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物換星移 顏色

物換星移

顏色

17世紀前後,顏料的標準磨製法,是拿些油料,與顏料粉混合,用一方浮石在平整的石磨上磨著,磨到可以立起來,就算過關。顯微鏡看時,顏料顆粒不均,因為是人手磨的,這就是鑒別畫作的重要方式之一。像近代贗品,顏料顆粒均勻,因為都用機器磨製啦。
——《洛麗塔》,納博科夫。
工業文明出現之前,制取顏料就是這麼讓人頭大。沒有成型機械和滿腦子元素列表的化學家,大家只好靠蒙,所在地區的礦石、植物和動物殘骸,萬一發現了點什麼顏色,真是不勝歡喜。藍色和紫色最難制,因此價格也是最貴。古希臘和羅馬,穿紫色袍子的也就是祭司級了。凱撒當年在羅馬炫富,穿了身紫色絲綢袍子——紫色已經稀有,還是從亞歐大陸另一端靠絲綢之路運來的絲綢材質,擱到現在,就是有人拿了月球環形山石塊做外殼、土星大氣層提取的色素做塗料的智能手機,當街顯擺了。
「所有人物臉及腰部以上軀幹須由畫家親自完成,https://read.99csw.com並親自指導工作(就是指揮助手了),親自調顏料。」
1499年,義大利的西涅雷利先生簽了一份別墅壁畫合同,條件是:
為了有些顏色,人類特別辛苦。比如胭脂紅色,本來歐洲不產這色彩,哥倫布去美洲,發現了仙人掌上寄生的胭脂蟲,晒乾了可以制出胭脂紅來,於是一時胭脂蟲成了西班牙人孜孜不倦熱愛販運的寶貝。可惜這玩意不顯眼,時不常海盜劫持了西班牙商船,擄掠了金銀珠寶后,看著胭脂蟲發獃,這玩意幹嗎使呢?不能吃不能穿,扔進海里去!於是乎西班牙商人吃了虧,海盜也沒佔著便宜,可憐的是遠渡重洋的胭脂蟲,就這麼葬身大海了。就因為胭脂紅這麼難得,所以歐洲大陸的天主教主教道袍,外加英國人著名的軍裝,都定了這個顏色。所謂紅衣主教的尊貴,其實是跟胭脂蟲如此難得牽連在一起的——就跟聖母瑪利亞御用藍色,是因為群青珍貴,一個道理。
read.99csw.com而師父和徒弟,磨出的顏料到底不同。顏料好壞,又事關這畫能否持久不變、歷久彌新,所以僱主們得註明:「畫家親自調顏料!」——沒法子,為了錢嘛。至於莫奈那一代印象派畫家大規模使用便攜顏料,從此可以在荒野船頭自由作畫的優越條件,文藝復興時義大利人還沒法享受。西涅雷利先生也只好嘟著嘴,親自咔嚓咔嚓對付顏料了。
「我正在想到歐洲的野牛和天使,顏料持久的秘密,預言家的十四行詩,藝術的避難所。這是你與我能夠共享的唯一的永恆,我的洛麗塔。」
現代工業發明之前,要達成視覺效果的深藍色,幾乎只有靠群青,要制群青,必須使青金石。然而青金石這玩意極貴,簡直已經算寶石了,埃及人拿來做首飾給法老陪葬。歐洲人給群青起名叫ultramarine,意思就是「打海上來」,運起來千難萬險。想象你今時今日去到金店銀樓,指著塊寶石說買下來打算磨成粉做顏料,服務員也會面色https://read.99csw.com慘變覺得遇見了大富豪。所以當日歐洲畫家用起群青來,極是謹慎,到後來簡直不成文規定:畫裡頭,只有高貴純潔如聖母瑪利亞,才用昂貴的群青。所以現在美術史家琢磨瑪利亞為啥要穿深藍色,就是這道理了——其實是由顏料的價格決定的。用不起群青,卻又愛藍色的畫家或委託人,只好退而求其次,找孔雀石的藍銅礦制的藍色,或是指望靛藍植物里提煉的藍色可以矇混過關了。很多年後,群青開始被諸如硅酸鋁生產的「法國群青」、「皇家藍」等慢慢代替,曾經作為群青別稱的「法國藍」,也被紡織工業改頭換面,安在了一個極普通的陰影藍之上了。
眾所周知,羅馬人跟腓尼基人打了兩次布匿戰爭:兩邊拿地中海做楚河漢界,以西西里為核心,漢尼拔和西庇阿這對英雄掐了無數年,最後羅馬人步步進逼,還是把腓尼基人老家迦太基夷為平地。理由之一,就是腓尼基人只要存在,就會繼續靠貿易讓羅馬人不爽,腓尼基人居然能九_九_藏_書生產紫色羊毛。他們提取骨螺分泌的黏液、晒乾變紫,就是骨螺紫,然後染色。羅馬不產骨螺,又不通這技藝,只好乾瞪眼。不把他們幹掉,搶來紫色,就是不爽。
一般歷史都咬定,是15世紀的楊·范艾克先生和他兄弟,一起發明了油畫。這位大宗匠兼大發明家,發現了顏料持久、油亮如新的秘密,但他自己卻有點奇怪的執著:他的畫里,常使著紅色、綠色和金色,但鮮有藍色。偶爾出現,必是純藍色調,沒有細密紋縷、間金帶黑的花紋塗飾。浪漫主義的故事家一定相信,他老人家有一段深摯的藍色記憶,最後能歸納出一段跟天空、湖水和美麗的藍衣少女之類的傳奇。但事實是,范艾克先生是個很職業的畫家,就事論事,在商言商。他不用藍色,是因為貴;要用藍色?可以,得加錢,而且我想怎麼用,就怎麼用,不許你們多話!
顏料親自調,為什麼呢?因為15世紀時,僱主只付作品錢,藝術家自己支付顏料和畫布。換言之,最後作品里,顏料和畫布越九九藏書摳搜,藝術家利潤越大。顏料里又是群青和佛金最昂貴,貴了就容易摳出油水來。藝術家都願意攬這等活兒,用打折價,買來了顏料后,嫌麻煩,不親自磨,讓徒弟們幫著對付。因為顏料這玩意,第一磨來麻煩,第二有害皮膚,第三有毒——後來的西班牙大宗師戈雅和盡人皆知的梵谷,都是鉻中毒。許多年後鑒定畫作的途徑之一,就是看顏料。
荷蘭畫家維美爾愛用印度黃,這顏色從他那著名的《倒牛奶的婦人》到《戴珍珠耳環的少女》,都一路穿戴著。這顏色很適合表達陽光與陰影,正是荷蘭畫家的摯愛。然而印度黃的製作,聽起來簡直像個笑話:需要讓奶牛吃芒果葉,然後撒尿,其尿液就呈現出了印度黃。這裏面有許多問題:首先,芒果葉產自熱帶,運到歐洲不太方便;其次,你得有一頭奶牛;最後,奶牛未必愛吃芒果葉子,尤其天天吃,你可以想象奶牛吃芒果葉子已經很不爽了,再發現人類探頭探腦,弓著身子,來找自己的尿,一定會產生「人類真愚蠢呵」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