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二過來道：「您兩位吃點什麼？」看看柳中平，又道：「你們認識吧？這位公子喝得不少了，兩位還是勸勸他不要喝了。」

一連喝了三碗，柳中平伏在桌子上，呵呵地笑了起來，說是笑，聽起來又像是哭一般。文清遲疑道：「柳公子？」

房屋後面，一個幾乎成為平地的小土堆，枯草肅立，凄涼蕭瑟。沫兒哽噎道：「師太，我回來了。」他彷彿看到方怡師太坐在小屋外的石頭上縫補衣服，自己光著屁股在土裡掘蚯蚓；方怡師太在前面的棉花地里打花芽，他在旁邊捉花蟲；悶熱的夏夜，他躺在一領破席子上睡覺，方怡師太給他搖扇打蚊子……

柳中平慘笑了一聲，道：「我帶著寶兒四處尋醫問葯，沒想到還是這個結果。」話音未落，略一偏頭，道：「寶兒醒了！失陪！」起身踉踉蹌蹌走向樓梯，扶了梯手大步上樓。

婉娘微微笑道：「小女子瞧柳公子是個懂生活懂飲酒的人，如此個喝法，可不是喝酒該有的興緻。」

沫兒終於哭夠了，眼睛腫得像個桃子一樣，一張小臉全是泥土和淚水混合而成的花道道兒。自己擦乾眼淚，去旁邊找了一張大瓦片，將附近田野里的土放在瓦片上，一趟趟地搬過來，堆在方怡師太的墳上。一邊嘮嘮叨叨地道：「師太，我給你帶點心了，您嘗嘗好不好吃。我如今在神都的聞香榭做小夥計，這些錢都是我https://read.99csw.com自己賺的……您還說要等我長大了掙錢，給您買糕吃呢……那些銀錢都是您的，您想吃什麼就買什麼。您可要記住啊，我現在在聞香榭，以後每年的中元節、忌日我都給您燒紙錢，可記得去聞香榭取，在修善坊，不要找錯了……」

婉娘搖頭道：「我哪裡知道？你來聞香榭前我又不認識你。」

柳中平一震，抓起酒罈子，連倒也不倒了，直接對著嘴巴灌下去，不知是酒水還是淚水流了一臉。

婉娘劈手奪過，正色道：「你一個大男人家，還帶著孩子，一會兒寶兒醒了，你這個樣子怎麼帶她？」

婉娘探詢道：「我看寶兒臉色不太好，可是有些先天不足？」

柳中平一改下午的頹廢和絕望，平和沉穩，精神奕奕，要不是聞到殘留的酒味，真不敢相信痛哭和買醉的也是他。他看沫兒眼裡的疑惑，微微一笑，對沫兒道：「呵，下午失態了。難過沒用，不如陪著寶兒快快樂樂地過幾個月。」

一樓大堂熙熙攘攘，出去收購秋糧、販賣牲口的商販們都回來了，座位幾乎坐滿。柳中平坐在角落，旁邊的位子還空著，沫兒和文清毫不客氣地坐了過去。

寶兒眼睛放光，道：「好啊好啊，爹爹，我要去神都找哥哥玩。」

遠遠地，沫兒看到了自己和方怡師太在山腳下的小屋，說是小屋九-九-藏-書，茅屋房頂早就被燒了，四周的牆壁也已經坍塌，只是一堆尚且留有黑色印記的亂石。門口的棗樹長大了許多，枝頭還顫巍巍掛著幾顆乾癟的紅棗，樹下用來做凳子的扁平石頭還靜靜地在靠在那裡。

沫兒將手絹遞給柳中平，道：「柳公子，我們今晚就要回去了，我們家小姐自己經營著胭脂水粉，您要是什麼時候去神都，就帶了寶兒去我們聞香榭玩兒。」說著朝寶兒一笑，道：「寶兒，哥哥帶你去吃燒雞。」

柳中平又倒了一碗酒，仰脖灌下，喝得太猛，嗆得咳了起來。

婉娘拿出一條黃色綉有「聞香榭」三字的手絹，遞給沫兒道：「你去把這條手絹兒給柳公子，告訴他我們在神都修善坊專營高檔香粉，若到神都，可來選購香粉，一定質優價廉。」

柳中平抬頭看了看他們兩個，抓起旁邊一個二斤裝的圓肚酒罈子，倒了滿滿一碗酒，仰臉往嘴巴里灌去。沫兒這才注意到，柳中平兩眼發直，滿面潮|紅，顯然已經喝了不少了。

一陣清風吹來，棗樹的枝丫發出嘩啦啦的響聲，沫兒想，一定是方怡師太在看著他慈愛地笑。沫兒仰起臉，不讓眼裡的淚水流下來，吸了吸鼻涕，道：「走吧，在後面。」

中午就在官道附近的路口隨便吃了點東西，又騎馬返回了紫羅口客棧。沫兒和文清回到房中倒頭就睡，一直到太陽落山才下了樓。

hｔtpｓ://ｒｅａd.９９ｃsｗ.cｏm婉娘莞爾笑道：「柳公子可是個有錢人，有錢不賺是傻子。這個謊你來圓，快點，你回來我們就走。」

婉娘道：「你忘了諺語說的『小娃兒娘，耳朵兒長』？留著心呢。」

婉娘歉然道：「對不住。」

柳中平痴痴獃呆愣了半晌，突然用手捧著臉，無聲地哭了起來。婉娘也不勸，自己倒了一小盅酒，慢慢地品著。

三人吃了晚飯，文清將行李收拾了，單等亥時就走。

文清去牽馬匹，沫兒突然問道：「婉娘，你知不知道我爹娘是誰？」

柳中平的房間與沫兒相隔三間。沫兒拿了手絹走過去，正要敲門，柳中平一手抱著寶兒，一手正好拉開房門，見到沫兒，笑道：「我正要同你家姑娘告別呢。」只見房間里行李收拾得整整齊齊，寶兒穿了一件乾乾淨淨的白色長袍，伏在爹爹肩頭，聽見動靜，回了頭看到沫兒，叫了聲「哥哥」，露出一個天真無邪的笑容。

正說著，婉娘下來了，沫兒連忙招手。婉娘道：「一個蔥燒羊肉，一個糖醋裡脊，一個冬瓜肉絲湯，一小壺酒，再來四個下酒的開胃小菜。」說完只管在柳中平對面坐下。

沫兒回到房裡，將柳公子恢復精神一事對婉娘講了，婉娘贊道：「這柳公子果然性格豁達，見識不凡。」

在沫兒的心裏，這就是家了。他和方怡師太曾經住過的那個梅庵，對他來說，只是一幕令他的小腦瓜不九九藏書願想起的噩夢，而且確實也沒有多少印象，依稀記得從這裏再往西走，在一個小山頭上。而這裏，雖然簡陋，卻承載這他兒童時期所有的幸福和滿足。儘管現在他也不大。

婉娘突然問道：「咦，怎麼不見寶兒出來吃飯？」

柳中平疼愛地看著她，道：「好，你說去哪裡我們就去哪裡。」

沫兒戀戀不捨地看了看那一堆黑色的亂石，點頭道：「嗯。」

沫兒看婉娘不像是說謊，失望至極。

已近午時，沫兒終於恢復如常，興緻勃勃地拉著文清四處看他的「家」，他去捉過螃蟹的小溪，他掏過的鳥窩，當年他「家」的棉花地。婉娘看沫兒平靜下來，道：「我們回去吧？」

沫兒突然想到，從小到大，他看到過無數不想看、不願看的鬼魂。如果方怡師太地下有知，會不會也來和他見面？慌忙抹乾眼淚，竭力地睜大眼睛，向四周瞧去。朗朗秋日，天高雲淡，連一絲兒黑影也沒有。

沫兒皺眉道：「這個時候？我瞧柳公子因為寶兒的病心神不寧的，怎好意思推銷香粉？你昨晚跟人說你來收購糧食的，如今變賣香粉的了，怎麼說？」

清風徐來，紙灰四處飛揚，裊裊的青煙也隨風飄散，並沒有像以前那樣漸漸凝成人形。沫兒再也忍不住心裏的失望，仰面躺在地上號啕大哭，涕淚橫流。

柳中平抬起頭，眼裡全是淚，笑道：「我沒喝醉。我清醒得很呢。」

此處離沫兒的老家有四十幾里，要翻過一道林木茂密的山嶺，幸好有官道，雖有些陡坡，道路還算平坦，這三匹馬是跑慣山路的，馱著婉娘三人也不吃力，只一個時辰，便到了山北。

柳中平醉眼矇矓，道：「高興時酒用來助興當然最好，可是不高興時，酒就只有拿來解愁了。」

沫兒爬起來，將方怡師太墳上的荒草拔乾淨，文清幫忙搬來一些石頭，堆成了一個小石丘。然後攏了三堆土，點了香，跪在地上狠狠地磕了幾個頭，大聲道：「師太，我回來了！你要是想我就出來吧！我很想你。」最後一句，已帶哭腔。

柳中平長嘆一聲，凄惶道：「不瞞你說，她也許活不了三個月了。」

沫兒一把抱住棗樹，將臉兒貼在樹榦上。棗樹粗糙的樹皮就像方怡師太的手，摩挲著他的臉。

婉娘遠遠地站在後面看著，由著他哭。

沫兒吐舌道：「耳朵可真夠尖的，這麼嘈雜還聽得到。」

文清看沫兒心兒難過，不知道怎麼安慰他，只管跪在他身邊，也大聲道：「方怡師太，你是個好人……我給你磕頭了，謝謝你養沫兒這麼大。」沫兒將幾包不同的點心打開，擺放在地上。文清打了火摺子，那些紙元寶銀錢點著了，邊推沫兒道：「快告訴方怡師太，這是給她的錢，別讓其他的小鬼兒搶了去。」

柳中平五官扭曲了一會兒，自己拿出手絹擦了一把臉，擠出一個笑容，道：「姑娘勸的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