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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邋遢李憋寶 第四節

第五章 邋遢李憋寶

第四節

書要簡言,邋遢李跑去買了一個鐵鉤子,帶回裕興樓交給竇占龍。竇占龍也沒閑著,吩咐跑堂的準備了一大包燒雞、醬鴨、豬蹄兒,一大摞蔥油餅,一罈子老酒。二人仍是一個騎驢一個推車,直奔鼓樓。
邋遢李當初逃難來的天津衛,托半拉破碗沿街乞討,後來撿了條扁擔挑大河為生,披星戴月給人送水,扁擔壓彎了腰還得賠笑臉,別看他身大力不虧,讓找茬兒的地痞無賴揍一頓,屁也不敢放一個。說句不好聽的,累死累活干一輩子,連板兒錢都攢不下,死了就是扔野地里喂狗的命。而今時來運轉,跟竇占龍去憋寶發財,他邋遢李可長脾氣了,車也不好好推,走路大搖大擺、一步三晃,但是身上的行頭太寒磣了,您想他一個挑大河送水的,穿得如同臭要飯的乞丐,蓬頭垢面,破衣爛衫,卻擺架子綳塊兒充大爺,好似戲台上的丑角一般,不免引得路上行人紛紛側目。
竇占龍走南闖北到處憋寶,怎麼會幹賠本的買賣?天津城鼓樓上的繩鉤子可不一般,據說當初鼓樓中有一面大鼓,但是鼓聲傳得不遠,到了城門口就聽不見了,官府決定換成一口銅鐘。可也邪門兒,銅鐘怎麼也鑄不成,鑄到一半准裂。當時的縣太爺信奉灰大姑——一個頂仙的婆子,備下大禮上門求教,灰大姑給官府出了個主意,要說這個法子可太缺德了,選一對童男童女扔進銅水,銅鐘一定可以鑄成。縣太爺交差心切,又怕老百姓傳謠言,說什麼當官的貪腐無德,觸怒了九-九-藏-書上蒼,以至於連口銅鐘也鑄不成,這個話要是傳出去,他這個官還當不當了?就命手下人到鯰魚窩買了兩個孩子,扔到煮銅水的大鍋之中,一瞬間就化沒了,當真是慘不忍睹。還別說,真應了灰大姑之言,用上這個邪法之後,銅鐘就鑄成了。孩子的爹娘聽到敲鐘的聲響,如同刀子剜心一樣,轉天就在鼓樓的門洞子上自縊而亡。鼓樓從此鬧上鬼了,老百姓們離近了聽這個鐘聲,總是回蕩著一個「鞋」的尾音,因為把兩個孩子往銅水鍋里扔的時候,女孩掉落了一隻鞋,所以陰魂不散,還在找那隻鞋。縣太爺得知這個傳言坐不住了,來到鼓樓下這麼一聽,可沒從鐘聲中聽出這個「鞋」字,卻聽出一個凄厲的「殺」字,連驚帶嚇一口氣沒緩上來,兩腿一蹬見了閻王。繼任的官員經高人指點,將掛鐘的鏈子換成了一根草繩,這個地方才太平。皆因這草繩不是尋常的繩子,而是一條草龍,犯了天條被貶來吊鐘,才把陰魂壓下去。分水劍是鎮河之寶,劍氣斬人于無形,血肉之軀近之不能,取寶非用這個繩鉤子不可。
竇占龍見盤中還有一片白菜,就推到邋遢李面前,讓他嘗嘗這道「扒白菜」。邋遢李瞧這片白菜倒挺水靈,葉不塌、幫不蔫,白中透綠,翡翠的相仿,當真好看,好看頂什麼用?說一千道一萬不也是白菜嗎?還能比得上肘子?他捏起來往嘴裏一放,當場傻眼了,這片白菜入口即化、回味無窮,比大魚大肉好吃九*九*藏*書太多了,後悔剛才眼拙沒多吃幾口。他可不知道,「扒白菜」是裕興樓看家的本事,這一道菜抵得上一桌燕翅席。看似簡單,做起來可麻煩,先用雞鴨魚肉、蝦段乾貝煨成一鍋老湯,再滾一鍋鴨油,選上等的膠州白菜,僅留中間最嫩的菜心兒,其餘的全扔了不要,架在老湯上熏,幾時菜心兒上見了水,幾時搭下來放進鴨油里炸,火候還得好,不能炸老了,水炸沒了立即出鍋,再放到老湯上熏,熏完了再炸,如此反覆多次,直到把老湯的味道全煨進去,才盛在「雅器」中端上桌。裕興樓的扒白菜正如竇占龍此人,瞧上去只是個騎毛驢叼煙袋的鄉下老趕,卻是真人不露相,實有上天入地、開山探海的能為。不過竇占龍並不想跟邋遢李多費口舌,那叫對牛彈琴,瞎耽誤工夫,讓他嘗一口,長長見識就得了,因為邋遢李做夢也夢不到白菜可以這麼吃,說了他也明白不了。邋遢李說:「竇爺,我頭也剃了,臉也颳了,衣裳也換了,酒飯也吃了,您還帶挈我憋寶發財,說句實打實的話,我爹在世時也沒對我這麼好,我再給您了磕一個吧。」
邋遢李但覺竇占龍所言匪夷所思,「扁擔、繩鉤、西瓜、令旗」好找,都是陽世上的東西,陰兵鬼將如何搬請?
竇占龍擺了擺手:「吃飯穿衣何足道哉,這都不值一提,等三岔河口的分水劍到手了,夠你胡吃海塞八輩子的。」說罷又掏出一錠銀子,吩咐邋遢李去一趟鐵匠鋪,按他說的長短粗細買一個九*九*藏*書鐵鉤子,現打來不及,得買做好的。邋遢李答應一聲,揣上銀子抱著扁擔跑下樓去,他也不傻,竇占龍是個走江湖的,江湖上好人不多、壞人不少,誰知道竇占龍是不是想支開他,萬一趁他出去買鐵鉤子,拿上扁擔來個溜之大吉,到時候財沒發成,吃飯的傢伙也丟了,這就叫「窮生奸計、富長良心」。
竇占龍帶邋遢李來到鼓樓,說是來二層神閣燒香還願,擺出酒肉請幾個巡夜的老軍大吃大喝,還一人塞了一大錠銀子,這是額外的犒賞。守軍平時沒什麼油水,見了酒肉和銀子,樂得跟要咬人似的,對竇占龍點頭哈腰,連聲道謝。竇占龍自稱當年許過一樁願,懸挂銅鐘的那條繩鉤子已經用了那麼多年,說不準哪天會斷掉,因此他請人打造了一個上好的鐵鉤子,想將舊繩鉤子換下來,這也是功德一件,萬望上下通融則個,遂了他的心愿。幾個守軍喝得天昏地暗,還得了許多銀子,吃人家的嘴短,拿人家的手短,哪還有不應之理,況且又是一樁好事,不覺得這有什麼不妥,眾人一齊動手,換下繩鉤子給了竇占龍。
如此一來,竇占龍又得了一個繩鉤子。邋遢李一頭霧水,又是酒肉又是銀子,只換來懸吊銅鐘的繩鉤子。要說鼓樓上這口大鍾真夠個兒,上鑄瑞獸雲龍,倒覆蓮花,掛鐘的繩鉤子可太寒磣了,雖說夠粗也夠結實,但是年頭太久,已經變了色、起了毛,無非倆大子兒一捆的爛草繩,這玩意兒哪兒沒有啊?
而今湊齊了「扁擔、繩鉤、read.99csw.com西瓜、令旗」,竇占龍卻不上三岔河口憋寶,按他的話說,分水劍有水府中龍兵把守,還得準備陰兵鬼將助陣,方保萬無一失。
天津城的鼓樓沒有鼓,卻高懸一口銅鐘,因為鐘聲傳得遠,一天鳴鐘一百零八響,晨五十四、暮五十四,也有板眼,所謂「緊十八、慢十八、不緊不慢又十八」。整座城樓分三層,一層以青磚砌為方形城墩,四周各開一個拱形的穿心門洞,正對天津城的四個城門,行人車馬可以從底下過;二樓供奉觀音菩薩、天後聖母、關聖帝君等諸多神明;三層形似城頭,高懸一口銅鐘。看守鼓樓的官稱「老皮襖」,這個稱呼怎麼來的呢?以前看守鼓樓的皆為老軍,沒什麼累活兒,只是一天敲兩遍鍾,夜裡打個更,給不了幾個錢。凡在上頭巡夜打更的老軍,按例由官府撥發一件皮襖,所以天津衛老百姓將鼓樓的守軍稱為「老皮襖」。
等吃飽喝足了,邋遢李用手抹了抹嘴頭子,打著飽嗝問道:「竇爺,沒聽說你們憋寶的不能動葷啊,您光吃那碟子白菜,那能解飽嗎?」
竇占龍見狀不住搖頭,他不想招人眼目,以免因小失大,只好先帶邋遢李剃頭刮臉,又給他買了身衣裳,雖不是綾羅綢緞,至少乾淨齊整。俗話說「人配衣裳馬配鞍,狗戴鈴鐺跑得歡」,邋遢李本就是膀闊腰圓的山東大漢,這些年挑河送水也練出來了,細腰乍背扇子面兒的身材,從頭到腳一捯飭,也是人五人六的,這一下更是娘娘宮的蒙葫蘆——抖起來了。可read.99csw.com他犯財迷,終歸撇不下窮人的心思,那身舊的也沒捨得扔,裹成一團往身後一背,將來也好有個替換。全都拾掇利索了,二人就近在裕興樓吃飯。竇占龍讓夥計在樓上找了個座,先要上一壺香茶,又點了幾個灶上的拿手菜,糟溜魚片、九轉大腸、蔥燒海參、水晶肘子,全是解饞的,外加一斤肉三鮮的煎餃,這是裕興樓的招牌,還燙了一壺酒,告訴邋遢李少喝,以免誤了大事。邋遢李看著桌子上的酒肉實在綳不住了,一個勁兒地掉眼淚,為什麼呢?從來沒見過這麼好的東西,在自己臉上掐了一把還挺疼,敢情不是做夢,擱在以前想都不敢想,這不欺祖了嗎?抹著眼淚把褲腰帶一松,這就招呼上了。竇占龍沒動筷子,一邊抽煙袋鍋子,一邊看邋遢李狼吞虎咽。邋遢李可顧不上竇占龍了,用筷子都不解恨,直接伸手抓起來往嘴裏塞,肘子就著魚片、大腸裹著海參,沒出息勁兒就別提了。過不多時,跑堂的又端上來一碟子菜,湛清碧綠的碟子,看著就講究。邋遢李使出「吃一望二眼觀三」的本領,吃著碗里的看著鍋里的,什麼也落不下,抻脖瞪眼這麼一瞧,碟子當中擺了一根白菜心兒,沒切沒剁,整個兒的,心道一聲沒意思,爛白菜幫子我可沒少吃,這哪有桌上的大魚大肉過癮?卻見竇占龍把煙袋鍋子往桌上一放,不慌不忙拿起筷子,夾起一片白菜,放在眼前的吃碟里,細嚼慢咽地吃上了。邋遢李挺納悶兒,憋寶的竇占龍當真古怪,這麼多好吃的不吃,非吃破白菜心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