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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第六章

「不,我們只開到十點。」
緋田在妻子智代的舊化妝台里找到這張剪報,得知殘酷的事實。他造訪智代生產的醫院,可是,醫院沒有任何智代生下風美的紀錄。實際上,緋田剛前往歐洲,智代便已流產。
緋田早有覺悟,萬一風美真正的父母看到電視或報章雜誌,一切曝光只是時間問題。讓風美在媒體露臉,等於提前曝光的時間。
話說回來,流產的女人去辦理出生登記,可能成功嗎?緋田頗為介意,試著調查后,發現公家機關辦事草率,偽造出生證明非常容易。只要填上實際存在的婦產科醫院,到文具行買個姓氏印章蓋在醫師欄上就行了。好幾宗嬰兒綁架案,歹徒就是這樣辦理出生登記。
今年會是怎樣的冬天……?緋田低喃著,櫃檯的電話突然響起。平常這種時間少有來電,不,在緋田的記憶中,這是第一次。
「咦?這……」
「四點嗎?好,我會交代櫃檯,您向工作人員說一聲即可。」
「我們公司有網站,只要上去瞧瞧,便能證明我的話。不然,我告訴您網址……」
「我果然沒有才能,還是放棄滑雪吧。」
電話響個不停。響到第五聲時,緋田拿起話筒。
「原來您就是緋田先生。唔,提防也是當然的,是我太沒常識。」男子的語氣比方才更小心翼翼。
「我會去比賽。這樣爸爸也比較開心,對不對?」
可是,另一方面,緋田也感到喜悅。身為滑雪選手,風美的技術蒸蒸日上,就讀國中后依然沒有停止進步的跡象。國一的冬天,風美參加全國中學生滑雪大賽,拿下曲道滑雪項目的第十名。第一次滑行,風美被排到第四十個出發,條件相當不利,她卻絲毫不害怕越界,果敢地一個個超越高年級生。即使如此,那天回到家裡,風美還是趴在床上號啕大哭。要是沒失誤,應該能拿到更好的名次,她懊惱不已。
「喂,AA健身俱樂部札幌。」他的話聲有些緊張,在寂靜的室內特別響亮。
不料,對方接下來的話語,卻讓他如遭晴天霹靂。
「那約四點?」
正確地說,對方報上姓氏時,緋田並不知道是誰。雖然一頭霧水,卻感覺臉頰緊繃,心跳加速。在理智掌握狀況前,肉體已先發出警訊。
「對,非常重要,務必與您見上一面。」
緋田不停深呼吸,全身力量彷佛就要溜走,但仍緊握話筒,手心滲出汗水。
收拾完畢已過十點半,最後確認是緋田的工作。職員回去后,他再次巡視設施內部,今晚也沒異狀。他回到辦公室,安心地吁口氣。
幾個可能性掠過腦海,全是事故或噩耗之類不祥的猜測。會read.99csw.com不會是風美出事?果真如此,應該會打緋田的手機。
沒辦法自在滑行的風美,遷怒旁人、自暴自棄,依舊持續練習。她相信埋頭滑行,才是脫離迷宮的方法。
「不,我是專程來拜訪緋田先生。沒見到您,我不會離開。」說得簡單,卻份量十足,帶著一種不容辯駁的氣魄。
這不是風美的真心話,明顯是氣話。可是,緋田心想,或許該做出抉擇了。
倘若置之不理,風美很可能無法擺脫瓶頸,落在比普通厲害一點的程度,結束她的滑雪生涯。不僅如此,搞不好會一語成讖,從此放棄滑雪。
到此為止了——緋田拿著與風美合照的相片,以指尖輕撫她的臉龐。
風美讀的是滑雪強校,卻沒有人能指導她。不,也不是沒有人,只是所有人都不敢指導她。風美才一年級,但她是去年度的全日本冠軍。更重要的是,她是緋田宏昌的女兒。
「嗯,我想。」
紙張劣化得相當嚴重。緋田慎重地打開剪報,報導的標題為:
然而,這意味著風美將變得出名。
然後,今天——不,已是昨晚,那一刻終於來臨。
「怎麼?萬一爸爸性命垂危,可是比賽就要開始,你會怎麼辦?放棄比賽嗎?」
在廚房灌了幾大口自來水后,他躺倒在沙發上。茫然望去,視線前方是相框,照片上是他和風美,兩人都穿滑雪裝。地點在札幌國際滑雪場,是風美小學五年級時拍的。
風美不是他的親生女兒,緋田不得不接受現實,一切都這麼主張。雖不曉得智代是不是親手偷盜嬰兒,但風美絕非她所生。
不難想像,得到風美后,智代的心永無寧日。她每天生活在恐懼中,憂慮秘密何時會曝光?警察會不會找上門?會不會被女兒的親生父母發現?當然,智代也從未擺脫良心的苛責吧。她不可能向只知傻傻地高興的丈夫吐露真相。
對方似乎吸了口氣,「我想請教緋田先生的聯絡方式,希望能談談他女兒的事。假如不方便透露,我留下手機號碼,能否幫忙轉告?我不是可疑人物。我在新瀉的長岡經營一家建設公司,叫KM建設。」
如今,上條來到札幌,表明想談談風美的事。
「我了解了。明天大概幾點?我都可以。」
「那麼,我留下手機號碼……」
「其實我剛到札幌,才會在這種時間打電話。」
「KM……」緋田絕望地複述。果然,對方就是那個上條。那個人打電話來了。
緋田邊教導風美滑雪,邊與自我矛盾抗戰。他期望風美滑得更快、更強悍,同時意識到逐步踏上破滅的階梯。
一片混亂中,緋田https://read.99csw.com重新面對事實。在他為了滑雪訓練巡迴歐洲各地的期間,智代失去肚中寶貴的生命。
「啊,是,我在聽。上條先生……是嗎?」緋田勉強應道,內心默念著:肯定是別人,上條又不是多罕見的姓氏。
「你能夠把滑雪擺在第一,更勝於爸爸嗎?」
儘管沒特效藥,不過,緋田知道克服這個缺點的訓練方法。教授風美后,大概就能解決她的煩惱。
風美的偉業沒有止境。十天後,她在全日本選手權的女子曲道項目中,不僅贏過高中生和大學生,甚至技壓社會人士,摘下冠軍。在這場大賽的曲道項目奪冠的國中生,風美是史上第二人。
「對不起。」緋田道歉。「從沒在這種時間接過電話,我不禁心生提防。我就是緋田。真的。」
「喂,聽得到嗎?」
「我懂了。要到哪裡找您?」
「沒關係,呃,有甚麼事嗎?」緋田如釋重負,似乎不是緊急電話。
他很想回答「沒這個人」,卻辦不到。這家健身俱樂部的店長是前奧運選手緋田宏昌,官網上寫得一清二楚。
身處無止境的痛苦,她決定一賭,從別的地方弄來嬰兒代替。
「咦?」這次換對方啞然,倒也難怪。
緋田不清楚智代流產的原因。然而,光想像當時她遭受的打擊和悲傷,緋田就痛徹心腑。恐怕她沒辦法找人商量,不知如何告訴丈夫已失去寶物,在絕望中備受煎熬。
只有體育報或專門雜誌報導還不要緊,若是更大的媒體,也就是受到電視矚目時,會變得如何?不能以為滑雪選手成為話題人物是極罕見的例子而鬆懈。若有希望奪得奧運獎牌,又是年輕女選手,即使是暫時性的,也可能引起媒體注意。在電視螢光幕的曝光率或許會增加。
一般情況下,外表相似根本不成問題。不過,要是十幾年前偷嬰案的相關人士看見,可就另當別論。尤其是風美的親生父母,或許會觸動他們的感應。
緋田確信,風美會成為一個不得了的選手。
他想潤潤唇,嘴裏卻一片乾涸。
之後智代的情況如何?光想就害怕。然而,藏在化妝台里的剪報,把血淋淋的真相擺在緋田面前。
對於剪報上的偷嬰案,緋田曾前往長岡進行某種程度的調查。案子發生在長岡市的大越醫院,報導中提及嬰兒的生父名叫上條伸行,是當地知名企業KM建設的社長。不過,當時的社長是上條伸行的父親。上條伸行的妻子,也就是嬰兒被偷的母親叫世津子。
總有一天,由他告訴風美真相吧。不曉得那會是甚麼時候,可是,若身為滑雪選手的風美獲得成功,那一天遲早會到https://read.99csw.com來。既然如此,不要害怕那一天,而是在那一天之前,將所有的技術傾囊相授,緋田暗下決定。一旦揭開真相,或許緋田就無法再教導她,甚至不可能接近她。
國二的冬天,風美在曲道、GS(大麴道)項目都拿下第三名。國中最後一年的冬天,GS的成績雖然停留在第三名,但曲道項目終於奪得冠軍。
「您在札幌?出差嗎?」
不滑雪,風美應該就不會上電視或上報。除了滑雪外,風美是個沒甚麼特出優點、隨處可見的平凡女孩。風美放棄滑雪,緋田雖然難受,但比起失去她,勉強還能承受。
「啊。」對方頗為驚訝,大概是以為沒人接電話,正準備放棄。「不好意思,這麼晚打擾,現在還是營業時間嗎?」男聲問。
緋田愛著智代。失去智代后,緋田不曾受任何女性吸引,也不認為今後會愛上其他人。難以相信深愛的女子會貼上罪犯的標籤——即使她的行為人道不容。緋田覺得將她逼到這種地步的不是別人,就是自己。明知妻子懷孕,卻丟下她一個人,又向她施加無謂的壓力,要她生個健康的寶寶。
明知如何讓嘔心瀝血的努力開花結果,卻為隱瞞犯罪之類自私的理由不傾囊相授,簡直是冒瀆運動。緋田認為破壞風美的滑雪人生,等於是摧毀自己的滑雪人生。
風美凝視緋田,用力點頭:
返抵公寓時,日期已變成隔天。緋田不想直接回家,於是繞去光顧過幾次的酒吧。他平常不太喝酒,酒量也不好,但今天三杯兌冰威士忌下肚,仍毫無醉意。或許他的神經就是如此亢奮。
他披上羽絨夾克,望向窗外。外面下著小雪,似乎就要正式進入冬天。鄰近的山地一片雪白,風美也傳電子郵件告知即將開始集訓。
「敝姓上條。」
「不好意思,你們那裡有位緋田先生嗎?緋田宏昌,前奧運選手。」
當他的腦袋想到對方可能是哪個上條時,雙腳不禁打顫,渾身冒出冷汗。
「風美,」緋田開口:「你想靠滑雪登上巔峰嗎?」
緋田任職的「AA健身俱樂部札幌」平日營業到晚上十點。健身器材可使用到九點半,時間一過,工作人員便會進行整理及清掃作業。緋田的頭銜雖是店長,也和眾人一起擦拭、打掃、拖地。年輕職員都說不必他幫忙,但緋田感到過意不去。因為老闆喜歡滑雪,認識現役選手時的緋田,才會僱用他。而讓他冠上店長的頭銜,只是老闆一時興起表示「想以知名滑雪選手的名字做宣傳」。不過,緋田認為自己的名字根本沒有廣告效果。
到時,看著風美的容貌,不會有人察覺不對勁嗎?不九*九*藏*書會有人發現風美長得像誰嗎?
十幾年來,緋田一直相信風美是他的女兒。智代過世后,他把風美當成唯一的親人、智代無可取代的遺產,撫養她長大。即使腦袋很清楚風美不是親生女兒,內心卻拒絕接受。他實在無法想像要與風美斷絕關係。
緋田閉上眼。走到這步田地,他無法拒絕。
風美朝成為頂尖選手的階梯爬上一步,緋田就感覺時限又逼近一分。那一天會是明天,還是後天?他懷著恐懼度過每一天。
然而,緋田心生猶豫。他聽到風美說:
緋田將數字記在櫃檯的便條紙上,由於手抖得太厲害,連自己都難以辨讀。

「有的……緋田怎麼了嗎?」
他們會去確定緋田風美的出生年月日吧。當他們發現風美的生日與孩子遭竊的日子極為相近時,會採取怎樣的行動?
緋田點點頭。他忍住就要奪眶而出的淚水,立下決心。
話筒另一頭傳來吁氣聲。
於是,緋田過著苦惱的日子。他不知多少次下定決心找警方商量,想坦白一切。然而,他總是無法堅持到底。思及此舉會帶來多少犧牲,他實在不敢付諸行動。
他們大概會想見風美本人。實際見面后,他們便能確定風美就是當年被偷走的孩子,血親之間就是這麼回事吧。與風美沒有血緣關係的自卑情結,刺|激緋田的想像朝更不祥的方向發展。
看著快弄壞身體,仍不肯停止滑雪的風美,緋田想起年輕時的自己。當時他真心認為,若成績能縮短零·一秒,減少一年壽命也行。
怎麼辦?緋田遲遲做不出決定。理智上明白應該報警,卻下不了決心。緋田不希望智代變成罪犯,想到風美得知真相后,會傷得多麼深,他就感到絕望。最重要的是,他不願失去風美,這比任何事都難以承受。
煩惱日積月累,智代終於踏上絕路。她約莫是想擺脫痛苦吧,但比起擺脫痛苦,或許她更想以死謝罪。她沒留下遺書,是不是祈禱著以自身的死亡為代價,真相能永遠石沉大海?沒處理掉剪報,是她最大的失算。她以為全部處理乾淨,卻不小心遺漏一張剪報,夾在化妝台的抽屜深處。
在緋田的指導下,風美不僅突破瓶頸,簡直像脫胎換骨一樣。她接下來的活躍令人瞠目結舌,全日本選手權連霸、高中三連霸,可謂所向披靡。
「那真是抱歉,我不曉得你們已打烊。」
儘管覺得這樣下去不行,緋田仍繼續與風美一同生活,無法通報警方。智代過去承受的苦,由他一肩挑起。
緋田希望風美成為頂尖滑雪選手。他相信風美遲早會成為風靡世界的選手,期許她能參加奧運。不,不僅參加奧運,read.99csw.com無論如何都要實現連緋田都無法達成的、日本滑雪界的夙願——奪得獎牌。
「不,如果方便,我想去拜訪。明天我能去健身俱樂部嗎?」
聽到這個問題,緋田連站著都覺得吃力。他癱坐在櫃檯旁的椅子上。
風美深呼吸,睜大一雙鳳眼回答:
緋田撐起沉重的身軀,走近客廳矮櫃。他拿起相框,翻過來取下背面的紙板。紙板與照片中間夾著一張舊剪報,他極少拿出重看,但絕不能忘記,所以藏在此處。
「為了這個目標,無論發生甚麼事,你都能承受嗎?」
擅長北歐式滑雪的荻原健司、蒙古式滑雪的里谷多英、跳台滑雪的船木和喜,這些選手的臉孔幾乎家喻戶曉。相較於高山滑雪,前述競賽項目都算冷門,但擁有金牌頭銜的他們,仍一躍成為全國知名的人物。
「感謝。慎重起見,我還是留下手機號碼吧。」
「不,等等。」緋田呻|吟似地出聲。「網站就……不用了。」
「喂,剛剛失禮了。」緋田對著話筒說:「其實,我就是緋田。緋田宏昌。」
高一的冬天,風美加入滑雪隊,生平頭一遭碰上瓶頸。即使進入正式賽季,她依然無法提升速度、縮短時間。風美來找緋田商量,緋田看過她的滑行姿勢,當場指出缺點:邊刃立起的角度太陡,導致全身失去平衡。這是很微妙的差異,旁人和本人都很難發現,但緋田一目了然,因為他也曾為相同的缺點煩惱。當時他不停進行小地方的修正,其他部份反倒陸續出問題,險些陷進愈滑愈糟的惡性循環。
新瀉醫院嬰兒失蹤——護士忙準備晚餐未發現
「可以。」
他暗想,不能逃避。而且,恐怕再也逃不掉。只是該來的找上門,我不是早有覺悟?他勸慰自己。
害怕失去,就無法窮究技藝——這是緋田對自己的告誡。他憶起此事,赫然醒悟。
「您找我是要談小女的事?」
「明天嗎……?」
經過這場大賽,緋田風美的名聲傳遍全國,緋田卻心生不祥的預感。
大概是緋田一直不吭聲,對方出聲呼喚:
一天早上,緋田追上一如往常背著滑雪板出門的風美。看過風美滑行幾次后,他緩緩走近。注意到父親,風美嚇一大跳。
「抱歉,拜託你等一下。」緋田不自主地厲聲道。對方困惑地保持沉默。
智代怎麼偷到嬰兒的,依然是個謎,但緋田不願責備智代。每次他從歐洲遠征隊的落腳處打國際電話回家時,都會詢問:肚子里的寶寶好嗎?檢查順利嗎?醫生怎麼說?她總是開朗地回答:嗯,很順利,醫生也告知都沒問題。對不能坦言流產的智代,那肯定是宛如地獄的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