快追!」正是前幾天早上遇見的那幾個人。
婉娘遲疑了一下道:「青樓。」
如此,小鳳也認了。四天前,她無意中經過紅姨房間,卻又聽見了那個聲音,說要在立秋後半月之內動手最為合適。
婉娘一揖到底,喜九-九-藏-書道:「謝紅姨成全。」
連文清都看出來了,疑惑道:「這是妓院?」
靈玉笑道:「那就肯定不是了,這小鳳剛來的時候是能講話的,來到這裏可能水土不服,聲音嘶啞,慢慢地才便啞巴了。倒是阿曼姑娘……」不過隨即又搖頭,道:「年齡也不符。」
靈玉喜滋滋接了,道:「紅姨說李公子英俊瀟洒,又出手闊綽,果不其然。」
一個小丫頭先過來斟了茶,擺上了四碟點心,后見一個絲綢包裹著美人兒,抱著琵琶裊裊娉婷走了過來,笑道:「李公子萬福。小女子靈玉獻醜了。」
這女子冰肌玉骨,楚腰蠐領,白衣勝雪,渾身上下不帶一點人間煙火味兒。紅姨道:「阿曼,這位是李公子。」然後笑道:「李公子,阿曼只能陪您一刻,午時已經約了人了。」
坐在草堂,將前面院落風光一覽無餘。草堂為木質,從柱子到地板、牆壁,全部用烏木搭建;三面皆空,一面有牆,牆上掛著一個琵琶,靠牆的位置還擺著一架古琴;正中的木樑上懸挂著一串銅鈴鐺,隨風叮叮作響;正面對著的是一個荷塘,滿堂的荷葉荷花,隨風起舞;背面種著幾叢翠綠欲滴的竹子,更為小院增添了幾分幽靜。竹林後面,則是一座小樓,在綠蔭叢中若隱若現,想來就是什麼閑情閣了。
一陣風吹過來,前面的鈴鐺叮叮噹噹響個不停。
靈玉不忿道:「還不是因為她……」朝四周一看,戛然而止。
婉娘回頭交代道:「記得要叫我公子。」然後搖著摺扇,帶著文清沫兒大搖大擺走了進去。
不由分說,拉起小啞巴就走。正好前面駛來一輛馬車,文清招手,四人上了馬車,這才鬆了一口氣。
沫兒也同樣在盯著阿曼,見婉娘叫他,回頭看了一眼說道:「原來阿曼姑娘也是個啞巴。」
婉娘請靈玉坐了,道:「我聽靈玉姑娘的演奏,只怕比太常寺的樂師也不差,怎麼會不如阿曼姑娘呢?」

婉娘道:「你先別急,慢慢把事情經過寫出來。說不定我能幫你呢。」
靈玉奇道:「李公子不是第一次來閑情閣嗎?你怎麼知道?」
回到聞香榭,小啞巴並不安分,不住地走來走去,唉聲嘆氣,幾次不是文清和沫兒攔著https://read.99csw.com,她就要跑出去了。
一個多月前,小鳳去紅姨房中領阿曼這月的例錢,無意中聽到有人講話,說阿曼的眼睛又亮又純凈,當然最好用阿曼的。並且提到什麼西域手術,保證換眼手術成功。小鳳嚇了一跳,慌忙退出,也不敢對阿曼說,只是自己暗暗注意紅姨動向。
紅姨見她打水未回,便查了打手尋找。一直追到上東門外的河提,將她抓了回來。
婉娘道:「青樓可不同於一般的妓院,這裡是清倌人。先不要問,等會兒隨機應變,看我臉色行事。」
婉娘笑道:「阿曼姑娘現在好得很,應該這幾天還沒事。我們上午剛見了她。」
阿曼福了一福,目送紅姨走遠,這才朝婉娘施了一禮。然後淡然一笑,並不說話,坐下在琴架旁邊。小丫頭拿了曲牌,過來問道:「請問李公子想聽哪首曲子?」
婉娘欠腰笑道:「但請紅姨行個方便,小生遠道而來,就為見阿曼姑娘一面。」說著又取出一對玉鐲來,「這個是小生給紅姨的見面禮,成色尚好,配紅姨的膚色正合適。」
婉娘向前後左右各看了看,道:「快點,這邊來!」向前幾步衝過去。拐角的花叢中,躲著一個瘦弱的小姑娘,雖然換了女裝,但沫兒一眼看出,正是那個小啞巴。
婉娘問:「你逃出來幹嗎?是要給誰送信?」
小鳳見婉娘說得有理,只好點頭答應。
婉娘問:「為什麼要報官?」
婉娘並不答話,神態倨傲,隨手丟給那小廝一塊金錠。小廝一愣,帶他們到旁邊一處草堂坐下,斟了茶,點頭道:「公子請在院中稍候片刻,小的這就去請紅姨來。」
沫兒問:「你是誰?你的小姐是誰?」
小啞巴頓時抖成一團,往花叢中縮了縮,啊啊呀呀擺手不停。婉娘道:「你不用怕,快跟我們走,一會兒找你的人回來就麻煩了。」
婉娘看她這樣,不像是擔心被抓,倒好像是有什麼事情,問道:「你有急事?」
叮叮咚咚的旋律從她的指尖流出,音節時高時低,時隱時現,猶見高山之巔,雲霧繚繞,飄忽無定;忽然音階一轉,節奏活潑輕快,淙淙錚錚,猶如松間細流湍湍而出;到了最後,旋律如歌,清韻悠揚,儼若行雲流水一般。
read.99csw.com婉娘嘆道:「這倒也是。」隨後問道:「聽說這阿曼姑娘彈琴極好,想見一面都十分難。」
婉娘道:「我也只是聽過。聽說西域有些地方,不僅換眼,連人的心都可以換呢;而且不用畫符,不用換命。是不是邪術,我們去看下阿曼姑娘就知道了。」
婉娘隨意和靈玉聊了幾句周圍的景色,不久便有個總角小丫頭過來請靈玉回去。不大一會兒,只見紅姨親自帶著一個白衣女子,一個小丫頭捧著一把古琴,走了過來。
婉娘又拿出一支瑪瑙鳳釵來,笑道:「紅姨,我這裏還有一支瑪瑙鳳釵,我瞧和你這身衣服十分相襯,不如也一併送了你吧。希望紅姨在阿曼姑娘面前多多美言幾句。只是小生還不知阿曼姑娘何時能來,怕等得無聊,不如紅姨先叫其他姑娘來坐坐如何?」
要是尋常婦人,見到如此質地的玉如意,眼睛早就直了。這紅姨顯然是見過大世面的,她看了一眼玉如意,並未表現出艷慕或驚訝之色,只淡淡笑道:「今日不巧,阿曼姑娘昨晚飲了幾杯酒,至今還未起床呢。李公子又未提前預約,還是請李公子改日再來吧。」
婉娘帶著文清沫兒走過教坊正門,拐過一個拐角,來到旁邊一處庭院前。與普通人家不同,這處庭院並未用高高的院牆圍起來,而是全部為一丈來高的雕花鐵柵欄,裏面種著修建齊整的花樹,隱隱透出裏面的紅脊飛檐;正中一個月形門,同樣是雕花鐵欄,門內兩邊種了兩棵碩大的紫藤,老樁橫斜,莖蔓蜿蜒屈曲爬滿門框,串串花序懸挂于綠葉藤蔓之間,繁花滿樹迎風搖曳,竟然如同花做的門一樣,別有一番韻致。
轉眼一刻已到,阿曼仍是笑容淡淡,起身施了一禮,緩緩退出。
紅姨帶了婉娘三人,穿過竹林,經過一座假山,來到後面小樓。這小樓也是通體使用名貴的烏木搭建,一共三層,裝飾極為精緻。
紅姨領他們到第一個草堂坐下,道:「請稍候片刻,等阿曼姑娘梳妝完畢就來陪公子。」
婉娘叫道:「小鳳?」
婉娘本來以為紅姨要帶他們上樓,誰知竟是經過小樓,穿過濃密的花樹,繞道了小樓的另一側。原來小樓這側別有洞天,一條人工開鑿的小河將洛水的活水引過來,環繞著一個大read•99csw.com的草坪,綠草猶如錦緞一般,在陽光下隱隱閃光;上面搭有七個烏木草堂,順勢而建,呈合圍之勢。風格同前面草堂相似,但裝飾各具特色,正梁各掛著一串兒小鈴鐺,在風中發出清脆的響聲;草堂之間有小路相連,又相距甚遠,互不遮擋視線,既可以看到對面的花草綠樹,又彼此之間互不影響。
小啞巴又寫道:「她們要小姐的眼睛。」
小鳳認為必須要報官,否則阿曼的眼睛就保不住了。七月七早上趁閑情閣各位姑娘的丫頭開門打水之際,偷偷地跑了出來,到官府擊鼓報案,別人看她一個小啞巴,又說不清楚,便將她趕了出來。
婉娘贊道:「阿曼姑娘的琴技果然不同凡響!」連文清和沫兒都噼里啪啦拍起手來。
文清點頭。沫兒一聽,覺得好玩,不覺來了興緻。
婉娘也不追問。沫兒在旁邊問道:「靈玉姑娘,閑情閣里是不是有個小啞巴?」
文清以為到了,便問:「婉娘,閑情閣就在教坊里嗎?」
看小鳳還是一臉焦急,婉娘道:「你現在著急也沒用,無憑無據的,即使報官,官府也不會受理。先安心在聞香榭住下。正好後天我要到閑情閣去送香粉,順便去看下阿曼姑娘,如果有什麼不妥當我們再來商量對策,如何?」
一直到傍晚時分,事情才算弄清楚。阿曼家在揚州,父親做過嘉興縣令,家境倒也殷實。小鳳是阿曼的丫頭,父母雙亡,從五歲開始一直跟著阿曼。阿曼十二歲那年,父母雙雙卧病,不幾個月便去世了,同族及奴僕欺負她年紀小,竟然哄搶了家產一鬨而散。阿曼遭受重大打擊,驟然失聲,慢慢地竟然連一句話都不能說了。后因在家鄉難以繼日,便帶了丫頭小鳳從了樂籍,學習音律。因口不能言,在官中樂坊受到限制,不得已半年前在閑情閣做了清倌人。
文清和沫兒哪裡知道這些。沫兒凝神聽園中清唱裊裊,聲音悅耳,異常動聽,絲竹伴奏技術高超,或柔美輕盈,或激昂奔放,與演唱者聲線相輔相成,絲絲入扣,撩人心弦。
小啞巴不住點頭,亂七八糟比劃了一大堆。婉娘叫了黃三來,竟然連黃三也不知她到底什麼意思。
紅姨接過鳳釵,笑道:「謝謝公子了。要不我先叫靈玉姑娘來給公子唱個小曲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