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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火燒三岔河口·上 第四節

第九章 火燒三岔河口·上

第四節

這一陣雙方打成了一個平手,上河幫一勝一平佔了上風。下河幫的人可不幹了,舵主出來說:「咱們兩幫都是在河上掙飯吃的,可別忘了祖師爺定下的規矩——女子不能上船。上河幫靠個小娘兒們出頭,不嫌丟臉嗎?」
天津衛上河、下河兩大幫會,為了爭銅船,幾乎鬥了上百年,長久以來互有勝敗,前年你壓著我一頭,去年我壓著你一頭,可以說勢均力敵,哪一方也不曾一直佔據上風,若非如此,斗銅船也就沒這麼熱鬧了。前來助陣的六大鍋伙也是一邊三個,上河幫勝了頭一陣,下河幫也不是沒有能人,第二陣走出來一位,並非幫中兄弟,而是請來的「外援」,九河下梢的市井奇人,天津衛「七絕八怪」之一,姓高,家窮命苦沒有大號,人送外號叫高直眼兒,是個干窩脖兒的。咱先說說什麼叫「窩脖兒」,這也是一個賣力氣掙錢吃飯的行當,說白了是搬家的,又叫起重的,無論多重的箱子,兩膀一較力就起來,往肩上一扛,正擔在脖子上,久而久之在脖子後頭磨出一層層老繭,經年累月就變成一個大疙瘩,脖子再也直不起來,行走坐卧總得窩著脖子,老百姓將幹這一行人的統稱「窩脖兒」。
上河幫舵主是跑船的出身,一掌金身為走江湖的流娼,兩口子門當戶對,沒那麼多顧忌,見一掌金要替幫會出頭,不但沒生氣,反而十分得意。
咱再說高直眼兒上了台,仍和往常一樣一言不發,給上河幫的人作了一個揖,伸手要來一把鋥明瓦亮的菜刀,腳下岔開馬步,頭往下一低,右手掄起刀來,一下剁在了后脖頸子上。台下膽兒小的都把眼捂上了不敢看,這可不是胳膊腿兒,這是脖子,就他這兩膀子力氣,一刀下去還不把自己的腦袋剁下來,下河幫這是出了多少錢?值當得讓他把命都搭上?但聽得「嘡」的一聲響亮,那叫一個脆生,刀刃落在高直眼的后脖頸子上,https://read.99csw.com如同劈中生鐵。再看台上的高直眼兒,他跟沒事人似的收起架勢,拎刀在手繞場一周,讓三老四少瞧瞧,菜刀的刀刃中間崩出了豁口,已經卷了邊。
過去河上行船的規矩眾多,好比說烙餅或者吃魚的時候,最忌諱這個「翻」字,「翻過來」要說成「劃過來」,船上死了人也不能說死,要說「漂了」,鍋碗瓢盆不許扣著放,吃完飯不準把筷子橫擔在碗上,這都不吉利。對於女人的忌諱更多,老時年間的說法「女人上船船准翻,女人過網網必破」,特別是孕婦,如果沒留神從漁網上邁過去,哪怕這網是新的,也得扔掉。上河幫的舵主明知理虧,以前斗銅船從沒有女子出頭,論起來卻是有些不夠光棍,但是好不容易扳回了劣勢,豈可錯失良機?眼珠子一轉站起身來說道:「如今這都什麼年頭兒了?還信這套老例兒?再者說了,各位的船上當真沒有女人嗎?敢問你們后艙中供奉的媽祖娘娘是不是女子?」此話一出,眾人面面相覷、啞口無言,按理說這叫大不敬,可再一想又無從反駁,跑船的都要供奉媽祖娘娘,誰敢說娘娘不是女人?上河幫的舵主見大伙兒無言以對,趁勢說道:「咱退一萬步說,祖師爺定下的規矩是不讓女人上船,又沒說過不讓女人上台比斗,想當初花木蘭替父從軍、佘太君百歲挂帥,皆為女中豪傑,後世之人無不敬仰,我媳婦兒眾目睽睽之下挺身而出,一展絕技,憑什麼不算?難不成你們一群大老爺們兒要在個娘兒們面前認耍賴不成?」下河幫的人被問得無話可說,只能承認這一陣打成了平手。
一掌金沖高直眼兒一招手:「傻大笨粗的那個,你過來。」
高直眼兒臉紅耳熱萬般無奈,下河幫已經輸了一陣,他可不能再敗了,既然對方畫下道來,該比還是得比,只得把兩個手掌心的汗往破褂子上九九藏書抹了抹,伸手抓住一掌金的兩個膝蓋,薄綢兒的燈籠褲下邊就是滑嫩的肉皮兒,用手一摸怎麼這麼舒服。高直眼兒心猿意馬,暗自咽了一口唾沫,他知道一掌金以前是個蹬缸的,稱得上身懷絕技,並不敢小覷了她,穩了穩心神,使勁往兩邊一分。不承想一掌金的雙腿紋絲沒動,看著高直眼兒的窘迫之相,調笑道:「傻小子,快使勁兒啊,掰開了娘給你奶吃!」惹得眾人又是一番狂笑。高直眼兒當時就有幾分見傻,心說這小娘兒們還真有兩下子,我雖然沒使上全力,勁頭兒可也不小了,抬頭看了看一掌金,使上八成勁又是一下,卻仍掰不開。高直眼兒額頭上冒出冷汗,如若眾目睽睽之下輸給一個女流之輩,不僅會讓圍觀之人笑掉大牙,下河幫的犒勞也甭想要了。他一想這可不成,顧不上憐香惜玉了,擰著眉瞪著眼,咬住了后槽牙,使足了十二分的力氣,雙膀一較勁喊了一聲:「開!」忽聽「嘎巴」一聲,再看一掌金一動沒動,高直眼的褲腰帶卻崩斷了,褲子一下掉到了腳面上,臊了他一個大紅臉,比染坊的紅布還紅,當時愣在台上,躲沒處躲,藏沒處藏,恨不得找個地縫兒一頭扎進去,眾人「嘩」的一聲全笑了。高直眼兒愣了一愣,忙提上褲子下了台,低頭鑽入人群灰溜溜地去了。
一掌金看著高直眼兒的狼狽相,「咯咯」直笑,說道:「傻大個兒,拿刀砍脖子我來不了,我一個婦道人家也不好使刀動槍的,你不挺有力氣嗎?敢不敢和我比比力氣?」
剛才這邊檯子上還沒開斗,台下便有開盤口的,也就是下注賭輸贏,老百姓有的看好上河幫,有的看好下河幫,很多人掏錢下注,沒想到今天的形勢一邊倒,眼見上河幫佔了先機,不少剛才買下河幫贏的,到這會兒心裏都沒底了,為了把錢撈回來又紛紛在上河幫這邊添磅,台下亂作一團,便在此時,就聽read•99csw•com得台上「噔噔噔」幾聲悶響,震得木頭檯子直晃悠,眾人將目光投過去,只見上河幫這邊出來一個龐然大物。
書中代言,這個美貌的少婦並非常人,也在「七絕八怪」中佔了一個坑,彩字門裡出身,江湖上有個藝名「一掌金」,不僅如此,還是上河幫舵主的媳婦兒,手底下的弟兄皆稱嫂子。一掌金也是個苦命人,當初在天津城南門口賣藝,是個耍雜技的,打小起五更睡半夜練就了一身的絕活兒,功夫全下在這對三寸金蓮上了。最拿手的是蹬大缸,仰面往板凳上一躺,一隻腳將大水缸托起來,另一隻腳蹬著它轉。不僅蹬空缸,虎背熊腰的壯漢鑽入缸中,照樣蹬得「呼呼」帶風,轉得人眼花繚亂。提起「蹬大缸的一掌金」,江湖上沒有不知道的。可那會兒的藝人不容易,連大紅大紫的名角都是半戲半娼,何況耍雜技的江湖藝人?一掌金長得美,臉蛋兒、身段兒,要盤子有盤子,要條子有條子,又有一雙三寸金蓮,裹得是真好,一不倒跟二不偏,好似蝦米把腰彎,兩頭著地中間懸,二寸九分四厘三,瘦腳板兒、薄腳面兒、蛇腿腕兒,又端莊又周正。以前跑江湖賣藝,經常受到地痞惡霸、紈絝子弟的調戲,賣藝的惹不起這些地頭蛇,半推半就做起了「流娼」,說是「娼」,可這些人多半仗勢欺人,根本就不給錢,無奈之下只得晚上陪人睡覺,白天街頭賣藝,說起來也夠慘的,後來上河幫的舵主看中了一掌金,都是生於草莽、長於市井的苦命人,就把她娶過門,成了上河幫的大嫂,對她來說這就叫平步青雲了,至少不用再當街賣藝,更沒人敢欺負她了。
台底下人群的喝彩聲如同山呼海嘯一般,高直眼兒這是刀槍不入的真本領,金鐘罩鐵布衫,達摩老祖易筋經,槍扎一個白點兒、刀砍一道白印兒,全身上下橫練的硬氣功!實則可不然,高直眼兒幹了二十幾年窩脖兒的行當https://read•99csw•com,脖子後頭那個老繭疙瘩,幾乎和鐵的一樣,他才敢亮這一手,對準這個地方砍,使多大的勁兒也不要緊,換個地方可不行,上下錯開幾分,腦袋就搬家了。
高直眼這麼大能耐,卻沒怎麼跟女人打過交道,再怎麼說也是個賣苦力的,沒錢打茶圍、喝花酒,他老婆也是粗手大腳的鄉下女人,哪見過這等花枝招展、言行放蕩的女子,聽得一掌金叫他,當時臉就紅了,也不敢拿正眼兒看,臊眉耷臉地走了過來。
一掌金是真耍得開,命人搬過一把椅子,大馬金刀往上一坐,兩條腿並緊了,對高直眼一笑:「掰開我這兩條腿,這一陣就算你贏。」
上河幫中不乏裝船卸貨的苦大力,脖子後邊也有這層老繭,不過老繭再厚也是肉長的,天津衛除了高直眼兒,誰還敢用菜刀往脖子上招呼?一個個左顧右盼,大眼瞪小眼,愣是沒人敢出來接招。上河幫的舵主直嘬牙花子,眼看這一陣是敗了,剛想站起來說幾句光棍話找回點面子,忽然有個女子叫道:「且慢!」燕語鶯聲中透著一股子犀利,台上台下的眾人無不納悶兒,怎麼還有女的?一個女流之輩也敢拿菜刀砍脖子?大傢伙兒循聲望去,只見看熱鬧的人群之中走出一個美|艷|少|婦,一頭青絲如墨染,上下穿的綾羅衫,面如桃花初開放,香腮紅潤似粉團,蛾眉纖細如彎月,杏眼秋波明閃閃,懸膽鼻子端又正,櫻桃小口硃筆點,糯米銀牙潔似玉,兩腮酒窩把情傳,楊柳細腰多窈窕,三尺白綾雙腳纏,二十八九、三十歲不到,風姿綽約、分外妖嬈,一朵鮮花開得正艷。
圍觀的人群炸開了鍋,好多人看著一掌金直流哈喇子,嘎雜子琉璃球們更是連吹口哨兒帶叫好。高直眼哪見過這陣勢,一張大臉青一陣紫一陣,額頭上也見了汗,愣在原地手足無措。下河幫的人也在後邊跳腳起鬨:「高直眼兒,你怎麼還不上啊?有便宜不佔你等雷劈呢?」
一掌金款https://read•99csw•com動金蓮,上了比斗台,衝上河幫的舵主一欠身:「當家的,讓我來會會這個窩脖兒。」
高直眼兒家裡人口多,老老小小一大家子,都是張開嘴等飯吃的,全指他一個人養活,以前剛入行,恨不得多幹活兒,別人兩次扛走的東西,他一次扛走,扛完了趕緊趕下一家,就為了多掙幾個錢。舊時的傢具多為實木,八仙桌子、太師椅、几案、躺箱、大衣櫃,他不肯一件一件地搬,兩件三件一齊上肩,壓得他喘不過氣兒,誰打招呼他也不回話,不是瞧不起人,全身的勁兒都使上了,舌頭尖兒頂上牙膛,繃住了這口氣,想說話也說不出來,倆眼直勾勾地只顧看路,這才得了個「高直眼兒」的綽號。正所謂出力長力,窩脖兒這一行他幹了二十幾年,兩膀子力氣非同小可,不光力氣大,搬東西還講究一個巧勁兒,只要上了肩,不論摞得多高,一不能搖二不能晃,給人家摔壞一件他可賠不起,加著十二萬分的小心,久而久之就練出來了。到後來高直眼給人搬家成了一景,先把頭往下一低,後頸頂上一張八仙桌子,桌面朝上,四個桌腿從肩上挎過來,再倒扣一張條案,上摞八個杌凳,再上邊還能擱什麼座鐘、帽鏡、膽瓶之類的物件,扛起來一人多高,他不用拿手扶,往街上一走又快又穩,一樣也摔不了。引來很多閑人鼓掌叫好外帶起鬨,高直眼兒高興了還能使一招絕的,雙手往上托,腰往下沉,將上頭這一摞東西轉上幾圈,簡直跟雜耍一樣,別人可沒他這兩下子。
沒等高直眼兒開口說話,台底下已是喧聲四起,再怎麼說這一掌金也是個女子,天津衛說到力氣大的,頭一個是杜大彪,那是扛鼎的天降神力,吃五穀雜糧的凡人比不了,此外就是干窩脖兒的高直眼兒,常年賣力氣練出來的身子板兒,一掌金這不是往人家刀口上撞嗎?再看高直眼兒,也不知道是臊的還是氣的,紅著臉憋了半天才吞吞吐吐問了一句:「怎麼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