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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第一節

第一章

題記
凡兵戰之場,立屍之地,必死則生,幸生則死。
——吳起

第一節

他茫然抬眼,突然反應過來了。「噢,又是你啊。你找到維里克神父了嗎?」
下邊是望彌撒和懺悔的時間,落款上寫著「菲利普·維里克神父」。
西摩爾倔強地看著他,還是攥著我不撒手。我有許多種方法收拾他,但實在看不出來有什麼意義。
我正對的是殯葬登記處。但是此處並沒有任何的書冊簿記之類。我走出布簾,幾乎馬上就注意到了聖水盆後面牆上的一堵小門。我試探著拉動把手,輕輕鬆鬆就把門打開了。裏面的屋子很小,貼著橡木牆板,顯然是聖物組。一個架子放著幾件教士服、法袍和斗篷,一個橡木碗櫃,還有一張老式書桌。
我就那麼在雨里蹲著,仔仔細細地檢查我是不是翻譯錯了——沒錯,真的沒錯,可這完全讓人一頭霧水嘛。有一次我碰巧寫到這個方面的文章,所以最起碼我知道德軍公墓一九六七年設在了斯坦福郡的坎諾克·徹斯,第一、第二次世界大戰中於英國陣亡的四千九百二十五名德國軍人都被移葬到了那兒。
「沒見過,當然沒見過。」此刻他顯得因為什麼事情而忐忑不安,說話的時候更平添了一絲絕望的味道,「現在麻煩你把石頭恢複原狀,好嗎?」
「那教堂很漂亮。」他揀了最近的一排長凳坐下道,「不好意思,如今我特別容易乏。」
移步過去的時候他的拐杖打了滑,他趔趄了一下,幾乎跌倒。我一把挽住他的胳膊肘,恰好踩在他的左腳上,他卻幾乎動都沒動一下。
精美的石質聖水盆旁邊,牆上有塊漆牌,曾在此侍奉天主的所有神父的名字都列在上面,開頭是一一三二年的拉斐·德·柯西,一直到維里克的名字再一次出現為止。維里克神父一九四三年接管了這座教堂。
「是我,」我說,「噁心事兒。」
任何更進一步的想法都被一聲突如其來的咆哮給打斷了:「你在這兒幹什麼呢?」
他似乎恍然,瞥一眼灰濛濛的天,撓撓下巴道:「要我說啊,這天還得繼續壞上一陣,然後才會好。」
我打開聖物組的門走出去,回身把門帶上。兩個酒吧里的人攔住了我,一個是喬治·王爾德,另一個就是那個黑鬍子大個兒。我不禁注意到這大塊頭手裡拎著一把雙管霰彈槍。
「你覺得得花個什麼代價·打聽施泰因納的事兒?」
「跟當時大多數英國教堂一樣,聖母瑪利亞教堂也成為了英國新教的教堂,」他說,「但是上個世紀末,這幢建築又重新皈依了羅馬公教。」
「它們就是打那兒來的,還有八哥也是。它們本來都在列寧格勒,十月份就會跑到這兒來。那邊兒的冬天太冷,它們哪裡受得了。」
我說:「真抱歉,我實在是太不應該了。」
「克雷教堂的墓園中並沒有他的遺迹,」我說,「當地教區檔案里也沒有記錄。我還去找過胡埃弗頓、格蘭德福德和布雷肯尼的教堂,都是一樣的結果。」
「沒關係的,」我說,「您介意我離開之前在教堂的院子里轉轉嗎?」
我不相信他,我從來就沒相信過他。我說道,「這個施泰因納是誰?到底是怎麼回事兒?」
他把裝伏特加的杯子遞了過來說:「先生,我們這是自家開的小生意,再說這麼個荒郊野外的,我們愛怎麼干也不會有人管。要是我說兩點半關門,那就是兩點半關門啦。」他和顏悅色地笑道,「我要是你,我就喝光走人。」
「大概一六八五年。」
「我在為一本美國雜誌寫專題系列,」我說,「歷史方面的題材。昨天我拜訪了克雷的聖瑪格麗特教堂。」
我以為裡邊會昏暗不堪、漆黑一片,然而映入眼帘的卻好似一座縮小版的中世紀大教堂,四處泛著光明,不可思議的開闊。中庭的拱頂美輪美奐,巨大的諾曼式柱子直插木製穹頂,雕飾著各式各樣的花紋——人物、走獸,精妙絕倫。穹頂兩側圓形的氣窗投射進明亮的光,這光明讓我無比驚訝。
「我明白了,誰也說服不了你。」然而,他的口氣里並無惡意,「請隨便,這裡有很多石碑都相當有意思呢。我尤其建議你去最西邊的石碑群去看看。那是十八世紀初的東西,而且手藝明顯跟克雷的石碑差不多,出自同一個人。」
「不。」他沒有進一步加以解釋。不耐煩已經很明顯了。
「有道理。」
骨子裡的凱爾特人情懷迅速泛濫,一股激|情瞬間澎湃,我彷彿意識到,距離某種事情只有一線之隔。我跪在墓石旁邊,試探著用手去推它。很困難。但read•99csw•com突然一下子,它動了。
我開始有點兒忍不住了。「別傻了,你沒看到上面說什麼了嗎?你要是不認得德語,我教給你。『庫特·施泰因納中校,以及十三位同在一九四三年十一月六日隕歿的德意志空降獵兵,長眠於此。』你不覺得這事兒簡直新鮮透了嗎?」
「不在這兒就在內室。內室在牆后,樹的另一邊兒。」
他立即把我的話頭接了過去:「一六七六年一月十四日,他在北非巴巴里地區的黎波里港協助克勞迪斯里爵士將敵船付之一炬。」他強作了個笑容,「在這一帶,這段墓志銘相當有名啊。」
「是啊,我還在想亨利八世和宗教改革運動在這一帶究竟是個什麼情況呢。」
「用不著你們處理,阿瑟·西摩爾,」維里克說,「退下。」
他臉上又是那種無比狡黠的神色。我掏出香煙,遞給他一根,「知道嗎?」我說,「我可不覺得你像表面看上去那麼簡單。」
而就在此時我突然想到了一些問題。「自一九四三年開始您就在這兒了,對吧?您就是在那個時候接管教區的。教堂里那塊牌子上寫得清楚。」
他一鍬戳在墓穴的另一頭上,一下子戳開一個大口子,就好像什麼腐爛透了的東西炸開了一樣。泥土撲啦啦地掉下來。「這還不止。這些年吶,他們往這個小破地方里擱的死人太多太多。這哪裡是把死人往土裡埋啊,根本就是往死人骨頭裡埋嘛。」
西摩爾慢慢地放開了手,維里克說道:「別再來了,希金斯先生。很明顯眼下的情況對你沒什麼好處。」
門是橡木做的,用鐵條和螺栓箍在一起,年頭很久了。青銅獅子造型的把手,獅嘴裏銜著一隻大銅環。這銅環要先扳到一側才能開門,帶起一陣吱吱呀呀的刺耳響聲。
等他走到近前我才發現有點兒不對勁兒。事實上是非常的不對勁兒,他的臉由於激動而顯得慘白,他整個人都因為憤怒而在發抖,「你膽子怎麼這麼大,竟敢動這塊石頭·你這是褻瀆,除了褻瀆沒別的了!」
「我跟你說過了,我一無所知。」他說話的時候越發魂不守舍了。
我點頭:「再來一杯?」
我跟他說,我要一大杯伏特加湯尼,而這些農民和鄉巴佬們竟被此逗得大樂。我倒是無所謂,因為這是唯一一種我高興怎麼喝就怎麼喝的酒。雷科爾·阿姆斯比的手捲煙沒堅持多一會兒,所以我分了一根自己的給他,他樂得接受。酒送上來,我把他的那杯淡啤酒推給了他。
這時候,山毛櫸上的烏鴉不知道為了什麼突然騷動起來了,幾十隻烏鴉在雨里一邊盤旋著飛,一邊喇喇地亂叫一氣。老人抬眼瞧了瞧,隨手把指骨往樹叢一丟,突然嚷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話。
維里克再次開口:「西摩爾!」這一次他的聲音鏗鏘若鐵。
口琴聲戛然而止,談話聲也頃刻消失了。老雷科爾·阿姆斯比越過杯沿盯著我,臉上又泛出那種狡黠無比的神色來。「施泰因納?」他說,「怎麼想起問這個·施泰因納他……」
我一步步往最西邊踱的時候,注意到了他所提到的那些墓石。確實有點兒意思。用生動又樸素的雕工刻畫出骷髏、骨架、帶翅膀的沙漏,還有大天使。有意思,只不過完全不是加斯科因的年代。
他的表情這時已經生動起來了。他從耳後取出半截煙捲兒,塞進嘴裏。「那邊的冬天冷得能凍掉屁股。打仗那時候,多少德國人都死在列寧格勒了,既不是被打死的,也不是因為別的——純粹就是凍死的。」
「我的個人愛好,恰好就是研究本地的地方史,」他略帶尖酸地回應,「跟教堂有關的檔案沒有我不熟悉的。我可以擔保,沒有任何地方提到過一位叫查爾斯·加斯科因的人。不好意思,我要用午餐了,失陪。」
「四十一年啦。」
我轉身過來,看到聖母禱告堂的入口站著一位神父。他個子很高,面容憔悴,縮在褪了色的黑修士服里。他頭髮花白,發茬短到剛剛露出頭九_九_藏_書皮;眼窩深陷,好似剛剛患了病,而腮邊緊繃的皮膚更加強了這種印象。他有一張漠然的面孔。要麼是軍人,要麼是學者,但想到告示牌上寫著他是天主教耶穌會信徒,那麼無論哪種都不會使我感到驚訝。然而照我的判斷,這張面孔還說明病痛時刻不離他的左右;他朝前邁步的時候,我看見他吃力地拄著一根黑刺木拐杖,拖著他的左腿。
「這樣啊?」我說。
「那哪能不來呢,」他把杯里的酒牛飲而盡,「一品脫黑啤酒下肚,再痛快不過了!來呀喬治!」
「這個庫特·施泰因納——到底是誰?」
我震驚得盯著他半晌無言。他從我手中取下那張五鎊鈔票,轉身拖著步子走掉了。
更有意思的是,這塊牌子上有一排小洞,不知什麼時候已經被塗料和銹跡堵死了。雖然匪夷所思,但是這些痕迹真像是機槍掃射出的槍眼。
兩三個人點頭致意,很客氣,然而有個大塊頭,一臉黑里摻灰的絡腮鬍子,瞧著不怎麼友好。雷科爾·阿姆斯比自己佔了一張桌子,正用手指賣力捻著一根煙捲兒,面前擺著一杯淡啤酒。他把煙塞進嘴裏,我走過去遞上了火兒。「嗨,朋友。」
「下午好啊。」我開口道。
我並不害怕。有那麼驚心動魄的一次,我在貝爾法斯特的歐羅巴酒店,被人一路挾持到了機場。他們把槍藏在衣服口袋裡逼著我,建議我為了自己好,搭下一班飛機離開別再回來。但是這類事情我都經過若干回了,甚至以此為題出過書。
氣氛緊張得很,簡直一綳即斷。他們都坐在那兒,看著我這兒,面孔生硬,眼神冷酷。那個黑鬍子大塊頭,踱到桌子一端,倚在桌板上,盯著我。
「不會感覺太奇怪了嗎?」我問道。
他殷勤笑道:「您來點什麼,先生?」
這種事兒可絕不多見。看那教堂,那圍牆下的花園、花園裡的古老長老室;看那溪流,那隨意散落在小溪沿岸的屋舍、十五六座樣式各異的屋舍;看那帶著大水車的老磨坊,那一片綠蔭、綠蔭對面的鄉村酒館——斯塔德利河沿酒館。
我又試著說了一句:「下雨了。」
黑鬍子應道:「神父,您就交給我們得了,我們處理吧。」
一九四三年十一月登記了兩個去世的人,都是女性。我又趕緊一路翻閱到了年初,這並沒花太長時間,然後合上登記簿,放回碗櫃。問題現在比較明朗了。不管這個施泰因納是誰,只要葬在這兒,都應該登記在案。根本沒有可能繞過英國這條法律。這樣的話,歸根結底這一切,究竟意味著什麼?
我鑽進「標緻」汽車,駛過橋,出了村,經過教堂和長老室,往布雷肯尼的方向走。走過教堂幾百碼之後,我把汽車扔進一個馬車棚里,徒步往回走,只從汽車手套箱里拎出來一架小型的賓得相機。
他終於崩潰地爆發了:「我最後再說一遍,麻煩你把這塊石頭放回原位行不行?」
這次他主動伸出了手。我和他握手的時候他又道:「那個,我感覺你的名字耳熟。去年寫烏爾斯特衝突的是不是你?」
「魏爾納?」他的眼睛眨了又眨,臉上又掛出那副獃滯的表情,也不知道是真的還是裝出來的。「魏爾納是個好傢夥,好小夥子。他們不該那麼對他。」
「所以你認為這個人有可能在這裏?」
他無動於衷道:「啊,這樣啊。那時候還沒有我呢。去問維里克神父吧,他大概能了解點兒情況。」
「完全不新鮮。」
「是我。」
「肯定是夠讓你費勁的。」我說。墓坑底部起碼積了六英寸深的水。
「根據我的調查,格里夫擔任『橘樹號』的船長時,有個搭檔叫查爾斯·加斯科因。此人後來成為了一位海軍上校。他因舊傷複發,死於一六八三年,好像是格里夫把他的遺體送回克雷安葬的。」
喬治·王爾德插到我們中間,伸手拿走杯子,邊抹桌子邊說:「對不住先生,打烊啦。」
他重新靠在車身上,看著我,等我的反應。我掏出錢包,抽出一張五鎊的鈔票,用兩隻手指夾著。他的眼睛一亮,探過身子來。我卻抽回了手。
我什麼都沒分辯,因為此刻的情勢更緊張了。也不知道是想證明給他們看還是什麼,總之我花了好一會兒才喝光伏特加湯尼。然後我走了。
九九藏書立刻明白了他的言外之意,不過還是順著他的話接了下去:「什麼多少?」
裏面並沒有吧台,只有一間舒舒服服的大房子、一個點著火的石頭壁爐、幾把高背椅子、幾張木頭桌子,如此而已。六七位客人,沒一個年輕人。要我說啊,他們的平均年齡能有六十歲——可惜時下的窮鄉僻壤里,這般光景是越發常見了。
塔樓底部有塊布簾,我走到了帘子後邊。唱詩班的紅罩衣和白色法衣整齊地掛在排架上。這兒擺著一個鐵皮箱子,若干敲鐘繩從陰暗的高處懸垂而下。牆上的一塊牌子向全世界宣告,一九三六年七月二十二日,在這座教堂奏出了五千零五十八響的巴布小調式。我還注意到,雷科爾·阿姆斯比也是參与其中的六名敲鐘人之一。
「不行。」我說道,「恐怕恕難從命。」
「啊,你說的是雷科爾·阿姆斯比吧。」
「這兒全是羅馬公教教徒,」他說道,「一直以來都是。」
他嘿嘿一笑,朝著雨天吐了一口煙:「多少?」
生命成了這種樣子,哪怕是對職業作家,此時的吸引力也絕對是有限的。我決定把話引回正題:「這是個天主教堂,沒錯吧?」
我身後傳來了一陣腳在石頭地面上拖蹭的聲音。一個乾澀、生硬的嗓音說道:「請問有什麼事嗎?」
「魏爾納是誰?」
他露出光禿禿的牙床哈哈大笑,然後彎下腰在腳邊的泥土裡翻翻撿撿,撿起了一截指骨。「明白我講什麼了吧?」
我看看表,兩點半而已,開口道:「搞錯了吧?還有半個小時呢。」
我的德文絕大多數時候都屬於不好不壞那種,主要是沒有使用環境。但是對於看懂這段文字足夠了。「庫特·施泰因納中校,以及十三位同在一九四三年十一月六日隕歿的德意志空降獵兵,長眠於此。」
他把酒一飲而盡。我說:「來,再來一杯吧,給我講講那個施泰因納的事兒。」
「看來你一定是以前見過這塊石頭。」
他再次笑了一下。「沒事,踩了就踩了吧。」他用拐杖指指自己的腳,「活遭這麼一茬爛罪。但是怎麼說呢,反正我如今是適應了。」
顯然這是我最後的機會了。我感覺自己的失望之情已經溢於言表,但是我仍然追問道:「關於加斯科因,您絕對肯定嗎?當時的教堂檔案呢?沒準兒下葬登記表中會有突破呢。」
「沒聽過,」他說,「我在這兒當教堂司事都四十一年了,沒聽過這個人。什麼時候下葬的?」
不知道那人是誰,也聽不明白他在低聲自言自語些什麼。一鍬泥揚出來,我閃過它,站在剛剛挖出來的土堆旁邊,探頭道:「這天氣可真不適合干這個。」
我把車停在溪邊的路上,點燃一根煙,靜靜地回想著整件事情。維里克神父撒謊了。他早就見過那石碑,他認得上面的識記,我堅信這一點。想起來還真荒唐,我本是為了搜尋查爾斯·加斯科因的線索才偶然造訪斯塔德利村的,結果卻發現了更有意思的事情,一個真正的秘聞。問題是,我該怎麼做呢?難不成就此收手了?
「來吧來吧,加斯科因,」我輕聲說,「我可找到你啦。」
他聞言抬頭,倚著鍬把。這老頭子好大一把年紀,戴一頂布帽,外套滿是泥巴,身上披一個裝糧食用的麻袋。他雙頰深陷,胡茬灰白,潮乎乎的眼睛里一片獃滯。
我本來轉身剛要走,聞言站住腳好奇道:「列寧格勒·怎麼提起這麼個地方來?」
「這樣的話也許你能幫我個忙。我在找一個墓穴,也可能是教堂里的一座碑。這人叫加斯科因——查爾斯·加斯科因。是位海軍上校。」
一兩碼遠之外,靠近教堂牆角的塔樓腳下有撮雜草,裏面有塊扁平的墓石。這是十八世紀早期的手藝,當地石匠的典型作品。墓石上刻著精美的骷髏,骷髏上方交叉了兩根骨頭。這是一個棉毛商人傑里米亞·弗勒爾、他的妻子,還有他兩個孩子的墓地。而我正蹲著,因此注意到這墓碑下頭還有塊石板。
他彎下腰去繼續挖土,對我完全置之不理了。我又多待了一會兒,然而九_九_藏_書顯然他再沒什麼話可跟我講了。因而,很遺憾——本來似乎會有個好故事的。我轉身上路,沿著碑石朝大門走去。
這樣的塊頭動起來竟然能有這樣的速度,真令我震驚。他一把抓住我大衣上的翻領,這時聖物組的門也開了,維里克走了出來。上帝啊,他這是從哪兒冒出來的·可我倒是相當樂意看見他。
王爾德客氣道:「我勸過你,讓你自走自路,先生,這你得承認吧。為什麼您就這麼不聽勸呢?」
鑒於他的這種精神狀態,爭執估計是毫無意義的。我簡短地回答道:「好吧,神父,您說怎麼辦就怎麼辦吧。」
「他在裏面嗎?」
「鬧心的雜種!」他叫道,「滾回列寧格勒去!」
我花了一小時二十分鐘遍歷了整個地方,最後我終於意識到,自己被打敗了。原因之一是,這個院子跟最近看到的絕大多數鄉下教堂院落都不一樣,一切都保持得井井有條。草坪修了,灌木剪了,幾乎沒有什麼長勢過剩或者遮擋視線之類的現象存在。
奇怪的是,此刻他反而好像控制住了自己。「很好,」他冷淡道,「那就請你趕緊離開這兒。」
黑鬍子說:「還他媽等什麼啊,動手得了。」
「好吧,先生。你想知道點兒什麼?」
他遲滯了一下才跟我握手。雖然這是由於他需要把拐杖從右手換到左手,但在我看來,他絕對還是有所保留。「我能幫你什麼呢,希金斯先生?」
我興奮地嚷道:「神父,你一定會對這個有興趣的。我有個令人震驚的發現。」
「噢不行不行,我得先聽點兒答案。」
教堂最西側,五六隻白嘴鴉像黑色的破口袋一樣在山毛櫸樹枝上撲騰,對著彼此憤怒嘶吼。我立起風衣領子,不讓勁雨侵入,繞過碑石,徑直過去,走向墓地。
我走上小路的時候他又喊了一句:「別再回來了,否則的話我肯定把這兒的警察找過來,決不含糊。」
「恐怕你白費力氣了,」他站起身,「我在這座聖母瑪利亞教堂已經二十八年了。可以跟你保證,我從來沒聽說過這麼一位查爾斯·加斯科因。再說,你提到的那個時間里,聖母瑪利亞教堂並不屬於羅馬公教。」
「到底怎麼回事兒?」他問。
石板移到了一側,斜倚在草堆上,露出表面來。我估計,這是我這輩子最瞠目結舌的一刻。石碑很樸素,頂端有個德國十字——大多數人都把這個叫做鐵十字。下邊的墓志銘是用德文寫成的,「Hier ruhen Oberstleutnant Kurt Steiner und13Deutsche Fallschirmj·ger gefallen am 6 November 1943」。
我被這番話深深吸引住了,問道:「這都是誰給你講的?」
維里克神父撐著一把大黑傘,一跛一跛地穿過碑石沖我而來。
按照門口銘牌上寫的,店老闆叫喬治·亨利·王爾德。我開了門,裏面是鋪著石板路的通道,牆上貼著裝飾面板。左邊的門開了一條縫,傳出嗡嗡的低語,間或爆發一陣大笑。
「隕歿」,碑文上是這麼措詞的。不可能,太荒唐了這個。這是精心布下的一個惡作劇吧。一定是的。
我走進馬車棚,發現雷科爾·阿姆斯比正坐在我的車上捻煙捲兒。見我過來,他站起身說:「啊,你來了。這回要走了?」
「那兒的教堂院子里有個墓龕,」我繼續說道,「您大概知道那個墓龕吧?『謹此緬懷詹姆斯·格里夫……』」
回到墓園的時候,那塊祭奠施泰因納和同伴的石碑還跟離開時一樣。我再次檢查了一遍銘文,以確認不是自己看走眼,還從不同的角度拍了好些照片,然後疾步走進了教堂。
我從墓園門口進來的時候,有人正在這塊墓地的一角挖土坑。這件事情我記得很清楚,因為差不多後邊的一切事情都是從這個場景開始的。
「好吧好吧,」我說,「我道歉,但是你看看我在它下邊發現的東西。」
「原來他叫這個名字啊。他覺得也許你可以幫上我的一個忙,」我伸出手,「我叫希金斯,傑克·希金斯。我是個作家。」
詭異,但我並不惱火,只是完全被這不可思議的一齣兒給吸引住了而已。而且現在讓我抽身,怎麼可能呢。我必得把答案搞出來,而且我突然發現,有個方法簡單易行。
「是戰爭就噁心,希金斯先生。」他面沉如水,「那種情況下人心全都硬透了。再會吧。」
我扭頭看過去,身後九九藏書站著一個戴套袖的矮胖子,這肯定是店主喬治·王爾德了。他跟周遭人的年紀差不多,樣子還不錯,只是有個地方破了相。過去什麼時候他一定是被子彈近距離打到了臉。我看過太多槍傷,所以確定得很。彈痕在他的左臉上犁出了一道溝,肯定還傷到了骨頭。他這運氣算是很不錯了。
「我知道了。」他禮貌地回應道,然而並不曾顯露出對此事有任何的興趣。實際上,他的話語聲幾乎是在暗示他已經不大耐煩了。
「沒錯。我們都感到很驕傲。」他為我拉開門,「沒幫上什麼忙,不好意思。」
我走出墓園的大門,坐進「標緻」汽車離開了。他的威脅嚇不著我,因為我實在是太激動了,興奮得氣血翻湧。斯塔德利村的一切事情都吸引著我。大概只有北諾福克才會有這種地方的存在。某一天你突然間發現了這麼個村子,然後就再也找不到了,於是你開始疑惑,因為你想不起是不是從一開始這個村莊就根本不曾存在過。
後邊有座狹小陰暗的祈禱室。燭火在童貞瑪利亞的畫像前搖曳不定,好似聖母的光輝凌于這片昏暗之中。繞過這間屋子,沿著長凳之間的過道走過,寂然無聲,只有聖燈隱隱透出紅寶石色的光。祭壇旁邊高懸著一座十五世紀的耶穌受難像。雨水敲打高高的窗子,如同悶悶的鼓聲。
他的眼睛又開始賊兮兮地轉,嘴角又是那種狡猾的笑容。「這問題很簡單,」他說,「他就是帶著手下來暗殺丘吉爾先生的那傢伙。」
一群農民,骨子裡就是農民。都是飽經風霜的臉,都是花呢帽子,都是膠皮靴子。三個人在玩骰子,兩個人看著。爐火邊,一個老頭兒輕輕地吹著口琴。他們全都滿臉新奇地看著我——帶著那種熟人小團體來了陌生人時常有的新鮮感。
這種話讓人沒法接,顯然他也沒等著別人去附和。我們一道順著窄道走著。由於他的腿腳問題,我們走得很慢。我說:「這教堂真實在是太美了。」
他關了門,我來到長廊上。真是古怪的會面。我點了根煙走到雨中。教堂司事接著挖別的坑去了,此時整個院子就剩下我一個人——當然,那些烏鴉除外。「列寧格勒的白嘴鴉」。我再次琢磨了一下,然後堅決把這個想法從腦中摒去。還有事兒要做呢。跟維里克神父這麼一談,我哪裡還能對找到這個查爾斯·加斯科因的墓地抱多大希望,實際上根本就無法可想了。
那個教堂司事,雷科爾·阿姆斯比的身影自兩幢農房之間的狹窄巷道里出現時,問題似乎頓時迎刃而解了。他的身上仍然濺得到處都是泥巴,肩膀上照舊披著舊麻袋。他穿過小路走進斯塔德利河沿酒館。我立刻跳下車跟上了他。
維里克插手之後我並沒表示出抗議的態度,而且確實也不是久留之計。於是我幾步小跑回到了停車的地方。這件撲朔迷離的事情,以後再考慮不遲。
「我又重新理了一遍我的筆記,發現他從小就受洗成了天主教徒。於是我突然想到,他會不會是被安葬在了自己信仰所在的地方。我在布雷肯尼賓館住的時候跟一個酒保談過,他說斯塔德利村這裡有一座天主教堂。顯然這個地方太不起眼了,我花了好一陣子才找到。」
我先試著翻了翻碗櫃,立刻就有了收穫。各種各樣的記錄簿都整整齊齊地碼在裏面的一個架子上。一共三本殯葬登記簿,其中第二本就是一九四三年的。我迅速地翻了一遍這本冊子,無奈滿懷希望之後立刻就是巨大的失望。
「你說你在聖母瑪利亞教堂干多少年司事了?」
我在門廊站住了腳。牆上有塊漆黑的木牌子,上面的金色油漆字跡已然褪了色。頂上寫著:
斯塔德利村-聖母瑪利亞及眾聖徒教堂
「維里克神父?」
「關於鳥的事兒?」他問。突然他好像變了一個人似的,臉上滿是捉摸不透的狡黠,「幹嗎,這都是魏爾納給我講的。關於鳥的事兒他全懂。」
「聽到他說什麼了吧,」他沉著嗓子陰聲道,「現在,聽話,喝酒,回家。不管你家在哪兒,總之回家。」
「我才不管你在底下發現了什麼狗屁東西,趕緊恢複原狀!」
「剛才我跟外面那位老人家說話來著,那位教堂主事。」
這樣看來,確實沒有查爾斯·加斯科因了。我終於承認自己失敗的時候,正站在剛挖好的坑旁邊。教堂的老司事找來張油布鋪在上面擋雨,油布的一端掉在了坑裡。我蹲下去把布拽起來,正要起身的時候,注意到了一件奇怪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