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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第二章

第二天我們在蒙特大街一帶蹓躂。胖仔親自試射了兩枝帕迪霰彈槍。他先是漫不經心地揮舞著試射槍枝,可是當他知道這種槍要兩年後才有貨時,便大發脾氣。在現場鬧得不可開交之際,保羅兩次要我進店裡去,當我告訴他那些隨從人員對我笨拙的詢問起疑時,他看起來似乎挺開心的。
「他們派你去執行胖仔行動,」人事主管說道,隨即把地址交給我。那是西區格林大街外的一個秘密聯絡點。當我走進去后,聽到有人在打乒乓球,還有一架老舊不堪的留聲機正在播放格蕾西·費爾茲的歌曲。我的心一沉,又開始暗自羡慕起班·凱文迪什,以及他手下那些在柏林——間諜的永恆之城——工作的英勇情報員。蒙帝·奧爾勃克,我們的組長,在當晚向我們介紹了這次行動。
她是否認出了他?我確定她認出了他。但是她是否知道他的目的?也許某種神秘的東方宿命論,已讓她作好了送死的準備?當我繼續觀察他們這種反常的舉動時,腦海里浮現出各種觸目驚心的可能情境。他們四目相對,貓熊僵立在那裡。她那雙穿金帶玉的小手一把揪住櫃檯上的衣服,一動也不動。然後彷佛聽命於他似地,她乖乖地將雙手垂了下來。她就這麼六神無主地僵立在那裡,甚至沒有力量避開他那雙懾人魂魄的眼睛。
到了第三天,我再說一遍,我們這個三人小組的士氣低落。保羅的全名是保羅·斯考迪諾,他性格內向,臉上有許多雀斑,動輒破口大罵。南茜說他心情不好,但沒有說是為什麼。
因為情況要比你們想像的更複雜,所以我得仔細地觀察現場。貓熊這夥人以蝸牛般遲緩的速度逛街,而跟隨他們這支購物遠征隊的不只我們三人。富裕的阿拉伯王妃是不會不聲不響地光顧騎士橋這樣的大型百貨公司的。除了兩名身穿黑色大衣和條紋長褲的接待員之外,還有兩位顯然是私家偵探。他們站在兩邊的拱廊旁,兩腳叉開,雙手垂在身邊,隨時準備出其不意攻其不備。這似乎還嫌不夠,那天上午倫敦警察廳也出面提供了安全保障。他們派了一個臉色冷峻、穿著一件系腰帶雨衣的人堅定地跟在貓熊的身邊,怒視著任何走近的人。最後,你應該看看保羅和南茜。他們身著自己最好的衣服,背對來往的行人,假裝端詳著各式各樣的婦女長睡衣,然後從鏡子里觀察我們的獵物。
這幫人住在西區一家豪華飯店裡,他們包了由一架特別安裝的電梯連接的兩層樓。胖仔就像許多四十來歲的酒色之徒一樣,擔心自己的心臟健康。他還擔心竊聽器,而且喜歡把電梯當作他安全的棲身之地。於是情報局的監聽人員就很周到地在電梯里替他安裝了竊聽器。他們認為這樣可以聽到一些珍聞,了解宮廷內部紛爭的最新動態,或者獲知一些會讓胖仔更改軍火清單的未知威脅。
「我認為那才是你該待的地方,」他咧著嘴大笑說。「打打獵、釣釣魚,射射靶。考利奇,五處的那幫人就喜歡幹這種事。」
但是這使得等待更加難捱。如果沒有班,阿諾·凱文迪什與我作伴,那麼日子就會更難過了。總部里要做的瑣事太多,日子久了,你的熱情也就變淡了。
在執行跟監任務時,我們這一組要工作八個小時才輪換一次,方式一成不變。南茜和保羅負責前面,而小奈德則尾隨斷後。當我問斯考迪諾我們能否改變方式時,他只告訴我要習慣現在的工作。第一天我們跟隨胖仔去了桑德赫斯特的軍校,胖子在那裡參加了為他舉行的午宴。我們三人則在軍校大門的一家咖啡廳里吃蛋和薯條。這時斯考迪諾先是斥責阿拉伯人,然後又批判西方對他們的剝削,最後令我難過的是,他還責難那些第五處的人,稱他們是法西斯獨裁分子。
噢,我們當然想聽取他的意見!傑克·亞瑟是個渾身是膽的勇士。前後三年之間,他就像是個常客一樣,數度進出納粹佔領下的歐洲。他曾經單槍匹馬去炸橋;他曾經被俘、逃脫、再次被俘,不知有多少次了。他曾經赤手空拳殺過人,而在搏鬥中損失了幾根手指。當冷戰取代熱戰時,對傑克而言幾乎沒有什麼區別。都五十五歲的年紀了,他還能在二十步開外的地方使用一把九公釐的白朗寧手槍,對準約人體大小的目標並擊中紅心;用一個迴紋針便能打開你家大門的鎖;他能於三十秒內在廁所的鏈條上裝詭雷,或者一把將你扔到健身房的蓆墊上讓你束手就擒。一個漆黑的夜晚,傑克·亞瑟曾用斯特林轟炸機將我們空投到康瓦耳海灘上的橡皮艇里。他也曾在盛宴之夜把我們全都灌倒在桌子下。如果傑克·亞瑟說這是一個危險的星球,我們會徹底地相信他!
我端詳著他的雙手,自己的則因為緊張而發抖。他的左手自然下垂,但是右手——看起來力氣較大些——卻在胸前抽來抽去。像是正在鼓足勇氣作最後一搏。
但是蒙帝仍繼續發表他那吵吵嚷嚷的獨白。「但是骨子裡,兒子啊,就像我經常說的,骨子裡,不管是不是王室,他們和我們一樣,完全一樣。我們生來都是赤身裸體的,而且也都將走向墳墓。健康就是你的財富,而且我要說,錢多不如朋友多。我們都有著同樣的嗜好,同樣的小缺點,且同樣沒規矩。」他就這樣說個沒完沒了,好像故意要與我的過度警惕形成鮮明對比似地。
「那麼你最好加把勁,設法成為會員。你沒爭取嗎?你難道沒注意到人事主管和你握手時的那副親熱勁嗎?考利奇,如果你不是會員,你永遠也去不了柏林。」
「盯住!」read.99csw.com蒙帝的回答簡潔明了。「保羅和南茜跟著貓熊,你跟著猴子。幾樓?」
我見她嘆了口氣,然後慢慢地——我相信也是很順從地——領著隨從人員走向拱廊。她的私人保鑣跟在她身後;保鑣後面的則是倫敦警察廳的警察;然後是隨行的女伴和百貨公司的樓層接待員。最後保羅和南茜顯得有些猶豫地從睡衣部門中走出來,像一般顧客那樣東瞧西看地尾隨在那伙人後面。保羅顯然聽到了我與蒙帝之間的談話,對我視若無睹。而南茜——她向來對她那套業餘者的演技自視甚高——正假裝與保羅為瑣事拌嘴。我想看看保羅是否敞開了西裝外套,因為他也喜歡橫向拔搶。但是他的虎背熊腰離我漸遠。
貓熊直視猴子的眼睛,而猴子也回盯著她!
「小奈德,我們把你借給跟監人員幾個星期,」人事主管儼然是以長輩的口氣吩咐我,我開始有點不高興。「對你來說,這是個很好的歷練,而他們的人手也可以充裕些。會有許多驚險場面,你會喜歡的。」
眾人哄然大笑,我的笑聲最大。
難道這隻是我的想像?不是!她在用鏡子觀察猴子和我們。她先是露出一隻黑色的眼睛,然後又用另一隻眼睛盯著我們;最後她的一雙眼睛一起注視我們、告誡我們、哀求我們。在再次放下鏡子轉過身去前,她像是有些生氣地順著玻璃櫃檯的邊緣走到另一個珠寶櫃去。
當我第一次在機場的候機室見到他時,我就感覺到了他的那股熱情。他在長長的玻璃窗后踮起腳尖,拚命想看清迎面而來的王室成員。我那時沒太注意他,因為我對每一個人都用同樣的挑剔目光打量著。他看起來很像是那一夥由外交官、家臣和隨從們所組成的歡迎王室成員隊伍中的一員。可是他那種急切的表情已巧妙地觸動了我的心弦:這就是中東。看著他把臉抵在玻璃上時,我如此深思著。如果我們還要讓我們的汽車開動、讓我們的房屋暖和,並在和平時期出售我們的武器,情報局就必須遏止這股異教徒的狂熱。
「我們可以在樓梯處抓住他。」我低聲說道。
「這和在女性內衣專櫃發生的事情完全相同。」我忘了他曾指示我要以正常的音量說話,而仍然小聲說道。

「考利奇,你和保羅、南茜一組,」蒙帝介紹完我們這次行動的其他相關情報后對我說道。「你是小組裡的三號;考利奇,不管叫你做什麼,請你照辦。」
據我所知,就是由於這個原因,班得到了那份令人垂涎的柏林差事,而不是我。當他在東德內部指揮那些貨真價實的間諜時,我卻還在等候差遣。
那時我們都是優秀的人才,來日方長。我們也許不比我今天的學生優秀,但是我們那時的愛國情操要崇高許多。在入學課程結束時,我已胸懷大志,準備浪跡天涯去從事諜報工作。我們那屆招收的十名學生,在薩勒特訓練所、阿爾蓋峽谷和威爾特郡軍營之中經過幾年的訓練后,就像是訓練有素的駿馬,蓄勢待發地等待著執行第一次任務。
「聲音大點,」蒙帝對我建議道,他還是那樣鎮定。「沒人會聽你說話。用平常的音量吧。你這麼小聲說話,他們會以為你是來搶劫收銀機的。」
我站起身,輕手輕腳地跟在他後面。接下來要做的就是用我們在無聲擒殺課所學的招數來制敵。我應該從背後用一招——襲兔法?或是雙雷貫耳法?任何一招都能立即置他于死地,但是留下活口才能有供詞。那麼還是先扭斷他的右胳膊、奪下他的武器?可是我如果讓他拔出槍來,屋裡的那幾位保鑣不就會一起開火把我射死了?

貓熊顯然有點慍怒,她要求把托盤拿出來讓她查看,而她的一行人則分散到各個珠光寶氣的玻璃櫃檯前。就像在婦女內衣專櫃一樣,她很快地把東西一件件挑出來,在檢驗燈下翻來覆去仔細地端詳著。然而當她繼續逐件評估,然後又一件件放回去時,我再次看見她那憂鬱的目光瞄向我們,先是打量猴子,然後是打量我,彷佛她認為我是能讓她受到保護的希望之一。
然而當我看著蒙帝並期望他下令時,他卻還在微笑。
我向他保證我不是。
我心想,換個環境也好;於是便裝出一副勇敢的表情。過去這一個月來我都坐在第三處的辦公桌絞盡腦汁——還是直說吧——破壞在貝爾格萊德舉行的世界和平會議。這是一位說話慢吞吞的上司——他在高級官員酒吧里吃頓午飯可以花上幾個小時——所作出的指示,我滿腔熱血地去攪亂代表團的車次,堵塞他們所住旅館的水管,並且以匿名電話威脅要炸毀他們的會議大廳。在此之前的一個月,每天早上我則是勇敢地蹲在埃及大使館隔壁的一個發出腐臭味的地下室里,等待一個貪圖小利的打雜女工。我給她五英鎊的鈔票,她就會把前一天在大使館字紙簍里收集到的內容交給我。由此看來,如果跟在世界上最優秀的跟監人員身邊跑上幾個禮拜,就像是到世界各地去免費度假一樣。
一切都進行得頗為順利,直到第三天,一個不知名的小個子阿拉伯人,穿著帶有天鵝絨翻領的黑色大衣,悄悄地走進了我們的視野。或者更準確一點說,是在一家騎士橋百貨公司的婦女內衣專櫃處,出現了貓熊和她的隨從款步走過擺著一堆堆華麗白色內衣的玻璃櫃檯。因為她自己也有探子,因此在前一天她就聽說胖仔曾在這個專櫃前待了好一陣子,並且購買了幾十件叫人寄到巴黎的某個地址;在那裡有一個蒙他寵幸的女人總是https://read.99csw.com在等候著他的探訪,並在他資助下過著奢侈的生活。
「考利奇,我們這次任務的本質就是PR,」他繼續說道。「你一定知道PR的意思吧?我相信那所專門訓練間諜的貴族學校,一定有教過。」
「他也許帶著傢伙,」我說著,並再次望著我的對講機。
然後他從口袋裡掏出的——上帝啊,不是一枝可怕的威瑟自動步槍,也不是一枝赫克勒·科克半自動武器,甚至也不是我們喜愛的那種制式白朗寧九公釐手槍,而是一個精緻的摩洛哥皮夾,裏面裝滿了他主人的一疊面值不等的鈔票。
「奈德,他傷了一個女孩子的心,」她說,但是現在看來她的意思不只是傷心而已了。
你們知道,所有這一切都籠罩在無聲而充滿香味的閨房隱私氣氛之中;這裏到處都是薄如蟬翼的內衣、絨毛豐厚的地毯,以及毫無生氣的半裸人體模型——還有那些身穿黑色絲綢的女侍們,她們和氣且親切、滿頭華髮,已經到達被認為已培養出端莊儀態的年歲,不會造成任何威脅,因此得以掌管這個女性的親密聖壇。
「奈德,這是我們這種工作的難處。」他第一次稱呼我的教名,並且以一副認命的樣子對我解釋。「真實生活是一回事,我們的工作又是另一回事。我得承認,有時候我很希望能輕而易舉地找到所要找的敵人。不過,這通常需要花許多功夫,不是嗎?因為看起來討人喜歡的傢伙實在太多了。」
最後她帶著落寞而又令人詫異的謙卑神情,轉過身去,對她的女伴嘟噥了幾句,然後再把她的手伸向櫃檯,擱下了仍抓在她手上的東西。她那天穿了一身棕色——如果她是個男人,我一定會忍不住說這是一種聖方濟會修士的穿法——寬鬆的袖子蓋過雙手,額頭緊束著一條棕色的頭巾。
我們現在位於一樓,所以不管他們是要往上還是往下,貓熊一伙人一定會乘電梯。電梯旁邊有兩扇旋轉門,通往那時常見的一種石砌逃生梯,裏面相當潮濕而且骯髒,並鋪著油氈布墊子。當我們跟著猴子走向拱廊時,我清楚扼要地向蒙帝陳述了我的計劃大網。計劃本身非常簡單。當那一行人接近電梯時,我和蒙帝從兩邊撲上去,各揪住他的一隻胳膊,將他拖到樓梯間。我們可以猛擊他的下襠將他制服,要他繳械,然後再偷偷將他押回格林大街,叫他從實招供。這種事我們在訓練課程中已經練過十幾次了——有一次很尷尬的是,我們就這麼對付過一個無辜的銀行職員。當時他正趕著回家準備與妻子、家人團聚,而我們把他誤認為是一名教官。

蒙帝終於放開了我。當我們走向大廳時,我大胆地瞥了他一眼,而讓我感到釋然的是,他的表情雖然若有所思,卻是出奇地平靜。
她看到了他!
身為組織中的秘密英雄,我們萬事俱備:一個出於正義的動機、一個邪惡的敵人、一個寬大的盟國、一個動蕩的世界,還有婦女們的支持,但是還有一道最重要的不得踰越的邊線——要維持與繼承英國的優良傳統。因為那時英國情報局仍然沉湎於其戰時的榮耀之中。我們所有的精英幾乎都是在德國從事間諜活動而贏得了他們的榮譽。每當召開非正式座談會時,這些人在我們急切追問下,都一致同意應該保護人類免遭自相殘殺的厄運;而相較之下,世界共產主義要比德國軍隊帶給歐洲更多的恐怖威脅。
而他的那雙眼睛——顏色暗深,正慢慢地燃燒,流露出心靈深處無比熱情的眼睛——即使從側面看來,也彷佛是在凝視著來世。他是否曾發誓要向她或是她的家人報復?——是不是某些狂熱的回教神學家曾向他保證,如果幹了這件事就會讓他進天堂?我對回教知之甚少,所得的了解只是從幾次敘述回教背景的講座和讀了幾部小說而來。但是這些已足夠使我提高警覺。我面對的是一個絕望的狂熱分子,此人視死如歸。
「哎呀,各位先生,王妃殿下喜歡隨興的買點東西,」他說著。「這麼說吧,她既不要包裝也不要發票。現在是她一生中最得意的時候。可是你們知道嗎,三、四年前她可是個討價還價的高手,對任何想買的東西都要爭得一個她認為最合理的折扣。不過現在她飛黃騰達了,只要東西到手,其他細節也就無所謂了,噢,老天,也許應該說是出手大方吧!因此,殿下授權給我,要我處理這些日常的即興採購時,無須斤斤計較,免得鬧得風風雨雨,惹人閑話,讓新聞界大作文章。各位先生,你們懂得我的意思吧。」
「考利奇,你是一位共濟會會員吧?」
胖仔除了私人秘書、星相學家、阿諛奉承之徒、保母、孩子和兩名家庭教師這些隨行人員之外,還有一名私人醫生和三名保鑣。
「不管他到哪兒都跟著他,跟我保持聯絡。」
「貓熊要為自己買些漂亮的衣服,」我們到達格林大街后,蒙帝溫和地告訴我們。「這回輪到你了。考利奇,對不起了。」
最後還有胖仔的太太,她的代號和他丈夫沒有什麼關係。從第一天起,蒙帝手下的跟監人員就稱她為「貓熊」,因為當她揭去面紗時,眼睛周圍有一圈黑眼圈,而且她總是若有所思、形單影孤,像是一隻瀕臨絕種的貓熊。胖仔有好幾個太太,這隻貓熊年紀九九藏書雖然最大,卻也最受寵,也許是因為她對丈夫尋歡作樂最為寬容吧,他喜歡上夜總會,還喜歡豪賭。他還沒來,我那些負責跟監的夥伴就已對他深惡痛絕,因為他們知道他很少在早晨六點鐘之前睡覺,而且在還沒有把比他們的年薪加起來多二十倍的錢輸掉之前,他絕不罷休。
「有那麼一些人,」斯邁利在酒酣耳熱之際向我們宣告,他並對那幾位我故意安排坐在他對面的牛津大學聖心學院的漂亮女孩們露出愉悅的笑容。「當他們的過去受到威脅時,他們就害怕會失去他們認為屬於自己的東西,甚至還有他們的自我。但是現在我一點都不這麼認為。我的生活目的就在結束我所度過的歲月。所以如果我的過去至今仍然纏繞著我,你們就可以說我是個失敗者,但是現況並不是如此。我們贏了,不過勝利並沒有什麼大不了。也許我們根本就沒有贏,只是他們輸了。也或者是我們不再受到意識型態衝突的限制后,真正的麻煩才剛剛開始。別管這些了,重要的是一場漫長的戰爭已經結束,重要的是希望的降臨。」
我注意到其他的人不是根本不想走進婦女內衣專櫃,就是側目匆匆而過。要不是我認出那個小個子的男人,我也會和他們一樣。他留著鬍鬚,有著熱情洋溢的褐色眼睛,堅定地隔著十五步的距離跟在貓熊一行人後面。若不是蒙帝要我四周掃視一下,我可能根本就不會發現他——或是事後也不會注意到他。儘管任務不同,但我們兩個都很快地明白,我們應該與我們的目標保持同樣的距離——我假裝若無其事,他卻有點緊張,並表現出一副神秘的依戀神情,因為他的眼光從未從她身上移開。甚至當他的視線被一根柱子或是一個顧客遮住時,他仍然左右張望,直到他那熾熱的——我現在相信——狂熱的目光再次鎖定了她。

「如果我真的為什麼事情感到遺憾的話,那就是我們浪費了我們的時光和技巧。所有的冤枉路、假冒的朋友,以及錯用的精力。所有我們自以為是的假象。」他又重新戴上眼鏡,而且如我所料地朝我笑笑。突然之間我覺得自己變成了我那些學生的其中之一。似乎又回到了六〇年代。一個初出茅廬的間諜,而喬治·斯邁利——寬容、睿智、有耐心的喬治——正注視著我踏出事業的第一步。
我想他是在用右手橫向腋窩拔槍。我們的武器教官曾經教過我們所有的拔槍動作。
猴子向前走了幾步凝視著櫥櫃里的緞帶。他的步伐——就像他被叫做猴子一樣——很大卻又鬼鬼祟祟;他走起路來膝蓋筆直,像是心懷不軌地疾行著。我閃身站在他旁邊的一串吊襪帶後面,暗中窺視著他,看他的腰間和腋下有無凸出處。他的黑色大衣是傳統職業殺手的裝束:寬鬆,沒有系腰帶。穿上這種大衣,即使腰間藏了裝有消音器的長管手槍,或是胳膊下夾著一枝半自動步搶,都絲毫察覺不出來。
我和班有著相同的命運。我們年齡相同、受相同的教育、有著相同的體格,身高相差不超過一寸。多虧了情報局又把我們湊在一起——我們欣喜若狂地相互告知對方自己的一切,而主管單位大概早已知道這些資料了。我們兩人的母親都是外國人,不過他的母親早已過世——阿諾這個名字就是來自他的德國母親那邊。也許是因為混血得到的補償,我們都屬於性格外向的英國人——運動員的強健體格,公立學校畢業,男性,生來就是要興業安邦。但是,當我看著我們那一屆學生的畢業照時,我覺得班混得要比我好,因為他具備一種成熟的氣質,他擁有美人尖和堅定的下顎,看來少年老成,而當時這種氣質仍與我無緣。
即使我感到迷惑不解,但是我不得不承認蒙帝經驗的老道。貓熊身處這一群多半身著阿拉伯服裝的異國人士,果然引起了顧客們極大的興趣。而蒙帝看起來只是另一個湊熱鬧的人,正欣賞著這個壯觀的場面。沒錯,他又說對了。他們的目標是珠寶和服飾店。這一點猴子也猜到了,於是當我們走出電梯時,猴子三步並成兩步,趕在那一行人之前佔了一個有利的位置;他的身邊擺著光彩奪目的商品,左肩離牆最近,完全符合慣用右手的人從胸前拔槍的需要。
「晚安,考利奇,」他走到一塊黑板前,直接對我說,「我說嘛,有新手來支援並提升素質總是一件好事啊。」
「公共關係。」我說道,奇怪的是這句話竟引起鬨堂大笑。在他們的行話中,這兩個大寫字母代表保護及報告。而我們明天的任務——只要這位王室成員願意配合我們負責的安全工作——就是保證他不會受到任何傷害,並且向總部彙報他所有不論是社交性或商業性的活動。
南茜身高五尺,從外表看來像是一個有照的拾荒女。如她所說,為了與身材相配,她著萊爾線織的褲|襪,及一雙舒適的膠底便鞋,她經常這樣打扮。她需要的其他東西——圍巾、雨衣、不同顏色的羊毛帽——都被她塞進一個塑膠手提袋裡。
我一點都不覺得好笑。
同一天晚上,我們三人坐在一輛停在南奧德里大街一間破敗不堪妓院外的旅行車裡,而此時總部已經亂成一團。胖仔進去兩個小時后,打了個電話回飯店,吩咐他的私人醫生立即趕來。他的心臟!我們猛然警覺。我們是不是該進去?在總部尚猶豫不決時,我們還胡思亂想著,擔心我們的獵物可能來不及在購買那些過時戰鬥機的支票上簽字,便心臟病發,猝死在某個過分盡職的妓|女懷抱中。直到四點鐘,我們的監聽人員才讓https://read•99csw.com我們鬆了一口氣。他們說當時胖仔是為陽萎而苦惱,才招來他的醫生在這位王室成員的臀部注射了一針春|葯。我們五點鐘回家,斯考迪諾一邊喝酒、一邊怒氣沖沖,不過我們大家都因胖仔中午準時到盧頓參加了一項炫耀英國先進戰車的盛大展覽會而感到欣慰——我們可因此休息一天。但是我們還是高興得太早了一點。
至於胖仔,就他的身分而言,他理應得到這種待遇。他是一個石油盛產王國的統治者的弟弟。他揮金如土,反覆無常,老忘了自己買過什麼。他乘坐他哥哥的波音飛機,如期到達倫敦附近一座特別為他準備的軍用機場。他到這兒的目的是找點樂子,逛逛商店。我們知道他會為自己購買幾輛配備齊全的勞斯萊斯,併為他那些遍布全球的女友買下卡蒂埃商店裡半數的物品。他要為他的王室兄弟向我們購買一百個左右較老式的地對空飛彈發射架,以及一、兩個中隊的中古戰鬥機;而且也不會忘記與英國政府簽訂一項內容豐富的零件提供、服務和訓練的合同,這會讓英國空軍和武器製造商們過上幾年舒服的日子——噢,還有石油。我們當然需要石油作燃料。
他的確是有生意要做。直到我弄清楚事情的真相時,蒙帝才鬆開手。猴子正在說話,不過對象不是貓熊,也不是她的隨行人員,而是那兩名穿著條紋長褲、傾身恭聽的樓層接待員,他們先是顯得謙遜有禮,之後便向貓熊投以詫異的目光。
蒙帝轉身面對黑板,抓起一截粉筆,費力地寫下一排很長的阿拉伯名字。
至於我自己,唉,我是手無寸鐵。這真叫我惱火,跟監人員在一般勤務中永遠也別奢望配槍,不過暗中保護是一種不同類型的跟監,因此保羅·斯考迪諾就從蒙帝的保險柜里拿了手槍。
「好吧,考利奇,指給我看。」蒙帝像是變魔術般地出現在我身邊,然後輕快地衝著我的左耳說道。他來這裡有多久了?我不知道。中午已過,我們的下班時間也快到了,但是現在還不到換班的時候。猴子就在離我們不到五碼的距離之內,輕手輕腳但堅定果敢地跟在貓熊後面。
「考利奇,明天的目標是皇家至尊胖仔殿下,又名……」
「我數過了,我確定是三枚漂亮的戒指,先生,一枚人造翡翠戒指,兩枚是人工鑽石,還有一條漂亮的人造紅寶石項鏈。各位,你們知道,殿下希望我們不要吝嗇,以補償為各位傑出員工所帶來的不便,而且只要做好剛才所提到的不要對外張揚,各位豐厚的傭金自然是少不了的。」
「貓熊的後面有隻猴子,」我以最平靜的語調通知蒙帝,並且使用跟監人員的術語來描述那個神秘的尾隨者。「五五,黑捲毛,濃密鬍子,四十歲,黑色大衣,黑色膠鞋,阿拉伯人模樣。胖仔的飛機降落時,他曾在機場露過面,我記得他。是同一個人。」
在此我必須先替自己表示歉意。那時候我對其他的階級所知甚少。我是屬於官員階層——確切地說是因為我曾在英國皇家海軍服役——因此很自然地覺得自己天生就屬於上流社會。然而情報局如果不像是一面折射它所保護的英國的小型鏡子,它就不配叫做情報局了。所以在我看來,在具有一技之長的人當中招募跟監人員和相關人員原本就是無可厚非,例如那些撬鎖和安裝竊聽器的人,應從工匠行列中發掘一樣。你不能長期頭戴圓頂禮帽去跟蹤別人;如果你說得一口標準的英語,不管你是扮成沿街叫賣的小販、擦拭窗戶的雜工或是一名郵局技|師,只要你一離開倫敦市中心,就會引起別人的注意;所以你最好還是把我看作是個乳臭未乾的年輕海軍官校學生,和他那一幫較有經驗但沒有特權的船員坐在一起。你不應該就蒙帝從前的表現來看待他,而是應該就我那天晚上的印象來認識他,他一絲不苟,主導全場,不容別人對他的指示有任何反駁。我們包括蒙帝在內有十個人,一共分成三個組,每組都有一位女士,這樣我們就能搜索女廁。原則上就這麼做了,由蒙帝負責這次行動。
「別這麼做,兒子,站在你前面的這位先生,」他一副就事論事的表情說道。「有一小宗的秘密生意要做,對不對,先生?」
你們還要弄清楚胖仔是軍火工業最有身價的顧客。我們這次的保護和報告任務只是一次大規模行動中的一小部分;而這個大行動就稱為「關心和扶植一個所謂的阿拉伯友好國家」。「友好」的意思過去是如此,現在還是一樣——用英國的方式拍拍馬屁、行賄收買、阿諛奉承,討那位幼主的歡心,用甜言蜜語騙他們讓步,以滿足我們對石油的依賴,並能一直出售足量的武器,讓伯明罕那些邪惡的軍火工廠生產不輟。這也許可以解釋蒙帝不喜歡我們這項任務的原因。我願意這麼想。老一代的跟監人員們以其教化揚名,不是沒有道理的。他們先是觀察,然後再開始思考。而蒙帝現在已經進入了思考階段。
就這樣我們來到騎士橋百貨公司的婦女內衣專櫃,而這件任務也讓我產生了一點榮譽感。我想到了班。班,我願意以我的五天來換取你的一天。但是突然之間,我不再去想他了,我不再嫉妒他。我走回門口的一個隱密處,對著那個討厭的無線電收發報機說話,那時這種收發報機是最好的通訊工具。我挑了一個可以直接與總部通話的頻率;斯考迪諾曾告訴我不要用這個頻率。
就在這時,猴子向前跨出一步,我看見他正抬起手解開大衣。我不顧一切,也一個箭步向前,收回右胳膊,右手五指微屈,手掌與地面平行,一切動作都符合薩勒特的標準。我決定用手肘攻擊他的心臟部位,並用手橫劈他的上嘴唇,這部位連接鼻樑軟骨和上顎骨,錯綜複雜的神經系統在此交會,如果打得准,就能使對手在瞬間動彈不得。猴子張嘴深深吸了一口氣。我預料他會高呼一聲阿拉,或喊出基本教義派的口號——雖然我不清楚那時候我們對基本教義派的阿拉伯人了解或關心多少。我很快地決定自己先大喊一聲——不光是為了迷惑他,而是深呼吸也會使更多的氧氣進入我的血液中增加我的打擊力。而就在我作深呼吸時,我感到蒙帝的手像一個鋼環似地套住我的手腕,力量之大令人難以置信,我就這樣動彈不得地被他拉過去。https://read.99csw•com
我不知道蒙帝是否聽到了,只是他沒有顯示出任何知曉的跡象,這讓我感到沮喪。他看著樓層接待員從人群中清出一條路,以便讓貓熊一行人可以不受干擾地搭電梯。他滿面笑容,就像是一個碰巧有幸能瞄上一眼王室要員的平民。
他從耳朵上摘下眼鏡,心煩意亂地摸索著襯衫的前襟。我一直想像不出他在找什麼,後來我才明白他是在找他習慣用來擦拭鏡片的領帶末端。但是匆忙之間打上的蝴蝶結提供不了這種方便,所以他還是從口袋裡掏出了一塊絲帕。
「兒子,這就是我為什麼經常來騎士橋百貨公司的原因,」蒙帝向我說明,嗓門之大足以讓半層樓里的人聽見。「你永遠不知道會遇到什麼人。你一定還記得上次我帶著你媽去哈羅茲餐廳。我說:『你好,我認識你。你是雷克·哈里遜。』我可以伸手碰他一下的,但是我沒有這麼做。那是世界的十字路口,而騎士橋也是其中之一。先生,難道你不同意我的看法嗎?」他舉起帽子向猴子致意,對方報以凄然一笑。「我現在想弄明白這些人是從哪裡來的。他們看起來像是阿拉伯人,擁有予取予求的所羅門王寶藏。我敢說他們甚至不必付稅。王室成員本來就不必徵稅,唉,他們用不著。世上沒有哪一國的王室會向自己繳稅,沒這個道理。兒子,看見那位身材魁梧的警察嗎?他是特勤隊的,看他那皺眉頭的傻樣就知道。」
「一樓。」
在這裏我要先向你們介紹胖仔這個案子。不過我不打算沿襲蒙帝的說法,而是以我二十五年後對此事的認知來陳述。當時我自命不凡,在蒙帝、保羅和南茜這些人眼中看來一定顯得幼稚可笑。直至今日,每當我想起這件事時,仍不由得羞愧難當。
她又要人拿來了更多的托盤。櫃檯上堆滿了華麗的頭飾、手鐲和戒指。她挑中一件人造紅寶石三鏈式的項鏈,戴在脖子上,然後又拿起一面鏡子自我欣賞著。
「你們這些人繼承了一個危險的星球,」大名鼎鼎的傑克·亞瑟·拉姆利,我們的訓練總監,就喜歡這麼跟我們說。「如果你們想聽取我個人的意見,你們可真他媽的走運。」
首先要知道,英國的有照槍販通常會認為自己是某種精英分子——那時是如此,現在也是如此,他們從警方、官僚體系和情報人員這幾方面享受了極大的特權。出於某種我永遠都難以理解的原因,他們這種可怕的交易使他們異乎尋常地與這些機構保持著良好關係。也許是他們傳達了一種現實的幻象,認為槍械足以體現生與死的真理。也許,在我們那些官員的狹隘心地里,這些槍販的商品就等於宣示了其使用者也擁有同等的權威性。是否如此我不知道。但是這些年來我已經看夠了這種情形——熱愛戰爭的人為數甚多,但真有機會開戰?大量採購軍火彷佛就是為了滿足對戰爭的熱愛,而不是為了對抗戰爭的發生而準備的。
可是蒙帝卻沒有選擇一個可以適當還擊的優勢位置。他只是跟在他後面,然後站在他的身邊。他招呼我過去。我別無他法,只好向前,處於三人小組的中央位置。
在歷史上的一個偉大時刻里,儘管那時和當今的情勢迥異,我們也以自己的方式逐漸成熟茁壯,來自全球各地的蕭條和敵意都衝著我們而來,到處都有赤化的危險,即使是我們這一片神聖的國土也難以倖免。柏林圍牆已有兩年的歷史,而且看起來還要聳立兩百年。中東就和現在一樣,猶如一座火山,只不過在那個年代我們英國特定的憎恨對象是納瑟,這主要是因為他不但讓阿拉伯人恢復了自尊,而且還和俄國人玩起爾虞我詐的遊戲。在賽普勒斯、非洲和東南亞,那些小魚小蝦無法無天,紛紛與他們的殖民主子分庭抗爭,如果我們這些為數不多的勇敢英國人偶爾感嘆英國的力量就這樣消失了,那些美國同行總是會從我們背後竄出,接手世界舞台。
「考利奇,一把就夠了,」蒙帝面帶他那老頭般的笑容說道。「我們可不想讓你發動第三次世界大戰,你說呢?」
「她要下樓,」他喜不自禁地大聲說道。「我敢打賭她是要去買服飾及珠寶。你會認為波斯灣過來的阿拉伯人對這兒的珠寶不感興趣,但是他們永遠不嫌多;他們認為這種東西便宜。這一定很有意思,走吧,兒子,我們去看看。」
「你是說他有身孕?」