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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杜大彪捉妖 第二節

第四章 杜大彪捉妖

第二節

高連起打家一出來算是還了陽了,派頭十足、風采依舊,頭頂馬聚元、腳蹬內聯升、身穿八大祥、腰揣現大洋,昂首闊步溜達到南市,直奔同合春麵館,進得門來坐定了,別的不吃,單要一碗頭湯麵。什麼叫頭湯麵?飯莊子剛開門,從一大鍋高湯中煮出來的頭一碗面,這裏邊兒可有講究,面得在頭天晚上備下,專門有小徒弟每隔一刻鐘揉一遍,兩班倒輪著伺候這塊面,到了第二天早上擀麵條之前,這才痛痛快快徹底揉透了,揉面看似簡單,不幹個三五年可練不出這個功夫,必須順著一個方向使勁兒,還得剛柔並濟,勁兒大勁兒小、快了慢了都不成,把面的筋道勁兒揉出來,這樣的麵條煮出來晶瑩剔透,吃著有勁兒。難得的還在頭湯,非得在湯鍋中煮出的頭一碗麵條,味道才最好,接下來的麵條煮多了,面味兒就搶了湯味兒。倒上剛燜出來的澆頭,淋點香油撒上細蔥,扔幾根翠綠的菜心兒,湯鮮面滑、清香撲鼻,一天里就這麼一碗,二一碗再也沒這個味兒了。並且來說,這碗頭湯麵可不是誰來得早誰就吃得上,平常老百姓哪怕頂著門去也吃不上,跑堂的告訴你面還沒和呢,您了要麼等會兒,要麼吃點兒別的,反正有的是借口,專等有錢的主顧上門來吃,灶上才肯下這頭一碗面,後邊就隨便賣了,什麼人吃都有。高連起最得意這口兒,三天不吃就想得慌。跑堂的夥計全是勢利眼,瞧見高二爺來了,忙往裡邊請,拉長聲吆喝「給高二爺看座,老規矩面軟湯緊」,連灶上帶柜上一齊忙活,緊著伺候還怕怠慢了,不給夠了賞錢你都不好意思吃這碗面。高二爺熱熱乎乎吃了一碗頭湯麵,肚子里這叫一個踏實,加倍給了賞錢,按以往的習慣,下一步他得上大煙館抽兩口,這十來天可憋壞了,好不容易出來一趟,真得好好過過煙癮。當年抽大煙的大多是有錢人,家裡置得起煙槍,大煙膏也有的是,可還是願意去煙館,為什麼呢?因為抽鴉片煙不僅在於煙膏,煙槍也至關重要,非得是老槍才夠味兒。煙館來往的人多,這個走了那個來,煙槍不歇火兒,已經熏出來了,家裡的煙槍比不了,而且煙客們大多熟識,滿屋子煙霧繚繞,有那個氛圍,家裡頭冷冷清清沒意思。高連起抱上煙槍往榻上一躺,吞雲吐霧過足了煙癮,頓覺神清氣爽,九_九_藏_書精精神神出得門來,正是前後不挨著的時候,早點吃完沒多會兒,還不到吃晌午飯的時候,再加上抽完大煙嗓子眼兒發乾,就信步進了一家茶館,直接上二樓雅間。小夥計兒眼神兒活泛,擦桌子撣椅子,把燙熱的手巾板兒遞過去:「高二爺,您可有日子沒過來了,還是老規矩?」高連起點點頭:「隨便來幾樣果子。」什麼叫老規矩?過去的有錢人上茶館,窮人也上茶館,像高連起這樣的有錢人口兒高,嫌茶館兒的茶葉太次,買來上等茶葉存在茶館里,來了就喝自己的茶。窮人到茶館是為了找活兒干,一個大子兒一碗的茶葉末子可以喝上一天。高二爺這路生意不同,有一整套的做派,水得是天落雨水,茶葉得是洞庭春茶,烹茶要用古寺中幾百年的瓦罐,燒深山中的千年老松枝,喝的是這個味兒,擺的就是這個譜兒。不一會兒熱茶沏好了,果品、蜜餞擺上幾碟,願意吃就吃一口,不願意吃就扔在那兒。東西不起眼,可都十分精緻,大街上賣的沒法比。高連起晃著腦袋品著茶,就聽樓下有人聊天,哪家的大飯莊子打哪兒請了個廚子,什麼菜拿手哪個菜好吃。高二爺聽著都膩,大飯莊子有什麼意思,出來一趟就得吃對口兒的。
高連起是買賣人,嫖姑娘也得明碼實價,不走捧角兒這一路,聽曲兒只為消遣,評彈的腔調真好,行腔吐字與眾不同,又酥又軟,無奈聽不懂南音,抓耳撓腮干著急。在他旁邊坐了一個大白臉,三十多歲不到四十,長得人高馬大,面似銀盆,臉上挺乾淨,從麵缸里掏出來似的那麼白,還不僅白,這張臉又長又大,幾乎跟驢臉一樣。過去的算命先生常說「此等面相咬人不露齒,不可以交這樣的朋友」。這個大白臉是走南闖北做買賣的,見識極廣,通曉彈詞,一邊聽一邊給高二爺講,台上這出《珍珠塔》,表的是才子遇難得佳人相助,到最後中了狀元衣錦還鄉迎娶佳人,怎麼來怎麼去,哪句詞兒唱的是什麼,全給講到了。兩個人越聊越投脾氣,大有相見恨晚之意。高連起本想聽完戲奔窯子,但他是做買賣的好交朋友,難得和大白臉談得來,聽完了戲沒過癮,跟大白臉說上午聽人說哪個大飯莊子請了個名廚,有那麼幾個拿手的,想請大白臉過去嘗嘗。大白臉也不客氣,倆人到read•99csw•com了飯莊子,坐到酒桌上又是山南海北一通聊,酒酣耳熱之餘,結成了八拜之交。酒逢知己千杯少,高連起一時興起喝多了,凈說掏心掏肺的話,把家裡的事全跟大白臉說了,什麼家住在哪兒,總共幾口人,媳婦兒什麼脾氣,孩子多大、哪年哪月生的、小名叫什麼,左鄰右舍姓什麼叫什麼,誰家養雞誰家喂狗,誰家是寡婦,誰家是絕戶,想起來什麼說什麼,就這樣仍覺得沒說夠,非拽大白臉上家住一宿,來個同榻抵足徹夜長談。大白臉也不推辭,扶上喝得東倒西歪的高連起出了飯莊子,回去的途中路過大水溝,這個地方在城裡,1900年以前是條明渠,直通赤龍河,拆除城牆之後逐步填平,當時還有水,積了很深的淤泥,蒿草叢生,又臟又臭。大白臉行至此處,看了看四下無人,故意落後幾步,撿起一塊大石頭,叫道:「兄長留步。」高連起聞聲回頭:「兄弟怎麼不走了?」大白臉笑道:「昨夜華光來趁我,臨行奪下一金磚!」如若換了明白人,一聽這話就知道大白臉是歹人了,高連起卻莫名其妙,什麼意思這是?大白臉往前一指:「兄長你看那是誰?」等高連起再一轉頭,大白臉鉚足力氣砸了他一個腦漿迸裂,又拖入蒿草叢中,除下衣冠鞋襪,屍首綁上石頭踹入大水溝,換上高連起的衣服,用手在自己臉上抹了幾下,變成了高連起的樣子,開口說話都跟高二爺沒分別,一路來到高宅,敲開門就問高二奶奶:「孩子在哪兒?」
再說這位高連起高二爺,逛夠了來到同慶園,這是個喝茶聽戲的地方,台上有曲藝,台下有抱著匣子賣煙捲兒小吃的,香煙是哈德門、老刀、紅雙喜,小吃是小籠包子、驢打滾兒、青果蘿蔔、瓜子花生、點心蜜餞,該有的全有。高連起往那兒一坐,接過熱手巾板兒來擦了擦臉,要上幾碟點心,一壺龍井,問夥計今天什麼戲碼。夥計說二爺,你真來著了,今兒可新鮮,剛從江南邀來的角兒,唱的是評彈,頭溝的買賣,正經能唱涼茶水的玩意兒。那位說「唱涼茶水」又是什麼黑話?這是說台下聽曲兒的一邊聽著一邊喝茶,一手端著蓋碗兒,一手拿著碗蓋兒,卻聽入了神,直到最後曲兒唱完了、茶也涼了,過去常用這句話來形容角兒唱得好。高連起沒聽過評彈,他也覺得挺新九*九*藏*書鮮,只見上來二位,一左一右坐好了,左邊是個彈三弦的老先生,右邊是個小角兒,懷抱琵琶自彈自唱,一身大紅色的旗袍,團花朵朵、瑞彩紛呈,兩邊的開氣兒挺高,白花花的大腿上穿著玻璃絲的長筒襪,臉上描眉打鬢、有紅似白,梳著一個美人頭,上插白玉簪,唱出來悠揚婉轉,真是賞心悅目,又好聽又好看。台下有錢的老闆緊著上花籃,兩邊都快擺滿了,這其中別有用心的居多。從前聽戲講究「捧角兒」,往台上送花籃、扔洋錢、扔首飾,一個人包半場的票,一是當眾擺闊,二是為了把角兒帶回去睡覺。過去有句話說「一個戲子半個娼」,台上唱戲台下陪睡,有錢的老闆們以包養戲子為榮,在舊社會不足為奇,常去聽戲的大半也是為了這個。如果掰開揉碎往細里說,這裏頭的門道也深了去了。
喝了幾泡茶眼瞅著該吃中午飯了,高連起想吃什麼呢?他饞羊湯了,賣全羊湯的在天津衛多了去了,要論正宗還就得是三不管這家,並非帶瓦片子的鋪眼兒,就這麼一間席棚,既沒有牌匾也沒有字型大小,棚子里支著火爐,上架一口大鍋,鍋里的老湯常年總這麼開著,煮的是整隻胎羊,有講究,一隻胎羊煮十天,到日子加進去一隻新的,煮三天再把上一隻搭出來,如此循環往複,將這鍋湯熬得又濃又稠,翻著白花,膻氣味兒頂著風飄出五里地,這便是最好的幌子。小本兒買賣雇不起夥計、請不起掌柜,前前後後就老闆和老闆娘倆人,白天忙得四爪朝天不亦樂乎,下晚兒兩口子也不能只顧著起膩,得盯住了給爐子里添柴續火,全憑這鍋湯拿人。
老天津人管羊湯叫羊腸子湯,實則可不單有腸子,肝花五臟應有盡有,全是不值錢的下水,提前買回來煮熟了切碎,賣的時候放在笊籬上往老湯里一焯就得,加湯盛進碗里,上面漂著一層黑綠色的沫子,大蒼蠅小蒼蠅圍著亂飛,掉進去一兩個是常有的事,嫌臟你就閉著眼喝,非得這樣才夠味兒。普通的羊湯倆大子兒一碗,雜碎少湯多,愛吃哪樣還可以單加,加一份給一份錢,鍋台旁邊擺放著各式調料,韭菜花、醬豆腐、辣椒油、香菜末,口輕口重自己調理,東西沒什麼新鮮的,味道確實不一樣,就拿辣椒油來說,是用羊油炸的,凝在盆里有紅似白,放在湯中能佐味,夾燒餅吃更解九-九-藏-書饞。
當年天津衛的南市最熱鬧,與北京的天橋旗鼓相當,可不光有打把式賣藝的,澡堂子、大煙館、雜耍園子、秦樓楚館遍地皆是,聽書看戲、吃喝嫖賭,玩什麼有什麼,一輩子也逛不夠。天津城以前僅有北市和西市,出了南門是一大片爛水窪,長滿了蘆葦,到處是蒿草水窪,向來無人居住。城裡的爐灰、臟土全往這兒倒,久而久之填平了窪地。仗著地勢好、離城近,陸陸續續有做小買賣的在這一帶擺攤兒,人也越聚越多,逐步形成了南市。1900年庚子之亂,八國聯軍攻入天津城燒殺搶掠,北市、西市毀於戰火,更多的人聚集到南市。由於是三不管兒的地方,龍蛇混雜,地痞無賴在此庇賭包娼、欺行霸市、逞凶作惡,坑蒙拐騙沒人管,逼良為娼沒人管,殺人害命沒人管,造就了畸形的繁榮。
高連起在家憋了這麼多日子,早就饞這口兒了,把自己愛吃的要了一個遍,鞭花、腎頭、羊房子,什麼好吃要什麼,實實在在一大碗喝進肚子里,腦門子也見了汗,又到有名的天清池泡澡,在最熱的池子里泡透了,找一個揚州的師傅搓澡,敲頭敲背,連剃頭帶刮臉,都弄完了,搓澡的喊一句「回首」,不能說「完」字,怕人家不愛聽。拾掇利索了從包廂出來,早有看箱的夥計取來洗好燙干熏過香的衣服,伺候高連起穿上,點頭哈腰送到大門口。高連起出了天清池,信步在南市閑逛。南市這地方,有錢人逛嘴,沒錢人逛腿,好看的好玩的多了去了,天天逛也不膩。高二爺喝完了羊湯,洗完了澡,南市才真正熱鬧起來,因為這地方窮富都能來,有錢的都跟高連起一樣,連抽大煙再泡澡,吃飽了喝足了下午出來逛。扛包卸船的苦大力一早上工,掙完錢再過來也是下半晌了。高二爺信馬由韁,東遊西逛,看看變戲法的、瞧瞧耍雜技的,這邊有個耍幡的、那邊有個拉弓的,他都得過去瞅兩眼叫個好,什麼叫油錘灌頂、怎麼是銀槍刺喉,真刀真槍真把式,悶在家可開不了這個眼。除了打把式賣藝的,還有什麼評書、相聲、雙簧、雜技,變戲法的、拉洋片的、唱大鼓書的,各路雜耍兒樣樣俱全。除此之外還有好多浮攤兒,也就是流動的攤販,這些人做生意多半是蒙人騙人,所以沒有固定的地方,怕上當的回來找他,一般像什麼收買估衣的、收當票的、read.99csw.com鑲牙補眼的、點痦子修腳的,騙人手法五花八門、常變常新。就拿點痦子來說,這位臉上大大小小好幾十個痦子,捨不得去醫院,到三不管兒來治。點痦子的先拿刷漿用的大白給他點上,一點兒都不疼,這位一高興把錢就掏出來了,一個大子兒一個痦子,這就夠一天的飯錢了,點痦子的接過錢告訴他,這是藥引子,讓他先出去遛一圈兒,半個時辰回來換藥,這位真聽話,頂著一臉白點兒出去溜達,過半個時辰再回來,點痦子的拿出另一個罐子來,裡邊裝的都是硫酸,擦一個白點兒,點上一點硫酸,愣往下燒肉,疼得這位直學猴兒叫喚。你要說受不了不點了,錢也不退,好不容易忍著疼都點完了,回家養了好幾天,痦子是沒了,落了一臉大麻子,諸如此類舉不勝舉。
喝羊湯有喝羊湯的規矩,首先來說席棚里沒有桌椅板凳,無論身份高低來了一律站著喝,這樣喝得快、賣得也快,你說你是多大的老闆,手底下開著多少買賣字型大小,半拉天津城都是你們家的也沒用,想喝這一口兒嗎?想喝就站在席棚里,和掏大糞的、倒臟土的、扛大包的這些窮人一起端著碗吸溜,因為不守著鍋邊喝,買回去味道就不對了。其次,在這兒喝不能挑眼,像什麼湯里有個蒼蠅、燒餅里夾根頭髮,或者身邊的人又臟又臭,有什麼算什麼,但凡發一句牢騷,或者往一旁躲躲,天津衛老少爺們兒的嘴可不饒人,給你來上一句「裝他媽什麼大瓣兒蒜」,你也得聽著,本來喝的就是一樣的東西,誰也不比誰高貴。三一個,喝羊湯不能回碗兒,多有錢也只能買一碗,想再來一碗旁邊等著的不樂意,嘴裏冷笑熱哈哈:「還得說您是有錢的大爺,羊腸子都得來兩碗,怎麼不連鍋端家去?」閑話不夠說的。真沒喝夠怎麼辦?喝完頭碗兒出去溜達一圈再回來,等這撥兒喝羊湯的走了再來第二碗,賣羊湯的無所謂,即便認出來也照樣賣給。再一個,碰見熟人不能打招呼,那會兒來講,這東西是下等人喝的,有錢有勢的犯饞來喝一次,全是低著頭衝著牆喝,恨不能把腦袋扎碗里,就怕碰見熟臉兒。假比說這家的大掌柜戳在這兒喝羊湯,小夥計一腳邁進來,看見也得裝看不見,回頭掌柜的絕不挑理,還得誇這孩子懂事兒,如若上去給請個安,道一聲:「掌柜的,您得著呢。」旁邊的人准得笑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