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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第十三章

我放下電話,莉薩坐在駕駛座上朝我望著,一邊咧嘴笑,「你準備請我到哪裡吃晚飯?」
我搖搖頭,「布倫達在大學里有個室友叫戴利亞·赫爾南德茲。」
她向後縮回了身子,「老天!」她叫道,「你想幹嗎,喀啦喀啦的,想把助聽器吹進河裡去啊?」
普魯登斯·威廉斯掃視了一下房間,然後笑了,那排閃亮的牙齒表明牙醫的技藝多麼高超。「這都是她出的錢,是我的小布倫達。」
莉薩走到五斗櫃前,照威廉斯外祖母的指示找到了那個抽屜,翻出了幾包因時間久遠而發黃的信封,它們用一根脆弱易斷的橡皮筋綁著,她把這包東西帶回床邊,交給老人。普魯登斯·威廉斯解開橡皮筋,從這捆東西里挑出了六七封信,用顫抖的手拿著,抖得使信都晃動起來。我拿過來,查看著郵戳,然後搖搖頭。
莉薩把信從信封里抽出,開始瀏覽起來,一邊點著頭,一邊笑著,好像是另一位家人在分享著這段回憶。我先輕輕清了一下嗓子,然後咳得重了一些,她朝我瞪起了眼睛。我正要轉身走開,她的聲音讓我停住了腳步。
「沒出息的混蛋!」
莉薩凝望著那座主樓,「還真是幢好房子。」她說。
「她父親是叫威利·湯普森嗎?」
「什麼意思?你一下子頓悟了?」
在離開布魯克斯頓旅店前,我在前台查了一下留言。服務員告訴我沒有留言,我讓他一有電話找我就轉到我的手機上。我心裏想的是那家醫院管理檔案的護士,不過我沒提她的名字。雖然我和莉薩打了賭,她還是不太可能打電話過來。海倫娜·埃文斯也許恨透了她上司,但她明白不能得罪他。她耍了我。
「布倫達童年時是怎樣的?」我問。
「不過這並不能說明什麼,」她接著說,「這個薩拉不管長什麼樣反正不是我們家的人。該死,我那個地方,什麼人都可以叫姨媽。」
我發現,那是一個家庭購物網路節目,屏幕上充滿了巨大的泡沫塑料做的手指,手指上套著碩大的人造寶石戒指,一個更龐大的人正在誇讚著它們如何划算。我朝最近的窗口望去,看到一群水鳥正在河面上盤旋,有的在上升氣流中保持不動,其餘的則像導彈一樣俯衝到食物豐富的水中。我想,這樣變老也許就不可怕了,然後回頭看九九藏書著電視房裡雜亂無章坐著的那些人,搖搖頭。無論在哪裡,死總歸是死。
「別開玩笑。」
外祖母皺著眉頭,向我靠得更近了些,抬起了頭,我把椅子移得更近些,「她念大學時怎麼樣?」我大聲喊著。
「如果你把這些名字給我,我就能弄到法院傳票了。」
「更像蜜月旅館,而不是什麼療養院,是嗎?」
「她不住加州,奔克先生。」
「就是說,布倫達即使在婚後還使用湯普森這個姓。」
在前台,接待員打電話叫人把我們帶到普魯登斯·威廉斯那裡。過了一會兒,一個穿著雪白制服的大個子男人走到櫃檯旁,帶著我們來到四樓的一個房間,房間里,新剪下的花插在床邊黑木的床頭柜上,一邊還擺著銀制的大水罐和水晶玻璃杯。護理員把我們介紹給她,然後自己離開了。
「她的三個兄弟都有不同的姓。」
我讓她說下去。她把名字告訴了我,我把它們記了下來。
河邊寓所,布倫達·湯普森的外祖母現在就住在岸邊的這家豪華的療養院里,療養院位於離河邊不超過一百碼的地方,地勢並不高。莉薩把車停在一個鋪著水泥面的停車場里,停車場在一幢五層樓高的磚結構房子的西端,那幢房子看上去更像是一座殖民地時期的大廈,而不是一個人們等死的地方。
我覺得肩膀開始往下坍了。她的答非所問,就和那口牙齒長得不是地方一樣。這個老婦人並沒有完全錯亂,但也不是完全正常。我沒費心再看莉薩的反應便動手把筆記本放回去。突然問。普魯登斯·威廉斯抬起了手。
「當然了,我們要看看的。」她對老人說。我能肯定她想對我說,別這麼傻。
我還沒來得及制止自己便爆發出一陣笑聲。
「她的父親是個沒出息的混蛋,她剛一出生,他就離開了家。我的女兒也沒好多少。法院把孩子送到我這裏,我撫養了伊麗莎白。我很高興撫養了她。」
「好吧,」她說,「你有筆嗎?一共有五個名字。」
我看看莉薩,想對她說,我告訴過你我們這是在浪費時間。
她眨了幾下眼睛,打了個哈欠,閉上眼睛。她保持著這個樣子,一動不動,我懷疑她是否睡著了,或更糟。我轉向莉薩,然後身體向床上傾過去,想聽聽呼吸的聲音。突然九*九*藏*書,她睜開眼睛,我又縮回自己的椅子中。
「你們說自己是誰來著?」沒等我們坐定,她就問,聲音比她本人更虛弱。
「她告訴我她的姨媽薩拉·肯德爾快死了,於是她回到弗吉尼亞去幫忙。」
那麼她並沒瘋,我認定了。她決不是個反覆無常的老太婆,她愛叫我什麼就能叫什麼。
她哼了一聲,說道:「給我讀一下名字。」
我向後退了退,先沖莉薩看了一眼,然後才繼續說道:「對不起,太太。如果你不介意的話,我只是想問一些問題。」
沒等和莉薩走到去威廉斯堡的一半路程,我的手機響了。是埃文斯護士打來的,當時我們正在西點鎮附近,在穿越33號州際高速公路上的馬特波尼河。
威廉斯外祖母不太喜歡有人來拜訪她,我從她臉上愁眉不展的表情就猜得到,但也許根本不是這樣,也許她反感的並不是一般拜訪者,而是僅僅針對聯邦調查局的人。和約翰遜牧師一樣,她經受了長期的痛苦,得不到當地聯邦調查局人員的幫助。她用枯瘦的手朝床邊鋪著軟墊的椅子揮了揮。我們坐下了。
老天,我想,這簡直是外祖母原則的最高體現,甚至還要厲害些。這女人不僅聾了。還極端的刻薄。我伸手去拿公文包,正準備就此完事,卻看見普魯登斯·威廉斯搖了搖頭。
「蒙克,威廉斯太太,普勒·蒙克。我想問一些關於布倫達的問題。她是什麼樣的人,她小時候是怎樣的。」老人的頭向我微微轉了過來,於是我提高了聲音,「還有她在加州讀大學時的情況。」
她那短而僵硬的下巴衝著床右邊的桌子一抬,說道:「能給我倒杯水嗎?」
「我的名字會在上面嗎?」她聲音中第一次顯出了擔心。
「不過我不記得布魯克斯頓這個地方,我想,布倫達應該在給我的信上寫過,但我真記不得了。」
普魯登斯·威廉斯躺在床上,瘦小的身體上半遮著一條白色的羊毛毯,小小的臉上滿是皺紋,就像用過的浴巾。她身穿一件鮮紅的綢緞外套,一隻棕褐色的助聽器繞在她無框眼鏡右邊。屋裡縈繞著一股香味,我聞出那是一種昂貴的香料,不過叫不上名字。不幸的是,她的表情和那件鮮亮生動的外套並不相配。
「等等,別走。請先別走。我也許還真有一九九藏書封信。」她指著靠在床腳對面窗邊一個古舊的五斗櫃,「可能在那邊的抽屜里。」她示意我走過去,「你還等著幹什麼,蒙克特工?」
「從沒聽說過。」
這次我努力不笑出來,但我能感覺到莉薩的身體開始晃動起來。從這樣的嘴裏聽到這種街頭用語,可真的太古怪了。我覺得自己期待著聽她繼續說下去。
「對不起,我只是從沒聽到過您這樣年紀的人每天會有這樣的感慨,而且,我叫蒙克,是——」
她拿過信,瞥了一眼,把它稍微移得遠一些,調整到看得清的距離,然後笑了,那一聲突兀的叫聲使我在椅子里直起了身體。
她瞪著我,「你哪裡住?沒這檔事。」
我想起一張頗有點名氣的畫,畫的是肯尼迪就職儀式上的羅伯特·弗洛斯特,畫面上詩人的臉很蒼老,像一片彈坑累累和裂隙處處的大地,更像月球的表面,而不是人的臉,但他的眼睛卻全然不同:年輕、清澈、沒有歲月痕迹。普魯登斯·威廉斯的眼睛也一樣。它們本該充滿血絲,瞳孔掩藏在黯淡的紅黃色中,但事實並非如此。它們和弗洛斯特的眼睛一樣純凈。她不是桂冠詩人,但是她絕不衰老懵懂。
「只要你願意,哪兒都行……愛吃多少吃多少。」
「請原諒,」她說道,「我知道不該叫喊,但有時候我覺得太沮喪。我要麼聽不到,要麼就是聽得太清楚,響得要人命。我記不住兩分鐘前發生的事情,卻忘不了八十年前發生的那些可怕事情。該死的,我甚至不能肯定我記得的就是自己的經歷!」她的頭隨著這幾句有力的話語顫抖著,「聽我一句,鄧普先生,別變老,一老就完蛋。」
裏面也同樣很漂亮。
「我倒要看看你怎麼用這個去拿法院傳票。」
「我不能把記錄給你們,除非去複印,但我不能這麼冒險。我能做的就是給你們讀一串名字。你想要1972年6月在醫院接受診治的黑人女性的名字,至少你對我這麼說過。」
我留下戴利亞以後再談。「布倫達告訴我們,她在這附近的一個城裡住了幾個星期,那地方叫布魯克斯頓,她當時https://read.99csw.com剛結束伯克利的學業,正好在她去耶魯之前。您想起來了嗎?」
普魯登斯·威廉斯的臉上顯出聚精會神的樣子,「什麼斯頓?在這附近?她怎麼會這麼做?」
「不,不是這些,」我無法掩蓋自己的失望,說道,「我們想看1972年的信件。這些信是50年代寫的。」我把它們遞了回去,但莉薩接了過去。
「聽說還在造著很多這樣的房子。」
我們沿著雙車道的公路繼續開車,直開到64號州際公路,然後沿著這條路開往威廉斯堡,一邊尋找通向詹姆斯河岸的出口。幾分鐘后,我們就到了那裡。
「太太,您還保留著她的信嗎?您還有她讀大學時寫的信嗎?」
我們瞥了一眼正靠大廳旁的一個大房間,裏面住著一群人,他們正在巨大的電視屏幕前打瞌睡。
「老天,沒有!有好幾百封呢!」她環顧四周,似乎想做個手勢,但還是放棄了這個念頭。「我把它們放到哪裡啊?可是,你們為什麼會想看那一堆舊信呢?」
「當然了。」她說。
「聯邦調查局的,太太。我是特工普勒·蒙克。」
我笑了,現在這位女士不僅清楚我的名字,還知道我的頭銜。
「我一直希望你能幫忙。」
「最高法院?最高法院什麼事,蒙……蒙……什麼來著?」
「這位是桑茲特工。我們想向您打聽一些關於布倫達的事,關於她被提名為最高法院法官的事。」
「得掛電話了,」她說,「希望對你有用。」
「是蒙克,太太,是m開頭的。」我的聲音又大了些,「是的,她沒在那裡住,不過她在伯克利讀書。」
我端平了自己的證章好讓她看個清楚。
「到她外祖母家還有多少路?」
我查了查地圖,「再開幾英里路就到64號州際公路了,朝南開,大約二十英里就到威廉斯堡,大概是這樣。」我折好地圖,把它塞進車門上的插袋裡。莉薩打開風雨刷,以對付剛剛下起來的陣雨。
我們一起站在磚砌的過道上,過道將房子前那片漂亮的草地一分為二。我想,法官得為這樣的豪華之地花一大筆錢。讓威廉斯外祖母每天被人用輪椅推出來一次,享受這南方特有的微風,這可得花上一大堆錢呢。我禁不住這樣想著。布倫達·湯普森是有很高的收入,但是她並不是生來富有,而且在她的財https://read.99csw.com產聲明中也沒有表示她有什麼不尋常的財富。
我從她手裡拿過信,看見在普通的信箋紙上寫著一段話,顯然是學校的學生寫的,筆跡整潔但有點幼稚。我讀著信,寫的是關於學校生活的,我很快地瀏覽到最後一行,眼睛牢牢盯著那個簽名,我把信拿到普魯登斯·威廉斯面前。
她的頭靠到枕頭上,眼睛也閉上了。這次她是閉著眼睛說話的。
「沒錯,龐克先生。這有什麼不對嗎?」
「絕對不會。」
我把床頭櫃水罐里的水倒進了旁邊的玻璃杯里,湊過身去把杯子遞給了她。在我這麼做時,我仔細看了看這個女人的眼睛,覺得有點問題。在這張乾癟的臉上,這雙眼睛有點問題。
「太太,這不是您外孫女寫的,反正不是布倫達。看到這個簽名嗎?這不是她的名字。」
「普勒,或許你也願意來看一看這封信。」
「這個孩子!」她說,「那些日子我給她買了很多故事書。其中一本是關於阿拉丁的。」她的目光越過信紙頂端,注視著我,「是那個男孩和神燈的故事吧?」我點著頭,「故事里還有個公主……是茉莉花公主。那男孩愛上了她,我的小布倫達也是。『有一天,我要和茉莉花公主一樣,』她曾經這麼對我說,『你就等著瞧我成功吧。」』普魯登斯·威廉斯再次盯著那個簽名,然後看著我,「她真的做到了,你不這樣認為嗎?她真的很棒。」
「我想核實一下你外孫女告訴過我的事,我指的是關於布魯克斯頓。我以為你會有她從那裡寄給你的信。」
「也許是薩曼莎·布朗,這聽起來像假名,像舞台上的名字或是其他什麼的。」
「蒙克特工,我講不長,」她說,「你們離開后,菲多下午請假走了,我就開始考慮你說的關於湯普森法官的事,即如果你們不能完成調查的話,她也許會失去這個工作。」
「按入院順序,第一個是艾琳·卡夫諾,第二個是萊內特·威廉森,然後是賈斯明·格蘭傑,格倫·埃倫·泰特,以及薩曼莎·布朗。」我看著她,「有什麼想法嗎?」
「誰是薩拉?」她頭直搖,「她從沒有叫薩拉的姨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