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她終於用力推開他，他的眼中還有迷亂的茫然，胸口在劇烈起伏，似乎還想要再次擁她入懷。
他問：「有時間嗎？」然後稍作停頓，「能不能出來見面？」
她把手機拿出來，在電話簿里已經翻到了阮正東的名字，遲疑了一下，最後還是沒有按下撥出鍵。於是坐在走廊的椅子上等，抱著保溫桶，像抱著一隻貓，暖暖的。這層樓沒有別的病人，所以安靜得出奇，護士站那頭隱約傳來一點細微的人語，過得片刻，又重新岑靜。
他只是笑：「哎，把餛飩拿來我吃，我餓了。」
他終於放開手，可是他的眼睛還近在咫尺，那樣黑那樣深，倒映著她自己的眼睛，裡頭有盈盈的水霧，彷彿凝結。他說：「請你原諒我。」
「佳期，」他倒似若有所思的樣子，終於把餐巾撂開，卻只問，「你怎麼不吃菜？」
最後她還是接了，向孟和平說了對不起，然後起身離開餐桌，到走廊里去聽。
她沒有再說話。
佳期極力安慰他：「我吃過很多次了，一定沒事，你試一試，保證比魚翅好吃。」
孟和平開車帶她去一家新開的潮州菜館，明爐燒響螺吃口十分清爽，青梅醬滋味地道，鴛鴦膏蟹更是色香味美。點的菜太多，一大桌子，只有他們兩個人。從前他並不是這個樣子，從前她炒一碟青菜他都能吃得津津有味——這麼多年，許多事情早就變了吧。
她手袋裡的電話在響，她說了聲 「對不起」，從手袋裡翻出來手機，一閃一閃的屏幕：「阮正東來電是否接聽？」
佳期看了一下手錶，已經十點四十五，這麼晚去了哪裡？不是不滑稽，他還是個病人。
從兩三寸寬的縫隙里望進去，窄窄如電影的取景，阮正東整個人深深地陷在沙發里，只能看見他的側臉，他一定坐在那裡很久了，因為他嘴裏含的那支煙積了很長的一截煙灰，也沒有掉落下來。她幾乎不敢動，只能順著他的目光望出去，茶几上放著她那隻保溫桶，鵝黃色的桶身，上頭還畫著兩隻絨絨的小鴨子，在落地燈橙色的光線下，溫暖如兩隻小絨球。
她說：「沒有啊。」這才覺察到冰涼的眼淚早就落在手背上，一顆一顆晶瑩透亮，原來自己真的是在哭，舉手一拭，結果眼淚湧出來得更快，她也不知道為什麼，只是覺得很難過，無論如何就是忍不住那眼淚，索性蹲下來，只是默默無聲。
她嚇了一跳，不由自主咳嗽了一聲，聲音還是啞啞的：「是我。」
九*九*藏*書佳期哧地一笑，覺得這城市的計程車司機都是名不虛傳的好口才。
誰知阮正東竟然會回頭：「是誰？」
匆匆關上電話，到洗手間補了妝才走回包間去，孟和平正在抽煙。包間里燈光晦暗，淡白的煙霧圍繞著他，看不清他的臉。
於是走回護士站去問，值班的護士悄聲告訴她：「好像出去了吧。」
「你在哭？」
煙盒被他隨手擱在餐桌上，雲煙，紫紅色的包裝，她想起當年煙盒上的那朵茶花。
佳期覺得凄惶，心裏空空的，空得叫人難受，讓她不能不說話，她又咳嗽了一聲，說：「吃餛飩吧。」低頭打開保溫桶的蓋子，餛飩燜得太久，早已經糊了湯。麵皮都散開來，餡全浸在了湯里，湯麵上一層浮油，連細碎的芫荽都已經發黑，湯麵上微微地震動，細小的漣漪，原來是自己又掉了眼淚。她咳嗽了一聲掩飾過去，捧著保溫桶轉過身去：「不能吃了，我明天再給你做吧，明天我再來。」
她費了很大的力氣，才能保持臉上的微笑：「我減肥。」索性放下筷子，「有什麼話，你說吧。」
她有點恍惚地看著那行字：「阮正東來電是否接聽？」
她的腳步不由得慢下來，走廊兩側隔很遠才有一扇門，幾乎每扇門都關著，唯一一扇虛掩著，從門的縫隙間透出橙色的光，她放輕了腳步，屏住呼吸。
他將她的臉扳過來，狠狠地吻她，彷彿用盡了全部的力氣，吻她，將她死死地箍住，那樣緊，如果可以，彷彿想要揉進自己的身體里去。
四個字，用拼音，一點一點，拼得極慢，最後一個病字有沒有鼻音，她拿不太准，南方人多少會有這樣的尷尬。正遲疑的時候，手機屏幕突然閃亮，號碼十分陌生，她原以為是哪位客戶，誰知竟然是孟和平。
他對她說 「對不起」，將手裡的煙便要掐熄了，她微笑，說：「沒關係的。」
「我餓了一定睡不著，我們出去吃消夜。」
他說：「這麼晚？」
佳期將頭抵在門側，忽然落淚。
「東子的情況很不好，」他慢慢地說，「所以江西希望可以儘快結婚。」
阮正東怔了一下。
佳期想了又想，最後還是決定給阮正東發一條簡訊。
最後，他說：「何必要回來呢，很多時候其實永遠也等不到。」
門被完全推開，她整個人沐浴在橙色的細細光線中，他並沒有轉過身來，仍是側面對著她。過了好一會兒他才問：「你怎麼又回來了？」
他反倒有點發怔，過了一會兒才說：「我跟阮江西訂婚了。」
到醫院已經十點多了，走廊里靜悄悄的，她站在病房前敲門，總覺得自己樣子有點傻，還拎著保溫桶。
他說：「請你原諒我這樣自私，我不想再放開你。」
去吃麻辣燙和燒烤，下半夜的小店只有寥寥幾個人，阮正東從沒來過這種地方，只顧打量油膩膩的桌子。桌子中間挖了一個圓洞，嵌進的盆子里嘟嘟煮著成串成串面目可疑的東西，乍看上去有海帶豆皮之類，還有的像是什麼肉串。一桌上圍坐著三四個學生模樣的人，大冷天的還喝著啤酒，划拳吆喝，自有他們的快活。另一桌上是一對情侶，很年輕，都沒有二十歲。女的也許是哪個酒吧的招待，剛下了班臉上還有濃妝沒有卸，幽藍的眼影塗滿眼圈，一笑卻顯出孩子般的稚氣，跟男朋友吃著羊肉串，男朋友體貼地替她攪涼滾燙的八寶粥，再放到她面前去。兩個人咕咕噥噥地講話，時不時笑得前俯後仰。
他遲疑了一下：「佳期？」
佳期說：「全灑了，都怪你。」
淚是鹹的，吻是苦的，血是澀的，所有一切的滋味糾纏在舌齒，她幾乎無法呼吸，肺里的空氣全都被擠了出去，而他那樣急迫，就彷彿來不及，只是來不及。這世上的一切於他，都是來不及。
臭豆腐烤上來后，阮正東微微皺著眉，一副敬而遠之的表情。佳期也不勉強他，只是自己大快朵頤。他看她吃得津津有味，終於忍不住：「你吃完這個，甭想再親我。」
他問：「你怎麼了？」
走廊里空無一人，電話里阮正東起初有點遲疑，叫了一聲「佳期」，她倒是跟從前一樣，信口就問他：「喲，是你啊，今天見到漂亮小護士沒有？」東扯西拉凈講些旁的事情。於是阮正東似乎也放鬆下來，順勢講旁的事，他向來是這樣無所事事，從沒有一句正經。佳期隔很久才嗯一聲，表明自己在聽。她一直走來走去，一趟一趟，兩側都是無數包間的門，磨砂玻璃透出門后的一點光暈，還有隱約的笑聲與歌聲。熱鬧極了的餐館，偶爾有侍者端著盤子從她身側經過，面目清俊的read.99csw.com制服男子，側著身子避讓著她，手中盤內菜肴有誘人的香氣……佳期突然覺得餓，有想要立刻大吃一頓的衝動。只聽著阮正東在電話里胡扯——走廊里貼著銀灰色的牆紙，牆紙上頭印著一朵一朵小小的花，被燈光一映，每一瓣銀色的花瓣都似凸出來，佳期拿手指去摸索著，才知道其實是平的。她摸索著那些花兒，小小的一瓣一瓣，銀灰底子銀色花，她認了半晌，才認出那是玫瑰，一朵一朵，挨挨擠擠，開在牆上。她又一時疑心，倒覺得那天半夜，自己不曾接過阮正東的電話，他也不曾說過那句話，什麼都不曾發生過——可是她最後終於打斷了他，問：「晚上想吃什麼？」
他笑起來很好看，眼角深斜飛入鬢，唇線抿起，弧度柔和。
他不講理起來就像是個小孩子，非得要到那塊糖不可。
在很長的一段時間里，每次看到旁人抽那種煙，她都會忍不住張望。可是後來這種煙漸漸少了，最後停產退出了市場。
走廓里也有暖氣管道，就在長椅旁邊，暖暖的烘得讓人倦意頓生，她幾乎要睡著了。可是意識剛剛一迷糊，頭就不知不覺垂下，下巴正好重重撞在懷裡的保溫桶蓋上。「砰」一聲，疼得她雪雪呼氣。不遠處彷彿有關門聲，她人還有點迷糊，心想是不是值班的護士換班了，於是把保溫桶隨手擱在長椅上，一隻手揉著下巴，抬起另一隻手看表，已經十二點了。
這世上有許多許多的東西，最後都會漸漸失落在時光里，被人遺忘，不再記憶。
他沉默不語。
她緩緩微笑，說了句 「恭喜」，隨手就舀了一勺碧綠碧綠的護國菜，剛剛入口才知道，這看起來沒有一絲熱氣的羹湯，竟然奇燙無比，燙得人喉頭髮緊，幾乎連眼淚都要燙出來了。
她慢慢地走近，像是怕驚動什麼。
她買了芹菜與肉餡，還有麵皮，打的回家后洗了手，就開始拌餡包餛飩。
佳期不理他：「都半夜了，你該睡覺了，還是病人呢，我也得回去了。」
他並沒有回答，只是問：「你是在家嗎？」
一直走到門口，她都沒有回頭。
幸好手邊杯子里有冰水，她默默地飲啜，很冷，冰涼一線入腹，已經覺得胃在隱隱作痛。
佳期覺得膝蓋發軟，因為沒有睡好，整個人渾身軟綿綿的，彷彿是在發燒，可還是答應了。
佳期也窘得厲害，連忙關上門，沉默了片刻，他終於笑起來，先是無聲微笑，然後笑出聲，最後放聲大笑。
走出read.99csw.com大樓看見孟和平的車時，她反而鎮定了，他來找她，或許並沒有其他的事情。
攤開麵皮，放上餡，然後對摺，再將兩角交錯對摺。一隻只元寶形狀的餛飩，整整齊齊排列在盤子里，數了一數已經有二十隻，便不再包了。起身燒了開水，沒有雞湯，只得用了雞精調味，放了紫菜，最後餛飩都熟了才放了一點點翠綠的芫荽，拿保溫桶裝好，重新穿了大衣出門去。
佳期終於笑起來，只說：「這個季節，我上哪兒去變薺菜給你包餛飩？」
他突然幾步追上來從後頭抱住她，那樣猝不及防，那樣大力，保溫桶從她手裡飛出去，骨碌碌滾出老遠，湯水淋漓狼藉地潑了一地。
她又惱又窘：「你還笑！」
她匆匆忙忙又跑回去，從大門到住院樓有頗長一段距離。晚上走起來，更覺得遠，幸好上樓還有電梯可以搭。出了電梯順著走廊轉個彎，老遠已經看見長椅上空空蕩蕩，什麼都沒有了。
這樣客氣，彬彬有禮相敬如賓，而中間隔著數載的辛苦路，是再也回不去從前。
一點小小的火苗，照著他的臉，幽藍地一晃，又被他吹熄了。
他靜默了良久，才說：「我要吃薺菜餡的。」
他湊近她，笑得很壞：「我想要親你。」
她下班比較遲，手裡一點零碎的事情彷彿永遠也做不完，周靜安臨走前就問：「你怎麼磨磨蹭蹭，還不下班？」一句話說得她有點發怔，也許她下意識是想逃避，遲得一刻是一刻——其實並沒有什麼好怕的，他與她，早就應該是路人。
炭火架拿上來嗞嗞響著，一股香氣膻氣煙火氣，羊肉串的油滴在炭火上，冒出嗆人的煙，佳期又點了臭豆腐，阮正東狐疑：「這種地方吃這種東西會不會拉肚子？」
濕漉漉的淚痕在溫軟的唇下洇干，他慢慢地低下頭，他的唇很燙，佳期覺得像是烙鐵，而自己是冰，每一分熱，都會讓自己融化一分，彷彿有水滴，泠泠地落響在暗夜裡，試探又遲疑。他重新擁抱她，深深地，用力地，兩人只顧著唇舌糾纏，這個吻那樣深切而長久，帶著甘冽的煙草氣息，他身上的藥水味道，她身上的溫軟芳香，一寸一寸將兩人點燃。彷彿煙花盛開，明明知道會是化為灰燼，卻儘力燃燒儘力絢爛，盛開出最美最耀眼的火光。
她說：「是啊，在家呢，要不我給你做點餛飩。」
最後兩個人終於還是溜出去了，躡手躡腳，走過護士站的時候，幾乎是慢動作，活像是做賊。
她用手抵住九九藏書他，小聲說：「護士來了。」
因為辣，她直吸氣，喝了一大口果汁才白他一眼：「誰想要親你了？」
護士早就來了，端著血壓計與葯杯，年輕的臉龐上全是窘意：「我過會兒再來。」轉身幾乎是逃之夭夭。
佳期從醫院出來，午夜的空氣寒冽，凍得她不由打了個哆嗦。幸好還有的士在門口等客，上車之後才想起來保溫桶被自己忘在長椅上了，匆忙對司機說：「師傅，真對不起啊，我忘了東西。」幸好司機倒是和氣：「沒事沒事，你去拿。」
最後他開車送她回去，佳期遠遠望見路旁燈火通明的超市，說：「就在這裏放我下去吧，我得去買點菜。」
佳期沒有胃口，對著一桌精美菜肴只是食不知味，象骨筷子上鏤雕著精美的圖案，筷頭還系有細銀鏈子，彷彿舊式人家的筷子，有一種家常的奢華與馨軟。銀鏈在掌心搖動簌簌有聲，像是秋天裡的一點急雨，清薄涼寒。
他立刻好脾氣地答：「那白菜餡的也行。」
她慢慢地走近，說：「我沒有等到你。」
他喃喃說：「我好餓，要不我們出去吃東西？」
那是她生平第一次，看見一個男人的眼淚，很大的一顆，哧的一聲落下去。他狼狽地轉開臉，她緩慢而固執地將他的臉轉過來，遲疑地、猶豫地踮起腳尖。
她接著說下去：「我過會兒就去醫院，給你帶點消夜吧，你想吃什麼？」
佳期說：「你傻啊，哪有白菜餡的餛飩，只有白菜餡的餃子。」
佳期固執而輕聲：「可是你一直在這裏。」
一個字一個字溜進耳朵里，佳期有些吃力地將這些字拼起來成句子，腦中彷彿有短暫的空白，翻來覆去想了兩遍，才明白過來。
「我沒事啊。」佳期吸了口氣，「我等會兒就過去。」
他終於微笑，卻轉開臉去：「也許哪天就不在了。」
「好好養病。」
「嗯？」
他伸出手去，用食指觸摸那保溫桶外殼上畫的兩隻小鴨子，動作很輕，彷彿那是兩隻真正的小鴨，指尖順著那小絨球的輪廓摸索著，小心翼翼。過了一會兒，也不知想起了什麼來，自顧自微笑。
門后無聲無息，她又敲了一遍門，還是沒有反應。
也不知過了多久，他才直起身來，佳期以為他會站起來，但他只是掐熄了煙頭，重新拿了一支煙，划火柴點燃。
她點了點頭，並沒有解釋。
他十分好脾氣地承認：「都怪我。」出其不意，又在她唇上輕啄了一下，忍不住，又吻下去。佳期推開他，說：「你怎麼沒完沒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