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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收屍白骨塔 第五節

第二章 收屍白骨塔

第五節

劉橫順是火神廟警察所的巡官,成天跟孫小臭兒這樣的人打交道,知道這小子怎麼想的,無非是通個門路,將來犯了案子行個方便,有心把孫小臭兒撅回去,卻又捨不得這隻寶蟲,只好接過來放進隨身帶的銅拉子,請孫小臭兒出去喝酒,等於兩不相欠,沒白拿他的東西。
棺材中是一具女屍,全身前朝裝裹,臉上塗抹了腮紅,雙手交叉,懷抱一個如意,兩隻小腳上穿了一雙蓮花底的繡鞋,直愣愣坐在棺材中。死了多年的前朝女屍,縱然形貌尚存,那也和活人不一樣。當差的警察見慣了行兇殺人,可誰也沒見過死人會動,深更半夜的,起屍又非常突然,周圍這十來個巡警,包括巡官老陸在內,都嚇得蹦起多高,臉都綠了,遮擋三光的布也撒了手,一陣風刮過去,將那塊破布吹到了一旁。天上一輪明月照將下來,坐在棺材中的女屍睜開了眼!
怎麼個「隔皮斷瓤」呢?孫小臭兒用手一敲,聽出這口棺材左右兩幫的聲響不一樣,他就知道棺中是個女子了。因為漢材的棺蓋上有三個銀錠似的銷眼兒,倘若裝殮的是男子,左邊一個,右邊兩個,裝殮女子的正相反,左邊兩個,右邊一個,男左女右,取其單數。入殮加蓋之後,將堵銷眼兒的木塞子塞上,會留下多半截露在棺材蓋上,到了辭靈的時候,由杠房的人將這個木塞子給釘進去,這也有個行話叫「下銷」。下完銷以後,還得釘上一根壽釘,位置也是男左女右,三寸長的銅帽大釘子,下邊墊上兩枚魘錢,其實就是銅錢,但是得叫成魘錢。棺材鋪事先已在大蓋上鑽出了二寸深的一個孔,釘子下去外邊留一寸,辭靈之時,再由孝子賢孫用榔頭釘三下,不用使多大勁兒,比畫這麼幾下就行,一邊釘一邊還得喊著棺材里的人躲釘,以免將三魂七魄釘住,那可就永世不得超生了。走完了一系列的過場,最後再讓杠房的人釘死壽釘,因此說男女有別,棺材兩幫的釘子和木銷不同,發出的聲響也不一樣,當巡警的不懂這些門道,就算知道也聽不出來,孫小臭兒卻一看一個準。
老龍頭一帶在庚子大劫中完全毀於戰火,到後來幾經重建,才有了如今的火車站。站前挺熱鬧,過往的旅客進進出出,說出話來南腔北調,什麼打扮的也不奇怪,人多的地方就好做生意,因此這一帶做買的做賣的、推車的挑擔的絡繹不絕。為了爭地盤搶買賣,打架的天天都有,地面兒複雜、治安混亂,行幫各派的勢力犬牙交錯。有的是偷搶拐騙、瞪眼訛人的地痞無賴。九_九_藏_書當地將拉洋車稱為「拉膠皮的」,就連在火車站前拉膠皮的也沒善茬兒,聚在一起欺行霸市,一個個黑綢燈籠褲,腳底下趿拉灑鞋,光膀子穿號坎兒,歪戴帽子斜瞪眼,專宰外地旅客,錢要得多不說,還不給送到地方,跟你要兩塊錢,帶你過一條馬路,轉給另外的膠皮五毛錢,讓他們去送,自己白落一塊五,敢多說半個字,張嘴就罵、舉手就打,誰也惹不起,這就叫「一個山頭一隻虎,惡龍難斗地頭蛇」。車站後邊的貨運站,是各大腳行幹活的地方,相對比較偏僻,但是腳行和腳行之間也經常有爭鬥,爭腳行可不是小打小鬧,賣苦大力的為了搶飯碗,往往會打出人命。因此老龍頭火車站的警察比別處多上十倍,天津城一般的警察所,頂多有十幾二十個巡警輪值,老龍頭警察所不下兩百人,巡官叫陸大森,麾下兩個副手,分成三班彈壓地面兒,就這樣也管不過來。
劉橫順的心思沒在吃喝上,他從懷中掏出拉子看了又看,不住口地讚歎。孫小臭兒有癮沒量,三杯酒下肚,話匣子可就打開了,連吹帶比畫,將寶蟲的來歷給劉橫順詳細講了一遍:
巡官老陸是個迷信的人,見了大黑棺材連叫倒霉,一個勁兒地吐唾沫,心裡頭彆扭就不提了,可又不能置之不理,和手底下人一商量,棺材一直橫在鐵軌上不成,先抬到火車站警察所再說。在場的巡警都不願意黑天半夜抬棺材,太晦氣了,再者說來,誰知道棺材里的主兒什麼脾氣?惹上冤魂如何是好?因此你推我讓,誰也不肯伸手,只好叫來十幾個在腳行賣苦力的腳夫,讓他們帶著木杠、繩索過來抬棺。腳行的苦大力惹不起警察,頂多在背後使壞,可大半夜的被叫起來抬棺材,擱誰也不願意,免不了滿口怨言百般推脫。當巡警的沒多大本事,欺負人可有一套,見這幫腳夫磨蹭了半天不動地方,有個警員上去給了腳夫把頭一個大耳刮子:「你還想在這兒混飯吃嗎?讓你抬棺材是瞧得起你,棺材、棺材,升官發財,你都升官發財了,還你媽不識抬舉?」一眾腳夫敢怒不敢言,也沒有二話了,七個不情八個不願地動手捆住棺材,搭上三根穿心杠,足蹬肩扛一齊較勁,將棺材抬到老龍頭火車站後邊的警察所。
孫小臭兒高興壞了,倒不缺這兩口酒喝,干他這一行的,能跟緝拿隊的飛毛腿劉橫順坐在一個桌上喝酒,簡直是祖墳上冒了青煙,雖說他都不知道自家祖墳在什麼地方,該冒也還是得冒,今天喝完了酒,明九*九*藏*書天他就能滿大街吹牛去了。二人一前一後出了警察所,找到附近一家連燈徹夜的二葷鋪,劉橫順是裡子面子都得要的人,他也覺得在這兒吃飯有點兒寒磣,對不住前來獻寶的孫小臭兒,可是一來這深更半夜的,大飯莊子已經落了火,二來他兜里沒什麼錢了,心裏這麼想嘴上可不能這麼說,還得跟孫小臭兒客氣客氣:「你來得太晚了,咱就在這兒湊合喝點兒,改天請你上砂鍋居。」孫小臭兒知道砂鍋居乃京城名號,砂鍋白肉是招牌,天津城也有分號,他長這麼大沒嘗過,可是他也得揀幾句往自己臉上貼金的話,別讓劉橫順小瞧了,就說:「喝酒得分跟誰,咱倆來二葷鋪就足夠了,君子在酒不在菜。」劉橫順一聽這個孫小臭兒可真會抬舉他自己,於是不再多說,點了兩大碗拌雜碎,少要肝兒、多要肺,再單點一份羊血拌進去,撒上香菜、辣椒油,又打了一壺酒。二葷鋪的老闆一邊切雜碎一邊看著納悶兒,不明白這是什麼意思,火神廟警察所的巡官怎會請這個臭賊喝酒?
孫小臭兒雙掌一合,滿臉奸笑地說:「多少錢才賣?您這是罵我啊,俗話說紅粉配佳人、寶劍贈英雄,旁人給多少錢我也不賣,這是我孝敬您的,分文不取、毫釐不要,劉爺您能收下,就是賞我孫小臭兒的臉了。」
孫小臭兒瞧瞧師父皮包骨頭的屍身,蜷在一起比條死狗大不了多少,要多慘有多慘。他可不想這麼死,找了個刨過的墳坑埋了師父,一咬牙一跺腳從賣野葯的金麻子手上賒了一包打胎葯。這個葯俗稱「鐵刷子」,光聽名字就知道藥性有多烈,打鬼胎用半包足夠,戒大煙得來一整包,吃下去狂泄不止,能把腸子頭兒拉出來,據說可以刷去五臟六腑中的煙毒,用這個法子戒煙,等於死上一次,扛過去就好了,扛不過去搭上一條命。合該這小子命大,經過一番死去活來,在閻王殿門口轉了三圈,居然讓他戒掉了這口大煙,但是整個人縮了形、脫了相,變成了如今的樣子。
劉橫順認得來人是孫小臭兒,眉毛當時就豎起來了,一個挖墳吃臭的獻什麼寶?如果是在老墳中掏出了東西,豈不是送上門來讓我抓他?沒想到孫小臭兒來至燈下,把雙手分開一半,將一隻白蟋蟀捧在劉橫順面前。劉橫順不看則可,一看之下吃了一驚,真以為看錯了,揉了揉眼再瞧,但見此蟲全身皆白,從須到尾連大牙也是白的,半點雜色沒有,冰雕玉琢的相仿,個頭兒也不小,不是豎長是橫寬,說斗蟲的行話這叫「闊read.99csw.com」,老話講「長不鬥闊」,此乃上品中的上品。再瞧這顏色,按《蟲譜》記載,蟲分「赤、黃、褐、青、白」五色,前四種以黑色為底,掛褐或掛青,越往後越厲害,掛青的已經可以說是蟲王了,掛白的上百年也難得一見,何況通體皆白?
孫小臭兒見劉橫順看入了迷,又將雙掌往前遞了遞:「劉爺,您是行家,把合把合這隻寶蟲怎麼樣?」
打發走腳行的苦力,一眾巡警對著棺材發愣,按規矩必須開棺查驗,可這黑更半夜的誰敢啊?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正在一籌莫展之際,有人出主意去找孫小臭兒,這個賊是吃臭的,整天跟老墳中的死人打交道,讓他開棺正合適。當即去了幾個巡警,孫小臭兒正在破廟中睡覺,瞧見「呼啦」一下衝進來好幾個警察,凶神惡煞一般,還當自己偷墳掘墓犯了案,蹦起來想跑,那能讓他跑了嗎?平時是不願意抓他,嫌這個鑽墳窟窿的土賊身上晦氣,怕髒了手。如果說真想抓他,再長兩條腿他也跑不了。有人上去一把扯住了孫小臭兒的脖領子,拎過來不由分說先賞了倆大耳刮子,打得孫小臭兒天旋地轉,順嘴角流血,一下就蒙了。一個膀大腰圓的巡警跟拎個雞崽子似的,將孫小臭兒拎回了火車站警察所。
孫小臭兒沒爹沒娘,從小在荒墳破廟中長起來的,十來歲那年跟一個老賊學能耐,不是正經行當的手藝——刨墳掘墓偷死人。幹這一行有發財的,這師徒倆卻沒那個命,當師父的有大煙癮,荒墳野地掏死人的陪葬,都是窮人的墳包子,無非是一身裝裹半隻荊釵,那能換幾個錢,還不夠抽大煙的。偶爾掏出值錢的東西,趕上一兩件銀首飾,師父就帶孫小臭兒去煙館,一老一小往煙榻上一躺,師父抱上煙槍抽大煙,讓他在旁邊伺候。架不住成天聞煙味兒,他的癮頭也上來了,學好不容易、學壞一出溜,孫小臭兒端上煙槍把福壽膏這麼一抽,噴雲吐霧賽過升天。抽大煙是個無底洞,有多少錢也不夠往裡頭扔的,順著煙兒就沒了。何況孫小臭兒和他師父都是窮鬼,十天半個月開不了一回張,一旦煙癮發作,也只能幹忍,鼻涕哈喇子齊流,全身打哆嗦,手腳發軟,連墳包子都刨不動,所以經常喝西北風。他師父煙癮太大,一來二去把身子抽壞了,只剩下一副乾癟的腔子,裡邊全糟了,過了沒幾年,倆腿兒一蹬上了西天。
孫小臭兒這一路上不敢吭聲,心裡頭把滿天的神佛求了一個遍,到地方才知道是讓他幹活兒,如同接了一紙九重恩赦,好懸沒九-九-藏-書樂出屁來。此乃官派的差事,他可不敢不聽,邁步來至切近,圍著棺材繞了三圈兒,得先看明白了才好下傢伙兒,不同的棺材有不同的開法。從清朝到民國,棺材的樣式可謂五花八門,大體上分為滿材、漢材、南洋材等種類,眼前這口大棺材是口漢材。漢材也叫蠻子材,大蓋子做成月牙形,兩幫呈弧形,厚度不一樣,蓋五寸、幫四寸、底三寸,這叫三四五的材,簡稱三五材;蓋六寸、幫五寸、底四寸,這叫四五六材,簡稱四六材;比三五材稍微大一些,但是又不足四六的材,這叫三五放大樣;大於四六材的稱為四六放大樣。老龍頭警察所里的這口大棺材用料不是頂級的,可也沒湊合,四六放大樣的黃柏木。民間有諺「一輩子不抽煙,省口柏木棺」。這種材料不便宜,擱在那會兒來說,怎麼也得三百多塊現大洋。除了用料和薄厚以外,漢材還講究裝飾,表皮刷上黑色的退光漆,請來描金匠往棺材上畫圖案,這口大黑棺材上的圖案年深日久已經褪了色,輪廓還依稀可辨。大蓋頭上畫著福祿壽三星,兩幫的頭上左面畫金童持幡,右面畫玉女提爐,棺材中心畫上一個圓形的「壽」字,圍繞著五隻蝙蝠,這叫五福捧壽。孫小臭兒用手敲了敲棺板,抬頭告訴巡官老陸,棺材里裝的是個女的。院子里的一眾警察心知孫小臭兒並非信口開河,他干別的不成,就這個看得准,因為干吃臭這個行當的賊人,成天和棺材打交道,用他們的行話說這叫「隔皮斷瓤」,不必開棺就瞧得出裡邊是個女子!
大煙是戒了,想活命還得吃飯,孫小臭兒又不會幹別的,仍以盜墓吃臭為生,當初他拜在師父門下,為了得這路手藝,兩隻手都浸過「鐵水」。倒不是真鐵水,只是說浸過了「鐵水」便十指如鐵,真要是鐵水,手一下去就沒了。在他們這個行當中,所謂的「鐵水」是一種藥水,放在瓦罐中煮得滾沸,沾上皮肉如同萬蟻鑽心,不過將手掌浸得久了,扒墳摳棺比鐵鉤子還好使,孫小臭兒賤命一條百無禁忌,憑他一雙手爪子,一個人干起了老本行,到夜裡翻屍倒骨、開腸破肚,什麼墳他都挖,有什麼是什麼,從不挑肥揀瘦,掏出來的東西夠換一口窩頭就行,很多時候睡在棺材中。這小子人不是人、鬼不是鬼,從頭到腳帶了一身的屍臭,頂風傳出好幾里,誰見了誰躲,怕沾上他的晦氣。今天他一臉神秘,來到火神廟警察所給劉橫順獻寶,不知葫蘆里賣的什麼葯。
劉橫順心說「人是賊人,蟲可是好蟲」,雖說蟲不過價,read.99csw.com但是真看不上孫小臭兒,不想占他便宜,就問孫小臭兒的寶蟲賣多少錢。
孫小臭兒聽清楚看明白了,讓四個巡警一人一個角拽開一大塊布單子,撐起來當成臨時的頂棚,以免棺材中的死屍衝撞三光,其餘的巡警在旁邊提燈照明。孫小臭兒開棺也得用傢伙,找來一根撬棍,累得順脖子汗流,好不容易撬開了棺蓋,抻脖子瞪眼剛要往裡頭看,怎知死屍「噌」的一下坐了起來。
今天前半夜,鐵道上巡夜的跑到老龍頭警察所報官,說在鐵軌上發現一口大棺材。巡官老陸急忙帶人過去,見一口漆黑的大棺材橫卧于鐵軌之上,棺材一端高高翹起,四周掛了泥土,還潮乎著呢,可能剛從墳里掏出來。棺板雖未腐朽,但從樣式上看,應當是前朝的東西,而且十分厚重,並非常見的薄皮匣子。老龍頭火車站後邊很荒涼,上百年的古墳不少,估計是賊人偷棺盜寶,遇上巡夜的扔在這兒了。先不說裡頭有沒有陪葬,民國年間棺材也值錢,舊棺材刨出來打上一層漆,還可以再往外賣,價格也不低,趕上好木料,那又是一筆邪財,有的棺材鋪專收這路東西。另有一個可能,這是腳行的人所為。腳行扛大包賣苦力,平日里「鋪著地、蓋著天、喝水洗臉用鐵杴、睡覺枕著半塊磚」,都是光腳不怕穿鞋的主兒,為了搶這個飯碗,經常打得你死我活,有時也跟官面兒過不去,在鐵軌上扔個死貓死狗死孩子什麼的噁心人,以前發生過類似的情況,不過扔棺材的還是頭一回。警察所還得往上報,不過報上去之前必須開棺,看是否有殺人害命的借棺拋屍,查明了情況,填好了單子才可以往上報,當時的制度如此。
就在剛才,距離火神廟不遠的老龍頭火車站出了一樁怪事。說起天津衛的老龍頭火車站可不是一般的地方,清朝末年庚子大劫,義和團曾在此大戰沙俄軍隊,打得天昏地暗、日月無光。據上歲數的老輩人說:義和團按陰陽八卦設壇口,按「天地門」排兵布陣,上應三十六天罡,下應七十二地煞。義和團在天津大仗小仗打了一百單八仗,頭一仗就在老龍頭,旗開得勝,最後一仗打在掛甲寺,全軍覆沒。老龍頭這一仗的陣法應在「開」字上,是天罡主陣,參戰的又是「乾」字團,因此出師大捷一順百順,殺得俄軍暈頭轉向。掛甲寺的陣法應在「合」字上,是地煞主陣,領兵的義和團大師兄孫國瑞是屬龍的,主水,水克火,木克土。一來五行相剋,二來犯了「掛甲寺」這地名,甲都掛上了還怎麼打仗,所以丟盔棄甲,兵敗如山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