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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火燒三岔河口·上 第六節

第九章 火燒三岔河口·上

第六節

老天津衛說喜歡什麼東西上了癮、入了迷,就是這一行中的「蟲子」,意思是把這東西鑽透了,長在裡邊了。比如看戲有看戲的蟲子,什麼戲都聽,而且聽的時候走心思、動腦子,比唱戲的都懂,唱念做打翻、手眼身法步,大小節骨眼兒犄角旮旯沒有不明白的,坐在戲園子里從來都是閉著眼聽,一邊聽一邊咂摸滋味,還別說忘了詞兒、串了調,哪怕有一個字唱倒了音他都能聽出來,喊一聲倒好,台上的演員非但不惱,還得暗挑大指,心說這位是真懂戲。諸如此類,像什麼聽書聽曲、古玩字畫、餵魚養鳥、種草栽花都有蟲子,各走一路、各成一精。咱說的這位丁大少,玩起來癮頭兒可真不小,一來二去就成了混混兒蟲子。反正有的是錢,專門請出天津衛最有資歷的老混混兒給他開蒙,告訴他什麼叫鍋伙、什麼叫開逛,眼睛怎麼斜、脖子怎麼歪,怎麼說話、怎麼走路、怎麼穿衣、怎麼打人,又告訴他打架鬥毆的叫武混混兒、揮筆似刀的叫文混混兒,有錢有勢的叫袍帶混混兒、鄉下老趕叫土混混兒,總而言之,無論哪一路,皆有一個共同的特點,那就是好話不能好好說,以惹是生非為業、以受傷挂彩為榮。丁大少越聽越愛聽,越琢磨越上癮,恨不得立刻出去開逛,又一想不成,混混兒歸根到底是為了掙錢吃飯,就憑我們家這麼有錢,當了混混兒也沒前途,我不能當混混兒,我得管混混兒!
花錢可不是個簡單的事兒,得看您花多少,怎麼花,買個房置個地,那不叫本事,正經花錢的主兒,得花出境界來。丁大少就是這麼一位,說到他花錢的本事,天底下沒有不佩服的,不敢說空前絕後,那也稱得上花錢界的一朵奇葩了。當年還有大清朝的時候,有一次丁大少上玉華樓吃飯,這是家淮揚菜館兒,天津衛吃盡穿絕,大莊子小館子數不勝數,各大菜系、地方小吃也是應有盡有,淮揚菜並非大魚大肉、大碟子大碗,吃的東西都是精緻、講究,材料又多是從江南運過來的,價格自然也不低,非得是像丁大少這種腰纏萬貫、山珍海味都吃膩了的主兒,才來這兒品滋味兒。他跟別的有錢人不一樣,向來不進包間,為了讓出來進去的客人見得到他,上前請安討賞,他就打心眼兒里高興,擺的就是這個譜兒。話說當天丁大少一上玉華樓的二樓,見靠窗的位置已經擺好了一桌上等酒席,早有手底下人過來打過招呼了,這頓飯要在這裏吃。也不用點菜,玉華樓的夥計心裏都有數,看差不多快到到鐘點兒了,先擺上九_九_藏_書「八大碗」「八小碗」「十六個碟子」「四道點心」,這叫壓桌碟兒;然後就是丁大少愛吃的幾個菜,像什麼熗虎尾,也就是鱔魚,專門兒從江蘇運過來的小黃鱔,素有「賽人蔘」之稱,切好了條兒,開水一汆就熟了,再淋上特製的湯汁;還有一道叫烏龍卧雪,把雞胸肉用刀背剁成泥,加上雞蛋清,滑油凝成片兒,瀝乾淨了擺在盤子里,這便是「雪」,「烏龍」是海參,得用最好的刺參,先汆水后燜燒,做得了擺在「雪片」上,吃的不光是材料和味道,還得講究這麼點兒意境。其餘的還有什麼砂鍋元魚、蟹黃魚翅、香桃鴿蛋、琵琶大蝦,等等,總之都是又好又貴的菜色,主食一般是蟹粉湯包、糯米燒麥。那位說這麼多東西幾個人吃?就丁大少一個人,這位爺就這個脾氣,甭管吃不吃,全得擺上來。
掌柜的怕收不了場,連忙打圓場說:「二位二位,您二位是財神爺降世,腿上拔根毛兒都比我腰粗,我們這是小本買賣,禁不住這麼折騰,您了高高手,別鬧了,我這兒給您二位作揖了。」
一會兒的工夫,夥計把那碟子翡翠球端上來了,好看是挺好看,可這玩意兒能好吃嗎?丁大少架門兒大,嗍完了不往桌上吐,一個一個往地上啐,夥計一看問道:「丁少爺,我給您收起來?」
五月二十六這一天,上下兩河的幫會連同六大鍋伙的混混兒,齊聚三岔河口爭勇鬥狠。九河下梢有頭有臉兒的人物全到了,台下還有這麼多看熱鬧的百姓,這樣的場合丁大少豈能不來?缺了他就不叫一台整戲,如果把這場事兒平了,這個臉就露到天上去了!他在家待不住了,他爹又不讓他出去,不得已在房頂開了窟窿,翻后牆出來勸架,好懸沒把腿摔斷了,您說這得有多大癮?勸了這麼多年的架,丁大少也明白了許多門道,不能一上來就勸,那顯不出本事,要是有一方先了,這架也打不起來,沒必要勸,非得等到兩邊鬧得不可收拾,刀槍相向、瞪眼宰人的時候再出來,所以他先在下邊看熱鬧,來了一個「登上高山觀虎鬥,坐在橋頭看水流」,直到雙方人馬亮出傢伙一齊往前沖,眼瞅就是一場惡鬥,丁大少等的就是這個時候,這才高呼一聲,分開人群上了台,抱拳拱手:「列位三老四少,瞧在我的面子上,今天別打了!」
上下兩河的幫會在三岔河口爭銅船,鬥了一個不分上下、旗鼓相當,六大鍋伙的混混兒趁機鬧事,想要打群架,台上台下亂成一團,局面已經失控了,眼看就是一場腥風血https://read.99csw.com雨的衝突,忽然有人喊了一聲:「瞧我的面子,誰也別動手!」
少東家告訴那五十個窯姐兒:「敞開了吃敞開了喝,吃多少都是我的,我額外還有賞。」說完他從褡褳里掏出一大把金鎦子,都是用繩子穿成串兒的,讓眾窯姐兒伸出手來,一人手上一個,窯姐兒們撿了天大的便宜,美得鼻涕泡都出來了。丁大少把下人喚至近前,低聲耳語了幾句。下人扭頭出去,很快拎來一個袋子,稀里嘩啦往桌上一倒,也是金鎦子。丁大少讓那五十個姑娘一個手指頭上套一個,再把鞋襪脫了,一個腳指頭上套一個,誰多長了個六指算誰便宜。
夥計忙給丁大少作了個揖「謝丁少爺賞」,東撿一個西撿一個,翡翠球是圓的,落在地上滾來滾去,夥計貓著腰追,累得滿頭大汗,那也高興啊,丁大少看著更高興。
俗話說人比人得死、貨比貨得扔,別人看著怎麼生氣、怎麼眼紅都沒用,架不住人家老丁家太有錢了,丁大少成天在外邊胡吃海喝、變著法兒地揮霍,日子一長也有個膩。要說有錢的大爺消遣解悶,無外乎吃喝嫖賭抽這幾樣,丁大少則不然,覺得這些沒意思,也玩不出什麼花樣了,就看天津衛的鍋伙混混兒挺有意思,這幫人一個個有衣裳不好好穿、有話不好好說,站沒站相、坐沒坐相,斜腰拉胯拿鼻孔瞧人,七個不含糊八個不在乎,稱英雄論好漢,花鞋大辮子招搖過市,打遍了街罵遍了巷,抄手拿佣、瞪眼訛人,還沒人敢惹。丁大少的癮頭兒上來了,咱爺們兒不玩則可,要玩就得玩這個!
天津衛的混混兒自古就有,官府可都沒把他們管過來,丁大少再有錢也不過是個平頭百姓,他一個二世祖何德何能?有什麼不一樣的本事?丁大少可不這麼想,這個事情說難也難,說簡單也是簡單,反正有的是錢,你不服我不要緊,也不用拐彎抹角,講什麼規矩禮數,我就拿錢砸服了你為止。他讓手下人背上錢袋子,跟著他出去轉悠,專找侯家后、三不管、河北鳥市這些混混兒聚集的去處。見有打架滋事的,他就上前平事。以前也有一路人專干這個,全是上了歲數的老混混兒,憑這麼多年闖出來的名號,這邊說那邊勸,軟的不行來硬的,靠面子壓事兒。丁大少算哪根兒蔥啊?根本沒人聽他那一套,該打接著打,丁大少也不惱,大把的錢往外一掏,我也不問誰是誰非,只要罷手不打了,這些錢全是你們的。混混兒們也發矇,這是個什麼路數?從沒見過這麼勸架的,給錢還能不要嗎?九九藏書架也不打了,接過錢來就走。丁大少卻道一聲且慢,既然拿了錢,誰都不許走,不打了就是給我面子,最好的飯莊子、最大的澡堂子、一等的班子,吃飯洗澡嫖姑娘一條龍,花多少錢都算我的。當混混兒的都是窮人,既沒有手藝又不願意賣力氣,這才扎一膀子花兒開逛當混混兒,其實當上了混混兒也訛不來多少錢,有幾個混出名堂的?大多是不怕死的窮光棍,上二葷鋪來碗雜碎湯就叫過年了。丁大少擺譜請客的這些東西見都沒見過,一個個全傻了眼,白吃白喝白玩,還有錢拿,誰會跟這位爺作對?從此丁大少在天津衛大大小小的鍋伙中標名挂號了,專管混混兒們的閑事,一聽說什麼地方有混混兒打架,他帶錢過去就把事兒平了,揮金似土、仗義疏財,心裏那叫一個得意:「天津衛的混混兒再厲害,也得給我面子,官府管不了的,我全能管!」在天津城中他丁大少絕對稱得上一怪,是怪鳥兒的怪,他出馬沒有平不了的事兒,還真讓人不得不服,也沒別的,就是捨得掏錢,有比他有錢的,可沒他手這麼敞,比他有面子的,又沒他有錢。丁家老爺實在忍不了這個敗家兒子,一狠心給他關了起來,不許再出去扔錢了。
跑堂的正在這兒千恩萬謝,忽聽身背後丁大少痰嗽了一聲叫道:「過來。」說著話摘下一個寶石戒指,隨手扔到桌上:「撿這麼半天也累了,這個你拿走,買壺茶喝。」這塊寶石碧綠碧綠的,足有鴿子蛋大,一汪水兒似的,比和田玉還值錢,是他爹託人從南洋重金購得,丁大少不當回事兒,順手賞給了跑堂的,抬頭看了看那位少東家,面帶不屑之色,又往地上吐了一個翡翠球,「吧嗒嗒嘩啦啦」一響,心中得意至極。
打山西來的少東家可不是個善茬,一看丁大少這做派明白了,這是給我瞧的,行啊,咱來來吧。將跑堂的叫過來:「我說,你撿那貓吃的做什麼,這個給你了。」當場摘下一個扳指,正經的和田白玉,溫潤如油,一絲雜色也沒有,托在手裡又滑又膩,值了老錢了。跑堂的八輩子也賺不出來這個扳指,可把他嚇壞了,擺手不敢要。少東家笑道:「這有什麼,一個小玩意兒,拿回家哄孩子玩兒去吧。」
丁大少一聽不樂意了,孔聖人面前念之乎者也、關老爺面前耍青龍偃月,這不是成心在我面前擺闊嗎?專門上天津衛寒磣我來了!生可忍熟不可忍?生的熟的都不能忍!吩咐手底下人:「去,照這個大小給我買一包翡翠珠子來,咱也這麼吃!」手下人跑出去買來了翡翠珠子,丁大少read•99csw•com打開包挑了又挑、揀了又揀,種水不好、不帶春色的一概不要,隨手就扔,擇出二十幾個晶瑩剔透種水俱佳的翠珠交給夥計,也照那樣做一盤。丁大少說話的時候成心提高了嗓門兒,好讓那位少東家聽聽,這是天津衛,吃過見過的主兒多了,你背著手搖扇子——裝什麼大尾巴鷹!
別處不好說,天津衛可真有這麼一位爺,四十八家連名票號的少東家,姓丁,人稱丁大少。他們家在天津城稱為「大關丁家」,因為家住北大關,是天津城最早的商業區之一,商店鋪戶鱗次櫛比,住在這一帶的全是有錢人。老丁家在有錢人里也算拔了尖兒的,大宅院寬敞氣派,一面院牆佔半了半趟街,虎座的門樓子底下擺一對抱鼓石,刻著一個花瓶插三支戟,外帶一把笙,這叫「平生三級」,牆磚也滿帶浮雕,喜鵲登梅、白猿獻壽、二龍戲珠、獅子滾繡球,外帶《三國》《水滸》各種典故,全是出自名家之手,下設四磴高台階,取「四平八穩」之意,雙開的深紫色木頭大門,對過兒是磨磚對縫兒八字影壁。全宅一共八個大四合院,每個院都有坐北朝南的五間大瓦房,倒座房屋也是五大間,東西廂房各三間,雕樑畫棟、富麗堂皇,另外還設有門房、賬房、馬號,並且建有後花園一座,園中有對對花盆兒石榴樹,九尺多高的夾竹桃,迎春、探春、梔子、翠柏、梧桐樹,枝葉茂盛,從牆頭兒探出多高,引得往來的行人側目以觀。丁大少是家中獨子,昆崙山上一根草、千傾地里一棵苗,真可以說是背靠金山,在錢堆兒里長大的,文不成武不就,什麼能耐也沒有,反正家裡的錢幾輩子也造不完,整天橫草不拾、豎棍不撿,任嘛不幹,就是想方設法地花錢。
那個外來的少東家也是花錢的秧子,豈能輸這個面子?正好飯莊子門口兒有個唱曲兒的,就叫上來唱了一段,一曲終了,少東家叫了一聲好,掏出一張好幾千兩的寶鈔打賞。丁大少也把唱曲兒的叫過來,不用唱,一賞就是一萬兩的寶鈔。唱曲兒的樂壞了,跪地上磕頭謝賞,夠他幾輩子吃喝不愁了,回老家買房子置地足以富甲一方,弦子也不要了,揣上寶鈔蹦著就下了樓,把一眾看熱鬧的食客眼饞得,眼珠子都快流出來了。
丁大少嘴一撇:「吃剩的折籮你讓我收起來?你拿回去喂貓吧!」
這麼大的熱鬧,天津城都傳遍了,老百姓能不搶著看嗎?滿地的翡翠瑪瑙金鎦子,撿上一個半個可就發財了,爭先恐後往二樓跑。掌柜的嚇壞了,怕把樓梯壓垮了,趕緊攔住眾人:「老少爺們兒read.99csw•com,留神咱這樓梯!」
外來的少東家畢竟不比丁大少守家在地,褡褳已然見了底,只得順坡下驢,冷哼一聲邁步出了飯莊子,頭也不回地走了。丁大少大獲全勝,揚眉吐氣,心裏這叫一個痛快,把窯姐兒打發走,吩咐跑堂的去沏壺茶,跑堂的應了一聲剛要下樓,丁大少一看周圍還有不少看熱鬧的閑人,又擺開譜了:「先別走,知道我丁大少怎麼喝茶嗎?到南紙行給我買上等的竹宣紙燒水,我就得意那口兒竹子味兒。」看熱鬧的當面挑大指,心裏可都在罵,這個年月兵荒馬亂,老百姓連飯都快吃不上了,這倆敗家子為了掙一口氣,糟踐了多少錢!
丁少爺接過話來:「掌柜的,物華木器行,我送你們整套黃花梨的樓梯!」
那位少東家不服,把跑堂的叫過來,寫了個條子讓他去侯家后的窯子找五十個窯姐兒過來陪酒,跑堂的剛接過條子,丁大少這邊的條子也寫好了,讓他去南市的班子里找五十個姑娘過來聊天。跑堂的帶著條子出去辦事,不到一個時辰帶齊了人回來。這一百個窯姐兒往飯莊子里一座,鶯鶯燕燕喧鬧非常,滿堂的胭脂香粉味兒,熏得人直捂鼻子。兩位少爺又比著點菜,你點什麼我點什麼,吃不吃無所謂,哪個貴點哪個。酒菜如同流水一般端上來,這一百位甩開腮幫子就吃上了。
丁大少坐下來剛要吃,瞧見旁邊一桌也有個吃飯的,三十來歲滿面紅光,穿綢裹緞,也是個有錢的主兒。這位吃得挺特別,桌子上只有一碟菜一壺酒,碟子里全是鴿子蛋大小的圓球,夾起一個放進嘴裏,咂摸咂摸又吐到桌上,「吧嗒」一響。丁大少看著出奇,吃的什麼這是?怎麼還有我沒見過的東西?招呼跑堂的過來一問,得知此人是個山西來的富商,晉商八大家之一曹家的少東家,在這兒吃了好幾天了,嫌我們的魚翅不好,買了一大包瑪瑙球,讓廚子用高湯煨了,跟著海參、鮑魚一塊兒燉,靠幹了再勾上芡汁兒,就品上頭那點味兒,嗍完就扔,八個店小二等著收拾他這張桌子呢。
從古至今,惹事從來不叫本事,只要豁得出去就行,捨得一身剮,敢把皇帝拉下馬,大不了是個死。了事才叫本事,把天大的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兩大幫會、六大鍋伙在三岔河口爭鬥,已經扔下了兩條人命,以前的皇上都管不住,漕幫的元老也解決不了,誰有這麼大的臉,有這麼大的勢力,敢說這麼大的話?
那個少東家急了,當場把桌子掀了,連碟子帶碗「稀里嘩啦」掉了一地,掏出寶鈔告訴掌柜的:「我賠你們一套金碟子金碗,上萬寶樓金店買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