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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無頭命案

第一章 無頭命案

忽聽見門外有人高聲叫道:「瑩娘,你的紫藤琵琶還要麼?」聲如洪鐘,中氣十足。艾雪瑩道:「呀,是成都知來了。請二位稍候。」慌忙奔下樓去,片刻又領著一名捧著琵琶的年輕男子上來,介紹道:「這位是右教坊的都知成輔端。」
白居易見李紳的臉色越來越難看,忙咳嗽了幾聲,打斷了話頭,道:「微之,咱們還是得想個法子讓聖人知道民間疾苦才是。」元稹本是伶俐之人,腦子轉得極快,當即不再背誦韓愈那篇阿諛奉承李實的文章,只是兩手一攤,為難地道:「你我只是正九品的校書郎,最清閑最無權的職位,如何能對付李實這等虎狼之輩?可惜我岳父已經過世,不然或許還能找他在聖人面前說句話。」他岳父韋夏卿也是一代名臣,先後任過京兆尹、太子賓客,檢校工部尚書、東都留守,去年卒于太子少保任上。
之後連續幾日,空空兒中午都會來酒肆飲酒,因不知道他來歷,他的萎靡頹廢更為他增添了一股神秘的氣質。
艾小煥一雙眼睛盡在空空兒那柄劍上滴溜兒打轉,對羅令則提及的黃金印這等風雅舊事也毫不關心,只漠然答道:「這個我也不知道,這裏原是日嚴寺的一處後院,我們搬來時就有這些花花草草。」羅令則道:「季秋之月,鞠有黃華,此等風雅奇花,當真可以稱得上古人說的『卓為霜下傑』。」
石獅背後的元稹瞧得目瞪口呆,知道是遇上了傳說中身手了得的飛天大盜,有心呼叫示警,不遠處就有一處武侯鋪,只要他出聲呼喊,金吾衛士片刻就能趕到。可這樣一來事情就鬧大了,他自信能對外解釋清楚自己為什麼深更半夜違反宵禁來到翠樓,可他過不了妻子韋叢那一關,他岳父韋夏卿門生滿朝,得罪了韋氏一族,就等於徹底毀了仕途前程,況且此刻正是他校書郎任職即將期滿、需另謀高就的關鍵時候。盤算至此,決意悄悄離開,不趟這攤渾水,忽聞見翠樓上傳來兩聲悶響,似是重物倒地,再朝上望時,樓內燈火倏然熄滅了。
這倒是出乎人意料,從來沒有聽說過一名樂妓同時約請兩位不相干的男子的,羅令則也愣在當場,露出不解之色來。那被邀的空空兒更是離奇,大凡男子見賞于美人,必感受寵若驚,他卻恍若未聞,不動聲色,照舊飲酒。
大弦嘈嘈,低沉剛勁,似急風驟雨;小弦切切,輕快細碎,如兒女私語;輕攏慢捻,訴盡滾滾紅塵事。那不曾露面的懷抱琵琶的女子,也許霓裳華麗,也許風華內蘊,卻遮掩不住胸中那份蒼茫的愁緒。樂弦的清亮生動中,自有一股稠密的悲思輕輕跳躍,如綠水漣漪,一圈一圈地蕩漾開去。音符是她傷感的淚滴,在瑟瑟中低沉苦吟……
元稹對面坐著的另一名文士名叫李紳,字公垂,與元家是世交。他與白居易同歲,幼年喪父,由母教以經義,曾目睹民間百姓終日勞作而不得溫飽,憤而寫了《憫農》詩,內有「四海無閑田,農夫猶餓死」、「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之句,因而被譽為「憫農詩人」,此次進京是要參加科舉考試,正寓居在元稹位於靖安坊的祖傳老宅中。
黎瑞料想這一夜再也無法安生,乾脆趕來郎官清酒肆,果見一具無頭屍首橫在酒肆牆外,那血淋淋的樣子分明是剛剛被人殺死不久。聽劉太白結結巴巴地說完經過,更覺匪夷所思。可他也知道劉太白為人本分老實,決計不會撒謊,忙召集了幾名街卒,四下搜尋死者頭顱,然而找來找去,始終沒有任何發現。
二人一前一後上來翠樓。二樓是一個套間,裡間大約是卧室,外間則是廳堂,布置得華麗典雅。一名紅衣女子正在樓口迎候,她二十五六歲年紀,挽著宮人時興的簪花髻,髮髻上斜插著一大朵淺黃色的絹花,當就是名譽京城的艾雪瑩了。她妝扮艷麗,螓首蛾眉,容貌也還算出眾,不過比適才見過的女商賈王景延卻差了一些,然而一身紅衣襯著她瑩白如雪、吹彈可破的肌膚,乍見之下當真有驚艷的感覺。
劉太白心中飛快地盤算起來:一斗酒官方定價三百錢,酒稅為酒錢的五成,就是一百五十文,一斛酒就是一千五百文,他家的郎官清每年有三百斛酒的定額,其中的一百斛是皇宮與官府採購,毋須繳納榷酒錢,剩下的二百斛統共是三百緡酒稅,加上今年有一半酒稅沒交,加起來有四百五十緡,也是相當大數目的一筆錢了。這仰月雖然罕見,卻並非奇珍異寶,無論如何都賣不到一百緡錢,唐斯立提出的價錢無疑是十分有利的。只是劉太白卻沒有立即應承,反而覺得有些奇怪,暗暗忖道:「老唐明明是個謹小慎微的人,不愛輕易攬事,如何連問都沒有問那大官一聲,一開口就可以肯定對方會出四百余緡來買仰月呢?」
那大漢卻不肯就此善罷甘休,道:「我劉叉最見不得奸商們弄虛作假矇騙他人了,你們酒肆號稱京城老店、天下名酒,竟然往酒中兌水!」劉太白見他嗓門越來越大,急得滿頭大汗,可理屈在己,只好連聲道歉。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元稹開始覺得背上嗖嗖發涼,原來是適才驚出一身冷汗,他揉了揉發麻的雙腳,勉強扶著石獅子站起身來。正要離開這個是非之地時,忽然又見東面牆根下摸索過來兩條黑影。他嚇了一跳,還以為是適才那兇手聽見動靜要回來殺他滅口,正欲出聲呼救,卻見那兩人身影纖細窈窕,似是女子。心念一動間,那二人已經敏捷地翻過牆頭進了院子。他知道機不可失,慌忙趁著月色逃離了這個詭秘的是非之地。
這儒雅公子名叫羅令則,來到長安也才幾月,在蝦蟆陵中租了一處宅子,離酒肆不遠,時常踱步過來飲酒消遣,也算是郎官清的常客。劉太白見他挺身而出,不由得很是感激。不料劉叉好勝心重,與人爭辯素來寸步不讓,見對方明明也是酒客,卻反而要替黑心的店主說話,更加忿然,怒道:「閣下願意喝摻假兌水的酒,並不見得人人願意喝。今日若不砸了這家店的招牌,日後他們還要用假酒禍害旁人。」
月光照耀的牆根下,並沒有什麼竊賊,而是一具無頭屍首,斷頸朝外,猶能見到鮮血汩汩冒出,血塗當地,一條腿大半伸進了牆洞中——也就是說,他父子二人適才抓住的並不是什麼竊賊,而是一具死屍的腿。
空空兒拔劍挑開泥封,房中頓時香氣四溢。他深深吸了一口氣,露出貪婪的神色來,贊道:「果然是蜀中地道的燒酒。好酒!好酒!」羅令則道:「看來空兄曾雲遊蜀中,熟知當地風物。」空空兒道:「在下年幼時曾在峨眉山習藝,目今回想起來,最不能忘記就是這劍南燒酒了。」他本來沉默寡言,唯獨一談到酒就眉飛色舞起來,仿若完全換了個人。艾雪瑩料他等不及熱酒,便笑道:「空郎既如此心急,便請先飲冷酒。」空空兒道:「好。」單手抄起酒罈,微微一傾,那酒便如一道細線流入酒樽,片刻注滿一杯,竟然未灑落出一滴酒來。
艾小煥卻是對王景延很有好感,特意停下來問道:「娘子可是要幫手?」王景延笑道:「我一個大活人,哪需要你一個小孩子幫手?」艾小煥道:「那好,我先進去了,娘子自己卸貨,我一會兒再來找娘子說話。」王景延道:「好。」
儘管一臉不情願的樣子,艾小煥還是飛快地走進酒肆,埋著頭,也不打招呼,果如劉太白所料,徑直走到羅令則身邊停下,訕訕道:「這位郎君,我姊姊想請你到對面翠樓敘上一敘。」他顯然深惡自己所充當的角色,羞憤得滿面通紅,不由自主地握緊了拳頭。
侯彝道:「好,空空兒,你可認識這郎官清酒肆店主?」空空兒道:「不認識。」侯彝道:「那麼你可認識死者?」空空兒道:「也不認識,我才新到長安。」
羅令則見園內最高的一座樓老舊不堪,似是坍塌了半邊,驚問道:「那是紫雲樓么?」艾雪瑩道:「正是。」羅令則嘆息不已,半晌才道:「今日一見,方知幼時所讀『江頭宮殿鎖千門』一句不虛,可憐杜甫尚不知道後世芙蓉園還要遭受更大的劫難。」
劉叉也有些糊塗了,他當日在魏州失手殺人,正是為空空兒所擒,但在押送官府的途中又僥倖逃脫,據說空空兒還因此受到魏博節度使田季安的斥罵,難道對方並不是為了捉拿自己才來到長安的么?他又乾等了一會兒,見對方始終不理睬他,便不再猶豫,道:「既是如此,劉某告辭了。」走出幾步,又回頭朗聲道:「多謝。」自回到酒桌取了行囊,狠狠瞪了劉太白一眼,這才疾步離去。空空兒卻始終只是埋著頭,似在發獃,又似在沉思。
白居易嘆道:「民間原是指望朝廷能夠免除今年賦稅,以濟危扶難,不料京兆尹突然上奏皇帝,說『今歲雖旱,而禾苗甚美』。聖上信以為真,由此才不免租稅。」李紳道:「這位京兆尹,莫非就是那位道王的後人?」白居易道:「正是,如今他也封嗣道王。」元稹冷笑道:「可惜偏偏辱沒了這個『道』字。」
一名姓章的中年差役叫道:「哎呀,小的認得此人,他是城外西五里王家村的王慶,向來以偷雞摸狗為生,光小的就逮住過他兩次。」侯彝點了點頭,道:「這就對了。老章,你帶幾個人押著那老婦人去王村,將那殺死同伴后逃走的竊賊捕來。」章差役道:「是。」他一眼認出頭顱主人,又奉命去抓捕殺人犯,料來這次少不得要論功行賞,忙喜滋滋帶了人去辦事。
而那羅令則極是驚訝,問道:「適才彈奏琵琶的便是尊姊么?」艾小煥道:「是的。」羅令則極是領情,立即站起身來,欣然道:「甚好,我正有心要去拜見妙手高人。這就請小哥兒前面帶路。」
艾小煥隨口以美酒相誘,想不到竟奏奇效,喜道:「郎君請隨我來。」領先朝外走去。那羅令則為人謙和,風度奇佳,忙讓到一旁,道:「兄台先請。」空空兒點點頭,也不推謝,緊隨艾小煥步出了酒肆。
劉太白敏捷地跨出大門,卻見幾名夥計站在門外,死瞪著牆洞發獃,忍不住喝道:「你們站著做什麼?還不快上前……」一語未畢,自己也駭異得呆了——月光照耀的牆根下,並沒有什麼竊賊,而是一具無頭屍首,斷頸朝外,猶能見到鮮血汩汩冒出,血塗當地,一條腿大半伸進了牆洞中——也就是說,他父子二人適才抓住的並不是什麼竊賊,而是一具死屍的腿。
那大漢是個執拗脾氣,全然不顧人生地不熟的道理,心中打定要弄個水落石出,當即點頭道:「甚好。」
牆內劉大郎不見動靜,問道:「阿爹抓住他了么?」忽聽見父親失魂落魄地喊道:「大郎快放手,那……那是個死人!」又聽見外面劉二郎嚇得大聲哭泣起來,心中一驚,急忙鬆了手,趕出來一看,也嚇得傻了眼,心中更是百般不解:適才阿爹抓住那竊賊大腿時,他還在猛力掙扎,意圖逃脫,如何眨眼間突然就變成了一具無頭屍首呢?
自董仲舒墓遷走後,蝦蟆陵一改之前肅穆莊重的氣象,起了翻天覆地的變化,演變成為歌姬舞妓的聚居之地。本來,天下最有名的銷魂窟當數位於皇城附近的平康坊——處於長安城最繁華中心地段,位置絕佳,東面即是太學、國子監所在的務本坊,西面就是東市,正北面是皇親國戚雲集的崇仁坊,正南面則是萬年縣廨、榷鹽院所在的宣陽坊——入北坊門后東回三曲,即為長安青樓女子集中之地,金粉樓閣,章台柳色,夜夜笙歌,燈紅酒綠。然蝦蟆陵因為旖旎秀美的芙蓉園、曲江池近在眼前,為上國勝游之最,回絕塵囂,花木叢翠,發展到後來,風流藪澤竟是絲毫不亞於平康坊,王子公孫的車馬川流不息,一時風月,以至於一些達官貴人不得不將早先建在這裏的家廟移往他處,以免打擾了先人清凈。
侯彝見他豁達坦然,大異常人,不免疑心更重,有心詳細盤查他的身份。偏偏這個時候坊正黎瑞捂住口鼻急奔過來,大聲嚷道:「少府,頭顱找到了,找到了!就在酒肆後面的糞坑中!」
艾雪瑩道:「適才聽羅郎在樓前問及黃金印,似乎熟知長安掌故,莫非郎君本是京兆人?」羅令則笑道:「在下確實在京兆出生,不過自小過繼給伯父為嗣子,尚在襁褓之中便回了祖籍南蘭陵,迄今已是二十八載。」艾雪瑩道:「原來如此。南蘭陵蕭氏一族,可是非常有名。」羅令則笑道:「可不是么?不說前朝蕭氏嫁給隋煬帝為皇后,母儀天下,本朝以來,光宰相、駙馬就出了好幾個。不過自郜國公主一案后,蕭氏已經敗落。」
越想越是氣憤,劉太白的嗓門不由自主地就大了起來。唐斯立即刻慌忙叫道:「老劉,你小點聲!」探身望了望堂內,只見中間一桌三名文士正歡欣地在交談著什麼,另外三桌的三名酒客各自在悠閑地飲酒,並沒有人留意到外面的談話,這才鬆了口氣,回頭低聲道:「老劉,我知道你憋著一股怒氣,可你只能憋著,懂嗎?京兆尹是個什麼樣的人物,你不是不知道,剛才這些話你真不該說,萬一傳到他耳朵里,可有得你受的。」
笑言既洽,不知不覺間,幾人都喝得身子發熱,甚至解開了外衣,忽有鼓聲四動,這是夜禁的鼓聲,往外一看,才知已經是日暮時分。羅令則道:「呀,竟然這麼快就夜禁了。空兄,你我也該告辭了。」扭頭一看,空空兒半倚在牆上,滿臉紅潮,雙眼緊眯,多少有些神智不清了。也難怪他如此姿態,那一壇見底的燒酒一多半都進了他的肚子。羅令則見他不應,又催叫道:「空兄,夜禁了!你是住在崇仁坊的魏博進奏院么?怕是來不及趕回去了。」
白居易嘆道:「本朝自高祖皇帝以來,一百五十年不收酒稅,安史之亂后開始行榷酒對酒徵收重稅,酒利由厚轉薄,許多民間美酒從此失傳。看看如今這米價……唉,也難怪酒肆會兌水摻假。」元稹道:「京城本來盛行飲酒之風,聽說最近也開始學江南一帶時興飲茶,或許與米價昂貴、酒質大壞有關?」白居易道:「未必,其實就飲品而論,茶未必會輸于酒,茶藝一道,學問深遠。我去年回符離,在臨淮遇到一位善茶道的老者,名叫常伯熊,據稱是陸羽好友,煎茶時手執茶器,口通茶名,區分指點,茶藝嫻熟,頗令人刮目。上前一嘗,入口即苦,然片刻后即有回味,且在舌尖反覆盤旋,極是耐品。」元稹奇道:「茶真有這等奇妙?公垂,你也是江南人,如何看到茶酒一比高下?」read.99csw.com
艾雪瑩卻是聽出了門道,將拉到一邊,低聲問道:「都知是要借合生戲向聖人諷諫今歲大旱一事么?」成輔端道:「正是。」艾雪瑩道:「哎呀,你這般豈不是會公然得罪京兆尹?以他為人之心狠手辣,一定不會放過你。」
果見空空兒並不否認,略微點了點頭,但卻神態依舊,並無絲毫藩鎮軍人常有的倨傲之色。艾雪瑩愈發覺得他氣度深沉,絕非普通軍士,正要多問一些,忽聽見樓梯「軋軋」作響,有人登上樓來,回頭一看,正是張媼和艾小煥,一人手裡提著小銅爐,一人抱著一大壇未開封的酒。那銅爐甚是精巧,下有爐灶,已經加入了燃燒的木炭,上面則是酒鎗,專門用來熱酒。
侯彝這才問那老婦人道:「死者當真是太夫人的兒子么?」老婦人道:「是……」見侯彝目光如冰雪般冷峭,心中打了個寒戰,埋下頭去,改口道:「不,不是,老身不認識他。」侯彝道:「那太夫人為何來假冒苦主?」老婦人道:「老身見這屍首沒有了頭顱,反正也不會有人認識,所以想假稱他是我兒子,以此來訛詐酒肆店主一些錢財。」
只是劉太白此時注視那面詩壁的神態,卻帶著一言難盡的複雜。無奈和哀傷漸漸地浮現在半剝落的牆皮上,若隱若現,彷彿是從他心底透出來的虛弱。
羅令則笑道:「聽這位空兄的口音,當是河北人氏。河北之地向來榷曲不榷酒,因而所有酒肆釀出的酒都是一個味道。空兄嗜酒如命,來到京城突然發現有如此多的好酒,自是難以捨棄。娘子若要款待貴客,該趕快將珍藏的美酒拿出來才是。」空空兒想不到平地冒出個知音,既意外又驚喜,只是他不善言辭,只微微朝羅令則點了點頭,示意他所言不虛。
劉太白難以分辯,如此清冷的深秋早晨,身子單薄的人早已經穿上襦襖,他竟是急得滿頭大汗。
等艾雪瑩送走成輔端,羅令則感慨道:「這位成都知倒是個人物。」艾雪瑩猜想他也聽懂了成輔端所唱的曲子實際上是在諷刺京兆尹,只是李實耳目遍布京城,不宜多談,只笑道:「耽誤這半天,該坐下來好好陪兩位郎君喝一杯了。」羅令則笑道:「正是,到現在還沒有喝到這劍南燒酒呢,倒是空兄已經數杯下肚了。」
唐斯立又道:「況且就算當今天子知道了今年關中大旱,京城糧食緊缺,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禁酒,到時你連酒都沒得釀了,對你又有什麼好處?」劉太白賭氣道:「我倒寧可老皇帝知道真相,至少可以免除關中百姓的賦稅,頂多我一年不賣酒!」唐斯立冷笑道:「你倒是有憂國憂民之心,可誰來管你呢?你想想當年阿婆清與郎官清不相上下,就是因為一句話得罪了權貴,落得酒肆關門、酒戶流配的下場,那可是自太宗皇帝就有的百年老店。」
他三人刻意壓低了聲音,旁人也不知道他們談話內容。原來當今京兆尹姓李名實,是高祖皇帝李淵第十六子道王李元慶的四世孫,靠家世入仕,曾任山南東道節度留後,因剋扣軍費中飽私囊,引發軍中將士兵變,他趁夜色自城牆縋下,才得脫身。這樣苛暴成性的一位貪官,狼狽逃回長安后不但沒有受到任何處罰,還靠花言巧語當上了京兆尹,可見此公著實有幾分弄權的能耐。如今他封嗣道王,同時兼任京兆尹和司農卿兩大要職,權勢還在宰相之上,由此仗著老皇帝寵幸,大肆排除異己,聚斂無度,劣跡種種,百官也只是敢怒而不敢言而已。今年春夏大旱,穀物失收,京畿乏食,本朝律法曾規定凡水旱蟲霜等嚴重自然災害,農作物損失十分之七以上賦役全免。獨有李實不以為然,特意上書皇帝,奏請不免民間租稅。
侯彝見那老婦人一時色變,心中已有主意,招手叫過黎瑞道:「果真如這空空兒所言的話,人頭一時難以處理,賊人絕不會冒險帶著它出坊門,肯定還在蝦蟆陵內,你派人去找一找。」黎瑞道:「可是下吏早已經四處找過了,沒有找到。」侯彝道:「再找一遍,仔細找,人頭一定還在這酒肆的附近。」黎瑞見他態度堅定嚴厲,喏喏連聲,慌忙帶人去搜尋頭顱。
元稹到底最年輕,性情鋒銳,愛見事風生,明明猜到李紳的心思,不過他素來反感韓愈不顧文人體面為京師達官貴人、富豪商賈撰寫墓志銘,收取高額潤筆費,當然不肯放過這個嘲諷的大好機會,道:「你那位舉主去年四門博士任期期滿,去留沒有著落,全靠寫文章吹捧李實才謀得了監察御史的位子。」李紳聞言大是驚奇,道:「竟有此事?」元稹清了清嗓子,搖頭晃腦地學著韓愈的樣子,道:「愈來京師,於今十五年,所見公卿大臣不可勝數,皆能守官奉職、無過失而已,未見有赤心事上憂國如閣下者。這『閣下』,指的就是京兆尹李實。」
夜涼如水,寂靜的黑暗中則間或有蟲鳴此起彼伏,仿若秋日私語。冷艷的菊花香氣一絲一絲地沁散開出,凜若寒冰,如劍客兵刃所發出的森森劍氣,令人心寒。
言下之意,似乎是他早先與空空兒結下深仇大怨,正在為對方追捕。以他這等性情剛烈的大漢,露出如此忌憚的神情,想來對方一定非同小可,要麼是大有來頭,要麼有非凡的本事,不過這兩點都絲毫從外表看不出來——那空空兒一身灰布衣裳,土裡土氣,神情疲憊不堪,雙眼空洞無神,望上去倒像是終南山中的伐木工,早被辛苦的勞作消耗掉全部精力,這等毫無生氣的田舍漢,又怎會跟劉叉這等威猛壯士扯上干係?
元稹道:「說到底,如今的長安『米價方貴,居亦弗易』,其實全是拜李實所賜。」轉頭道:「樂天,實在抱歉,我也順口借用了你名字的典故。」白居易毫不介懷,道:「民生艱難,用在這裏正是再合適不過。」
羅令則一進來目光就落在那些形狀奇特的菊花上,問道:「這應當就是傳說中的黃金印吧?」艾小煥不置可否地「嗯」了一聲。羅令則道:「聽說這黃金印取自西域,開元年間曾在宮苑寺觀廣泛種植,惟有親仁坊咸宜觀的數株開出了方形花瓣,他處則變成了普通菊花,北苑和南苑兩處御苑也不例外。這裏如何會有此等珍稀難得的黃金印?」
黎瑞也嫌夜禁森嚴太過麻煩,暗罵了一句,匆匆在武侯鋪寫了一道公牒給坊卒。那坊卒飛一般地出了坊門,往北面宣陽坊去了。
當此情形,唐斯立不便推辭,況且他深知老友決計不會摻假兌水,也不多說,上前拿起酒瓶仰頭就喝。劉太白道:「老唐,你可得說句公道話……」忽見唐斯立舉袖抹了抹嘴角的殘酒,以一種奇怪的眼神看著他,當即住了口,一把奪過酒瓶灌了一大口,自己也呆在了那裡,失聲道:「還真兌了水!」
劉叉卻不理會,重重一拍桌子,站起身來道:「既然名不副實,不如就由我來摘了你這老店招牌!」劉太白慌忙上前阻攔道:「郎君有話好說……有話好說……」
空空兒回身愕然問道:「少府這是要做什麼?」侯彝道:「多謝閣下適才指點迷津。不過閣下如此熟悉竊賊手段,想必也干過不少雞鳴狗盜的勾當。來人,搜一下他的行囊。」
他所說的舒王名叫李誼,本是當今皇帝之侄,因格外聰明伶俐被德宗皇帝過繼為第二子,備受寵愛。張媼聽說當即笑道:「當今聖上偏心舒王,看來傳聞不虛。」等到酒菜擺好,領著夥計自下樓去。
斥退大郎,劉太白更加煩惱起來,他今年四十五歲,妻子八年前跟酒客私奔逃走,單留下膝下二子:如今長子大郎二十六歲,天生一張獃滯苦瓜臉,傻頭傻腦,從來不會笑,性情也有些古怪,至今尚未娶妻;次子二郎才十四歲,倒是長得聰明俊秀,可偏偏不想學祖傳的生意,一心要學什麼彈琵琶,打都打不過來。這樣兩個兒子,將來能指望誰來繼承家業?
待到酒菜上來,那空空兒只慢慢自斟自酌,雖篤定從容,卻也落落寡歡。劉太白閱人無數,早看出他是一個嗜酒如命卻又孤獨寂寥的人,也不再去打擾他。
卻聽見坐在中間一桌的年輕文士又忍不住笑了起來,道:「米價方貴,居亦弗易……哈哈……」
他只以為老友是對京兆尹不滿,卻不知其實是對皇帝惱火。然而劉太白一聽到他的提醒,登時想到京兆尹的厲害和手段,倒抽了一口涼氣,心底升騰起無名怒火也立即熄滅,只好低下頭去。
羅令則笑道:「空兄飲酒,四個字足以形容——酒風浩蕩。」空空兒道:「酒風浩蕩?好,羅兄當可稱為空某的酒中知己。」
除了聲色犬馬樣樣皆有之外,蝦蟆陵還有一樣好東西為平康坊所沒有,這就是清酒——當然不是說平康坊沒有酒喝,而是名列天下十大名酒之一的郎官清就產自蝦蟆陵下。郎官本意是指尚書省六部諸司郎中、員外郎,雖不掌實權,卻是地位清貴,受人稱羡,「郎官清」取的正是郎官清要顯貴之意,用官職來為酒命名,也算十分罕見了。
艾雪瑩雖與他熟絡,但見他喧賓奪主,毫不顧忌自己有客人在場,未免有些尷尬,只是她性子溫婉柔弱,不好開口拒絕。羅令則卻鼓掌道:「好,今日能聽到教坊新曲,也是平生一大幸事。」
一語未畢,中間一桌的一名年輕文士突然「哈哈」笑了起來。羅令則回頭愕然問道:「尊駕為何突然發笑?是在下的話很可笑么?」那文士舉手指著身邊的同伴道:「你可知道我身邊這位就是……」那同伴要年長好幾歲,慌忙道:「微之,別打岔。」那年輕文士對同伴甚是尊敬,聞言便立即笑著住了口。
忽見張媼閃身出現在翠樓門口,笑道:「二位郎君稀客!」艾小煥見阿姨出來迎客,便不再理會,自出門去招呼王景延。
劉太白露出沮喪的神色來,過了好半晌,才訕訕道:「無論如何,榷酒錢總得再寬限幾天。」唐斯立道:「我官小言輕,只能儘力而為,你也知道,這上頭壓下來的事兒,逃得過今日,逃不過明日。」劉太白道:「這我知道。對了,前幾日店裡收到了一枚圖案罕見的銅錢,似乎是傳說中的『仰月』,你給看看是不是真的。」一邊說著,一邊從懷中掏出一枚開元通寶來。
一曲奏罷,餘音裊繞,滿堂寂然。
白居易見鄰桌兩人都朝元稹望來,知道旁人不明原委,嫌他笑得浪蕩輕浮,當即輕輕咳嗽了聲,使了個眼色。元稹知道老友不願意表露身份,便強行忍住笑聲,臉上卻猶帶笑容。
那老婦人哭過幾聲,又轉向侯彝問道:「你……你是萬年縣尉么?」侯彝道:「正是。」老婦人道:「少府,你可要替老身做主,老身就這麼一個孩兒,我要告這家黑店,告他們謀財害命。」侯彝道:「那好,太夫人既然要告官,就請跟我一道回縣廨吧。來人,將酒肆店主鎖了。」
眼睜睜地望著空空兒和羅令則跟隨艾小煥走出酒肆,忽見一輛驢車馳到對面翠樓門前停下,車上躍下來一名三十歲左右的婦人,英姿颯爽,豐盈有致,自有一股別樣的成熟風韻。又聽得劉太白叫道:「王少府,王家娘子來了!」
劉太白暗道:「來了!」正要到後院去召集夥計,卻見長子大郎已經提了根木棒自內堂出來,心中略感寬慰,暗道:「今日這件事大郎倒是機靈。」父子二人心有靈犀,一聲不響地貓在牆邊,靜等那竊賊進來。
重義輕生一劍知,白虹貫日報仇歸。
——沈彬《結客少年場行》
那人步伐極重,聽起來像是個膀大腰圓的彪形大漢,哪知道上樓一看,竟只是個五十來歲的老者,面白無須,神態也甚是萎靡。艾雪瑩忙迎上前行禮道:「瑩娘拜見楊將軍。」那老者楊將軍道:「嗯。這人是誰?」艾雪瑩道:「是羅郎。」羅令則道:「在下羅令則,見過將軍。」又道,「瑩娘既有貴客,在下這就告辭。」艾雪瑩道:「是,請郎君慢走。」
郎官清名譽海內外,劉太白見慣這類迫不及待地趕來品嘗清酒的酒客,倒也不足為奇,忙道:「有,當然有。大郎,快去取酒來。」劉大郎應了聲,自去酒窖取酒。
劉太白心中正暗自盤算著,忽聽見對面「吱呀」一聲,素來緊閉的大門打開一道小縫,艾小煥跌撞著沖了出來,大約他那又勢利又好面子的阿姨張媼正在背後推他。他是艾雪瑩的幼弟,才十四歲,與劉太白的次子劉二郎年紀相仿,時常到酒肆中玩耍,兩個孩子也頗合得來。
那發笑的文士二十五六歲年紀,名叫元稹,字微之,其先祖是鮮卑族拓跋氏,漢化后以「元」為姓。從北魏至隋,元氏地位均極顯赫,不過到元稹父、祖一輩時,家世已漸趨沒落。這元稹自小苦心為文、勇於為詩,十五歲時就已經明經及第,加上外貌英俊,風度瀟洒,風流詩人的名聲四海傳揚,如今在秘書省任校書郎,負責勘校典籍、刊正文章,平時事也不多,落下清閑自在。
成輔端卻沒有她這般深謀遠慮,完全未領會她話中的深意,只敷衍地「嗯」了一聲,道:「瑩娘,你這面紫檀好是好,可聲音不夠亮,總覺得有些沉悶。」艾雪瑩道:「是,我正打算等去老趙那裡取回紫藤時送這面紫檀去調一下,不想成都知倒幫我送來了。」成輔端笑道:「不如我再替瑩娘跑一趟,將這面紫檀帶去老趙家,反正也是順道。」艾雪瑩道:「有勞。」成輔端便取了紫檀琵琶,朝空空兒、羅令則拱手作別道:「二位郎君慢用,幸會。」
紫雲樓建於唐玄宗開元年間,正值唐朝國力最鼎盛的時期,樓建得奢華大氣,花費靡read.99csw•com多。玄宗皇帝常常帶領嬪妃、群臣登臨此樓,一邊欣賞歌舞,一邊作詩唱和,甚至還在這裏接待過重要的外賓。然而好景不長,「安史之亂」爆發后,玄宗皇帝匆忙出逃,長安淪入安祿山叛軍之手。當時尚滯留長安的大詩人杜甫來到曲江,見到園中細柳綠蒲新發,芙蓉園卻是大門緊鎖,荒草萋萋,一派凄涼景象,再無半分皇家威嚴,不由得萬分感慨,寫下了「江頭宮殿鎖千門,細柳新蒲為誰綠」的詩句。「安史之亂」結束后,唐朝國力由盛轉衰,代宗皇帝在位時,由於財政困難,先後兩次拆除芙蓉園中重要的亭台樓閣,取屋樑、瓦木等另作他用,羅令則口中所稱的「劫難」,即是指這兩次人為的破壞。
羅令則見她神色充滿了歉疚追悔之意,料來這裏面有許多傷痛往事,便道:「既是如此,不如娘子告知燒酒所在之處,由在下去取。」艾雪瑩忙推謝道:「豈敢有勞郎君。」又揚聲叫道:「小煥!小煥!」只聽見樓下張媼應道:「聽見了!燒酒這就送來!」艾雪瑩這才問了空空兒、羅令則姓名,引二人到南首窗下坐下。
元稹卻是臉有憤憤不平之色,他不但能寫一手好詩,更是有名的「儀形美丈夫」,向來為女子矚目,那艾雪瑩被逐出宮不到兩年,已經成為蝦蟆陵風頭最勁的名妓,他亦心仰已久,只不過她聲名鵲起時,他已經娶了妻子,而前途還要倚仗妻家勢力,少不得要收斂起以往的浪蕩行徑。雖然他未必真的就對艾雪瑩有意,但她派人來相請的不是自己,不免折損了他青年才俊的風頭。況且,她適才的那支曲子彈得百轉千回,有股撩人心動的力量,他還真想見見她呢。
正在這個時候,忽有人叫道:「等一等!這隻是無賴之徒的詭計,店主父子都是無辜的,少府切莫上當。」
不一會兒功夫,土牆被打穿,從牆洞外先伸進一條腿來。劉太白看得清楚,猛地上前撲住那竊賊大腳,連聲嚷道:「快,快,大郎,快開門去捉住他。」劉大郎道:「是。」正要趕去開門捉賊,卻聽見父親「哎喲」一聲,原來那賊人力大,使勁將腿往外拔出了一大截。劉大郎見狀,忙回來與父親一道抓牢那條腿,一邊回頭叫道:「來人!快來人!」
侯彝道:「不對!」老婦人嚇了一跳,慌忙辯道:「我當真不認識他。」侯彝道:「我猜死者未必是你兒子,但你肯定認識他,不然你家住城外,如何知道城內蝦蟆陵發生命案,一大清早趕來認領屍首?定然是那殺人後逃走的竊賊告訴了你,你其實是他們二人的同黨。」
忽見鄰桌一位黑衣公子起身移步,走過來好心勸解道:「店家既已經道過歉,又應承不收酒錢,閣下何必得理不饒人呢?」
羅令則道:「原來空兄身懷絕技,失敬。」空空兒道:「雕蟲小技,不值一提。」正要再注一杯,羅令則忙道:「空兄先請自便,我量淺,還是等熱酒。」又問道:「這劍南燒酒一直是貢酒,京師十分罕見,娘子從哪裡謀得?」艾雪瑩道:「不敢有瞞郎君,這酒是西川節度使韋皋韋相公自蜀中運來送給他兄長韋聿的壽禮。」羅令則道:「是國子司業韋聿么?」
這一幕早為旁人清清楚楚瞧在眼中,李紳也暫時忘記了對京兆尹李實的憤恨,好奇地問道:「對面住的是誰?」白居易道:「是蝦蟆陵的名妓,名叫艾雪瑩,人稱瑩娘,原是教坊第一部的琵琶樂工。」李紳道:「噢,難怪,難怪。」他所言「難怪」,自是指難怪此女適才能將琵琶彈得如此出神入化。
這一日,重陽節過去不久,艷陽高照,秋高氣爽,蝦蟆陵中突然多了不少陌生面孔的人,巡視的坊卒很容易就發現了這一點,急忙去稟告坊正。坊正姓黎名瑞,四十來歲,素來是秉承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則,聞言也沒有太當回事——蝦蟆陵中多有青樓,南面又是凝煙吐靄、風景優美的曲江芙蓉園,來往的生客多也是常事,況且今年關中乏糧,不少饑民湧來京師乞討就食,既然其他坊里的坊正並不驅趕這些人,那麼他蝦蟆陵坊正為何要獨做惡人?
劉叉早已經不耐煩,道:「休得廢話,我劉叉嫉惡如仇,今日非要……」忽然睜大了眼睛,緊瞪著酒肆的門口,似乎看見了什麼古怪的事物,露出不可思議的表情來。他正是眾人矚目的中心,如此神色,自然引得眾人一齊朝大門望去——正有一名青年男子慢吞吞地走進來,風塵憔悴,落拓不羈,只有左手緊握的一把長劍黯黯光華,鐔首飾以金犀,似是柄利器。
恰在此時,一陣錚錚的樂音驀然著揚起,飄蕩在蝦蟆陵上空。酒肆中所有的人都自覺住了口,豎耳凝神傾聽對面翠樓傳來的金石之聲——《六幺》音律一起,既從容不迫,又雍容細緻,足見其驚艷不凡之處,彈奏者一定是那位著名的瑩娘了。
中間那桌的白居易和元稹,劉太白自然都認得,不但他認得,蝦蟆陵的青樓女子也都認得,只不過風流成性的元稹新娶了太子少保韋夏卿的幼|女韋叢,正是情濃之時,而古板的白居易念念不忘徐州符離的老相好湘靈,甚至為其至今不娶,這都是京城中早已經傳開的事兒,因而這二人絕不會是艾雪瑩相中的對象。那位李公子雖然身材矮小、相貌平常,但既同元白二人一道,必定也是出身世家的大才子,他年紀與白居易相仿,想來早有妻室,而艾雪瑩曾立誓要做正妻,料來也不會考慮他。王立在京滯留兩年,調職公文仍未下來,不但前途未卜,且早已成為富商嬌娘王景延豢養的廟客,也由此可以排除。那麼,剩下的就只有羅令則和那落魄的空空兒了。空空兒雖是個奇人,但卻不修邊幅,青樓女子們習慣以衣冠取人,愛慕俏郎君,他怕是難入艾雪瑩法眼。而比較起來,羅令則確實相當出眾,儀錶瀟洒,風度翩翩,艾雪瑩相中者非他莫屬。
忽聽得庭院中張媼喝道:「誰?誰在那裡?」一個又尖又細的聲音答道:「將軍到了。」張媼道:「將軍?將軍怎麼會這個時候來?」驀然大驚失色地道:「哎呀,瑩娘那裡還有客人……」正欲趕進樓去通知艾雪瑩,只聽見一個蒼老的聲音道:「不勞姥姥大駕,老夫自己上去就行了。」張媼似是對那人十分畏懼,當即喏喏而退。
成輔端收斂了一直掛在臉上的笑容,肅色道:「瑩娘若是親眼見到百姓被迫拆屋繳稅的慘狀,也會支持我這麼做。」艾雪瑩知道他成天一副嬉皮笑臉的樣子,其實內心極有正義感,他既是主意已定,萬難勸轉,可如今京兆尹李實權勢熏天,宰相都要靠邊站,總不能眼睜睜地看著他送死,只好婉轉勸道:「這件事非同小可,不如都知再跟教坊使商量一下。」
唐代教坊是官方音樂機構,下設教坊使、教坊副使、都知等職,教坊副使、都知等都是專業樂工、優人充任,惟獨教坊使以宦官兼領。艾雪瑩這樣說,無非是暗示成輔端拉扯上宦官勢力——當今皇帝信任宦官,賦予最重要的禁軍兵權,若說京兆尹李實真有所懼怕,當是那些手掌神策軍的宦官了——這樣萬一李實想要報復加害,起碼還有和緩的餘地。
忽見劉二郎睡眼惺忪地跑出來,問道:「出了什麼事?」劉太白不及向小兒子說明事情經過,只叮囑劉大郎道:「你抓牢他了,我去外面看看。」劉大郎道:「是。」
白居易道:「你新婚夫人的姊姊,不是嫁給了翰林學士李程么?李程既見寵于天子,又是皇室宗親,正是再合適不過的進諫人選。」元稹啞然失笑道:「樂天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那李程是出名的懶人,總是日過八磚才去上朝,內子一家人都暗地稱他『八磚學士』。進翰林院后也是不發一言,渾渾噩噩,無所作為……」
張媼見袋子空癟,以為不過是一點碎銀,打開一看,裝的卻是砂金,立時春風滿面,洋溢著水蜜桃般的熱情來,笑道:「是是是,妾身這就親自去辦,請郎君稍候。」轉身見艾小煥盯著空空兒的長劍發獃,忙喝道:「你還愣在這裏幹什麼?賣胡餅的攤子該擺出來了,快去買幾個趁熱拿回來。」急急拉扯艾小煥下樓去了。
侯彝暫且顧不上再理會空空兒,帶人來到酒肆院后,果見坊卒自糞坑中撈出了一顆人頭,臭氣熏天。早有人打來一桶水,潑在人頭上。那人頭被扔進糞坑不過幾個時辰,未及腐爛,面目清晰可辨,原來是個三十來歲的男子。
外面天色早已黑透,羅令則抬眼一看,對面郎官清酒肆雖則燈火通明,卻是冷冷清清,人稀客少,對照盛唐詩文中常見的酒肆中人頭攢動、通宵暢飲歡歌的場面,真可謂天壤之別,心頭一時感懷,悵立良久。
李紳道:「這李實如此恣意妄為,作惡多端,難道就沒有御史彈劾他么?」白居易道:「御史台長官御史中丞李汶與李實是姻親,誰還敢彈劾他?況且如今御史台的御史也分作了兩派:李汶、韓愈自是一黨,跟李實是一夥兒;柳宗元、劉禹錫新上任不久,倒是沒有依附李實,不過跟東宮待詔王叔文、王伾走得很近。」
心中疑惑未解,又聽見唐斯立道:「還有一件事,這仰月原來的主人是誰?」劉太白道:「嗯,是個新來長安的北方客,名叫空空兒。他也是我們酒肆的大恩人,你知道前些日子發生在我家酒肆牆下的無頭竊賊案嗎?」
那成輔端是長安有名的優人,性格極是爽朗,笑道:「什麼都知,不過是個教坊歌師,倒叫二位郎君見笑。」又將琵琶交給艾雪瑩道,「我在崇仁坊老趙家的樂器鋪看到瑩娘的紫檀琵琶,老趙說早就換好弦了,可就是不見你來取,我想有些日子沒見你了,不如我親自跑一趟蝦蟆陵給你送來。」艾雪瑩道:「多謝費心,這就請坐下喝一杯水酒。」為成輔端引見了空空兒、羅令則二人,自去將琵琶收好。
這元稹風流成性,最好喜新厭舊,少年時曾費盡心思追求遠房表妹崔鶯鶯,一旦得到手又拋棄了她。白天在酒肆時艾雪瑩派人當著他面請走另外兩名男子,讓他一直耿耿於懷,正好他妻子去了東都洛陽探親,李紳也說今晚要去白居易新居住一宿,他便在夜禁前找借口擺脫掉老友,重新回來郎官清酒肆,名義是飲酒,其實是目不轉睛地監視著翠樓。等看到羅令則出來時,他覺得他的機會來了,忙結了酒錢,奔到翠樓門口。正欲敲門時,又見高樓上人影映窗,一男一女摟抱在一起,不由得一呆,暗道:「莫非那名帶劍的邋遢男子空空兒還在?真想不到大名鼎鼎的瑩娘看上的會是他!」心中不免起了鄙夷之心,不願自比于空空兒,轉身正欲離開,忽見一隊金吾衛騎卒正循行過來——唐代夜禁後街上禁人行走,犯禁者一旦被巡邏的金吾衛士發現,不論官民,輕則鞭撻,重則當場杖殺——慌忙躲到門前的石獅后。不料這一等就是大半個時辰,那隊金吾衛士騎得既慢,到了酒肆門口更是下馬買酒,折騰了老半天,好不容易等他們走遠,正要藉機離開,到對面旅舍將就一宿,忽見一條黑影自東邊牆根閃出,迅疾如風,奔近翠樓,腳下微一用力,竟然輕而易舉地攀上圍牆,旋即翻進庭院,不出一點聲響。
金市即西市,因聚集了大批富商大賈及波斯、大食商人,貿易遠比其他地方繁榮,而胡商更是以識寶聞名,且童叟無欺。昔日玄宗皇帝最信賴的宰相李林甫曾經往佛寺中捐了一塊朽釘般的東西,寺中僧人無人認識,就拿去西市找波斯胡商售賣,因是宰相饋贈之物,特意索高價一千錢。胡商聽了哈哈大笑,道:「這是寶骨,不可多得,價值一千萬錢。」由此出一千萬錢買下了那塊本可以一千錢得到的寶骨。此段故事在長安傳為一時佳話,自那以後,凡有珍寶欲售者均願意找胡商勘驗定價。
那空空兒自一進門就為眾人注視,尚不明白究竟,他倒也冷靜,渾然無事般走到一張空桌坐下,叫道:「店家,上酒。」聲音甚是低沉,很有些有氣沒力的頹態。劉太白早看出那個蠻橫地要砸他家招牌的劉叉很是畏懼這空空兒,雖然不明白內中原委,但之前因空空兒橫空出現指點萬年縣尉破無頭奇案一事,早就對他刮目相看,不拿他當普通酒客對待,立即應道:「來啦!」他生怕再端上來又是兌過水的酒,趕緊招手叫過夥計,命他速去後院酒窖取一壇沒有開封的酒來。
劉太白一時無比好奇,又將目光投向堂內,想猜出艾雪瑩看中的到底是誰。此刻日正當中,東市、西市的開市鼓聲才剛剛響過,對酒肆而言時辰還太早,除了適才驚走劉叉的神秘劍客空空兒外,店裡還有五名客人,除了中間一桌的那位李公子外,均是熟客:北首的就是適才幫他解圍的羅令則。時近十月,正是各地貢生和生員赴京趕考的時節,劉太白見他年輕,不過二十來歲年紀,總穿著讀書人最通行的玄色長袍和烏皮履,言談不俗,舉止儒雅,原以為他是來京師參加科舉考試的才子,但聽說他租住在蝦蟆陵,並非士子們最鍾愛的崇仁坊,且日日流連酒肆,並不似尋常書生那般用功苦讀,以求早日金榜題名,不免又懷疑起自己的判斷來。不過他雖然好奇卻並不多嘴,這也是酒肆的祖訓,不然如何能在蝦蟆陵這樣一個魚龍混雜的地方成為百年老店?是以到今天為止,劉太白也僅是知道這位羅公子的姓名,其來歷絲毫不知。
他與唐斯立打小相識,交往已逾四十年,如同家人一般熟絡,明知道有些話不能在酒肆這樣的公開場合說,他平常也不是個多嘴多舌的人,可此刻不說又能到哪裡去倒滿肚子苦水?見唐斯立只是皺起了眉頭,並不答話,知道他還是站在自己這一方的,便又繼續嘟囔道:「原本想今年是個大災年,指望聖人下詔免除榷酒錢,偏偏京兆尹瞞天過海,謊奏禾苗豐美,害得一切賦稅照舊。難道滿朝的文武百官,就沒有一人挺身而出,向聖人揭破他的謊言么?」
她雖是樂妓,畢竟在皇宮多年,多少知道一些軍國大事——魏州是魏博鎮治所所在,魏博鎮自安史之亂后就成為魏博節度使的私人地盤,軍事、政治、財政均獨立於朝廷之外,號稱實力最強的藩鎮,鎮內實行全民皆兵制,男子少壯者入伍當兵,老弱者https://read.99csw.com種田養馬,如此有精兵強將十數萬——空空兒雖然衣著打扮像個農夫,但既來自魏州,又隨身攜帶長劍,當是軍人無疑,如此一來,他露面即驚走那在郎官清酒肆呼喝鬧事的壯漢也說得通了。
他不知道他盯著酒肆發獃,酒肆中也正有人瞪著他看,這人不是旁人,正是校書郎元稹。
自夏季以來,長安一直處在一種令人心悸的惶惶不安當中,這還不全然是因為宮市持續攪亂全城的緣故,今年關中八百里秦川大旱,莊稼顆粒無收,雖說京師作為國之根本所在,有漕運自江淮運送物資作為保障,不至於缺衣少食,然而糧價悄然飛漲卻是鐵一般的事實。到秋季天氣由涼轉冷的時候,已經漲到了斗米三四千錢,而昔日米價最便宜的時候斗米不過三四文錢,就算德宗即位之初戰禍連年,一斗米也不超過二百文錢,如今突然漲了十數倍,京城裡為此愁上眉頭的大有人在,最愁的當然是那些窮苦的平民,還有遍布全城的相對富庶的酒肆——酒肆釀酒,需要大量糧食,米價上漲,釀酒成本大大提高,可酒價又由官方統一制定,不得隨意漲錢,這可是大大苦了賣酒為生的酒戶,還不能就此改行不做,不然就不能再享受免除官府徭役和雜差的好處。
片心惆悵清平世,酒市無人問布衣。
空空兒的反應更是奇怪,只是不解地望了劉叉一眼,露出茫然無措的神情來,仿如根本就不認識眼前這人,隨即掩飾般地扭轉了頭,又催叫道:「店家,上酒。」
他見艾雪瑩點了點頭,心中不免驚訝萬分:蜀道道路艱險,難如登天,這劍南燒酒自成都運來長安,一路不知道要費多大人力物力,艾雪瑩得韋聿贈予如此珍貴之壽酒,韋聿一定是她的恩客,只是那韋聿已經年過七旬,如何還有流連花柳之地的精力?一時納罕不已,也不好多問,卻見空空兒貪戀酒醇味美,已經空腹連飲了三杯,忙勸道:「空兄,酒最忌混飲,你適才在酒肆已經飲過不少清酒,可別貪杯飲得醉了。」空空兒「嘿嘿」了兩聲,道:「醉了不是更好?」言語頗有滄桑之意。艾雪瑩忙道:「空郎請儘管盡興,一壇不夠,廚下還有一壇。若真醉了也不打緊,我這裏還有間客房。」
張媼見他唱得詼諧,訝然道:「成都知,你這是唱得什麼呀,怪裡怪氣的,聽著倒像是慈恩寺戲場的合生戲。」成輔端笑嘻嘻地道:「姥姥好眼力!這正是我新排的合生戲,預備過幾日在舒王的慶生宴上表演用。」
外地人初來京師時,常常將曲江正北面的蝦蟆陵與常樂坊的下馬陵混為一談,事實上,兩者確實極有關聯——蝦蟆陵原本叫下馬陵,就在長安城東南胭脂坡一帶,西漢儒學名臣董仲舒死後即葬在此處,漢武帝劉徹到此地也要下馬,以表示對董仲舒的尊敬,由此形象地得了「下馬陵」的稱呼。後來隋朝立國,為修建長安新城需要,將董仲舒墓遷移到春明門附近的常樂坊,人們經過墓前時,不論官吏、平民,騎馬乘轎者照舊下來步行,因而下馬陵的地名也隨之轉移到常樂坊。為了便於區分,又將原來的下馬陵改稱為蝦蟆陵,僅是因為其南面就是泛羽游鱗、深不見底的曲江,水中多有蝦蟆的緣故。
這一年,剛好是甲申年。
正好張媼領著酒肆夥計送酒菜上來,成輔端喜歡熱鬧的場面,趁最亂鬨哄的時候一撥琴弦,一聲脆響,恰如布帛撕裂一般,登時壓住了所有嘈雜聲,隨即一片脆聲,恍若大小不同的珍珠瀉落在玉盤中。那成輔端開口唱道:「秦地城池二百年,何期如此賤田園?一頃麥苗五碩米,三間堂屋二個錢。」
艾雪瑩這才恍然大悟,忙道:「這是當然。」揚聲朝樓下叫道:「阿姨,請將那壇劍南燒酒取來。」卻是無人回應。艾雪瑩又叫了兩聲。羅令則道:「適才有人送布來,想是姥姥在房裡驗布,聽不見喊叫。娘子這裏沒有僕婦么?」艾雪瑩黯然道:「原來有,可是她們……都死了。」
三人今日聚會,一是要為李紳接風洗塵,二是慶賀白居易新在永崇里華陽觀租了房子,從之前居住喧鬧的常樂里搬了過來。永崇里不但清凈,且就在元稹居住的靖安坊的東面,不過一街之隔,好友住得更近了,當然要飲酒慶賀一番。
一名差役上前強行解下空空兒行囊,放在地上打開,不過有幾件舊衣物、一袋銅錢,並無可疑之物。侯彝便命差役將包袱還給空空兒,道:「得罪了。」空空兒竟是絲毫不以為意,道:「少府職責所在,理當如此。」
當今的長安人都風傳蝦蟆陵有兩大寶——一樣是郎官清酒,另一樣則是瑩娘。瑩娘又有兩大寶——一是她的琵琶技藝高超,二是她極為擅長畫眉。本朝玄宗皇帝對畫眉有特殊癖好,曾讓畫師作《十眉圖》,分別是鴛鴦眉、小山眉、五嶽眉、三峰眉、垂珠眉、月棱眉、分梢眉、涵煙眉、佛雲眉、倒暈眉。後來貴妃楊玉環又發明黑煙眉,即用墨煙畫眉,可謂花樣不少。然而瑩娘卻能做到每日一新,樣式絕不重複,雙眉中更有一種蘭花的幽香,令人嘆為觀止,因而有才子戲稱她就是一本活生生的《百眉圖》。據說東市專賣粉黛的胭脂行為了與西市的同行競爭,還曾想花重金聘請瑩娘去店裡站台,只是為她婉言所拒。
眾人從來沒有遇到過這樣詭異離奇的怪事,只呆立當場,不知該如何是好。過了一會兒,巡夜的坊卒經過,聽見動靜跑過來一瞧,見出了人命,也是嚇得大驚失色,慌忙趕去稟告坊正黎瑞。唐代長安治安管理制度森嚴,像這般在坊里出事,坊正及當值人員都要以疏忽職守論罪。黎瑞才聽了半句,立即從床上一驚而起,取鑰匙開了坊門,命坊卒速去萬年縣報官。
艾小煥神色甚是冷淡,也無恭敬之色,只道:「郎君先請。」又走到坐在角落的空空兒面前,先瞟了一眼桌上的長劍,這才依葫蘆畫瓢地道:「我姊姊想請郎君到對面翠樓敘上一敘。」
這一日王立在蝦蟆陵一帶遊盪,正好經過郎官清酒肆,劉太白尚記得他幾月前曾來過酒肆飲酒,且出手相當闊綽,忽見他衣服襤褸單薄,在寒風中瑟縮發抖,與往日的躊躇滿志相比,完全變了一個人,知道出了重大變故,便好心叫他進來,送了一壺清酒。也是湊巧,恰逢東市綢緞鋪女店主王景延往翠樓送完布帛,順道進酒肆買酒,聽王立說話帶有南方口音,過來搭訕,敘起來兩人竟是饒州同鄉,又是同姓。這王景延三十歲出頭,比王立略小一些,丈夫去世已經十年,她一人獨力支撐夫君留下的綢緞鋪,正需要幫手,便邀請王立去家中與自己同住。王立落魄之際,忽得如此美貌的婦人的垂青,自是喜出望外,二人自此姘居在一起,雖不曾成親,感情卻勝似夫妻。尤其是王景延又賢惠又能幹,不但將所有的財物、錢幣、布帛等交給王立收管,家裡家外也從不讓他操心。王立也樂得過起富足翁的生活,安心等待吏部的調職公文下來。因為王景延白天均在東市商鋪里忙碌,家裡又沒有僱用奴僕,王立便時常一個人來郎官清酒肆來打發午飯,雖則說離他崇仁坊的住處遠了些,但畢竟這裡是他第一次遇到王景延的地方,是他的福地,別有一番滋味。況且他當餘干縣尉時經常率領差役追捕鄱陽湖水盜,風裡來、雨里去,早就走慣遠路了。
侯彝道:「那你倒說說店主父子如何個無辜法。」空空兒慢吞吞地道:「嗯,昨晚來扒牆的竊賊一共有兩人,一人望風,一人下手行竊,這是偷竊者常用的伎倆。牆被扒出洞時,負責行竊的人先進,不料先入者的腿被店主抓住,無法逃脫。牆外負責望風的同夥見狀,知道主人早有防備,一時驚慌,生怕同夥被抓捕后連累自己,便出此下策,殺人滅口。又怕同夥被人認出來,所以才切下了他的首級。」
唐斯立卻似對那無頭竊賊案沒有太大興趣,問道:「這空空兒是什麼人?」劉太白道:「具體做什麼的我也不清楚,這些日子天天來酒肆,只要一盤肉脯,酒量好得驚人,從中午進門到夜禁前離開,酒不離手,不停地喝。不過今日晚了,人還沒到呢。」唐斯立道:「唔,他多大年紀?」劉太白道:「二十來歲?三十來歲?喲,他打扮得有些邋邋遢遢,我還真瞧不出准形兒來。」
羅令則剛到樓梯口,楊將軍突然叫道:「等一下。」一雙眼睛在他身上轉來轉去,問道,「你真姓羅么?」羅令則傲然道:「當然,將軍有何疑問?」楊將軍道:「老夫怎麼覺得好像在哪裡見過你。」
李紳突然重重一拍桌子,怒道:「何必這般麻煩,我這就去找韓夫子,親自找他問個清楚!」白居易大為驚訝,問道:「你是要直接去找韓御史么?」李紳憤然道:「正是!我心如冰劍如雪,不能刺讒夫,使我心腐劍鋒折。我倒要問問他,他這冰劍如何刺讒夫……」
艾小煥見慣了拜倒他姊姊石榴裙下的男子的浪蕩樣兒,反而對眼前這不苟言笑的男子大起好感,當即湊上前去,低聲道:「這裏的清酒固然好喝,不過還是太甜太軟,我姊姊那裡藏有幾壇劍南燒酒,性子極烈,那才是男人該喝的酒。」他年紀雖小,卻有辨人之能,見別的酒桌都是酒瓶,惟有此桌擺有一個酒罈,猜到此人定然嗜酒如命。
原來唐代長安實行封閉坊里管理及夜禁制度,按照《宮衛令》規定:居民居住的坊里四周以圍牆封閉,每面僅開一扇門,坊角設有武侯鋪,由衛士守衛;城門和坊門早晚都要定時開閉,以擊鼓為準。五更二點時,鼓聲自宮城承天門響起,六街鼓(設置在六條主幹街道上的街鼓)應聲承振,擊鼓三千,坊市門開啟。日暮時分,漏刻「夜刻」酉時,擊鼓八百聲,關閉城門、坊門,夜禁開始。凡是在「閉門鼓」后、「開門鼓」前在城裡大街上無故行走的,稱為「犯夜」,被巡邏的金吾衛士發現后,輕則拘禁鞭撻,重則當場杖死。唐初的時候,有一個姓崔的男子醉酒犯夜,被巡夜的金吾衛捆起來打了一頓,扔在街頭醒酒。第二天一早,長安縣令劉行敏在上朝的路上遇到了崔生,才給他鬆了綁,還因此寫了一首詩:「崔生犯夜行,武侯正嚴更。幞頭拳下落,高髻掌中擎。杖跡胸前出,繩紋腕後生。」當然也有例外的情況,如果是為官府送信之類的公事,或是疾病、生育、死喪之類的私事,得到街道巡邏者的同意后,可以外出坊里辦事,但仍然不得出城。
老婦人臉如死灰,無可爭辯,只得俯首認罪。侯彝便命人以反坐訛賴之罪先將她鎖拿回縣廨,再細細審問逃走的竊賊下落。
甲,為棟樑之木,天干為東方,申,屬陽金,地支為西方,五行中剛好是金克木,所以甲申年是地支克天干,不但年運平平,而且會有一些難以想象的災難發生。
侯彝問道:「太夫人,死者是你什麼人?」老婦人斷斷續續地哭道:「是我苦命的孩兒……我家住在城外,昨日他來城裡收賬,一夜未歸……必是這家酒肆謀財害命,將我孩兒殺死。」
此刻,郎官清酒肆的店主劉太白正捧著賬簿趴在櫃檯上,望著對面的牆壁發獃。別看那面牆壁斑駁陳舊,露出積年歲月消磨的老態來,那上面可留有不少名家手跡——唐代有酒肆飲酒、壁上題詩的風氣,後世所謂「壁間儘是斷腸詩」即言題壁創作之繁盛——初唐時的王績、陳子昂,盛唐時的賀知章、杜甫,大曆時期的韓翃以及現今猶在世的才子李益等,均在上面留下了墨寶,尤為著名的是韓翃的那首《寒食》:
春城無處不飛花,寒食東風御柳斜。日暮漢宮傳蠟燭,輕煙散入五侯家。
郜國公主為肅宗皇帝幼|女,輩分極高,是當今德宗皇帝的姑姑,她起初下嫁裴徽,裴徽死後又嫁蕭升——蕭升即出自南蘭陵蕭氏,是宰相蕭復從弟,蕭復母親是玄宗皇帝愛女新昌公主——二人生三子一女,女兒蕭氏又嫁給了德宗之子李誦為太子妃,可謂親上加親。但自蕭升死後,郜國公主不斷有淫|亂醜聞傳出,這對皇室而言本來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偏偏她不知道又怎生得罪了侄子德宗皇帝,被藉此罪名幽禁深宮而死,幾個兒子均被流配,女兒蕭妃也被殺死。蕭復受此牽累,也被罷官幽禁而死。
艾雪瑩早聽見動靜,慌忙道:「羅郎怕是要避一避。」羅令則見她面色慘白,渾身發抖,恐懼異常,十分納罕,道:「既是娘子有貴客到來,在下走便是,如何還須避一避?」艾雪瑩道:「郎君有所不知……」只聽見樓梯「噔噔」作響,知道人已經上來,避也避不了了,只好道:「一會兒還請郎君不要多說話。」
劉太白想到如果順暢的話,明日就能用賣仰月的錢先抵上榷酒錢,一直陰鬱的臉色終於露出了一絲笑容,回頭見長子劉大郎給堂內客人上酒,正欲叫他出來,唐斯立卻道:「不忙。老劉,我知道有個大官專門收集這種仰月古幣,他為人也豪爽闊綽,不如由我拿去給他,至少可以包你今年和明年的酒稅。」
而他身旁的三十來歲的文士正是白居易,字樂天,其先祖本是西域龜茲王室成員,后移民來到中原。他于貞元十六年中進士,為十五名進士中最年少者,兩年後又與元稹同一天登吏部乙科,同一天授校書郎,是本朝有名的大才子。論起來元白二人既是同年,又是同僚,交情因此非同一般。
艾雪瑩取了酒具出來,預備一邊等酒菜回來,一邊先將酒燙上。用來燙酒的是只銀質酒壺,側面有一匹鎏金的銜杯舞馬,栩栩如生,製作精細,一望便是宮中之物。酒器則是白瓷酒杯,纖塵不染,握在手中恰似一團白雪。
劉太白「呀」了一聲,慌忙奔去迎接,卻被唐斯立一把扯住,低聲問道:「此人就是仰月的故主空空兒么?」劉太白道:「是呀,你怎麼會知道?」唐斯立答非所問地道:「嗯,我知道了。」鬆手放開劉太白,徑自出門離去。劉太白一時愕然,不知道老友緣何會因為一枚仰月大異常態。
唐朝建立后,在全國鑄造發行了開元通寶,輕重大小成為後代鑄錢標準。不過不同時期的文字略有差別,最初為左挑開元,即「元」字第二畫左端向上挑起,相應地又有「右挑開元」、「雙挑開元」、「不挑開元」。唐朝之前的貨幣,背面通常沒有圖案,稱為「光背」,開元通寶發行一段時間后,開始在背面鑄上星星、太陽、月亮、祥雲、飛鳥等花紋,其中星月同有的稱為「孕星」。更有一種背面帶有「︶」圖案的開寶錢,名為「仰月」,其實是太宗文德皇后的指甲痕迹。貞觀年間,工匠將鑄錢的蠟模送來給太宗皇帝審閱時,正好長孫皇后在場,不小心用長指甲在蠟模上掐了一個痕迹,由於是皇后金手所留,工匠不敢擅自改動,於是這一爐銅錢背面都帶有甲痕,即後世所謂「藏得開元一捻痕」的典故。由於「仰月」發行量少,非常珍貴難得,其價值已經遠遠超過了銅錢本身。九_九_藏_書
李紳一聽到韓愈的名字,「啊」了一聲,不再言語。原來韓愈任國子監四門博士時,曾舉薦李紳參加科舉考試,名義上是他的「舉主」,也就是他的「恩師」,古代尊師重道,恩師再有不是,當學生的也不能說三道四。
侯彝見他貌不驚人,卻是氣度沉靜,不似搗亂之徒,況且普通百姓見官府逮人,早就遠遠避開,他卻挺身而出,想來有幾分能耐,當即揮手命差役停下來,問道:「閣下尊姓大名?」那男子遲疑了一下,有些不大情願地答道:「空空兒。」
艾雪瑩既在宮中日久,深知宮廷事密,不願多談,只淡淡附和道:「可惜。」又轉頭問道,「空郎是河北哪裡人氏?」空空兒道:「魏州。」艾雪瑩道:「這麼說,空郎這次是來朝中辦公事?」
唐斯立接過來一看——只見那銅錢內外廓分明,邊緣有幾點綠色銅銹,更顯得古意盎然;正面是「開元通寶」四字,兼有隸書、篆書、八分書三體,正是唐初書法名家歐陽詢筆跡;背面別無圖案,只有一個「︶」形的印跡;當即悚然動容,道:「啊,真的是仰月。」
韓翃閑居長安十年,全靠此詩傾城傳唱,傳入深宮德宗皇帝的耳中,才得到賞識,被拔擢為中書舍人,負責在中書省草擬詔旨,從此步入中樞,得意于官場。斯人雖逝,詩名猶存。不少酒客來郎官清酒肆,一面飲酒一面讀詩,不免要感嘆一回韓翃與愛妻柳依依的際遇離合,痛斥幾句李益拋棄長安名妓霍小玉的負心薄倖,名士風流、文人韻事恰成了最好的佐酒菜——可以說,這滿牆壁的題詩跟酒肆祖傳清酒配方一樣,是郎官清的金字招牌。
卻見劉叉瞪視空空兒半晌,終於還是踱步過去,道:「空空兒,想不到你還能追到這裏來,真是好本事。」
劉太白抬眼朝翠樓一望,只見樓上從來遮擋得嚴嚴實實的竹簾捲起了半幅來,簾后紅影綽綽、腰肢纖弱,顯是有紅衣女子站在那裡。他生在長安城、長在酒肆間,自小有閱人之能,立即猜到這是艾雪瑩的小小心思——她年紀已經不小,早有出嫁從良之心,一定是她相中了酒肆中的哪位客人,故以樂音挑撥好引起注意,她所居住的翠樓,原本可以自外窗清楚瞧見廳堂內的大部分情形。只是,誰會入這位心高氣傲的才女的法眼呢?當然不會是他自己,也不會是已經離去的唐斯立和劉叉。
堂內又恢復了平靜,那仗義出頭的羅令則也重新回到酒桌坐下。酒肆就是一個地方,人來人往中總會有意外發生,但又迅即會被遺忘。堂內酒客也沒有人如同劉叉一般質問酒中兌水一事,或許他們也喝到了摻水的假酒,但畢竟久在長安,明白在昂貴米價中艱難輾轉的酒戶的難處,也不再忍心出聲責備。
郎官清祖傳老店,聲譽四海,最重名聲,劉太白聽了嚇了一跳,忙道:「郎君切不可胡說。」那大漢道:「怎麼,敢做不敢當了?你自己嘗嘗,後上的這瓶酒跟第一瓶味道大是不對。」劉太白道:「郎君有所不知,我見郎君頭一次來小店,又是遠道而來,好心先上了一瓶加有香料的特製酒,好助郎君解乏,後來上的酒不含香料,味道當然略有區別。」大漢見他不認,怒氣更重,道:「怎麼又扯上香料了?明明是酒里兌了水!不信的話你自己嘗嘗。」
艾雪瑩忙道:「羅郎何必心急?」她主動邀請羅令則、空空兒上來翠樓,原是留意到二人不凡之處,談了這半日,早就對羅令則暗生好感,當然要設法留下他,至於空空兒也不難安排,扶他到客房睡上一宿。一念及此,便揚聲叫道:「阿姨,空郎飲的醉了,麻煩你扶他去客房歇息。」那艾小煥一直在暗中留意樓上動靜,聞言欣然奔上來道:「交給我吧。」上前拿了長劍玩弄了幾下,這才扶住空空兒道:「走吧。」
南首的一人叫王立,說起來也是個經歷相當坎坷的人,他本是饒州餘干縣縣尉,踏實肯干,兩年前任滿到期,來到京城等候調任其他官職,原本以為自己的考課為縣功曹列為上上,必定要得到重用,不料上頭突然說公文出了岔子,要另行處置,之後便是遙遙無期的等待,結果僕人又偷了他僅有的馬匹、錢財逃走,一個銅錢都沒有剩下,他在長安又無親戚熟人,終於淪落成乞丐,每日靠到晉昌坊的慈恩寺乞食為生。
次日清晨街鼓響完后許久,萬年縣尉侯彝才率領差役趕到。這侯彝三十余歲,一身青色官服,劍眉星目,凝重威嚴,腰間掛一把厚厚的佩刀,看上去像是個精明幹練的武官,渾然不似有功名在身的進士。
正發獃時,忽被人扯到一旁,轉頭一望,原來是劉太白。不及張口,便聽見對方搶先抱怨道:「老唐,你不是不知道,現今長安米價翻了數十番,你們官府又不准我們酒戶抬高酒價,照舊是斗酒三百錢,這五成的榷酒錢卻還是一成不變,這不是要我賠老本賣酒嗎?」
劉太白再三道謝后,這才問道:「郎君是新到長安么?」空空兒道:「是,才剛剛進城。我久聞郎官清大名,不及歇息,便徑直趕來酒肆。店家可有酒么?」
羅令則一想也是,便道:「那我走了。不過……那位空郎可是你姊姊的客人,你趁他喝醉偷了他的劍可不厚道。」艾小煥將手拿出來,果然握著空空兒那柄長劍,不悅地道:「郎君這是什麼話,我只是借來看看,一會兒看完了自然會給他還回去。」羅令則道:「那就好,我走了。」艾小煥道:「哎,已經夜禁了,你出不去的。」羅令則笑道:「我家就在蝦蟆陵中,不必出坊門。」艾小煥聞言開了大門,送他出去。
轉眼到了九月末,這日正午,東、西兩市開市的鼓聲在長安城上空響起的時候,空空兒還沒有到,比往日遲了許多,劉太白不免有些翹首期盼起來,一抬眼,就看見滿臉肅色的榷酒處胥吏唐斯立正站在門前,今日正好是月末,不用說,這位酒吏一定是來催收榷酒錢了。他知道避無可避,決定先發制人,趕緊放下手中的賬簿,迎去門口。
張媼將銅爐放上案桌,為難地搓著手道:「酒是現成的,只是家裡今日沒有預備待客,事先也沒有準備什麼下酒菜……」羅令則道:「是我二人來得唐突。」從懷裡取出一個黑色絲袋遞到張媼手中,笑道:「這裡有一點錢,請姥姥拿了去對面酒肆買些現成的酒菜來。」
成輔端既對酒沒什麼興趣,也是個坐不住的好動性子,轉眼見到西首窗下靠牆擺著一面紫檀琵琶,走過去拿起來撥弄了兩下,琴弦錚錚,清亮有聲,當即贊道:「難怪瑩娘不著急取回你那面紫藤,原來有了更好的。這是個好寶貝,從哪裡得來的?」艾雪瑩道:「唔,是一個朋友送的。」成輔端摩挲著那紫檀琵琶,頗愛不釋手,道:「正好我新編了支曲子,就用你這琵琶來試試新曲如何?」
張媼往日所見男子多是朝官貴戚有權有勢之輩,早習慣了被人頤指氣使,忽見羅令則、空空兒謙恭有禮,不免有些不習慣,暗道:「看來這二人也不過是普通的凡夫俗子,不知道瑩娘看上了他們哪一點?尤其這空空兒一身麻布衣裳,能是個有錢的主兒么?」心中既起輕視之心,面上也就不那麼熱情了,見艾小煥正與王景延一道抱著布帛進來,便順勢道:「瑩娘正在樓上相候,請二位郎君自己上去,妾身這裏還有些雜事。」羅令則道:「姥姥請自便。」又回頭笑道:「空兄,你先請。」空空兒顯然不是很擅長應付這種場面,躊躇了一下,這才道:「好。」
他講述得極慢,彷彿已經很久沒有說過這麼多話,所以格外字斟句酌,周圍人都聽得十分清楚。解釋雖則離奇,卻合情合理,沒有任何漏洞,人群頓時一陣嘩然,議論紛紛。劉太白更是如行將溺斃之人抓到一根救命的稻草,連連叫道:「正是,正是!情形正如這位郎君所言!」
於是三人邊吃酒邊聊天,羅令則極是健談,不斷問瑩娘些京城風物。空空兒只是默默坐在一旁飲酒,偶爾問他才簡短答上一句。他那種超然塵世的澹然很是特別,似乎他的世界不需要有人來問津,也不需要有人來了解,而他本人只是靜靜地不動聲色地看著周圍的一切,從中覺悟著什麼。
他心中打定主意,也不跟家人說,晚上打烊關店后獨自守在堂內,也不點燈。當日正是九月十九,重陽過去一旬,外面素光皎潔,月色如水銀般悄悄流瀉大地。一直等到夜漏已殘,果然聽得房外有「噔噔」之聲,似有人在往土牆上扒洞。
卻見人群中擠過來一名二十六七歲年紀的年輕男子,一身灰色布衣,斜背行囊,風塵僕僕,頗見滄桑疲倦之色,顯是新到長安。他手中握著一柄極黯淡極陳舊的長劍,唐代男子習慣以佩刀帶劍作為闖天下、取功名的象徵,倒也不足為奇,只是他那柄劍比尋常寶劍要寬一寸,似是柄古劍。
這大漢姓劉,三十歲出頭,身長七尺,一張嘴是河北一帶的口音,人生得也極有燕趙豪俠之氣,劉太白親自迎他進來時,已經得知他是剛到長安,久聞郎官清大名,因而一進城也不去投店,徑直帶著行囊趕來蝦蟆陵。對這樣慕名遠道而來的酒客,劉太白往往會生出知己之感,因而也格外照顧,特意上了一瓶進貢宮中剩下的御酒——雖說酒質與普通清酒並無區別,但由於添加了宮中特有的香料,聞起來有股特別的香氣——然而此刻見這劉姓漢子一張紫黑闊臉因為生氣而扭曲到變形,愈發顯得相貌猙獰,不由得感慨自己一番苦心全付諸了東流。忙上前陪著笑臉問道:「郎君有何差遣?」那大漢道:「老公,你這酒味道不對!裏面是不是兌了水?」
劉太白歷此劫難,仿若死裡逃生,又驚又喜,待要感謝大恩人空空兒,卻四處尋不見。他是個知恩圖報的人,不免有些鬱郁起來。哪知道回來店中,意外見到那大恩人正坐堂內角落一桌,等著夥計點菜上酒,大喜過望,搶上前就要拜謝。空空兒忙扶住他,道:「店主不必如此,我不過湊巧趕上,舉手之勞而已。」
那大漢冷笑道:「現今無話可辯了吧?」劉太白當即猜到說不定是長子劉大郎暗中搗了鬼,一時還真無話可說,只得訕訕道:「實在是對不住,我馬上替郎君換酒,今日的這頓酒錢就免收了,權當小店向郎君賠禮道歉。」
艾雪瑩知道楊將軍喜怒無常,生怕羅令則一個回答不小心惹怒了他,忙道:「這位羅郎是南蘭陵人氏,才新到京城不久,將軍如何會見過他?」一邊朝羅令則使了個眼色,羅令則會意,便自行下樓出門。不防花叢后閃出一個人影來,嚇了一跳,定睛一看,卻是艾雪瑩的弟弟艾小煥,忙問道:「小哥兒藏在這裏做什麼?」艾小煥將手背在後面,道:「這裡是我家,輪得到你來問我么?」
差役應聲上前,取出鎖鏈就往劉太白頸間套去。劉大郎搶上前來,一把扯住鎖鏈,怒道:「明明是盜賊要進來偷我家財物,你們怎麼可以胡亂拿人?」侯彝冷冷道:「人死在你們酒肆外,本已難脫干係,又有苦主控告你們謀財害命,本官只是依律行事,沒有絲毫胡亂之舉。來人,將他也一併鎖了。」
劉太白聽到見多識廣的唐斯立也確認那枚銅錢就是「仰月」,忙道:「是真的仰月就好,一會兒讓我家大郎拿去金市找胡商看看,看能不能賣個好價錢。」
唐斯立正回頭張望,他確實是要來郎官清酒肆收取酒稅,然則市鼓聲「咚咚」一響,多少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他略微停了一下,下意識地回過頭去,卻意外見到街道對面的翠樓上正有紅衣女子在慢慢捲起竹簾——那雙手纖纖若春蔥、瑩白勝冰雪,它的主人一定就是蝦蟆陵大名鼎鼎的瑩娘了,心頭頓時有一股熱流漾起。
差役一擁而上,將劉太白和劉大郎鎖上,扯了便走。劉二郎到底年幼,哪裡見過這種場面,見官差如狼似虎,嚇得直躲到夥計身後,看也不敢多看一眼。
他見侯彝著實精細厲害,只不過不熟悉雞鳴狗盜九*九*藏*書的手段,一時不明究竟,既然關鍵已經點透,無須自己再多言,正欲轉身離開,侯彝忽道:「攔住他!」兩名差役當即擋在空空兒面前。
侯彝先靜靜聽黎瑞和劉太白陳述完事情經過,一時沉吟不語,顯然也覺得此案蹊蹺難解。此時天光大亮,圍觀的閑人愈來愈多。人群中忽然擠過來一名老婦人,上前抱住無頭屍首痛哭了起來。
他兩次笑出聲來,自不是無緣無故。原來這句「米價方貴,居亦弗易」涉及一樁著名的典故,當今大詩人白居易未揚名之前,曾到長安投詩給名士顧況,想請他推薦自己的詩作。顧況打開詩集,看到白居易的名字,忍不住嘆道:「米價方貴,居亦弗易。」長安作為當時中國的中心,消費水準要遠遠高於其他城市,加上來往流動人口極多,居住是個大問題,所以有「長安居,大不易」的說法。顧況這句話的意思是說,長安米價新漲,物價昂貴,居住下來並不容易,雖有戲謔之意,卻也是感慨當時民生艱難。隨即讀到卷首「離離原上草,一歲一枯榮。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一詩,顧況大加讚賞,又改口道:「能寫出這等詩作,居則易矣。」白居易由此而名聲大噪。
李紳臉上一直有鬱郁之意,似在沉思,對元稹的話仿若未聞。白居易道:「公垂莫非又有憂心之事?」他又叫了一聲「公垂」,李紳才回過神來,慌忙道歉道:「實在抱歉,我在回想此次西來一路的情形……唉,二位久居京城,怕是難以想象,我可是親眼見到許多人家為了繳納官稅,不得不拆屋賣梁賣瓦,當真已是上無片瓦遮身、下無立錐之地!」元稹道:「關中今年大旱、百姓窮困潦倒之事我早有所聞,竟不知道竟然到了這個地步。」
他口中尊稱當今天子為「聖人」,心中卻不免怨恨這位貪財的德宗皇帝——唐朝自高祖到玄宗六代,朝廷不設酒稅,不加干預,任憑酒市交易,酒利極其豐厚,劉氏世代經營郎官清酒肆,時間長達上百年,自然積蓄有不少財富,也算是長安的大富商,即使經歷安史之亂、吐蕃侵入長安等也未遭逢大的損失。真正的改變是從德宗李適即位后開始的,德宗生母沈氏號稱「長安第一美人」,曾在安史之亂中淪入叛軍之手,後來唐軍收復洛陽,當時還是廣平王的李豫在東都掖廷中重遇沈氏,喜出望外。然而不久后史思明再度舉兵叛亂,重陷洛陽,沈氏再次落入叛軍之手,且從此下落不明。李豫追悔莫及,即位為代宗后,派人四處尋訪沈氏,並特意立沈氏之子李適為太子。當時瘋傳代宗皇帝最喜歡的兒子其實是崔妃所生的鄭王李邈,不過是出於思念沈氏才立了李適為儲君。李適登基后,感念母親恩德,立即尊沈氏為皇太后。沈氏淪陷於藩鎮叛軍之手,也一直是皇帝的心頭恨事,所以德宗皇帝即位之初,即銳意改變藩鎮專權的局面,然而朝廷不斷對藩鎮用兵,軍費開支巨大,月花費至少需要一百余萬緡,而府庫積存僅夠支取數月。為了支付軍費,德宗將商稅由三十稅一增加到十稅一,還巧立名目,設立各種苛捐雜稅:如設立行稅間架,即徵收房產稅——每屋兩架為間,一間上屋稅錢二千,中屋稅一千,下屋稅五百,由官吏執筆入室,計算房屋間數。有的人家宅屋多,稅多達數百緡。如有故意隱匿不報者,一間杖責六十,賞告發者錢五十緡;又設有除陌錢,規定凡是交易所得錢物,每緡須向官府交納五十錢。敢隱瞞不報,錢一百杖六十,並罰錢二千,賞告發者錢十緡,賞錢由坐事者出;又下詔強行向富商借錢,判度支杜佑奉旨索取長安城中商人財貨,凡是懷疑對方有意隱瞞財產,即嚴刑拷打,不少商人不勝荼毒,因此而自殺。經此強行「借錢」后,長安全城蕭然,如被寇盜。即便如此,也僅獲得錢財八十余萬緡,德宗皇帝當然不滿足,又轉向民間「借錢」,即所謂「僦質」,凡有蓄積財物者,都必須將四分之一上交朝廷。郎官清酒肆就是在這幾項稅制和「借錢」中被搜刮光了豐厚的老底,而戰亂結束后德宗皇帝又大肆攬錢,實行花樣翻新的稅酒制與民間爭利,更讓酒戶再無翻身機會。郎官清上下兩層高樓,原本都是酒肆,因榷酒後酒利微薄,不得已只得借蝦蟆陵靠近南城門的地利之便,將樓上、後院改成了堆放貨物的棧房出租給胡人,以此來補貼酒利。而今年糧價如此之高,酒稅照舊,酒肆基本就是在賠本賣酒,郎官清酒肆以前從不叫賣,現下也不得不主動往達官貴人家送酒兜售,好多加收一些腳價錢、多得一些賞賜。
悶悶不樂了大半天,到薄暮時分,劉太白倒真留意到有一名布衣漢子在酒肆前後轉悠,鬼鬼祟祟,似乎不懷好意,這才重新回憶起大郎的話來,心道:「俗語說,防人之心不可無,況且今年年頭不好,正是多事之秋,還是提防些好。」
羅令則見空空兒醉得厲害,站也站不穩,忙上前幫忙,待將他在客房安頓好,才重新回到翠樓,卻見堂內已經掌上了紗燈,多了幾分暖意和朦朧,艾雪瑩新換了一身淡黃羅紗半躺在卧榻上,酥|胸若隱若現,極是撩人。羅令則也是個聰明人,見狀已經明白幾分,上前道:「令則明白娘子的心意,只是我有難言之隱,不敢耽誤娘子前程。」艾雪瑩聞言悻悻坐起身來,倒也佩服對方是個正人君子,問道:「莫非羅郎已在南蘭陵娶有家室?」羅令則道:「當然不是,令則尚未娶妻。」艾雪瑩道:「那麼……」
那張媼五十來歲,慈眉善目,花白的頭髮梳得極是齊整,只是背微微有些駝,令她天生顯出卑微的姿態來。她臉上堆滿笑容,額頭拉出來一道道歲月的溝壑,自我介紹道:「妾身是瑩娘的二姨,敢問二位郎君高姓大名。」羅令則忙上前作揖道:「在下羅令則,問姥姥好。」空空兒也欠身行了一禮,道:「在下空空兒。」
空空兒見劉太白並不走開,知道他想親自招待自己,緩緩道:「店主切莫將剛才的事放在心上,還是只拿我當個普通的酒客吧,不然我以後可就不敢再來了。」劉太白聽他如此說,只得道:「是。」
酒肆里除了劉太白父子三人,還住著數名雇請的夥計、廚子等,聽見喊叫聲,慌忙點燈出來。一陣忙亂后,夥計終於打開大門,蜂擁趕出去抓賊。
忽聽得市鼓聲驟歇,酒肆內有人高聲叫道:「店家,這酒味道不對!店家!」劉太白慌忙道:「仰月的事可就全仰仗你老兄了。你可知道,我已經告訴過那位空郎這銅錢罕見,他卻無所謂,不願意收回去,當真是個少見的怪人。」就此舍了唐斯立,奔回堂內,卻見出聲質問的正是坐在牆角的魁梧大漢。
一件離奇命案瞬間水落石出,圍觀眾人無不驚嘆,既驚那空空兒熟知竊賊手法,也嘆萬年縣尉善聽人言。侯彝命人放了劉氏父子,還待質問空空兒來歷,轉頭卻已不見人影,料來早已趁亂離開,只得作罷,自率差役回去縣廨。
唐朝貞元二十年,公元804年,在位的皇帝為唐德宗李適。這位曾飽受戰亂之苦的皇帝,才剛過了花甲之年,人們卻瘋傳皇帝早已經老得糊塗了——先是數年前不顧已有九個親生兒子的事實,將過世弟弟李邈之子李誼過繼為第二子,又將太子李誦之子李源過繼成第六子,明明是親孫子,卻非要充當兒子來認,當真是千古奇聞,聞所未聞。五年前當十八歲的李源不幸病死時,德宗悲痛欲絕,贈予李源「文敬太子」封號,輟朝三日,下令文武百官到通化門排隊痛哭送葬,如此隆重之禮儀,自唐代立國以來前所未有。
艾雪瑩道:「承蒙二位郎君不嫌瑩娘魯莽,只是寒舍簡陋,還請多體諒包涵。」空空兒走在前頭,只看了她一眼,即垂下眼帘,道:「娘子過謙,多謝以美酒相邀。」艾雪瑩尚不知道空空兒是被幼弟用劍南燒酒的名義誘了來,一時不明所以,愣在原地。
不過可別小看這萬年縣尉,權力既大,且前途光明,人稱唐朝進士有幾大陞官捷徑,其中之一就是出任京畿佐官如縣丞、主簿、縣尉等。當今監察御史劉禹錫、李絳前年還分別是渭南主簿、渭南縣尉,去年就一齊進了位高權重的御史台,風頭正勁,即是最好的證明。
劉太白自從伯父手中接管酒肆以來,還是頭一次聽到有人指認自家的清酒兌水,心中認定對方是個存心找茬的無賴之徒,可眼見其餘三桌的客人正密切注視著這邊,目光炯炯,各懷深意,不免感到有些難以下台,立時賭起氣來,道:「嘗就嘗。」扭頭見唐斯立也跟了進來,又道:「不過我嘗了說沒有兌水諒來郎君也不服氣,這位是來收榷酒錢的酒坊使,不如請他來嘗,最是公道。」
那憑空冒出來指點破案的空空兒心道:「這縣尉倒是能幹得很,傳聞京城裡的大小官員儘是昏官、糊塗官,看來未必如此。」
南首窗下的王立扭頭一看,果見驢車上躍下之人正是王景延,知道她又往翠樓送綢緞來了,慌忙起身趕出酒肆。王景延知道情夫時常來郎官清酒肆打發時光,乍見之下毫不驚訝,只笑了一笑,低聲道:「郎君請自去飲酒,只是幾塊布而已,不勞幫手。」王立雖然窮困落魄,全倚仗情婦生活,卻也顧慮自己士人出身,聞言笑道:「那我先去結了酒錢,再同你一道回去。」
這翠樓原是寺廟的鐘鼓樓改建,樓層極高,人在裏面說話,隱隱有空曠的迴音。站在窗口望去,更有登高攬勝之妙——窗下即是日嚴寺,再遠處則是京城勝賞之地曲江,以「其水曲折,有如廣陵之江」而得名,綠水瀰漫,池波瀲灧。此時秋意正濃,沿岸彩林重複,萬紫千紅,池中則是煙水明媚,氣象澄鮮。惟一有些煞風景的是東南芙蓉園內建築殘破蕭條,荒草森森,與其「皇家南苑」、「天上人間」的盛名極度不符。
老皇帝不僅行事古怪,好猜忌大臣,只信任身邊的宦官,還得了瘋狂的財迷病,一門心思只知道搜羅金銀珠寶,他所寵幸的京兆尹李實、西川節度使韋皋、河東節度使嚴綬等人均是善於撈錢進奉的好手。為了聚斂更多金錢,德宗還破天荒地發明了「宮市」。本來按照舊制,皇宮中的日用品採購例來由官府承辦,調撥專門經費向民間採購。然而老皇帝不知道動了哪根腦筋,突然下令改為由宦官經手,經常派出幾百人前往商家密集的繁華街市,這些人身穿白衫,稱為「白望」,不帶任何文書和憑證,看到所需的物品即口稱「宮市」,付很少的價錢強行掠奪不說,還勒逼貨主送貨到宮內,並要交納「門戶錢」和「腳價錢」。這種直接搶劫民間財富的無賴做法給京師林立的商鋪帶來了巨大的困擾,許多商人不堪忍受宮市之苦,被迫離開,或往江淮名都揚州,或蜀中重鎮成都,長安昔日喧鬧的市井巷陌之間,陡然變得冷清了許多。
酒肆是最好的散播消息的地方,這件案子本來可以成為店裡酒余飯後的最好談資,可坊正黎瑞禁止坊里人談論,劉太白自己差點染上血光之災,當然也不願意多說,因而並沒有像往日那般傳得沸沸揚揚。唐斯立道:「聽到過一些,萬年縣尉不是已經抓到了兇手么?好像名字叫做王昭什麼的。」劉太白道:「那件案子全靠這位空郎指點,不然縣尉可就將我父子抓去縣廨了。」
艾小煥便領著羅令則和空空兒先進去。一進大門是個庭院,花竹翳如,小巧精緻,鬧中取靜,頗見幽雅。正東面有屋三楹,南面則是一座翠綠色的兩層小樓,正是艾雪瑩的住所「翠樓」。樓前數株菊花正傲霜怒放,花色淺黃,鮮艷純正,如黃金般精光燦然。最奇的是花瓣全是正方形,齊整如剪刀裁減過一般,風姿奇特,貴氣十足。
空空兒頗為木訥,抬頭看了艾小煥一眼,似在思索對方的話,隔了半晌,才點點頭,道:「多謝。」自懷中掏出兩吊銅錢放在桌上,一手抓起長劍,站起身來。
這瑩娘本名艾雪瑩,原是教坊樂妓,且是專為皇帝表演的「內人」,因色藝俱佳深受恩寵,在皇宮宜春院中擁有自己的私人宅邸。但後來不知道怎地得罪了皇帝面前最為得寵的宋氏五姐妹——這五姐妹分別名為若莘、若昭、若倫、若憲、若荀,均能詩能文,才貌雙全,十六年前為昭義節度使李抱真舉薦宮中,成為當今德宗皇帝的侍妾,但德宗皇帝愛其風操學識,只命人以「學士」稱呼。這五姐妹進宮后不久就掌管宮中記注、簿籍等,不但寫得一手清麗淡雅的好文章,且有論議奏對之能,深得老皇帝賞識,六宮嬪媛和諸王公主駙馬也都以禮相待,在宮中自成一股勢力——艾雪瑩雖然琵琶技藝高超,名列教坊第一部,可得罪了這樣身份非同一般的五位女學士,終究還是被逐出了教坊。她尚有長輩、幼弟要養活,不得已只能拿出所有積蓄在蝦蟆陵置辦了一處房產,賣身以維持生計。以她這等才貌,又是宮中舊人身份,自然不乏裙下之臣,偏偏她眼光極高,非貴戚豪客不能出入其門,能聽到她彈奏琵琶者更是寥寥可數。似今日這般翠樓尚未開張,即聽到她的琵琶絕唱,更是殊罕之極的事。
劉太白見被自己抓住的竊賊不再掙扎,料來已經被夥計逼住,不過還是不敢輕易鬆手,隔著牆高聲問道:「抓住他了么?」不見夥計回答,不禁有些發怒起來,道:「到底抓住了沒有?」牆外卻依舊寂靜無聲。
長子劉大郎不知道何時無聲無息地站到了身邊,低聲告道:「阿爹,有人在咱們酒肆前後轉來轉去,怕不是好兆頭。」劉太白回過神來,問道:「什麼?」劉大郎道:「今晚必有梁上君子穿牆而入,我等不可不防。」劉太白卻是不信,斥道:「什麼梁上君子能到咱們酒肆來?對面的翠樓不比咱們家有錢么?」劉大郎正色道:「那不一樣,對面的晚上是要做生意的,況且人家牆高,又是磚石所砌,竊賊不好下手。」劉太白道:「你知道什麼,還不快去送酒!」
羅令則本來和顏悅色,見劉叉咄咄逼人,頗為不快,道:「尊駕風塵未洗,似是新到京師,可知道如今長安米價方貴,居亦弗易,商家謀生極其艱難……」
正納悶間,聽見牆頭「嗤」的一聲,有人躍了出來。今日正好是月末,不見月光,然而映著郎官清酒肆前的兩盞透亮的氣死風燈,元稹可以清楚瞧見那黑衣人,上下全黑,連面上也蒙了黑布,右手提著一團物事,分明是一顆血淋淋的人頭。那一刻,元稹心悸得幾乎要驚叫出聲,幸得及時用手捂住。只見那黑衣人左右望了一望,便重新往東而去,瞬間沒入黑暗中。元稹大氣也不敢出,等到黑衣人走遠,欲逃到對面酒肆去,卻發現腳下早已經軟得透了,微一挪動即癱倒在地。
坊卒道:「現下正值夜禁,坊正還得給小人一道公牒,好應付金吾衛騎卒的盤問。」
劉太白急道:「哪有這樣的事,分明是你兒子要到店裡偷竊……」老婦人道:「胡說,我孩兒身懷巨金,怎麼來行竊你一家酒肆?快還我孩兒的命來!可憐我的孩兒,慘死在這家黑店外,連頭都沒有了,哎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